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quot;谁在里头吱吱喳喳跟老太太说话?quot;兰仙道:quot;二嫂。quot;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仙笑道:quot;你也怕了她?quot;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缘,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
仙眱了他一眼道:quot;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么?quot;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射了下去,笑道:quot;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quot;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quot;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quot;七巧道:quot;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们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quot;季泽道:quot;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quot;七巧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quot;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不住!quot;季泽笑道:quot;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quot;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quot;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quot;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quot;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quot;便唤:quot;小双!榴喜!来人哪!quot;兰仙立起身来道:quot;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quot;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quot;她跟我生了气么?quot;季泽笑道:quot;她干嘛生你的气?quot;七巧道:quot;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quot;季泽笑道:quot;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quot;七巧道:quot;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quot;季泽嗤的一笑道:quot;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quot;七巧颤声道:quot;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quot;季泽正色道:quot;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quot;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quot;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quot;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quot;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quot;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quot;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quot;七巧道:quot;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quot;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楞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quot;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quot;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quot;我走。quot;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揾了揾脸,忽然微微一笑道:quot;你这样护卫二哥!quot;季泽冷笑道:quot;我不护卫他,还有谁护卫他?quot;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quot;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只单在这屋里……老娘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quot;季泽笑道:quot;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儿?quot;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下,低声道:quot;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quot;季泽笑道:quot;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quot;七巧笑了一声道:quot;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quot;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那个险,他侃侃说道:quot;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quot;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quot;你的兴致越发好了!quot;又望了望桌上道:quot;咦?那么些个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quot;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囔道:quot;害人家剥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现成的!quot;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quot;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伏这口气!quot;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的道:quot;那可没办法了。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quot;七巧觉得她话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quot;奶奶,舅爷来了。quot;七巧骂道:quot;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蚊子哼哼似的!quot;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quot;你们舅爷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quot;七巧移步出房道:quot;不许他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quot;她在门槛子上站住了,问小双道:quot;回过老太太没有?quot;小双道:quot;还没呢。quot;七巧想了一想,毕竟不敢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