二十七、公主堡历险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孟非 本章:二十七、公主堡历险

    这是我毕生难忘、绝无仅有的经历。

    1、过河没挂掉

    离开六连不久,我们就来到了卡拉奇古河边。河宽五六十米,河水从山上冲下来掀起白浪滔天,发出阵阵轰鸣,河水打着滚儿,翻着汹涌的波涛,一泻千里,奔流而下。河上有一座桥,桥面离水面差不多有十多米,桥也就一米多宽。这所谓的桥,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飞夺泸定桥》,只是这座桥上不是“碗口粗的铁链”,而是几根比铅笔还细的铁丝。铁丝上铺着手掌那么宽的木板,木板和木板之间的宽度也是手掌那么宽,木板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了。桥的两侧,有两条平行于桥面的铁丝,看起来是当扶手用的。一看这所谓的桥,所有人都傻了。我问小王:“去公主堡还有别的路吗?”小王摇头说:“没有,必须从这里过河。”他还说,河边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在他小的时候就有这座桥了。

    过河之前小王提醒我们,桥两边的铁丝千万不能扶,铁丝很细,也很软,一扶就掉下去了。想想也对,五六十米长的一根细铁丝,能指望吗?我看着那用细细的铁丝穿起来的桥面,在帕米尔高原的风中如同秋千一般摇晃。另一个战士说:“过桥时感觉桥一晃,你就赶紧趴下。我们先过,你们照着做就行,但必须是一个人过去了,另一个人才能上桥。”战士继续解释,“铁丝是软的,两个人一起过桥的话,振动频率不一样,一颠一颠的人肯定会掉下去,必须一个一个地过。”

    我们一行人过卡拉奇古河的时候,谁都帮不了谁,万一有人掉下去,水流很急,尸体要在几百千米之外才会冲出来。随后,在我们惊讶的眼神中,两个战士拎着我们的设备、器材,噌噌噌噌一路小跑,一分钟就跑到了对岸。他们过去之后,我们开始惊恐万状地过河。导演是组里第一个上桥的。刚开始他还行,慢慢地往前走了几分钟,到桥中央的时候,吹过一阵风,桥开始晃了,他马上蹲了下去,很久没敢动,我们站在岸边的人跟他一样紧张。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站起来了,但再也没敢站直身体,只是弯着腰慢慢往前挪,七八分钟之后他终于走到了对岸。

    在我前头的人一个一个慢慢地过去了,有的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过这座五六十米长的桥,每个人平均用时都有十多分钟。我应该是第四个上桥的。中午在六连我还喝了点儿酒,踩到桥上的木板后,第一脚几乎是软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我立刻清醒了许多,走了没有几步,脚就开始不能控制地晃起来。我慢慢往前挪动,也是走到快到桥中央的地方,突然桥像秋千一样晃得厉害起来,我跟前面的人一样立刻蹲下,然后也一样再不敢站起来。我蹲在离河面十几米高的桥面上,看着河水从桥下奔流而去,白色的浪花翻滚如同瀑布,水花飞溅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真是叫“命悬一线”,只感觉血直往上涌。当时我在想,这么湍急的水流,人要是从桥上掉下去,估计几秒钟就看不见了。这时,站在对岸的人对我大喊:“爬过来!爬过来!”我稍微冷静了一点儿,等桥面的晃动平稳一点儿之后,才像前面的人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爬。

    我清楚地记得,桥上的木板可能年头太久了,感觉很不结实,爬的过程中我甚至担心劲儿稍微大一点儿,木板随时可能被压断。等终于爬到了对岸,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和河水飞溅起的水雾打湿了。我过河的实际时间大概也就十分钟,但感觉却是那么漫长。等所有人都过了河,总共花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有惊无险地渡过卡拉奇古河之后,大家从惊险中回过神来,又觉得很兴奋,又浑身是劲儿地向公主堡进发,那时谁都没有想到,我们返回的时候,还要经过这座桥,而且是在夜里。

    2、无人区

    过河之后,我们进入了一个真正的无人区。帕米尔高原在这里呈现出极其荒凉的景象,这种景象我只在科幻电影和探索频道里看过。一路上,我看到很多死去的大型动物的骨架,我不能确定那是一些什么动物,但是看着它们狰狞的骨架,我们开始嗅到一种恐惧的气息。

    我们在根本没有路的帕米尔高原上的无人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下午四点多钟时,两个战士忽然几乎同时喊:“那就是,那就是!”顺着他们的手势我抬头一看,眼前这座山和前后的山头没什么区别,就是一个土坡,估计不到两百米高,如果不是两个战士提醒,我们走过去也不会发现。大家的失望迅速变成了担心,因为眼前的这个土坡陡得要命,坡度竟然有六十多度。

    导演告诉我们,山顶上就是公主堡。我问他,有人到上面去过吗?导演说有,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年,瑞典著名的探险家斯文·赫定来过这里。我又问,有人上去拍过吗?导演说,在一九七八年有一个叫《中国的塔吉克》的纪录片摄制组上去过。听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儿不靠谱了—敢情一九七八年之后就再也没人上去过。而且,上一个摄制组是在专业登山队的帮助下上去的,我们呢?只有两个赤手空拳的小战士。

    那时候真的在玩儿命,换现在,这活儿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干,这拿的钱很可能就变成遗产了。但在当时,没多想就准备上山了。上去之前,小王提醒我们,不能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大家得并排平行往上爬。这样不管谁掉下去,都不至于把后面的人也一起带下去了。所有人听了心里都是一惊。

    两个战士先带着摄像机往上爬,大概十几二十分钟就上去了。之后,我们五六个人跟着开始往上爬。刚开始大家还没觉得怎么样,虽然脚踩下去比较松软,还有泥块和石头往下掉,但因为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也就没觉得怎么怕,手脚并用很快就爬了三四十米。但有人回头往下看的时候,突然叫起来,大家也回头往下看,也都紧张了,不知道这样陡峭的山,等会儿该怎么下山啊!导演安慰大家说:“上公主堡以后,背面有一个缓坡,我们从那个缓坡下山,很安全。”

    我们平静了下来,又吭哧吭哧往上爬。到了不知道多高的地方,可以让手抠进去用力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要想再往上爬,有时只能抓住坡上生长的一种沙生植物—骆驼刺。如果说,仙人掌的刺跟鱼刺和针一样,那么骆驼刺的刺就跟锥子一样。当时我就抓着骆驼刺往上爬,因为除了抓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得住,也没有回头路了。求生的本能使得痛感钝化了,本来骆驼刺那样的东西扎上去你就会本能地把手缩回来,可当时我们却要用手用力抓住它往上爬,弄得满手都是血。

    爬到大概一半的地方,只听我边上的制片主任赵阳—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无锡人,突然一声惨叫,手上拉着一把骆驼刺哗地就滑下去了。其他人都吓得停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离我左边不到三米的地方一路滑下去。他的两只手拼命地在地上抠着,希望能阻止身体下滑,地上都划出了几道印子,也掀起了很大的尘土。滑下去了大约二十米后,终于停住了。赵阳捡回了一条命,等他最后爬到山顶,我们就发现,他腰包的牛皮皮带竟然都快磨断了。

    爬公主堡和过卡拉奇古河一样,发生意外的时候谁都帮不了谁,你很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摔死而束手无策。整个爬山的过程和过卡拉奇古河一样惊险,在那么陡峭的山坡上,只要有一只手没抓稳或者脚下没踩稳,很有可能就会摔下去丧命。两百米不到的山坡,我们爬了一个多小时。等爬到顶上,我们放眼四望,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公主堡!原来我们只是爬到了一个坡度较缓、可以站起身来落脚的地方,公主堡还在距离我们几十米高的地方,而这最后几十米的山坡几乎已经垂直成了九十度,没有专业工具和专业登山队的帮助,我们根本不可能上去。我们只能站在这个算是离公主堡最近的地方,看看那一点点建造公主堡的地方的轮廓。

    等我们都爬到了山腰的安全地带,我们才发觉,歇脚的地方是光溜溜的石头,有点儿像鲫鱼背,宽度也就两米多,它的背面是一个像漏斗的山谷。我们根本不敢把头伸过去看,因为地势太险,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我出于好奇,捡了块石头扔下去,过了很久才从下面传来回响。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导演之前说的能够下山的缓坡根本不存在,我们只能原路返回。直到今天我都不确定,那个导演是自己也并不知道有没有下山的缓坡,还是跟我们玩儿望梅止渴的把戏,反正从公主堡回去之后,整个组里对这个导演的不满情绪达到了顶峰。

    饶是如此,我还是平静了一下情绪,扛起摄像机开始工作。遥望远处,云海茫茫,小王指着前方对我说:“看,那边就是喜马拉雅山。”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也差不多拍完了,我们没有选择,只能原路返回。和上山相比,下山实在很简单,也很危险,直接往山坡上一坐,一段一段地往下滑,十几分钟就滑下去了。但是下山的时候人根本不能站起来,而且下滑的过程中,要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在巨大的惯性之下人就会直接飞出去,摔下山去。所以,我们得确保自己的腿和屁股要一直挨着地面,腿不能曲起来,脚下还要当心被硌着。这样的姿势下,腿和屁股被磨得很疼,牛仔裤也差不多报废了。我从新疆回到南京的时候,我的两个膝盖都露在了牛仔裤外边,都是在新疆这一路上磨出来的。

    一群人终于安全下到山脚,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没有了人样,满头满身的泥土,手上还有血。这时谁都没有体力拿任何东西了,除了磁带、电池那些必须拿的东西,其他东西比如手电筒、水壶什么的都扔了,我恨不得把两条胳膊都卸掉。回去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低着头拼命赶路,想尽快赶在天黑之前到达河边。想着半条命差点儿丢在公主堡,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机械性地挑战生理极限似的走着。一个多小时后,天终于不可阻挡地黑了下来。这是我一生中离月亮和星星最近的一次。湛蓝的夜空中,满天繁星,迢迢银河挂在眼前,就像现在3D电影里一样,让人有“手可摘星辰”的感觉。帕米尔高原上的那个夜晚美得那么惊心动魄。月亮把大地照得一览无遗,我又看见了来时看到的动物的尸骨,在月光下它们显得阴森森的,泛着白光,一路伴着我们,真像科幻片或者恐怖片。当时我可没有心思像现在这样感慨万端,只想着能活着再次爬过卡拉奇古河,回到对岸。

    又走了很久,我忽然听到河水翻腾的巨大声音—卡拉奇古河不远了!大家的步伐顿时快了起来,到后来简直有了些要跑起来的感觉。几年之后,我在看美国大片《黑鹰计划》里那群死里逃生的美军士兵最后撤回安全区的那一路疲于奔命时,就回忆起了一九九四年夏天我从公主堡逃回来的那个晚上。

    终于,白天看到的那条白浪滔天的卡拉奇古河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在月光下,它就像一条白练从远处的山里伸出来,壮美也惊悚。这时在对面等候我们的两个司机把越野车的大灯打开了,两辆车的四束灯光照着摇摇晃晃的桥面,迎接我们回去,让我顿感温暖。过河的方式跟下午来的时候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上桥。经历了八九个小时的高原赶路和公主堡惊魂,我们拿出最后一丝力气,靠着求生的本能,再次一个接一个地爬过了卡拉奇古河。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回去的速度明显比过来的速度快了很多。

    直到现在,一想到当时过河的情景,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悲壮的画面—帕米尔高原上,一轮明月照在卡拉奇古河翻腾的浪花上,照着那座白色河流上晃晃悠悠的铁索桥,月光和对面越野车打过来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白森森的。一群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男人,一个一个默默地爬着。

    那天晚上过河之后,我们一行人在卡拉奇古河边一户柯尔克孜族人家度过了饥寒交迫、惊魂未定的一夜。

    3、捡到“宝贝”

    公主堡的经历中并不都是惊心动魄,也有好玩儿的事情。陪同的两个小战士很崇拜我们这帮奇形怪状的电视人。去公主堡的路上,我看着两边险峻的高山问他们:“这么高的地方,有动物能上去吗?”小王说:“有哇,帕米尔露丝就能上去。”

    帕米尔露丝是当地人对盘羊的叫法。这种羊的角是打着卷的,有将近一米长。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数量很少,跟大熊猫差不多。在当地人的心中,帕米尔露丝跟神一样,死了之后头都会被供起来。对这样稀有的帕米尔露丝,国内外很多科考队想猎取它必须向自治区的相关机构申请,并且缴纳两万块钱办许可证,而且不管你打得着打不着,钱都不会退给你。据说,很少有人能打到帕米尔露丝,所以市场上帕米尔露丝的头价格不菲。

    我问小王:“你见过帕米尔露丝吗?”他对我的问话相当鄙视,对我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连队厨房后面就有一个这样的羊头。你喜欢我送给你。”原来,他们连队要在边境上巡逻,巡逻一趟要好几天才能回,偶尔也能碰到帕米尔露丝之类的野生动物。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激动了,忙问羊头还在吗?小王说,前几天还在呢。

    在柯尔克孜族牧民家睡了一觉起来后,小王果真在厨房后面找到了那只羊头,并且送给了我。他可能不知道帕米尔露丝的头在市场上值多少钱。最后,我把身上穿的摄影背心送给了他,他也非常高兴。此后在新疆的一个半月,我走到哪里,都把羊头随车带到哪里,最后一直背回了南京。对此我非常感谢司机老刘,不是每个司机都愿意天天在车上驮着这么个大家伙的。这充分说明我和老刘相处得相当不错。

    那只羊头在我家里放了很多年,最后送给一个朋友做了结婚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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