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到天主了,学生全围着:“孙老师,到你的了。”
天主此时已无法开口,十年后会是什么情景呢?他想不出。自己的事业成功了吗?很难说了!学生都大有作为了吗?也未必见得。十年后他还在这荞麦山中学教书吗?他肯定不甘心捱到那时候!早已走了的!他也不愿意在米粮坝教书到那时候!若到那时他也早走了!但他此时又没有目的。他到哪里去呢?他实在想像不出了。
天主欲言又止,半天时间,更觉为难。刚才学生写的都很好。但自己要这样写,就难了。无奈何,只好说:“我评评刚才大家的作文吧!”
学生都早巴望听他的,都不同意了。女生们在天主面前胆子要大些,天天说油了的,说:“孙老师尽哄我们!哄我们的去看了,他的就不说出来了。以前我们饶过孙老师多次,今天再不饶了。”男生也大声助着,说是不饶。
天主想想,也的确对不住他们。他们又何尝想得到十年以后呢?都是乱编出来!一样的难写。自己看过他们的了,少不得瞎编了哄他们,就说:“我就瞎编一气,哄你们。”学生又不得,说:“不许你瞎编!”讨论一通,规定说:“要有老师你的未来;要有我们的情况。这两者不漏其一,就由你瞎编了!我们也就愿意被你哄了。”
天主说:“好。关于我。”刚说时,学生就有很多拿笔记了,“十年以后事业是成功了。”就完了。学生追问:“怎么个成功法?”天主说:“《孙子操》出版了。《天高但抚膺》出版了。我的画,想来也该成功了吧!”学生马上说:“不许‘想来、也该’的。”天主说:“那就:成功了。出版了《孙天主画集》。成了个大画家。我的战略研究,对国际关系、世界格局的形成,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学生说:“这第一部分,还应有你的工作单位。是在荞麦山,还是在大城市里去了?”天主说:“不在荞麦山了。”刘兴礼说:“孙老师具体说个地点。”天主说:“到了远方某大城市吧!”刘兴礼说:“那就是北京吧!孙老师多从北京回来,检查工作!”天主说:“那我尽量努力吧!”
第二部分,天主说:“大家都成为有用的人才了。”立刻一片声喊:“不可能!”范昌卉说:“孙老师要一个一个地说!比如刘兴礼在做什么!许元朴做什么?孙富华做什么?”天主哪敢胡乱安排,得罪了他们。安排好一些,不用说,但违了自己的心。实在他们中有很多,不成其功的。但安排差了。心里必然嘀咕说这孙老师看不起他们。只好说:“大家报上自己的未来!我定评一下!刘兴礼,十年以后你在干什么?”刘兴礼说:“当农民。”天主说:“大家相信他不?”都说:“不相信!”天主说:“你听这么多声音不同意!你再说!”刘兴礼说:“是只有当农民了。”天主说:“大家给他公评一下。”众人说:“大学毕业,成作家了。”天主说:“我同意。”就定了。刘兴礼红了脸,说:“孙老师,我真是不行!到那时候就成笑话了。”天主说:“你的办法不是求我!而是今晚上回去就赶快努力!这也当作一次鞭策,岂不好?你看看我刚才,也是负了一大笔债,‘从北京回来,检查工作’,连你的债都欠了。我只有回去努力了!单你这九个字的账,我就可能永远还不清了。”刘兴礼点头,才罢了。天主又说:“孙富华呢?”孙富华说:“我也是当农民。”天主说:“不行,个个都自称当农民,徒费口舌!下一步都由别人评!要自评的也可以!大家评评孙富华。”众人说:“当画家了!”天主说:“好,我同意。”孙富华一喜,握握拳头,说:“好!我一定努力,不负大家的希望。”天主见从学习好的说下去,又怠慢了学习不好的,就从自己近处问了去:“费朝阳呢?”众人还未说,费朝阳赶紧说:“孙老师!我就当个商人了!大学我也考不起。经商的头脑,我还是有的!我也想经商。你就同意我做商人,保证十年后也不失面子。”天主说:“那你有多少财产了?”费说:“十万。”天主说:“少了!一百万!”费说:“恐怕多了点吧。五十万算了!”天主说:“这就定了:费朝阳,商人,一百万元资产了!”费朝阳大喜,说:“我一定努力!十年聚会,就由我出资了,望孙老师和我们全班同学,按时到会!到底给我费朝阳一点面子!”众人都说好。天主说:“就定了!十年后的聚会!费朝阳出资。”费朝阳说:“我拿十万出来招待各位老师、同学。”天主又问:“秦昭然呢?”秦昭然忙说:“孙老师,我只有能当农民了!不是谦虚!我回去每年烧石灰,赚个五千元!喂十条大猪,赚两万元!十年以后,也有几十万了!我腌几只火腿送来给你吃!你出版的书,送我几本读就行了!我儿子考进中学,再来请孙老师教。”众人哈哈大笑。天主说:“一定。”下一步到范昌卉。众人评说:“大学毕业,当记者了。”范咬着牙,高兴不已,口上说:“当农民了!当什么记者!”天主见她高兴,说:“好!就是记者了!”如此逐一评下去,如评职称一样。闹一个钟头,各各嚷的脸上发红,才评完了。或要当军人的,或要去流浪四海的。大家记录了。交来给天主。
然后分派了各人刚才的作文看,笑的全班前仰后合。一个一个的站起来念作文。笑到下午。众人说:“今天感觉嘴都笑大了好多了。”一些说:“从吃米线,笑声就没有停过。”大家又说:“天天这样笑,就幸福了。”又说:“读这三年书,最喜福的就是今天了。”
天主听他们说,真觉得自己嘴笑大了。到太阳偏西。大家尽兴而归。各自投四面,回家去了!刘兴礼等要回学校复习的十几人和天主他们回学校来。就来天主处,煮了饭,炒了菜,大家吃了,他们才去复习。
其他三班学生,又羡慕不已。又跑来与这班的女生讲:“你们班孙老师太好了!要毕业了还带你们出去!我们是班主任老师也说我们无能,催我们早点走了,莫要扫荞麦山中学的脸。叫我们出去以后,也不要认是荞麦山中学的学生。到了毕业,连一点师生情分都没有。”
中考的形势严峻,全县三千多考生,中专、中师名额,也就一百多。三十比一。荞麦山四个班,报考人数一百三十人。天主那班四十多人。按这个比例,考取两个都难。天主只催学生拼命加油,学生也刻苦。莫说在荞麦山,就是米粮坝全县,供得起子女读大学的有多少?所以初中毕业,无论城镇户口、农村户口的学生,拼命地要挤入这一百多点的名额中。无论家长还是学生,关心的不是以后的深造、远大的前途,而是想早点分工、就业、谋生。农民家庭,更不用说,就是天主那两文工资,也供不起富华读大学的。更何况在荞麦山乡五万群众中,有这几文工资的有几个呢?所以天主也巴望的是富华早点考取中专、中师,早点分工罢了!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偏偏初二一个叫吕丽娇的女生,长的很妖娆,把富华弄的神魂颠倒。天主大怒,骂富华不懂事:“你考取以后,要恋多少?你考不起,吕丽娇会爱你?现在她喜欢你?是因为什么?”富华照实回答:“因为看着你是学校的老师,是班主任。我是你弟弟。看着我以后有望考取学校。”天主说:“过这一两个月,你横恋直恋、南爱北爱,我不管你!现在你还有闲心写情书!你滚回法喇去写吧!人生第一就是要能抓重点,分主次。现在什么是重点?你考不起,结局是什么?吕会跑到法喇去嫁你,跟你当一辈子农民?”
天主早恨这些兄弟不争气。富华已是十八岁了,学习仍是平平。而他天主是早考在师专去了。吕丽娇那种人,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天主一月前还觉察她跟一男生爱得疯狂不已的。水性飘忽,瞬间又水到富华头上来了。把天主气炸了肺。说过两次,见富华与之仍是有来有往,又骂富华:“你不看看她是什么人,学习好吗?她以后跳得出农村?考得起吗?即使你考取了你又能娶她吗?谈恋爱也要看个对象。随便一个下三烂,都跟她谈?你见过我跟什么无行止、见识的女人谈过了。又不争气!郑朝敏跟你一班的小学同学,人家后年就分工了!岳英杰跟你同岁,后年就在乌蒙地区米粮坝中学考大学了!别的不说,你有何面目见这两人?就如去年你一届的梁楠、方行荣等人,后年也就分工!你还是个烂初中生!还有脸在这里当白马王子!”
富华被天主遍揭伤疤,自悔不迭。脸红一阵、白一阵,难过极了!回去闭门看起书来。吕丽娇仍去缠富华,天主真想叫来骂一顿了。
孙平玉知了,跑到学校来,扯着富华的耳朵就拧了几圈。天主大惊失色,以为定把耳朵都拧聋了。忙来劝。孙平玉才不拧,仍捡了根棍子来,狠命地打。孙富华被赶回家去。陈福英也气得哭,说:“你不成器谁嫁你?咋荞麦山那些姑娘没有一个跑来跟富民恋爱?去年你考不起,你爸爸、你大哥就气得命都气脱了!要不是去年想着你大哥的工作,单去年你考不起,你爸爸就要你的命了!你孙国达大爸就是会恋爱的!也是初中就带个姑娘回家来,如今在哪里?他自己,这下恋在监狱里去了!”富华自信地说:“妈,你放心,我是考得起的。别的中专、中师是要平均分九十分。我考艺术类,平均分四十分就够了。所以我有把握。”孙平玉听了,大怒:“平均六十分才及格!哪里有四十分就给你做好梦的!你哄你妈是瞎子罢了!你去年也考艺术,为何不见四十分就考起?”又骂一阵。富华才得回荞麦山。天主才知他打的这主意,踢了两脚,说:“你这猪,不是想着自己也要平均分达九十分,尽想着平均四十就够了!这是全区竞争,你以为别人也只考四十多分吗?你自信得很,你考出几分来?”
孙平玉、陈福英不放心,又几次跑来说,跑的汗流浃背,异常可怜。陈福英拉孙富华到半边,说:“你不可怜我们,你也该可怜你大哥。工作三年了。手中哪有一分钱?就是要结婚,也要有两文钱的!不然看着他像个叫花子一样,成什么话?这两年他不为气你们不成器,他会脸貌一下子这么老?我看着他可怜得很!病都气上来了。你再跟富民一样不成器,他都要气死了。”
经如此一系列的努力,孙富华才稍改了。那吕丽娇见天主也憎他。孙富华也不敢招罗她。又和别的男生勾搭上了。孙天主乃对孙富华说:“如何?莫说等你三五年,三天她都等不得!你再看看现在跟他鬼混的易盛开等是什么人物!难道你就等于一个易盛开的价值?”但尽管如此,富华仍对吕恋恋不舍。只是被天主强压着,不得相会,一日疏似一日,倒也看得进几页书去了。
中考马上就到。天主对富华的学习,灰心已极。若非艺术类所要求文化分低得多,凭每科九十来分才一刀一枪拼得来师范,是不可能考取的了。法喇村同时参加考的罗昌才之子罗发友、女罗发萌和谢庆森年纪都比富华小,而学习均过富华数倍。天主叫了富华来:“你自己醒醒!我在与人竞争中,何曾输过了?你连一个村里的同学都比不上!何谈比一乡、一县呢!要叫你与全国、全世界的同龄人比,你更够了。”鬼火绿时就踢他两脚。
原来其他三班都照毕业相。学生又来找天主,要照毕业相作留念。天主说:“有什么意思呢?过后都是如此:谁也不会认得谁了!我初中、高中、师专毕业的合影都丢了!同学之间,互不通音信!为人不务努力奋斗,只有照相作念!有何益呢?要照,你们自去组织了照吧!”因此不理。实在是三年已成定局。这些学生,没一个令天主满意的,没一个有雄心壮志,没一个有发展前途,心已早灰,望已早绝,悲哀尚且不暇,何有余力帮其照相呢?
三天考完,匆匆之间,仅一下午,全班人走了个干净。天主颓然失神,站在操场中央,摇手与他们告别。感觉大地在沉陷下去。自叹:“三年一觉教师梦,到头始觉空自忙。”直站到天黑,家家屋内,灯光透出。
吴明道、周永恒等邀天主在吴明道处喝酒、打麻将。天主就去。摆开桌子,倒上酒来。边喝边打麻将,彩头是烟。天主也掏五元钱出来,由周永恒去买两包烟来。众人喝了两巡酒。周说:“我们这五个班,反正孙兄这个班考得最好!但我们说过了,弟兄间不比的!不要吹自己的班又考得如何如何好!践踏别的班考得怎么差!反正孙兄的脾气,我们也认得不会吹。”几人说:“当然!说了又有什么意思?”许世虎说:“我这个班考得最差!但我不在乎!没人敢说我许世虎屁!荞麦山中学的情况,老师、学生、群众都明白!”天主说:“在这儿教书本就是悲剧了!谁还吹得起来?”吴明道说:“好坏不论了!历史自有定评!我四人是尽了力的!但我四人,也只教了语文、数学两科呀!这两科,小周和天主的语文是不错的,我和许世虎的数学,我自认为也不赖!问题是别的几科,就难说了!而且学生的素质,教育局知道,荞麦山中学领导更知道。”
于是不谈教学有关的,打起麻将来。天主手气好,连赢三盘,面前已堆起一堆烟了。三人说:“我们是沙场老将,算是每人让你一盘,是照顾你很少打。下面不让了。”但天主仍是赢。到半夜,三人已买过三次烟了。天主面前的烟,小山一般。三人无可奈何,说:“难道你运气是有这么旺?麻将桌上也要压我们一头?”但总挡不住天主的势头,换了座位,仍是如此。最后烟又输光,都道:“算了!算了!”就休战喝酒。天主喝了几杯下肚,渐觉酒上来了,不敢再喝。出来,说:“我不抽烟!赢了也不起作用!还你们吧!你们分了!”三人说:“你赢了的,要带去!你不会抽就放着,哪天要赌,又带来跟我们赌。”天主说:“我赌什么?”三人说:“那你就放好,我们要赌了时,来向你要去赌就行了。”天主装了抱着出来。三人又下起围棋来。
天主信步出来,热闹的校园,沉静下来。看看教学楼,再不似往日。学生宿舍楼,也是人去楼空,黑魅魅的。天主又悲哀地想:一切都成为历史了!只有我还在这里的。他越想越难过,把那些烟尽砸在水里,来开了门。
天主有些头晕,回屋里来,也颇寂寥。书籍、稿纸全凌乱地摆在桌上。天主看着,也觉苍白极了。想就是文章写得再好,也无助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成败。一时悲哀,躺下了。
只觉脑内如大海翻腾一般,异常恶心、难受。只想死了还比这样好。翻腾了一阵,才息下来,想想三年来的光景,泪要下来,想想再是半年,就是二十四岁了。再过五六年半世光景去矣!想到如今两位数的十位数的二,要换为三字,人生还有何益呢?以前幼时九岁变为十岁,那个“一”字引起过他的悲哀。在师专十九岁到二十岁,一字换一字,又引起他的愤怒。用不了换几次,他的生命就换光了。
天主拉开灯,呆呆地坐着。青春易逝,已逝得差不多了。往后到来的,只会使他越觉沉重。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直到三十,三十下去四十,四十下去五十,五十下去,他就成了老人了。又想起每日李丹霞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但青春还有多少呢?又想起“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自己二十三岁了,不是“春不久归”了吗?但何尝得万紫千红、奋斗芳菲呢!站了起来,铺了纸,奋笔疾书起来。想到什么书什么而已。写了一气,一撂纸完了。再没纸了。
现在无人在旁了,天主好不寂寞、烦躁。连菜也买不到,每顿一碗面条,吃了。就反复地想。寂寞的校园倒是参禅的好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