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勇虎被打到法喇村来,谢吉林也看不起此人,加意践踏。叫他去教小学一年级。法喇村诸众哪明人间关系的复杂,只知李勇虎与天主原是矛的,就说李勇虎是被孙天主告了,发配到法喇村来了。“荞麦山中学的校长来教小学一年级了!”成了全村新闻。李勇虎显赫一年,即被打到这穷山中来教“1、2、3,a、o、e”,病都要愁出来了。
孙富春、孙家勇都去上学了,就在李勇虎班上。富春异常聪明。但李勇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全班学生到头语文无一个及格的。这些学生家长愤怒,然也无可奈何,包括天主也觉李勇虎是来害人,然而没有什么办法。
一个冬天,全村人都忙着打台地。说从国家拨了钱来,打好一亩台地,两百元钱。法喇人立刻又打起台地来。有精明的,有前次挖围原的经验,大为怀疑,说:“当时挖围原,说挖好了米就来的。如今多年,可能那些贪污大米的人都老死了。米还不见来!”而大多数人,已忘记那米的事了。听说了,才又想起来,说:“是了!连我们挖地的人,都把那米忘记掉了,谁还会给你米?”
虽然这是不大的指望,法喇人仍干得热火朝天。满山只听见炮声,地边一道道石墙,笔直而起。不到二十天,已是道道石墙,从山脚直到山顶。乡政府的一来看,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说法喇村已搞起五千亩台地了!不上二十天,定有一万亩!单是这法喇村的台地,就足以完成全乡的任务了。怕的是款项早被县上挪为它用。要是给不出钱来,法喇人是刁钻出名的。万一闹起来,又怎么办?
法喇村的台地出了名。县领导来看,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上级来验收,先就带来这里看看。结果地区的来了,连拍巴掌。说全区的台地,就以这里做样板,给省上看。终后一位副省长来了,站在山上山下,望远镜看去,成千上万道石墙,把十几座大山全锢了起来。石墙全是石灰石筑成。结果是法喇村雄伟的大山,在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放出来。在米粮坝、荞麦山工作的人看了电视,都高兴的了不得。随后就是一位国务委员来看了。被法喇村的台地都吓着了,说:“是人类战天斗地的奇迹。在整个长江中上游治理水土的台地中,都是最好的。”法喇的大山,又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出来了。
国务委员来赞赏法喇村的台地这天,孙平玉等人正在砌石坎。来了几辆小车,就用望远镜看起来。话都被吴耀庆抢去说了,孙江才、安国林等全靠了边。孙江华一问,孙江才说是国务院委员来检查。孙江华听是国务院来的,吓了一跳。孙江才说:“国务委员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又把孙平玉、孙平文等吓着了。也不做正事,就跟着看,说:“我们法喇这种穷地方,出个县林业局长就不得了。是什么样的地方,出得起这样的大人物呢?”
法喇又为米粮坝县立了大功。台地搞好,说是降价了。每亩只给一百元。后来又降,说是七十五元。终于乡政府四个干部来量地了。量时拼命地压。一块多边地,反正都是以最窄处量长宽,又不量到头。量了半天,该有十亩的,只有三四亩。法喇人看血本无归,急得要哭。原因见大领导都来看过了,兴致更大,煮肉蒸饭的请人来打这台地,有的是卖了猪去买炸药来炸石头。有的卖鸡,种种不一。有的是别家的地,主人不打。自己包来打的。
但法喇人的狡猾,又显了出来。那山太大,土地众多。这些乡政府的,只能迷在其中。量过了的,又带他们去再量一次,有的连量了三四次。等到有不服的又来告乡政府这几人。这几人大怒:“这伙刁民,难道我们就没法了?再严一些!干脆让他连量三四次都量不起那一亩来!”
这下法喇人更惨。几乎要哭了,而其中各种阴谋,不可言说。横梁子社的,每块地量了,问是哪家的,吴明洪都说:“我的。”都记成吴明洪的名字。可怜有老实巴交的人,又不识字,只见到自己地里量了,也不管怎么记的。结果白帮吴明洪的忙了。吴明义见吴明洪得逞了,也跟在后面,量一块地,也说是他的。致使两弟兄争了起来。最后吴明洪的达两百多亩了。乡政府这些人怀疑:“你有两百多亩地?”吴明洪说:“地是别家的!石砍是我包来打的。”
横梁子社的人软得要命,哪敢惹吴明洪?听见自己打的台地,被挂成吴明洪的了,只是哭。别社的人,都道:“可怜横梁子社的人!被吃猪一样。”到下一块地,是陈明安的。他姑爷是姜庆成之弟姜庆棚。量了,吴明洪又欺陈明安不敢惹他。问时,又说:“我的!”姜庆棚早听有这些事,来躲在乱石堆后面的,跳出来,怀里一抱石头就砸来。吴明洪挨了两石头,见是姜庆棚,即忙逃跑。姜庆棚又纠集了下营姜家,打上吴明洪的大门。吴明洪忙请人提酒去告饶。
这地量了去,钱又不来了!说是钱又被挪用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不单法喇村,全乡的人都愤怒。刚好米粮坝出了事:榨糖季节,县委政府拼命压低价格收购甘蔗,蔗农不卖。县政府组织公检法去强行征收。农民也组织了护蔗联合会针锋相对。结果发生了冲突。联合会组织了上访团,一直访到北京。中央来调查,结果县长、副县长均被撤职,农民获得了胜利。法喇人也说:“我们也组织个‘要台地款联合会’,也去访!访翻几个贪官污吏!”但无人组织。又法喇村姜元坤、崔绍武等说:“米粮坝那些农民,是被几个不怕米粮坝县委、政府的人组织起来的!那些人关系打得通省和中央,才上访成功。米粮坝的县委书记、县长还怕这几人!法喇村谁像惹米粮坝县委、政府的?”
这时又听米粮坝的县委书记升为乌蒙行署副专员了。也跟法喇这台地,稍有关系。反正这台地是或多或少帮了他的忙。米粮坝全县,组织了七八十辆小车,威威风风送他到地区上任。前面拉起红旗,标语,警车开道。车队如蛇一样,法喇村光头坡、横梁子,空欢喜梁子爬上爬下,灰尘蔽天。法喇人都伫在山上看,说:“日他妈!下一次我爹来叫我们干这事,我们都不干了!白帮别人干!老子们一分钱干不着!有些杂种已干得副专员了!”
要开县人代会了。县人大主任被分在法喇村来选举。可把孙江才等吓坏了。要是县人大主任都选不成代表,这还了得!他们这官还当不当?又必得保证百分之百当选。县人大主任来过法喇村一两次,说法喇村就是他的“第二故乡”,厚报是可望的。孙江才等大喜,忙扯大嗓门地宣传。法喇人听说有好处,那里耐烦管谁当代表谁不当代表!最后入人选了县人大主任作为法喇村的人大代表。
县人大主任连任后,即传了孙江才等到县城去。询问报答之方。最后说法喇村就是不通电最麻烦。县人大主任说就定这个项目吧!结果筹措一番,两次和县长来到法喇村。县长也跟着人大主任表示:半年内把高压线从荞麦山架到法喇村里,于是最后定木一村负责从荞麦山架到木一村;左角塘村负责从木一村架到左角塘村,然后法喇村就从左角塘村架到法喇村!县人大主任亲带了县政府各委、办、局和荞麦山乡政府负责人勘探架设的路线。半年后,法喇村通电了!孙江才等高兴地说:“我们每人写三个字,也不过几千个字,就得了几十万元!在老百姓中,哪里去找这种好买卖呢!”
通电之喜整整半年中使法喇人淹没其中。法喇人说:“要是每年得这么一位主任来给我们选选,那就好了。”天主回家,大家正在筹划接电。忙碌地买了电线,回去安了。电灯一亮,天主说:“好了,前进了二十年都不止!”电一通,笑话百出。张仁宝家爹叫他孙子,在电灯上把他的烟点燃。天一黑,杜老师家爹就叫儿子快找火柴来把电灯点亮。崔绍品等安电线时,把手中的铝线抛上去打高压线,被引下来的电一阵阵击了一屁股一屁股地跌坐在地上。旁边人说:“危险!”他们说:“好玩得很!你也来玩一回。”
家家都点上电灯了。只有孙江成、孙江荣不点。说买电线的钱,已够买几年的煤油了!还得给电费,划不来。孙江荣倒有孙平文去解释:“那铝线架起!用十年铝线也还在!一点不伤!”孙江荣说:“我以为那铝线今年用了,明年还要重新买来安!”此惑去了,但听说灯炮烂了又要买,用电不慎还会死人,最后听要一百多元买铝线、电表、灯炮等,摆手说:“算了!算了!还是我的煤油灯好!”
孙江华等都嘲笑孙江成:“他枉活人一辈子了!当什么支书!要入土的人了,能得点一天电灯也幸福!蠢了!蠢了!”天主回来,见孙江成家仍是黑漆漆的,去说:“爷爷!花得几个钱,就以电灯代煤油灯了。”孙江成说:“富贵,算了!我还能活得几天?有吃有穿,就一切都解决了!电灯这东西,有也可无也可!”
本来管电这事,孙家人都说孙平文该去整来管。孙平文就去与孙江才说。但孙江才见孙平文两手空空而来,心里不乐。刚好吴明剑有两只大山羊,送给孙江才。孙江才就叫吴明剑管。吴明剑管了才一个月,原来愁苦不堪的脸,就光亮起来了。据说这时孙江才要去分点油水,被吴明剑赶了出来。吴明剑到处骂:“吃了老子两只大山羊!又要来分红!我有给他分的?他敢把老子下掉?量实他了!”
皮坡、上营、黑梁子三个社要选一个社主任出来。黑梁子社长是孙平文。上营社长吴明剑。横梁子是吴明洪。孙家全族一致要将这社主任给孙平文,好管住吴家。吴明洪极力捧孙江才。全村都说吴明洪成了孙江才的随从了,柴砍了背上门送孙江才,草也一背背背上门去。孙平玉说:“你看他欢!等吴明洪一爬上来,他就死硬了。”
孙江才到处吹,吴明洪怎么捧他。到孙平玉家来,吹得高兴,说:“我还不知吴家早就从县城请个道士先生来看过我们的祖坟呢!吴明洪想当社主任了,来捧我,才说出来的。说我们祖坟葬下去六十年大发。明年就是六十年了!要大大地去庆贺一番!他说那道士先生说了,发在长房,小房也发,只没大房发得猛点。”他又在各家吹,只隐了发在某房某房的话,孙家全族激动起来,说要一倾全力搞好六十大庆。
又一晚上是吴明洪家蒸了包子,吴家的头面人物都在,请孙江才去吃包子。孙江才吃了个不亦乐乎。实在吃不下去了。孙江才走时,吴明洪又把剩的半锅包子端了,跟着送到孙江才家。消息传出,孙家全族大怒。等选社主任。孙江才不敢不依吴家的了。吴明洪顺利地成了社主任。法喇村的围原也被吴明义家包去。数万亩草原,据说每年只向村公所交一百元。而每条牛十元、每匹马十元,每只羊五元。吴明义家数年间暴富起来,动不动就拿老百姓的牛马打。
孙平强退伍回村,安国林又说:“孙平强是上士班长,又是法喇村党支部委员,提起来万人都不敢有意见。”孙江才说:“那是长房的人。”安国林说:“你家不要。也不要提人。”半年后他弟弟安国钰初中毕业,又占去了村民兵连长。吴家,见一样样落了安家的手,也毫无办法。
至此,孙平拾等大肆攻击孙江才:“你怕是被那几个包子胀昏头了!我蒸了喂狗的包子,还比吴明洪的好!你要吃包子,何不来我这里!再者你要吃!叫我们几个大爹蒸给你吃嘛!”
这一日天主回家,与吴明华同路。他来赶街买点盐巴。谈起来,吴耀祥招亲到呈贡去了,吴耀七也跑到昆明去。剩下的三子一女,他一个都不供了读书了。天主说:“大舅,知识最重要,你该供他们才是。”吴明华说:“外侄,我供你两个大的老表读初中,你是知道的。那时心多热啊!也就跟你爸那时望供你成才一样。供到头,你看大舅手中有啥?大舅现在思维一点都不灵便了,有时坐在哪里,一天到黑不知要做一件事。就是供儿子不成器,长时间地气,气成这个样子的。现在口中无吃的,身上无穿的,心里也无想的。妈的还干干脆脆地好过了。那几年有几个钱,总想供儿子成大学生,自找些烦恼!现在我家里那四个小杂种,我按年龄编了四个大小不等的背箩,每人每天给我扯一背猪草。嘿!还行呢!大的十三岁,小的六岁又如何,各人一背回来!我想也好!说良心话,大舅心死了!今年已四十四岁,过十六年就到花甲了!”
到法喇村,走累了,吴明华家就在路边,也就邀天主回家歇歇。正是中午,几个孩子已背了猪草回来交差。天主见都是才十岁以下的,赤脚露胸,异常可怜。最小的一个又嚷要读书,吴明华一副酷脸,充耳不闻。大的几个,天主想也怕是求过不理,不求了的。喝几口水,天主辞出。吴明华也拿上绳子,到山上背柴去了。
天主回家,为吴明华的状况嗟叹。孙平玉说:“哪家不可怜!吴明义同样如此,吴耀周供一阵读不出来,干脆小的几个只准读到小学三四年级,说会写个名字,认得祖宗姓名就行了。就是考取中学,也不准读。也同样如我不许富华、富文这些人读一样。吴明义那天还跟我说:‘孙平玉呀!人说世上的人千等不一,我看是万等不一,甚至亿等不一。我现在回顾我们这伙人那时兴冲冲地供儿子读书!可怜谁不是想拼命地把儿子供出来!你家的、我家的、吴明华家的等等,读的几十人,到头只有孙富贵一人成功。我太想不通这伙小杂种了,一个日脓两个日脓,个个都是一样的嘴脸!说是畜牲,就是畜牲!一点不会理解人!吴耀周害我供他读初高中,花了三四千元,又花一千五给他讨媳妇,又花三千才把他的大瓦房修起。修起我才后悔了:牛、马、羊全卖完了。我还有五个儿子。如果这五人以后跟我算这笔账。岂不被几个儿子分了烤吃了?哪知这小杂种二十几的人了,仍不成人。被他婆娘督得哭,把小孩也扔给他抱起,跑来找我说小孩子哭了声音都没有,怕是要死了!我也气得毫无办法。亏徐正兰又不知带在哪家去,才给小孩找点奶吃了。我那儿媳妇妈的成了个女皇。我和徐正兰叫吴耀周狠揍她!但小杂种一辈子的软蛋,硬不敢动她!我说:“你这小杂种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了。老子推狗爬不上树!终于落万人耻笑。孙富贵与你一班的同学,一样从前在荞麦山这条路上走。过几年你的儿子就送去给人家孙富贵教了!”张加成同样这样,儿子书读不出来,去四川打工,就死在四川。气了哪里还有人花耳眼!有一天在前头背着背荞子走,忽然说一声:‘就是这样!’连我也吓了一跳。我喊:‘大爸,割荞子啊?’喊了两声,他才听见了,‘呔’的一声,问我:‘你说什么?’我问他割荞子不是,他说是。头摇得不成样子!看着可怜之至。我倒替他想着当时不要供儿子读书就好了。”
陈福英说:“你大外婆家难道不惨?她说:‘小英呀,我供我家小老四读书。裤腰带都几乎解下来供了。’”
此时才知那吴耀芬嫁去烂木枪家,生活维持不住。烂木枪就去昆明打工来养家。陈福宏弓着腰,五十八了,是个残疾人。得每早每晚煮了饭,才叫儿媳妇起来吃。白天他还得出工。吴耀芬只会背着小孩,在学校周围转,跟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同伍晒太阳。惹得吴明献、吴明雄等骂:“吴耀芬,一点礼体都不要了!你老公公在地里做什么你去见了没有?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媳妇,跑来跟了这些老公公坐着,像不像话?虽说你是陈家的人了!陈家人不说你,但我吴家就不说你了?我吴家也还要面子呀!”干斤斤也骂:“吴耀芬!哪家的姑娘嫁出门去生儿育女了,还会挨娘家人举族一致地骂?同你年纪的,全村谁像你一样长天老日摊开四肢地晒!你见了谁不在地里苦?谁不在地里忙?我养了子女二十多年了, 我还在苦!你奶奶七十岁了,这下重孙都有了,也还在苦!你像不像话!再不用怎么说,那孙富贵人家当大学生、当老师了,以前跟你一样的人,才来讨你?为什么人家不要你了?自己也该发狠赌气地苦出个样子来,虽说不可能比得上人家了,但你也不能比人家差得太多呀!”
那吴明才买了个驴公子来,在村里配马。每配一匹,收四十元钱,二十斤荞子。去配的络绎不绝。吴明才也发起家来了。哪知刚一年,驴公子死了。他那家又败了下去。众人都说他那儿子讨错了媳妇:讨的是王光银的姑娘!把王家的晦气也讨去了!
假期天主也不回家了。他拼命写作。总计篇目已达四百篇。《孙子操》也要结束了。
富民终于从西双版纳回来了。又说起陈福达在那里的情形,大为不妙。陈志莲给了道角乡搬去的王明聪。那王明聪最是个无德行才操的人。在大黑山放火烧了王昌敏等筹建的小学,无人不恨。陈福英听说大惊,说:“这不是与整个大黑山的人为敌了么?”富民说:“咋不是这样呢!”又谈到陈福九家的情形,也是不妙。橡胶种好了,当地镇政府就要撵胡安政等走。胡安政已跟着打了两架。一次被打昏迷过去,一天一夜后才醒转。陈福九就只能守着哭。陈明贺家也不大妙。陈明贺眼睛失明了。蒋隆贵、崔绍泉都被陈福达撵走了。
陈福英听了,难过得无法。陈明贺又写信来,叫孙平玉家再搬去西双版纳。陈福英再也忍不住了,对孙平玉说:“你写信去!叫他们不要写这种信来害人了!再写这种信来,他们是老人又如何!我们就不睬他们了!”孙富民说:“主意打的大得很!还要叫我们、大舅家、三舅家、二娘家,所有的陈家,都搬到小河边去!”陈福英说:“天也!咋越来越昏经了,那点脑壳,是不管事了!”孙平玉说:“这家人是在走败路了。以后不知要败到哪一步才出头!做事越来越没样范了!”
陈福宽倒是陈福英回来以后不久,也就与孙平玉家关系正常了。只是陈志琴是姑娘,开头就没拿去读书的。如今十五岁了。儿子陈志成,学习搞不走,回家务农了。陈福宽气得无法。这时又刚好他那房子在村中。右边的出路,被十几家人建房,把那路占了。只好朝左边走。但左边隔路,也就只有两张床那么大的一块地,是陈福高的。陈福宽要从那里走,去找陈福高:“二哥,我房左你那块三四个火塘大的地,卖给我算了!我从那里走路。”陈福高说:“我的东西从来不卖!”陈福宽说:“我拿点地跟你换嘛!你家背后我这块地,有你那块五倍大,出产也比你那地好!这地大一点,更好管理,不像你那一点点!我就用我这一大块调你那一块了。”陈福高说:“我不调。”陈福宽说:“那二哥能不能作个人情送给兄弟!以后兄弟一定报答二哥!”陈福高说:“空口白牙就要人家送地给你!你的咋不送我?”陈福宽火了说:“你要哪块?说了我送你!”
陈福宽气得无法,刚好陈福英来,说:“姐姐!天下再无陈福高这种蠢汉了,我门口,他巴掌大的一块地,顶多种得了十六七棵洋芋!我早就防他是个憨猪,去说拿他背后我那一块跟他换!买也不给我,换也不给我!我跟他无冤无仇,他犯不着要这样整我!我陈福宽几十、几百的东西都在送人!他就送我就咋样了!这种人,一样人不分!拣得被吴明美家把他全家子打得死去活来!还要把马抢去!不怪他平时鼓头,这全族人再日脓,我们也要站出来为他撑撑腰的!”
陈福英说:“中得什么人意!他去医院里,富贵还帮他讨了情的!给姜庆成说过饶他一点。单凭这点情分,他也该把这点地送你!”
陈福宽听了,说:“富贵睬他做啥嘛!他是个值得睬的,我们早睬他了!他那些儿女,被人践踏得可怜!我都不忿气!要想出来帮他撑硬筋了!但想想他这种为人,管得了多少?”
刚好陈志成拉骡子喂水回来,经过那地。陈福高来看见,不得了,满脸怒火,冲了进来:“陈福宽,你来看看!陈志成拉骡子把我这地踏得不像样了!”陈福宽大怒,故意转向陈志成骂:“你眼睛瞎了?不看着走?你这小狗啃的!我打死你算了!”上去狠命地打陈志成。陈福英看陈志成可怜,忙去拉住。陈福高一直看着。陈福英原以为陈福高会不过意,会来劝陈福宽不要打了,哪见好好站着,也有气了。说:“二哥,你能不能把你这地卖给小宽,或换给小宽?他是无路可走了。”陈福高说:“小英,我不卖也不换!不是我把路占了!谁断了他的路,他去找谁,就因为我这人软了,万人都来欺我!吴家把你二嫂,你侄女都打成残疾了!这下我对天王地老子都不卵了!”陈福宽听了,说:“我姐姐,算了!再说多些也白说!回来吃早饭了!”又对陈福高说:“二哥,回来 吃早饭!”陈福高说:“不吃了!只是你要交代陈志成:不要拉骡子从我这地过了。我要在地里埋炸弹!炸着人炸着骡子,我都不管!”
陈福英见他蠢到这地步,也无好气了,说:“二哥!你这地也只巴掌大,你送他就咋了?”陈福高说:“我不送!”陈福英说:“你送二嫂、陈志相去医病,富贵还给姜庆成说过,叫他对你家手下留情!凭那点情面,也换得来你送地这点情面了嘛!”陈福高一愣,红了脸,说:“那么我这点地,就跟陈福宽调嘛!要说清楚:不看在富贵外甥的情面上下不去!我是天王地老子都不调的!就是要埋炸弹炸人炸骡子!”陈福宽说:“调也麻烦,干脆说断掉,多少钱卖给我了?”陈福高想想,说:“你说。”陈福宽说:“你说。”争执半天,由陈福宽说了,一百元。就给了他钱,把地买了。
这里陈福英、陈福宽、冷树芳三姐妹又是摇头又是笑,大觉不可理喻。且喜他终于卖地了,又高兴万分。陈福宽说:“姐姐,你说他蠢不蠢?他说他以前软了,才被人欺,被吴家欺了!这下是要来对我‘不软’了!他会埋炸弹,咋不把那炸弹埋到吴家屋头去?还让自己的人,被人家打两个残疾人摆起!又要炸人炸骡子,一听有什么道理?”冷树芳说:“他要是有道理,最后地都卖给我们了,还不给情面!还要说他是看富贵的情面!还说要埋炸弹炸人炸骡子!地卖了,还要得罪人家!”陈福宽说:“你说他憨,他不憨的!姐姐说出那些话来,他还会脸红,才卖地给我们。要是他一味不讲道理。富贵给他的情面,他也不认,地也不卖,我们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陈志琴说:“为人活到老二大爹这种地步,还活了咋整?”陈志成说:“这种人哪点活得差了?家里两个残疾人摆起!上山放羊子,还叫我:‘小成,跟二大爹对支山歌嘛!’赶着他的羊子,歌声还欢得很!边唱边笑!好像全村的人,他过得最幸福了!活了五十岁的人了!连我都看不起他,不耐烦跟他对山歌。”陈福英说:“小成,你要是好好读书!还有读不好的?”陈志成就弯下脸来。冷树芳说:“无法了!只会放马,唱山歌,到五十岁,也就跟他二大爹一样了!他还在这里看不起他二大爹!”陈志成大怒,说:“我跟你打赌:我到五十岁不像他那样,你输啥子?”陈福宽说:“你还不滚去放你的马?你又皮子痒了,晚上我就给你揭两层皮!”陈福英对陈志成说:“小成,快吃饭!都怪姑妈多嘴!”陈志成说:“我不怪姑妈!的确是我没好好读书!现在想读也晚了!只是我妈说话气人,开口就说我要跟我二大爹一样。我当然要问凭什么要这样说!要是我跟我二大爹一样,我就丢个炸弹把吴家炸了,自己去偿命!再不然就屙泡尿在牛脚迹窝窝里,浸下头去浸死!”
富华仅仅是刻苦,学习怎么也进不了班上前几名。天主大为着急。开学即由天主、谢永昌带去省上报了专业考试。天主这班还有许元朴等,都去参加考了。成绩都在全地区前几名。
几个班相较下来,天主这班成绩是最好的。天主只叫学生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鼓励范昌卉等加油。范昌卉等学习刻苦,不分昼夜,连走路上课都是昏昏忽忽的了。天主班上又有王冯志等人,都是努力加油。小村的韩石,也来天主班上补习。他考体育。天主深怜他家境贫寒,无法补充营养,给他些红糖。向体育老师借了个铅球来给他,天天抱着练。回小村是六十多里路。天主叫他,周末一路把铅球丢着回去,回来又丢着回来。
原先天主分来时,就与班上学生《约法三章》:第一,他和学生互相监督学习。学生学习懈怠了,由他监督。他的读书、写作懈怠了,由学生监督,提出批评意见。结果是他倒比学生做得还好。学生比他懈怠多了。原先他提出自己要保持与学生一样的生活标准。要保持清苦,以励拼搏。所以天主以前吃饭是吃洋芋,洗脚、洗脸、洗澡,下雪天都是冷水。前一两年还做得好,未比学生太优越。第二,学生三年毕业,都要考取中专、中师。但如今已做不到了。三年前原班的学生六十多人,如今只有十多人。其余二十多人,都是留级生、补习生。而且原班生学习都不好,赵在星就上天主这班的英语课,一年下来没正规地上过一节课。又都受外面影响,谈恋爱者比比皆是。能望考取学校的,都是几个留级、补习生。而天主有时遇上原先的学生如今失了学的,完完全全又是一个农民了。有的结婚了,已有小孩了。他们老远见天主,忙逃到一边。天主叫住,说:“逃什么?”他们红了脸说:“不好意思见孙老师了。”天主无言,说:“以后怎么办呢?”他们说:“只有挖地、种生产了。”天主回顾过去,就发现这三年是白干了。第三,约定是三年后天主也要读完该读的书,形成完整的理论,出版几部长篇小说和专著,一到他们毕业,天主也就走了。到更大的地方去创业去。
天主大为悲哀,原来害怕的东西,现在要出现了!再过几年这些学生回来,也像自己三年前回来一样说:“这个孙老师,还在这里,一点进步都没有。”问题是自己现在已安于现状,不复觉醒。从前深以为怪,大觉可怕的,现在已以为常,不复担心了!
许世虎那个班,是已绝望了。注定是一个都考不起的。只有十多个学生,上课下课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扑克牌摆着打。许世虎已懒于去上他那一班了。天主去上课,学生还在打牌,说:“孙老师,不消上了!反正我们等着照张毕业相就回家了!也算是读初中一场。”
吴明道那班,秩序是比许世虎这班好些。然据说有望考取的,也只有一个学生。吴明道也不管。吴光正、吴明珍等全力为他活动调下米粮坝去。吴明道也难过,跟天主说:“难过啊!原来在学校里时,满腔豪情,只等着出来大干一番。干了两年,干到这个地步!升学考我那班肯定光头!不过亏得学生明白,我是尽力了!我问他们‘怪不怪我?’他们说:‘不怪!’我说:‘你们要怪我,我也无法的!’要干大事,只有去别的地方,又哪里去得了呢?这一生人,只有庸庸碌碌过了!几年前哪里想到要这样过呢?”吴明道成天就是跟赵在星等人喝酒。一天晚上从道班上去喝了回来,学校大门已关。二人爬围墙时,都栽倒下来。赵在星后脑勺碰了一个大洞,吴明道额头也是血淋淋的。都爬不起来,在围墙底下哼。张一行的妻子在米线店里歇。开头以为是狗哼,后才听出是人哼来,又以为是鬼哼。吓得魂都落了。等天亮学生才发现,二人已流了一大摊血,人也冻得要死了。忙救了回来。把张一行气得要命。
而吴明道虽不与天主是同道,但就教书来说,还是教得好的。能力、品行都又在一个层次,与赵在星、邹理全等不同,就是不嫖不赌,毕竟是家在法喇,父母姐妹都是正人。他喝酒,实在是无事可做,借以消愁,这下感喟:“天主!我是羡慕你还有可做的事!像我学这数学,除了教书,再也用不上了!你外公是崇拜你得很!天天骂我说他是白养我了!我也明白他的苦心!然而有什么办法?我父亲是独子,我又是独子!所以你外公盼我成人的心情!比你爸爸盼你更迫切!你父亲值得了!也说你是个孝子。父子俩名声都好!我就不同了!我父亲满肚子气,我妈也气病了。我也难过!非但报不了他们的恩,倒惹他们气!”
吴明道的情形天主有所知,原来吴光正考虑自己家已是两代独传,吴明道刚毕业,即叫赶快结婚。目的是因计划生育政策,双职工只准生一个子、女。想趁吴明道的妈还动得了,又在法喇村,山高皇帝远的,先生一两个给李母带着养大,再名正言顺地生一个。但吴明道并不想这样仓促。年轻人梦多,想的也还多。哪里想为生子女而生子女。吴光正有气:“过些年你妈溜不动了!你就是想多生,请谁带着养?”吴明道家妈也说:“明道!我是要近六十了!现在你生来,我还有精力帮你拖扯!等我七十岁了,要帮你的忙还帮得上?那时我还要人帮忙了!”吴明珍夫妻、吴明会夫妻都劝:“爸爸妈妈就只有你一个!原来盼你读大学!这下读了,现在盼你的也就是这个了!你要争气点!法喇村干工作的,谁不三个两个的暗里生了来,明摆着养?谁来说?趁现在机会好!”普成杰说:“你生了来,妈带着!我们也稍帮点忙!六七年眨眼就过!就读书了!就是十年,也快得很!那时你只管来带你的儿子了!”吴明道说:“我何尝不想照顾父母的心理,但哪里又一下子就讨个媳妇来了?要在荞麦山讨一个,单位上的又这么少!以后要调县城,更麻烦!要讨米粮坝的呢?你们也认得:米粮坝又有几个姑娘是没有男朋友的?而且现在的姑娘,有几个正经的?米粮坝的姑娘,一百个难说有五六个真货了!而且我还在荞麦山,谁又嫁我?要讨个农村的,倒便宜!你们也肯定不同意!”一家人想想,也的确是,因是又要帮吴明道调动,又要忙搜罗探访媳妇,心内忙得不可开交。而吴明道自己,想自己的未来,忙自己的调动,又得父母之忧,也是问题越多,越想不清。
再一个就是周永恒那班,更比吴明道那班的好些。估计考得起的有四五个,有天主这班估计的一半多。周是师范毕业的。学历、能力自然无望和天主比。心内虽嫉妒,但在荞麦山这地方,有能力无能力的同样过日子,竞争之心也就稍减。他那一班,管的极好。成心要在全年级树个标本。所以运动会等各种比赛,都超过天主这班。而天主对这些,一概不管,只要求学生加油读书。所以什么篮球赛冠军等全是他那一班的。天主这班,都是倒数第一。倒是文娱晚会,天主这班的女生听周老师鼓励他那班学生要超自己的班,大为天主不服,说:“周老师处处都想压过孙老师,孙老师咋硬不跟他争?难道我们一点本事没有,争不过人家?我们硬要为孙老师争气!”就组织起来,排练节目。每次都压过周永恒那班,把第一夺了。
如今学校又要举办全校“元旦”文娱晚会,学生又自发组织起来排练节目,说要夺了第一,为孙老师争气。天主把他们叫来,说:“我不要你们给我争气!你们自己为自己争气没有?升学考不起时怎么办?你们这时倒给我争气,我到那时是给你们争不来气的!我自己的气由我自己争好了!你们每天只晓得排练节目,可见你们读什么书!”
她们忙一哄而散。回去仍加油排练。结果又夺了第一。得了奖状,就送来给天主。天主不要。她们说:“老师贴着多好!等我们老了,又来看孙老师,还看得见这张奖状!那时多好!”天主说:“等你们老时,我早死了!人去屋空嘛!这屋也易主了!”
全校教师,忙的忙调动县城,赵在星、吴明道、荣昭等自不用说,在县城里都有亲友为他们操办调动。这一伙乡村出身,在县里没关系的,也强去闯。或去找米粮坝中学校长,或去找镇中心学校领导,又去求局领导。拖的拖火腿去,买的买红塔山去送。反正在所有人心中,调进县城就是人生最大的事。能谐此愿,也就人生无憾矣!
人的处境不同,希望、理想也不同。又有拼命想调入荞麦山中学来的。岳英贤之弟岳英华,师范毕业分在乐治乡小学,想调到这里来。岳英贤又找局领导,又来找张一行。反正论来论去,都是亲戚。罗正万也来找张一行,要把罗新成从花紫岩中学调过荞麦山中学来。什么柳富豪之妻在干冲小学,朱民蕴的女朋友在草皮地小学,各各都来求张一行。
张一行雅爱文艺,竭力地凑出点钱来,催天主办份刊物。天主哪有心肠办这些小事。张任命天主为《校园文艺》主编,陈兴洪为副主编。刊物要的钱多,搞不起来,就先搞黑版报。陈兴洪得当了副主编,想到弄到个官来当了,大喜过望。而天主只管读他的书。陈兴洪审了稿子,拿来问天主如何,天主也相信他的才能,都说:“可以。”陈说:“老孙,你抄嘛!”天主知陈也同世间的所有的人一样,爱出风头,也爱表现,说:“老陈,你的字好!我这字出不了手。”陈说:“都让我把着干了!你也来表现表现嘛!”天主说:“能者多劳!你是能者!自然该多做些。”推让一番,陈兴洪被天主说得乐呵呵的。提了尺子、凳子,拿了粉笔、稿件。本来天主说:“你如忙不及,我见有些学生粉笔字很好,也抄得认真。他们乐意来帮忙,请他们也来抄抄。”陈口头上说:“自然,自然,这也是锻炼学生。而且众目睽睽之下抄这校报,是很光荣的事,谁不愿意?”有的老师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黑版字,争着要来抄。陈都不让他们参与,自己一人,天天在黑板上抄。写一阵、瞄一阵、笑一阵,问天主:“怎么样?”天主都说:“好!好!太好了!”陈更得意,抄得更起劲。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张一行就凭这抄字,发现了陈兴洪之愚,天主之明。立刻提拔了陈兴洪当教导副主任。
但过几天,一封中国作协及一封北京大学的信寄到荞麦山中学来。都是熟人写来给天主的。赵在星见了那信封,心内寒了许多。天主去校长办公室拿信,见赵正盯信封看。那眼神,温顺得如绵羊一样。说话也客气得很。天主即刻明白。拿了信出来,就悲哀:此举说明了他天主可怜,说明了赵也可悲。校长是张一行当着的,他才代理一个月,就自然流露出那种神色来。莫说代理,即使他真是校长,又能奈我何?但他代理这么一个角色,就作如此,不正深刻地说明了我的下贱、可怜了么!一个代理校长,也就可以掌握我的命运了!正说明我贱如泥粪!但一封中国作协及北大的信,就算得什么!就可把赵吓到那个程度!赵连这样的信都不可巴望得到一封,更说明了赵之贱如泥粪!
天主郁郁不乐,到后面山上去走走,深刻地想了。一是作协的约稿信,二是陈老师到北大读作家班,联系了《诗刊》为乌蒙开个专辑,叫天主寄照片、简历及十首诗去。天主才想起,这一年除了看书,哪有什么作品?这一年是虚度了!再加上刚才的悲愤。天主扼腕可惜于这一年的时光。
聂传顺老二儿子聂学君原在荞麦山中学读书时,与李志五、李兑是一伙,毕业考不起,又到则补补习。在那边打了架,大腿被杀了一刀。无法,聂传顺只好来找张一行,仍要送回荞麦山中学来补习。张说叫他与天主说。他就来找天主:“侄儿子,大姑爹是无法了。你大老表也不成器。给他买个农用车呢,又不好好地开。讨个媳妇在家,也只会跟街上那些破烂乌七八糟地乱整。现在两口子闹离婚了。你二老表在则补也读不下去。张一行说你这个班好,只好来你这个班补一下习,要望你收下。”天主无法,只得收下了。聂学君一来,就与天主说:“老表,你要打谁,吩咐一声则补社会的弟兄我纠集得起两三百人来。”天主憎恶,说:“你好好学就是了。我会打什么架!”
这聂学君在天主班上,仍是带一批人东征西讨的。去别的班逞威风。天主无法,叫来说了几次。渐渐与天主矛起来。后来干脆扬言:“孙天主那厮。我不看我孙平玉大舅老实巴交的话,我就揍他了。老表弟兄的,他还敢在我面前充毬的老师。”
这一日聂传顺与他吵了架。他就提菜刀要杀聂传顺。聂传顺无奈何,跑来学校里,找到天主说:“侄儿子,你是他的班主任,你去劝一下可能还起作用。我是养了个混帐儿子,无法了。”天主坚拒,说自己去了也是白白讨辱。聂传顺无奈,就在学校里躲了一天。
聂传顺那老三儿子,小学毕业也是考不起的。花了两百元买进荞麦山中学来读初一,总带着三五个小姑娘,面黄寡瘦的。很多老师说:“聂传顺家这娃儿,十七八岁肯定肾就衰竭了。”
毕业考试过后,学生就到毕业了。天主亲历了自己手创的一个稳定的集体的崩溃。随升学考试的临近,这个班也在一天天地逼近成为历史。对全体学生来说,他们要经此,走向更好的选择去。毕业是好事。天主也不是不知道。听学生仍提议:“孙老师,再带我们去春游一次嘛!不然往后直到永远,我们都不得你带着春游了。”天主听了,惆怅莫名。明白学生是爱他,爱这班级,如果不爱,此时还有何心肠呢?但游,也不过是为未来添一点美好的梦罢了。
学生兴致高得很。对未来各有想法。这天就想好了爬最近的一座山。全班买了米线诸物。男生背东西,女生舞红旗。范昌卉说:“但愿我们考到哪里,你都能调到哪里去教我们就好了!我们永远做你的学生!再不愿别个老师教我们了!”天主说:“不可能!你们不要把世界想得太小了!好老师们多着呢!”他们说:“多在哪里?荞麦山中学几十个老师,如你的一个都没有。听杜菊红他们转学下米粮坝中学去,说那些老师比你也差远了。谁不怀念你?”天主说:“也不可能!换了老师,都是这样的。”他们说:“不是。就像老师初二那半年不在,马朝海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教语文。看得出他还是想比得上你。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始终不能令我们满意!你教我们,连课都不备,我们还是觉得比他备课上都写得满满的还好!马老师天天压我们做作业。你不压。他又从不叫我们朗读!我们是太想朗读了!脖子都生锈了,他还是不准!他当班主任,天天管,管得又仔细,我们一点笑声都没有。你不管,我们也会自觉,还天天有笑声。”成辛肖等人说:“我们都报一样的志愿算了!都报高中,我们考在米粮坝中学去。孙老师也调去米粮坝中学教书,又当我们的班主任!”个个都说好。天主说:“更是幻想了!”
一路走,一路讲。到了山上,集了柴来,开始野炊。每人一大碗米线。吃了以后,大家唱歌、舞蹈。过一阵,就有人提议写作文。都赞成。反正这班学生是被天主教出写作癖了,动辄就是作文。天主现在一事不管,只静静地体味着。大家公拟了题目,争论一时,定了题目是《十年后的会见》。大家说:“孙老师也要写!”天主说:“我即席演讲算了!”大家说好。
刘兴礼最先写好。交来给天主:
十年前初中毕业时的壮志,早已消磨干净了。沦为农民的我,又回家乡的五亩黄土地里。二十六岁的男子汉,除一妻一女,赤贫如洗。孙天主老师当年对我的期望,全落了空。作什么家,我已做家了!
傍晚,一个高大的身影进了我的小茅屋。我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万里之外的孙老师,竟到了这里。原来他是从北京回来,检查工作,为把家乡建设好,早日脱贫,因此千里迢迢赶来的。知我不才,特来问罪了。
我惶然不已。忙叫妻盛饭,倒了酒来。敬了孙老师。孙老师喝了一口,发问道:“兴礼!我写了多少信,发了多少电报给你!为何你连答复都没有?”
我大愧,说:“老师!学生是无脸见你!当时你把我悉心培养,鼓励我当一个优秀的作家,超过你。但高中三年,因我数学、英语两科不好!只能望大学之门而莫及也!父母年老,无人照料,因此辍学回家。越发穷窘无聊,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脸给老师写信?我先已辜老师之寄我以作家之望,干脆再负老师给我以回信之盼了!因为我已深愧师恩了!”
孙老师还是十年前那简捷明快的性格:“胡说!还记得我那时就叫你们的话:从头开始!永不认输!人生就是拼搏!生命不息,冲锋不止!从现在开始!就当你现在才出世!一切刚开始!”
我又热血沸腾起来,忙站起来。表示说:“老师,我一定努力!实现你的重望!我就去读自修大学,就去外面闯,创立一个世界一流的企业,实现你对我的期望。为期两年!那时老师再来检查。如若失败,我就自杀以谢老师了。”
孙老师点头:“对,这才是我的学生!自杀是不行的!我那三年中,何尝有一语是教你自杀?”
我忙说:“是!”
吃了饭,孙老师要走。说事很忙,办完还要回单位去。我就送老师出门。见老师高大的身影,仍不减于十年之前。而老师的学问、气魄,更非十年前可比了。
送了孙老师回来,我哭了。我翻着孙老师新近发表的文章看,泪水一一滴在字上。我想起十年前老师要我们争当英雄的教诲:“自知者英,自胜者雄。”而今我是自知了,是自知我不行了!是知我不英也不雄,永远辜负老师的期望了。刚才那一番豪言壮语,不过是临时以糊弄恩师罢了!
天主看完,眼里含满泪花。看幸婉君交来的:
人生如梦!无一职业的我,流浪在某大城市街头。
忽见前面走来一人,高大的身影,匆匆的步伐!正是我初中的班主任、语文教师孙天主老师。十年一晃而过,他已从那偏远的米粮坝县荞麦山乡一所中学里调到这里来,成为著名作家了。十年来我是多么想念孙老师,然而一封信也不敢写给他!因为我实在太辜负于他的希望了。
孙老师刚好迎着我走来。我赶紧躲往旁边。如今三十三岁的孙老师,仍是那样年轻,那样自信。他目不斜视,匆匆而行。我热泪盈眶,差点喊他了!但我赶紧蒙住了口,低下了头。这一瞬间,老师已过去了!
难得的再见!无望的相逢!我情不自禁地跟着老师走。我知他仍是走路不会朝后看的。孙老师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我落下了一掬一掬的泪水!
夜来了。街上人是那么多!在拥挤的人群中,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孙老师的步伐。但最后人一拥挤,我稍慢了几步,孙老师已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到处找,但哪里还找得到呢?
我不过仍然无止境地流浪着罢了!
又一些泪流从泪腺里涌入天主的眼眶。天主使力睁大眼睛,想要把它们包容住。又看范昌卉交来的:
眨眼就是十年。我们师生会见的日期已到了。
十年前初中毕业,我们央了孙天主老师带我们夏游。定题写《十年后的会见》。所有的作文交由李老师保存。约定十年后集会,来验证这些文章……
天主的泪,再也掩不住了。他眼皮刚一紧,就下了面颊来。干脆就用袖子揩了,继续看尤如龙的:
干活干得太累了!我决定去赶一天荞麦山街。我吃了早饭出发,半天时间,到了乡上。
迎头就碰见了马三。我问他:“你现在在干什么?”他说:“我婆娘也在农业上!我大儿子九岁,小儿子七岁!大儿子读小学三年级了!学习还可以!小儿子刚发蒙!你呢?”
“我与你一样的!只是两个都是姑娘!大的读二年级,小的读一年级。”我说:“那我两个就做亲家!把你两个姑娘给我两个儿子算了!”马三说:“等他们长大了再说吧!姑娘大了不由娘!我们两个老同学说了也白说!”
我就问:“马三,你要买些什么?”马三说:“要过年了!买张年画回家贴贴。”一句话提醒了我,也想买张年画。都朝新华书店来。忽见书店门口写着:“新到孙天主老师诗集、散文、小说集。数量有限,欲购者从速。”
我和马三大喜,跑进去。见我们原班的老同学都在这里买孙老师的书。我不买年画了,全买了孙老师的书。马三也不买年画,高高兴兴地买了孙老师的书,翻读起来。我买了书急忙朝家里跑,我要告诉我的儿子:“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孙老师出版了很多书了。”要他好好地读书,不要像我一样,再当一点出息都没有的烂农民了。
天主看了,又觉激动不堪。这下交来的更多,天主忽忽的读,边读边流泪。
最后是孙富华的:
大哥成为著名战略家。他的战略已为国家和民族作出应有的贡献了。大哥写信来说:“弟弟!人生渺小。作为天地间渺小的一分子,能做到这地步,我也满足了。”
挟着一片思乡之情,大哥准备回来探望故乡。我们这全班同学听得,齐集到法喇村来。自从十年前大哥不满于庸庸碌碌的生活,负气而走以后,再没见过大哥了。
一辆小车从横梁子驶下来。我们迎上去。大哥走出来。他更高了些,胖了些。
我们见面。都变样了。我和同学们,都有妻子儿女了。
大嫂带着侄儿走过来。侄儿名叫孙元临。是大哥十年前就想好了为他取的。
父母都老了。见着大哥和侄儿,老泪横流。
晚上我们在法喇小学聚会,重读十年前的文章。大嫂伴奏,大哥放声歌唱,唱的是《友谊地久天长》。一夜易过,转眼天明。大哥就要走了。我们送他远去。祝他能够有更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