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林语堂受学生马星野之邀,到台湾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私人访问。
他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党政要员、社会名流、文化界人士等争相拜访,连蒋介石夫妇都设私宴款待,和他笑谈的译述问题。
最让他开心的是,台湾的闽南侨胞对这位名满世界的老乡格外热情,来探望的人如海如潮,险些踏破了门槛。林语堂讲起了生疏已久的家乡话,“乡音不改鬓毛衰”,用闽南话,衰就念“cui”,特别中听,乡音难得,难得乡音啊!他喃喃自语道:“回到台湾,就像回到了闽南漳州的老家!”
随后,夫妻俩到中南美访问了两个月。
惟一挂心的还是如斯。
“爸爸妈妈要去中南美,你会好好的照顾自己吗?”如斯前阵子刚进了医院,廖翠凤怎么也不放心。
“当然会的,你们放心去好了。”如斯挽住父母的胳膊,装出很开心的样子。
“要是有什么事,你去找妹妹好了。”
“可是妹妹在波士顿!”
“对啊,堂,要不然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翠凤转过身对语堂说。
“爸,妈,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你一个人住要小心,不认得的人不要开门让他进来。”
“我知道,我知道。”
“你钱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
“凡事要看得开,不要再伤心了。”
“我不会的。我自从出院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好像从前的拼图玩具少了一块,现在拾到了,完整了。”
林语堂像抚小女孩一样抚抚如斯的头,“你要好好的工作,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你根本没有什么事,身体好,又聪明,年龄也不大,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只要你用头脑想清楚。”
“我对不起你们,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快别那么说,我们回来之后你搬回家住。”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照顾自己的。”
回到纽约,林语堂还是要卖文为生,出版了《辉煌北京》、《红牡丹》、《赖柏英》等书。如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正常的上班,坏的时候就把自己封闭起来,谁的话也不听。翠凤伤透了心,林语堂让如斯搬进住所的隔壁,打通墙,以便随时照顾她。
在这期间,他还在台湾中央报开了《无所不谈》专栏,每月4篇稿子。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林语堂年纪越大,越留念起童年、故乡,落叶归根的念头一点一点钻出来,在心里头蠕动。他一个人飞到香港找太乙。太乙带他四处游玩,他却飘忽地四下里看,像在寻找什么。“阿爸,你看,香港有山有水,风景像瑞士一样美。”太乙说。
“不够好,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我此生没有机会再看到那些山陵了。”
“那坂仔的山是什么样子?”
“青山,有树木的山,高山。香港的山好难看,许多都是光秃秃的。”
太乙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带他到新界落马洲。许多游客、怀乡客就是在这里的山峰上,远远的看大陆那边,看根本看不到的故乡。林语堂也踮着脚,极力地往远处望,看那片片的梯田和无尽的山峦之外,再之外,那青青翠翠、重重叠叠的坂仔是否还在那儿,还在等着游子归来?他回想起第一次和父亲爬上坂仔的山,他也是这样望着望着,望山外的世界,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报纸上说有个女人生活艰苦,林语堂拉着太乙到警察都不敢去的贫民窟,给了那女人几百块钱。
太乙问起家里人,林语堂小声地说:“我把妈妈照顾得快快乐乐。你的姊姊在慢慢摧毁她。”
1965年,林家人聚在一起,大摆筵席贺林语堂夫妇70大寿。夫妇俩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儿孙满堂,十分安慰。绝少喝酒的林语堂也兴致勃勃地陪着客人饮了一大盅,他诗兴大发,现场挥毫,填了一首《满江红》自寿:
七十古稀,只算得旧时佳话。须记取,岳军曾说发轫初驾,冷眼数完中外帐,细心评定文明价。有什么了不得留人,难分舍。
他还依原韵《临江仙》,和台湾中央社同仁的贺寿词以致谢:
三十年来如一梦,鸡鸣而起营营,催人岁月去无声,倦云游子意,万里忆江城。
自是文章千古事,斩除鄙吝还兴,乱云卷尽纹平,当空月明在,吟咏寄余生。
乡愁乡思最磨人。
次年,旅居美国30年之久的林语堂回台北定居了。
他说:“许多人劝我们入美国籍,我说这儿不是落根的地方;因此我们宁愿年年月月付房租,不肯买下一幢房子。”
有人问他回来后的打算,他说:“从此是,无牵挂,不逾矩,文章泻。是还乡年纪应还乡啊!”至于传得沸沸扬扬的做官论,他幽默地说,要是让他去当市长,“今天上台,必定也在今天下台。”“我不能忍受小政客的那副尊容,在一个机构里,这种人,我是无法与他们斗下去!我一定先开溜。”
台湾当局表示要为他建筑一栋房子,林语堂考虑再三,接受了,但却婉拒了考试院副院长的职位。
就在阳明山上中西结合的房子里,林语堂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日子。
房子的面积很大,有水池,有庭院,背靠着山,下了山坡就是大片的草地,可以种菜养鸡。林语堂买了十几尾鱼,养在水池里,平日里喂喂鱼,和翠凤聊聊过去、孩子们、亲人们的现状,简朴得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山间老人。他心血来潮,还说要养一只鹤,就像“梅妻鹤子”的那位杭州隐士,真正是心闲自在了。
日子安定下来,不安的廖翠凤面色渐渐红润。赶个大早买两斤刚刚砍下来的嫩得出水的竹笋,杀一只老母鸡炖汤,那是鼓浪屿廖家的味道,多少年没有闻到了?
吃罢饭,夫妇俩收拾停顿,手挽手到市里游玩,邻桌是说闽南语的彪形大汉,走到街上,穿着时尚白衣红裙的妙龄女子,在用闽南话相互揶揄,到永和吃猪脚,老板热情地招呼:“户林博士等哈久,真歹细,织盖请你吃烟呷吃茶。”到五金店买东西,小老板一口地道的西溪话,他们兴奋地聊起故乡的硷水桃、鲜牛奶,又聊起江东大石桥,比什么都亲切。林语堂买了一堆没有用的东西,他说:“谁无故乡情,怎么可以不买点东西空手走出去?于是我们和和气气做了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东西回家。”
林语堂越来越喜欢孩子,也越来越像孩子。逛街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看店,非得凑上去攀谈。小孩子说错了话,脸红到耳朵根儿,林语堂觉得一定要买点东西,因为脸红是作不得假的。他送林太乙到松山机场,在咖啡室里闲坐。有飞机降落,一小队士兵列队欢迎。他兴高采烈地喊:“快看啊,什么大人物来了?”说完便跑窗户边看,翠凤也跟着小跑过去。太乙好笑地想,他大概忘了,他自己也可以算是“大人物”。
林家有不少小辈也在台湾,有几个还是初出茅庐的作家,林语堂得意地吸着烟斗说:“我们姓林的个个都聪明!”
有很多文学崇拜者给他写信,林语堂每封必看,而且都批上评语。有位先生写的是半文言半白话的夹生文章,他毫不客气地批到:“不知所云。”又批到:“不通,不发?”末尾又加上:“还是好好写通顺白话为首要。”
有个高三的学生问他,读哪所大学为好,他回答:“读书在人不在学校。”
如斯的情况越来越坏。她患了功能性的脑损伤,时刻焦虑恐惧,好像与现实脱节,沉溺在个人幻想的世界里。她不愿意年迈的父母痛苦,一个人住在所在单位的宿舍里。
夫妻俩常为这个忧心。
“我们生了三个女儿,同样照顾,为什么就是她有问题?是不是她小时候我做错了什么事,使她这样?”翠凤愁苦地问。
“不,凤,你不能怪自己。”林语堂抚抚翠凤的肩头,极力地安慰。
“她是我头一胎,我多么疼她。她小时候真乖,多听话,又聪明,像个大人一样,帮助我做家务,照顾妹妹。多乖、多听话。”
“她会好起来的。爱她,照顾她,不要批评她,她会好起来的。她根本没有事。”
他又对如斯说:“你不要一直想自己,想想别的,培养个人兴趣。人生快事莫如趣,那也就是好奇心。你对什么最感兴趣,就去研究,去做。兴趣是有益身心的。”
“堂啊,你不要跟她讲大道理了,她听不进去。我的骨肉,我的心肝,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吃一片镇定剂吧。吃了就会好一点。你知道你爸妈都是七十几岁的人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自食其力。我们是没什么积蓄的,你爸爸的工作是绞脑汁,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会疲倦的,你不要使他烦恼。”
“凤,你不要跟她讲这些,我很好,一点也不疲倦。”
“不,我要她明白。我们上了人家的当,我们存在‘互惠基金’的钱不值分文了。那互惠基金的主持人因为舞弊被抓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上了当,包括你爸妈。”
“喔?”如斯很惊讶,“互惠基金”的钱是这几年父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准备留着养老,怎么会不见了?
“这件事轰动全美,在报纸上已经登了许久……”翠凤继续念叨。
“凤,你不要跟她讲这些!”语堂生气地吼道。
“我要讲,我要她明白,你爸很辛苦绞脑汁赚来的钱不见了。赚钱是不容易的。你不要使他忧愁,听见没有?”
如斯振作不起来。她选择了一个很极端的方式,在窗帘杆上上吊自杀了,清洁工人发现时,茶杯还是温的。遗书上写着:“对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尽了。我非常爱你们。”
那时候,林语堂因为编汉英词典,操劳过度,有“中风的初期症状”,刚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来。
他给太乙打电话,很镇定。
“你姐姐今天早上自杀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妈妈。”
“什么?”太乙没明白过来。
“你姐姐自杀了。”林语堂又说了一遍,沉稳得好像在说一件不关自己的事。
太乙和相如赶到医院,他和翠凤早已哭成了泪人,他们一人抱住一个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哭。哭到没有力气了,眼泪还在往下掉,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不要再哭了。我们不哭了。”
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两人老了好几十岁。
太乙悲伤地问父亲:“人生是什么意思?”
“活着要快乐。”他声音低沉,没有再说下去。
亲戚们帮忙料理了如斯的后事,太乙姐妹俩接父母到香港小住散心。在浅水湾吃饭,林语堂杯子拿不稳,茶水溅出来,把上衣全打湿了。孩子们在沙滩上热闹地嬉戏,阳光明媚,林语堂看了一眼就晃过去,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汽车里。林太乙说:“(父亲)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姐姐掏去了他的心灵。”
廖翠凤没有眼泪,面色灰白,她睁大了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丈夫和女儿,生怕灾祸再发生。她不再说英语国语,只说厦门话,似乎只有躲在厦门廖家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全。她失眠、恐惧,一直担心家里来了小偷,即使是送信的邮差也不让进门。外孙来了,她也不笑。语堂说:“就在这里吃午饭吧!”翠凤说:“不要!家里没有东西给他们吃!”有个老朋友来看他们,廖翠凤不见,“我们没有钱,没有面子见人!”
林语堂先恢复过来,他是一家之主,还有脆弱的妻子和孩子等着他去照顾。他开始繁重的字典校对工作。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太乙给他买了一个带电灯的放大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他对翠凤说:“凤啊,我每校完一面要盖图章,你来替我盖吧!”翠凤静静地盖,一声不响。两人就这样一坐一整天。
他写了一首《念如斯》:
东方西子饮尽欧风美雨不忘故乡情独思归去
关心桑梓莫说痴儿语改装易服效力疆场三寒暑
尘缘误惜花变作摧花人乱红抛落飞泥絮
离人泪犹可拭心头事忘不得
往事堪哀强欢笑彩笔新题断肠句
林语堂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干瘦,老弱。女儿们领他们去吃香港有名的烧鹅,林语堂似乎恢复了些兴致,和外孙玩得不亦乐乎。刚刚吃完,他就开始吐血,医生说是由于身心疲劳引起十二指肠脱垂。养病期间,他态度很温和,凡事都自己来,精神很好的样子。有一次,太乙听见他偷偷地对翠凤说:“女儿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不要搞乱她们的生活。”太乙捂着嘴大哭不止。
1972年,按照“上下形检字法”编排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他说,这是他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李卓敏校长在序里写:“没有一部词典敢夸称是十全十美的。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们深信它将是迄今为止最完善的汉英词典。”林语堂喜形于色,兴奋地嚷嚷:“我工作完毕了!从此我可以休息了!”
他已经77岁了,但还不肯罢手,他说还要再编一本国语词典,家里人认为他的健康状况不理想,不准他再工作,他很失望地张张嘴,终于没有争辩。
林语堂老得很快,记忆力衰退,走路要靠拐杖,瘦得皮包骨头,青筋裂出来了。1975年,他80岁,被世界国际笔会选为副会长,同时被大会推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作品。
他给安德生编撰的《林语堂精摘》写序言说:“我喜欢中国以前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古人没有被迫说话,但他们心血来潮时,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谈论重大的事件,有时抒发自己的感想。说完话,就走。’我也是这样,我的笔写出我胸中的话。我的话说完了,我就要告辞。”
林太乙为了调解他的心情,对他说有中文印刷机的展览,出了很多新花样,他摇摇头说不想动。他写《八十自叙》,出了很多语法错误。以前在纽约,十来岁的太乙帮他打信,他说“Confucius”(孔子),要拼写出来。太乙抢着说:“不必!不必!我会拼的。”结果太乙打成了“Confucious”,他看了一眼说:“我早就料到你会多打一个‘o’。”
生命在慢慢逝去,他舍不得,他更敏感、更锐利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丽。风和日丽的气候,他流泪;鸟儿啁啾地鸣叫,他流泪。圣诞节,林太乙带他到百货店买礼物,大人小孩笑逐颜开,欢乐的圣诞歌回旋地播放,他努力睁大了浑浊的眼睛,不放过些微的快乐景象。他突然抓住柜台上的一串假珍珠链子,用干瘪的双手摩挲,上下看,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低低地抽泣。年轻的店员鄙夷地看着这位瘦小的老人。林太乙气得胸膛快要爆炸,她想对无知的店员说,你要读过他的书,知道他多么热爱生命,方才知道他为什么在掉眼泪。让他抓起一个个装饰品,对着这些东西流泪吧。
圣诞节过后,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每次感冒或患痛风,就要失去一部分身体机能。他不能走路,不得不坐上轮椅。“我真羡慕你”,他对太乙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后来,他不会打睡袍上的结,女儿教他,他像个孩子一样耐心地学。半夜里掉下床,他爬不起来,静静地睁眼到天亮。
“爸爸,你怎么不喊我?”女儿心疼他。
“你白天要工作,我不想吵你。”
该来的总会来。1976年3月23日,林语堂大量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急救,情况好转。三天后,心脏病突发。女儿们赶来,他半抬起手,像要抓住什么,用尽力气地喊了一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叫亲人们不要离开。
——打强心剂;
——肾功能失灵;
——脑部已经死亡,但心脏仍然跳动;
——心脏停搏;
——心脏恢复跳动;
——心脏停搏;
——心脏恢复跳动;
……
一连9次,他尽了最后的努力,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生命。他赤裸裸地平躺着,只盖了一个单薄的被单,他赤裸裸地出生,又赤裸裸地去了。
这已经足够,身后的繁华或是孤寂对这位相信善良、怜悯和热情的老人来说,已经不重要。就如泰戈尔说: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芦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有待充满。
“文凭之程式,也由个人自定,印的也成,写的也成,写在连史纸上也成,写在茅厕里用的粗纸或信封上面也成。因为这文凭是最不要紧的事。”
—— 《谁最会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