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中我们发现,克里雅并不是一个和外界没有接触的部落,它只是长期生活在沙漠腹地不为人知而已。当年我去那里的时候,达里雅博依村里只有一两个人到过县城,其他的人根本就没有出过沙漠。他们的生活相当原始,基本没有货币的概念,基本生活所需的盐、火柴等物品都是村长从县里买来的,其他生活资料都是自给自足。
克里雅人住的房子很有特色,建筑材料就是沙漠里常见的红柳藤。这种用藤条搭建的房子很像是前卫艺术家的作品,缺点是,藤条搭的房子不能严丝合缝,住在里面哪里都透风。类似这样的建在沙漠里的房子我依稀在《国家地理杂志》里见过,非洲好像有。
克里雅朋友非常热情,他们招待我们吃的两顿饭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第二天中午我们在一户克里雅人家里吃的烤饼,我还记得制作方式是这样的:
家里沙地上已经有一个浅浅的平底大坑,大约像我们农村的大锅那么大,把早已经晒干的羊粪,用手搓成碎屑均匀地垫在坑底,再在羊粪上面摊上一张硕大的面饼(大约两厘米厚),然后把一大盆切好的羊肉块均匀地摊到面饼上,再拿一张同样大的面饼盖在上面,用手顺着边缘把两张面饼捏在一起—就像是我们熟悉的一个巨大的韭菜盒子,最后,再用晒干的羊粪搓碎了铺在这块大面饼上。接下来就是在面饼周围生上火烤。一会儿就闻到香味了。需要说明的是,羊是食草动物,所以羊粪并不臭,尤其是晒干之后,是可以做燃料的。
我们一屋子人就围在这块大面饼周围,抽烟聊天等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饼就烤好了。主人把火弄灭之后,把那个巨大的硬硬的“大韭菜盒子”刨出来,把面饼上的碎屑拍掉,再用嘴吹一吹,把这张大饼放在一个特别大的木盘子里,开始一块一块地切给我们吃,就像切比萨饼那样。
之前看着他们的制作过程,我还在想,这种东西能好吃吗?结果那块夹着羊肉的饼送到嘴里后,味道竟然鲜美得出乎意料,里面竟然像汤包那样还有浓浓的羊肉汁,面饼也奇香无比。我三下五除二地干完了我这一大块,等还想再要时—没了!可以肯定的是,我这辈子不太可能再有机会吃到克里雅朋友用羊粪烤出来的羊肉大饼了。后来我问过不少新疆朋友,他们也没有人吃过这样烤出来的羊肉大饼。
我对当天的晚饭的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口味,也是因为那个日子和吃的方式。那一天是一九九四年的中秋节。我们一行人远离家乡和亲人,来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和一群素不相识、语言不通的克里雅朋友一起过中秋节(克里雅人并不知道这个节日),想想都有点儿梦幻,有点儿穿越时空的感觉。
进沙漠之前,制片主任就提前给我们每人发了一瓶伊利春酒和两只月饼。月饼是在县城供销社买的,最好的那种,也就几毛钱一只。酒虽然很便宜,两三块钱一瓶的那种,但我觉得还挺好喝的。当天晚上,克里雅朋友在沙漠里生起篝火,我们十几个人围在篝火旁,用削尖了的红柳枝穿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羊肉,在篝火里烤着吃。火苗蹿起来一人多高,烧得噼啪作响,火焰映红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笑脸。远处传来克里雅女人和孩子的欢笑声。我们嘴对着瓶子口大口大口地喝着廉价的烈性白酒,扯着嗓门说话,不时有人大笑。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什么,我一句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当时就没在听,我只是被那种氛围感染着,陶醉着,晕晕乎乎地跟着他们说笑。一抬头,沙漠里的月亮在那个晚上大得吓人。沙漠里晚上的风已经很凉了,肚子里装着酒,身上发热,吹着晚风很舒服。我想起一句诗: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个晚上我都在内心的这种穿越时空的梦幻情绪里荡漾着,很快就醉了。
西域印象后记
三个月的新疆拍摄生活并没有多少能成为“故事”的东西,只有很多片段,有壮美,有震撼,有历险,在那之后的多年的记者生涯中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此贴近地深切地接触和了解其他民族的生活和文化。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我的一部分属于那里,在赛里木湖、天鹅湖边,在喀什的巴扎,在吐鲁番的火焰山和葡萄沟,在乌尔禾的魔鬼城,在夏塔温泉,在慕士塔格冰川下,在克孜尔千佛洞,在阿拉山口的边贸市场,在肖尔布拉克建设兵团的农场……全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浓烈的伊力特酒,香甜的瓜果,黄昏清真寺里传来的洪亮的祈祷,穿着艾得利丝绸跳着麦西来普舞蹈的美丽的“古丽”们,弹着热瓦普的维吾尔族老大爷,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