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研究日新月异，是否高鹗续书，已经有两派不同的见解。也有主张后四十回是曹雪芹自己的作品，写到后来撇开脂批中的线索，放手写去。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包括曹雪芹的残稿在内。自五四时代研究起，四十年来整整转了个圈子。单凭作风与优劣，判断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原著或含有原著成份，难免主观之讥。文艺批评在这里本来用不上。事实是除了考据，都是空口说白话。我把宝玉的应制诗ldquo;绿蜡春犹卷rdquo;斗胆对上一句ldquo;红楼梦未完rdquo;，其实ldquo;未完rdquo;二字也已经成了疑问。
有人说过ldquo;三大恨事rdquo;是ldquo;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rdquo;，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ldquo;三恨红楼梦未完rdquo;。
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只抱怨ldquo;怎么后来不好看了？rdquo;仍旧每隔几年又从头看一遍，每次印象稍有点不同，跟生命的历程在变。但是反应都是所谓ldquo;揿钮反应rdquo;，一揿电钮马上有，而且永远相同。很久以后才听见说后四十回是有一个高鹗续的。怪不得！也没深究。
直到一九五四年左右，才在香港看见根据脂批研究八十回后事的书，在我实在是个感情上的经验，石破天惊，惊喜交集，这些熟人多年不知下落，早已死了心，又有了消息。迄今看见有关的近着，总是等不及的看。
红楼梦的研究日新月异，是否高鹗续书，已经有两派不同的见解。也有主张后四十回是曹雪芹自己的作品，写到后来撇开脂批中的线索，放手写去。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包括曹雪芹的残稿在内。自五四时代研究起，四十年来整整转了个圈子。单凭作风与优劣，判断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原著或含有原著成份，难免主观之讥。文艺批评在这里本来用不上。事实是除了考据，都是空口说白话。我把宝玉的应制诗ldquo;绿蜡春犹卷rdquo;斗胆对上一句ldquo;红楼梦未完rdquo;，其实ldquo;未完rdquo;二字也已经成了疑问。
书中用古代官名、地名，当然不能提满汉之别。作者并不隐讳是写满人，第二十五回有跳神。丧礼有些细节稍异，也不说明是满俗。凤姐在灵前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哭秦氏，贾敬死后，儿孙回家奔丧，一路跪着爬进来──想是喇嘛教影响。清室信奉喇嘛教，西藏进香人在寺院中绕殿爬行叩首。
续书第九十二回ldquo;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rdquo;，称巧姐为妞妞，明指是满人。换了曹雪芹，决不肯这样。要是被当时的人晓得十二钗是大脚，不知道作何感想？难怪这样健步，那么大的园子，姊妹们每顿饭出园来吃。
作者是非常技巧的避免这问题的。书中这么许多女性，只有一个尤三姐，脂本写她多出一句ldquo;一对金莲或敲或并rdquo;。第七十回晴雯一早起来，与麝月按住芳官膈肢，ldquo;那晴雯只穿葱绿苑紬小袄，红小衣，红睡鞋。rdquo;脂本多出末三字。裹脚才穿睡鞋。
祭晴雯的芙蓉诔终于明写：ldquo;捉迷屏后，莲瓣无声。rdquo;小脚捉迷藏，竟声息毫无，可见体态轻盈。
此外只有尤二姐，第六十九回见贾母，贾母细看皮肤与手，ldquo;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lsquo;是个齐全孩子。hellip;hellip;rsquo;rdquo;脂本多出ldquo;鸳鸯又揭起裙子来rdquo;一句。揭起裙子来当然是看脚，是否裹得小，脚样如何，是当时买妾惯例。不但尤二姐是小脚，贾家似也讲究此道。曹雪芹先世本是汉人，从龙入关后又久居江南，究竟汉化到什么程度？
第五十九回春燕母女都会飞跑，且是长途竞走，想未缠足。当然她们是做粗活的。第五十四回一个婆子向小丫头说：ldquo;那里就走大了脚了？rdquo;粗做的显然也有裹脚的。婢媪自都是汉女。是否多数缠足？
凤姐宝钗袭人鸳鸯的服装都有详细描写：裙袄、比甲、对襟罩褂，凤姐头戴ldquo;金丝八宝攒珠髻rdquo;，还是金瓶梅里的打扮。清初女装本来跟明朝差不多，所谓ldquo;男降女不降rdquo;。穿汉装而不裹脚？
差不多时期的ldquo;儿女英雄传rdquo;明写安家是旗人，安太太、佟舅太太也穿裙袄，与当时汉装无异。清初不禁通婚，想已趋同化，唯一的区别是缠足与否。（外人拍摄的晚清满人妇女照片，不仅宫中，北京街头结伴同行的ldquo;贵女们rdquo;也都是一律旗袍。）
宝钗是上京待选秀女的，家中又是世代皇商，应是ldquo;三旗小妞妞rdquo;。但是应选似是信手拈来，此后没有交代。黛玉原籍苏州，想也与贾家薛家是金陵人一样，同是寄籍。实际上曹家的亲戚除了同宗与上代远亲，大约都是满人或包衣。书中的尤二姐尤三姐其实不能算亲戚，第六十四回写尤老娘是再醮妇，二尤是拖油瓶，根本不是尤氏的妹妹──所以只有她们姊妹俩是小脚。
同回写尤氏无法阻止贾琏娶尤二姐，ldquo;况他与二姐本非一母，未便深管，rdquo;又似是同父，那就还是异母妹。
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一般认为不一定可靠，但是第六十四回上半回有两条作者自批，证明确是作者手笔。矛盾很多，不止这一处。追叙鲍二媳妇吊死的事，ldquo;贾琏给了二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rdquo;二百两本来是给他发送的，许他ldquo;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rdquo;，指丫头择配时指派。又此回说张华遭官司破家，给了二十两银子退亲。第六十八回说张华好赌，倾家荡产，被父亲逐出，给了十两退亲。
周汝昌排出年表，证明书中年月准确异常。但是第六十四回七月黛玉祭父母，ldquo;七月因为是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季的坟rdquo;，是七月十五，再不然就是七月七。接着贾琏议娶尤二姐，初三过门，当是八月初三。下一回，婚后ldquo;已是两个月的光景rdquo;是十月初。贾珍与尤三姐发生关系，被她闹得受不了。然后贾琏赴平安州，上路三日遇柳湘莲，代三姐定亲。ldquo;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京来rdquo;。那么定亲至迟是七月。怎么三个月前已经是七月？
周汝昌根据第六十九回，腊月尤二姐说嫁过来半年，推出婚期似是六月初三，认为第六十四回先写七月，又退到六月，是ldquo;逆叙rdquo;。书中一直是按时序的。
第六十七回最成问题，一条脂批也没有。但是写柳湘莲出家，ldquo;不知何往，暂且不表。rdquo;可见还有下文，伏落草。甄士隐ldquo;好了歌rdquo;ldquo;后日作强梁rdquo;句下批ldquo;柳湘莲一干人rdquo;。又写薛姨妈向薛蟠说：ldquo;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rdquo;到第七十九回才由香菱补叙，上次薛蟠出门顺路探亲，看中夏金桂，一回家就催母亲央媒，一说就成。这样前后照应，看来这两回大体还是原著，可能残缺经另人补写。是较早的稿子，白话还欠流利，屡经改写，自相矛盾，文笔也差。这部书自称写了十年，其实还不止，我们眼看着他进步。但看第二回脂批：ldquo;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lsquo;惜墨如金rsquo;，看此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rdquo;也评得极是。
乾隆百廿回抄本，前八十回是脂本，有些对白与他本稍有出入，有几处更生动，较散漫突兀，说话本来是那样的。是时人评约翰?俄哈拉（John O,hr）的ldquo;录音机耳朵rdquo;。百廿回抄本是拼凑的百衲本，先后不一，笔迹相同都不一定是一个本子，所以这几段对白与他本孰先孰后还待考。如果是后改的，那是加工。如果是较早的稿子，后来改得比较平顺，那就太可惜了，但是我们要记得曹雪芹在他那时代多么孤立，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断外，实在毫无标准。走的路子是他渐渐暗中摸索出来的。
书中缠足天足之别，故意模糊。外来的妙玉香菱，与贾赦贾珍有些姬妾大概是小脚。ldquo;家生女儿rdquo;如鸳鸯与赵姨娘──赵氏之弟赵国基是荣府仆人──该是天足。晴袭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晴雯十岁入府，想已缠足未放。袭人没提。
写二尤小脚，因为她们在亲戚间是例外，一半也是借她们造成大家都是三寸金莲的幻觉。同时也像舞台上只有花旦是时装踩蹻──姊妹俩一个是ldquo;大红小袄rdquo;，一个是ldquo;红袄绿裤rdquo;，纯粹清装──青衣是古装，看不见脚。一般人印象中的钗黛总是天女散花式的古装美人，忘了宝玉有根大辫子。作者也正是要他们这样想。倘是天足，也是宋明以前的天足，不是满洲的。清朝的读者当然以为是小脚，民国以来的读者大概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也是作者的成功处。
ldquo;琉璃世界白雪红梅rdquo;一回，黛玉换上羊皮小靴，湘云也穿鹿皮小靴。两次都是ldquo;小靴rdquo;，仿佛是小脚。黛玉那年应当只有十二岁，湘云比她还小。这里涉及书中年龄问题，相当复杂。反正不是小孩的靴子就是写女靴的纤小。
黛玉初出场，批：ldquo;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rdquo;宝玉何尝不注意衣服，如第十九回谈袭人姨妹叹息，袭人说：ldquo;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rdquo;可见常批评人不配穿。
作者更注意。百廿回抄本里宝钗出场穿水绿色棉袄，他本都作ldquo;蜜合色rdquo;，似是后改的。但是通部书不提黛玉衣饰，只有那次赏雪，为了衬托那岫烟的寒酸，逐个交代每人的外衣。黛玉披着大红羽绉面，白狐里子的鹤氅，束着腰带，穿靴。鹤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如鹤之掩翅，否则斗篷无法系腰带。氅衣、腰带、靴子，都是古装也有的──就连在现代也很普遍。
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妈家，ldquo;宝玉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便问：lsquo;下雪了么？rsquo;rdquo;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红的外衣，没有镶滚，没有时间性，该不是偶然的。ldquo;世外仙姝寂寞林rdquo;应当有一种飘渺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
宝钗虽高雅，在这些人里数她受礼教的薰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较是他们那时代的人。
写湘云的衣服只限男装。
晴雯ldquo;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rdquo;（王善保家的语），但是只写她的亵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刚起身，只穿着内衣。临死与宝玉交换的也是一件ldquo;贴身穿的旧红绫袄rdquo;。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见王夫人，ldquo;并没十分妆饰hellip;hellip;钗軃髻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hellip;hellip;rdquo;依旧含糊笼统。ldquo;衫垂带褪rdquo;似是古装，也跟黛玉一样，没有一定的时代。
宝玉祭晴雯，要ldquo;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rdquo;晴雯是不甘心受环境拘束的，处处托大，不守女奴的本份，而是个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时代的。宝玉这样自矜ldquo;我二人之为人rdquo;，在续书中竟说：ldquo;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rdquo;（第一○四回）
黛玉抽签抽着芙蓉花，而晴雯封芙蓉花神，芙蓉诔又兼挽黛玉。怡红院的海棠死了，宝玉认为是晴雯死的预兆。海棠ldquo;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rdquo;缠足正是为了造成ldquo;扶病rdquo;的姿势。写晴雯缠足，已经隐隐约约，黛玉更娇弱，但是她不可能缠足，也不会写她缠足。缠足究竟还是有时间性。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ldquo;薄面含嗔rdquo;的ldquo;薄面rdquo;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
俞平伯根据百廿回抄本校正别的脂本，第七十九回有一句抄错为ldquo;好影妙事rdquo;，原文是ldquo;如影纱事rdquo;，纱窗后朦胧的人影与情事。作者这种地方深得浪漫主义文艺的窍诀。
所以我第一次读到后四十回黛玉穿著ldquo;水红花袄rdquo;，头上插著ldquo;赤金扁簪rdquo;，（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种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ldquo;月白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rdquo;，金簪同，ldquo;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rdquo;
百廿回抄本本来没有这一段描写，是夹行添补的。俞平伯分析这抄本，所改与程乙本相同，后四十回的原底大概比程高本早。哈佛大学的图书馆有影印本，我看了，后四十回中有十四回未加涂改，不是誊清就是照抄。如果是由乙本抄配，旧本只有三分之二，但是所有的重要场面与对白都在这里。
旧本虽简，并不是完全不写服装，只不提黛玉的，过生日也只说她ldquo;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rdquo;，倒符合原著精神。宝玉出家后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很受批评，还这样阔气。将旧本与甲乙本一对，ldquo;猩猩毡rdquo;三字原来是甲本加的。旧本ldquo;船头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rdquo;，确是神来之笔，意境很美。袈裟本来都是鲜艳的橙黄或红色。气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简陋的斗篷。都怪甲本熟读红楼梦，记得ldquo;琉璃世界白雪红梅rdquo;一回中都是大红猩猩毡斗篷，忍不住手痒，加上这三个字。
后四十回旧本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书中所写是满人。第一百六回抄家后，贾政查账，ldquo;再查东省地租，近年交不及祖上一半。rdquo;第一百七回贾母问贾政：ldquo;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rdquo;
曹寅栋亭文钞ldquo;东皋草堂记rdquo;提及河北ldquo;予家受田rdquo;地点。周汝昌在ldquo;红楼梦新证rdquo;里说：ldquo;八旗圈地，多在京东一带hellip;hellip;红楼梦所写乌进孝行一月零两日hellip;hellip;步行或推车进京hellip;hellip;动辄旬月，二则厚雪暖化，道路泥泞，三则hellip;hellip;曹寅lsquo;荣府rsquo;hellip;hellip;﹝与﹞宁府黑山村相去又lsquo;八百多里地rsquo;，当更在东hellip;hellip;rdquo;贾蓉向乌进孝说：ldquo;你们山坳海沿子的人rdquo;，曹寅的地也ldquo;去海不百里rdquo;。
曹俯初上任时，奏明曹寅遗产，有田在通州、江南含山县、芜湖。参看后来抄家的报告，恐还不实不尽。
旧本抄家后，同回又有：ldquo;贾琏又将地亩暂卖千金，却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势败，也趁此弄鬼，指名借用。hellip;hellip;rdquo;
甲本这里加上一大段，内有ldquo;贾琏hellip;hellip;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东庄rdquo;显指京东，不会远在东三省，却合第五十三回所写，距黑山村八百多里的荣府田庄，交粮可步行上京。宁府有八九个庄子，荣府八个，是两府主要收入。
原续书者既不理会第五十三回，曹家各地的产业他大概也不清楚，只说荣府的田地在东三省，想必是为了点明他们是满人，同时也是以意度之。皇室与八旗的田庄叫庄屯，东北的屯最多。
第三十九回贾母说刘姥姥是ldquo;乡屯里的人rdquo;，周汝昌发现戚本改ldquo;屯rdquo;为ldquo;村rdquo;，俗本也都作ldquo;村里人rdquo;，显然都不懂这名词。曹雪芹也只用了这一次，底下刘姥姥一直说ldquo;我们庄子rdquo;、ldquo;我们村庄上rdquo;。百廿回抄本与其他脂本不同，连唯一的一个ldquo;乡屯rdquo;都没有，作ldquo;乡里的人rdquo;，力求通俗。续书却屡用ldquo;屯rdquo;字。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口口声声ldquo;我们屯里rdquo;。第一百十九回贾琏见门前停著ldquo;几辆屯车rdquo;，是乡下来的。
第一百十二回贾母出殡后，贾政回家，ldquo;到书房席地坐下。rdquo;不知是否满俗，一般似只限在灵前席地坐卧。
宝玉称巧姐为妞妞，又说：ldquo;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hellip;hellip;rdquo;ldquo;大妞妞rdquo;是否因为根据一个较早的脂本续书，巧姐是凤姐长女？说见赵冈ldquo;红楼梦考证拾遗rdquo;第一三六页。巧姐、大姐儿姊妹俩后并为一人，故高鹗将后四十回大姐儿悉改巧姐，以致巧姐忽大忽小。
第八十回巧姐患惊风症，旧本也作巧姐，而且有无数ldquo;巧姐rdquo;，绝非笔误。第一○一回夜啼，被李妈拧了一把，各本均作ldquo;大姐儿rdquo;，是屡经校改的唯一漏网之鱼。抄本第一○一回不是旧本，但是旧本想必总也是ldquo;大姐儿rdquo;，否则程本的ldquo;大姐儿rdquo;从何而来？被拧大哭，凤姐先发脾气，然后慨叹：ldquo;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hellip;hellip;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rdquo;只有一个孩子，而前文作大姐儿，是另有一个长女巧姐。一页之中自相矛盾。
第八十回假定原是大姐儿患惊风，早期脂本流行不广，抄手过录时根据后期脂本代改为巧姐。第一○一回不是旧本，当然不是同一抄手；只有一个ldquo;大姐儿rdquo;字样，全抄本未代改，程甲、程乙本两次校阅，也没注意，仍作大姐儿。下文ldquo;撂下这小孽障rdquo;，仅提次女，因为太小，更不放心，但是ldquo;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rdquo;，一定是ldquo;只疼我那两个孩子rdquo;，被程本或原抄手删去ldquo;两个rdquo;二字。在同一段内忽而疏忽，忽而警觉，却很少可能性。一定是本来没有ldquo;两个rdquo;二字。
第一百十三回是旧本，凤姐叫巧姐儿见过刘姥姥，说：ldquo;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rdquo;大姐儿由刘姥姥改名巧姐──续书并不是根据早期脂本，写凤姐有两个女儿。ldquo;大妞妞rdquo;不过是较客气的称呼，如ldquo;史大妹妹rdquo;，并没有ldquo;史二妹妹rdquo;。
续书写巧姐暴长暴缩，无可推诿。不过原著将凤姐两个女儿并为一个，巧姐的年龄本有矛盾，长得太慢，续书人也就因循下去，将她仍旧当作婴儿，有时候也仍旧沿用大姐儿名字。后来需要应预言被卖，一算她的年纪也有十岁上下了，（我这是照周汝昌的年表，八十回后照大某山民回末批语。）第一百十八回相亲，也还加上句解释：ldquo;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rdquo;
外藩买妾，两个宫人相看巧姐，ldquo;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坐就走了。rdquo;只看手，不看脚，因为巧姐没裹脚。前八十回贾母看尤二姐的脚，是因为她是小脚。
写二尤小脚的两节，至程甲本已删，当是后四十回旧本作者删的，因为原续书者注重满人这一点，认为他们来往的圈子里不会有小脚。第七十回晴雯的红睡鞋也删了。百廿回抄本前部是脂本，所以无法断定后四十回初出现时，有关小脚的三句已删。
为什么不能是程甲本删的呢？因为甲本不主张强调书中人是满人。ldquo;妞妞rdquo;甲本改ldquo;姐姐rdquo;，疑是ldquo;姐儿rdquo;误。本来书中明言金陵人氏，一般读者的印象中也并不是写满人。自然是汉人的故事较有普及性，甲本改得很合理，也合原书意旨。下文ldquo;大妞妞rdquo;改ldquo;大姐姐rdquo;，应作ldquo;大姐儿rdquo;。甲本道学气特浓，巧姐是闺名，堂叔也不能乱叫。第一百十八回贾政信上称探春为探姐，也就是探姐儿。那是自己父亲，没给改掉。宝玉仍称巧姐为大姐儿，因为家中小辈女孩子通称大姐，如西门庆称女儿为大姐，或ldquo;我家大姐rdquo;，以别于人家的大姐。
当然，妞妞改姐姐，可能仅是字形相像，手民排错了，不能引为甲本汉化的证据。第一○一回凤姐也说ldquo;妞妞rdquo;，甲本也没有改。但是参看宝玉结婚，第九十六回已经说ldquo;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hellip;hellip;rdquo;第九十七回凤姐又说：ldquo;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rdquo;以上三个本子相同。旧本写ldquo;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但是按本府旧例，不必细说。rdquo;这是因为避免重复。甲本却改为ldquo;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rdquo;，又点一句原籍南京，表示不是满人。
乾隆壬子木活字本──乙本的原刻本──这两句也相同。现在通行的乙本却又改回来，作ldquo;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hellip;hellip;rdquo;前面凤姐的话，也改为ldquo;咱们家的规矩，要拜堂的rdquo;，可发一笑，谁家不拜堂呢？
这里需要加解释，壬子木活字本是胡天猎藏书，民国三十七年携来台湾，由胡适先生鉴定为程乙本，影印百部。胡适先生序上说：ldquo;民国十六年，上海亚东图书馆用我的一部lsquo;程乙本rsquo;做底本，出了一部红楼梦的重排印本hellip;hellip;可是hellip;hellip;lsquo;程乙本rsquo;的原排本，现在差不多已成了世间的孤本，事实上我们已不可能见到。rsquo;hellip;hellip;胡天猎先生hellip;hellip;居然有这一部原用木活字排印的lsquo;程乙本红楼梦rsquo;！rdquo;
壬子木活字本我看了影印本，与今乙本──即胡适先生藏本──不尽相同。即如今乙本汪原放序中举出的，甲乙本不同的十个单句，第十句木活字本未改，同甲本；大段改的，前八十回七个例子，第二项未改，同甲本，其余都改了，同今乙本；后四十回的三个例子则都未改，同甲本。
余如第九十五回ldquo;金玉的旧话rdquo;，第九十八回ldquo;金玉姻缘rdquo;，木活字本都作ldquo;金石rdquo;；今乙本作ldquo;金玉rdquo;；光绪年间的甲本（ldquo;金玉缘rdquo;）则改了一半，第九十五回作ldquo;金玉rdquo;，第九十八回作ldquo;金石rdquo;。──ldquo;金玉姻缘rdquo;、ldquo;木石姻缘rdquo;是ldquo;梦兆绛芸轩rdquo;一回宝玉梦中喊骂的。此处用ldquo;金石rdquo;二字原不妥，所以后来的本子改去。
此外尚有异文，详下。我也是完全无意中发现的。胡适先生晚年当然不会又去把红楼梦从头至尾看一遍，只去找乙本的特征，如序中所说。
萃文书屋印的这部壬子木活字本不仅是原刻本，在内容上也是高鹗重订的唯一真乙本。现在流行的乙本简称今乙本，其实年份也早，大概距乙本不远，说见下。
这几个本子对满汉问题的态度，在史湘云结婚的时候表现得最清楚。旧本贾母仅云：ldquo;你们姑娘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rdquo;甲本在这两句之间加上一大段对白，问知姑爷家境才貌性情，ldquo;贾母听了喜欢道：lsquo;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则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hellip;hellip;rsquo;rdquo;乙本同。
今乙本作：ldquo;贾母听了喜欢道：lsquo;这么着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只是咱们家的规矩还是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hellip;hellip;rsquo;rdquo;
旧本根本没提南方。甲本提醒读者，贾史两家都是原籍南方，仍照南方礼节。乙本因之。今乙本删去原籍南方，只说贾家仍照南方礼节，冲淡南人气息。
甲乙本态度一致，强调汉化，但是ldquo;妞妞rdquo;改ldquo;姐儿rdquo;，到了乙本，高鹗又给改回来，仍作ldquo;妞妞rdquo;。如果甲乙本不是一个人修改的，那就是因为ldquo;姐儿rdquo;讹作ldquo;姐姐rdquo;，宝玉决没有称巧姐为ldquo;姐姐rdquo;之理。ldquo;大姐姐rdquo;更成了元春了。但也许仅因ldquo;妞妞rdquo;新妍可喜。乙本不大管前后一致，例如王佩璋举出的第十九回与茗谈卍儿，乙本添出一句ldquo;等我明儿说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rdquo;违反个性，只图轻松一下。宝玉最怕女孩子出嫁，就连说笑话也决不会做媒。
到了今乙本，南边人、原籍金陵都不提了，显然是又要满化了。为什么？
杨继振在道光年间收藏乾隆百廿回抄本，在第七十二回题字：ldquo;第七十二回末页墨痕沁漫，向明覆看，有满文某字影，用水擦洗，痕渍宛在。以是知此抄本出自色目人手，非南人所能伪托。rdquo;红楼梦盛行后，传说很多，都认为是满族豪门秘辛。满人气息越浓，越显得真实、艳异。所以又有满化的趋向。
如果相信高鹗续书说，后四十回旧本是他多年前写的，甲乙本由他整理修订，三个本子代表一个人的三个时期，观点兴趣可能不同。
高鹗是汉军旗人。他有一首ldquo;菩萨蛮rdquo;，ldquo;梅花刻底鞋rdquo;句是写小脚的鞋底，可见他的美感绝对汉化。即使初续书的时候主张强调满人角度，似乎不会那样彻底，把书中小脚痕迹一并删去。其实满人家庭里也可以有缠足的婢妾。原续书者大概有种族的优越感，希望保持血液的纯洁。
第二十四回写鸳鸯服装，ldquo;脖子上带着扎花领子rdquo;。甲本未改，同脂本。满人男装另戴上个硬领圈。晚清还有汉人在马褂上戴个领圈，略如牧师衣领。清初想必女装也有。甲本主汉化，而未改去，想未注意。
乙本改为ldquo;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rdquo;，又添上两句：ldquo;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rdquo;既然改掉旗装衣领，当然是小脚无疑。只提袄儿背心，但是下面一定穿裙。站在那里不动，小脚至多露着鞋尖，决看不见袜子。所以原著写袜子，只限宝玉的。其实不止他一个人大脚，不过不写女子天足。高鹗当然不会顾到这许多。
问题是：如果高氏即续书者，为什么删去二尤与晴雯的小脚，却又添写鸳鸯的小脚？唯一的答案似是：高鹗没有看见二尤与晴雯的小脚，在他接收前已删。他是有金莲癖的人，看通部书写女子都没提这一项，未免寂寞，略微点缀一下。
后四十回贾母身边又出了个丫头叫珍珠──袭人原名。旧本已有珍珠。贾母故后，鹦哥──紫鹃原名──守灵，旧本缺那一回，所以无法知道旧本有没有鹦哥。甲本仍作珍珠、鹦哥。乙本将袭人原名改为蕊珠。
甲本既未发现珍珠有两个，自然不会效尤，也去再添个鹦哥。乙本既将第一个珍珠改名蕊珠，当然不会又添出个鹦哥。鹦哥未改，是因为重订乙本时没注意。所以第二个鹦哥也是原续书已有。
近人推测续书者知道实生活中的贾母确有珍珠鹦哥两个丫头，情不自禁的写了进去。那他为什么不给前八十回的珍珠鹦哥换个名字？显然是没看仔细，只仿佛记得鸳鸯琥珀外还有这么两个丫头。他马虎的例子多了，如凤姐不称王夫人为太太，薛姨妈为姨妈──跟着贾琏叫──而两位都称姑妈，又不分大姑妈二姑妈；贾兰称李婶娘──李纨之婶──为ldquo;我老娘rdquo;──外婆；ldquo;史大妹妹rdquo;、ldquo;史大姑娘rdquo;、ldquo;云丫头rdquo;作ldquo;史妹妹rdquo;、ldquo;史姑娘rdquo;、ldquo;史丫头rdquo;──程高本未代改，但是第八十二回添补的部份有ldquo;云丫头rdquo;；第九十六回贾政愁宝玉死了，自己ldquo;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rdquo;，忘了有贾环；第九十二回宝玉说十一月初一，ldquo;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hellip;hellip;rdquo;何尝有过？根本没这名词。
续书者红楼梦不熟，却似乎熟悉曹雪芹家里的历史。吴世昌与赵冈的著作里分别指出，写元妃用ldquo;王家制度rdquo;字样，显指王妃而非皇妃，元妃卒年又似纪实，又知道秦氏自缢，元宵节前抄家。
赵冈推出书中抄家在元宵节前。第一回和尚向英莲念的诗：ldquo;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rdquo;当然不仅指英莲被拐。甄士隐是真事隐去，暗指曹家的遭遇。ldquo;元宵后rdquo;句下，甲戌本有批：ldquo;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rdquo;ldquo;烟消火灭rdquo;句下批：ldquo;伏后文。rdquo;
曹雪芹父曹俯十二月罢官，第二年接着就抄家，必在元宵前。续书者不见得看到甲戌本脂批，而
ldquo;在第一百零六回，贾府抄家的第二天，史侯家派了两个女人问候道：lsquo;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hellip;hellip;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rsquo;hellip;hellip;
贾母hellip;hellip;说：lsquo;hellip;hellip;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hellip;hellip;rsquo;
lsquo;hellip;hellip;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hellip;hellip;rsquo;
到了第一○八回写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hellip;hellip;
lsquo;宝姐姐不是后日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hellip;hellip;rsquo;
hellip;hellip;宝钗的生日是正月廿一日。由此向上推，抄家的时间不正是在元宵节前几天吗。rdquo;
──赵冈著ldquo;红楼梦考证拾遗rdquo;第七十二页
旧本没有ldquo;月里头出阁rdquo;，只作ldquo;你们姑娘出阁rdquo;。假定抄家在元宵节前，ldquo;月里头出阁rdquo;是正月底，婚后九天回门，已经是二月，正月二十一早已过了。既然不是ldquo;月里头出阁rdquo;，就还有可能。
抄家那天，贾母惊吓气逆，病危。随写ldquo;贾母因近日身子好些，rdquo;拿出些体己财物给凤姐，又接尤氏婆媳过来，分派照料邢夫人尤氏等。ldquo;一日傍晚rdquo;，在院内焚香祷告。距抄家总已经有好几天了。至少三四天。算它三天。
焚香后，同日史侯家遣人来，说湘云ldquo;不多几日就要出阁rdquo;。最低限度，算它还有三天。
三天后结婚，婚后九天回门，再加两天是宝钗生日，正月廿一。合计抄家距正月廿一至少十七天，是年初四，算元宵节前似太早。如果中间隔的日子稍微多算两天，抄家就是上年年底的事。
宝钗过生日那天，宝玉逃席，由袭人陪到大观园去凭吊。看园子的婆子说：ldquo;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rdquo;正月里不会有子。
写园内：ldquo;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lsquo;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青葱hellip;hellip;rsquo;rdquo;荒凉显是因为无人照管，不是隆冬风景。续书者不见得知道宝钗生日在正月。那就不是暗示抄家在元宵节前。
元妃亡年四十三岁，我记得最初读到的时候非常感到突兀。一般读者看元妃省亲，总以为是个年轻的美人，因为刚册立为妃。元春宝玉姊弟相差的年龄，第二回与第十八回矛盾。光看第十八回，元春进宫时宝玉三四岁。康熙雍正选秀女都是十三岁以上，假定十三岁入宫，比宝玉大九岁。省亲那年他十三岁，她二十二岁，册立为妃正差不多。
写她四十三岁死，已经有人指出她三十八岁才立为妃。册立后ldquo;圣眷隆重，身体发福rdquo;，中风而死，是续书一贯的ldquo;杀风景rdquo;，却是任何续红楼梦的人再也编造不出来的，确是像知道曹家这位福晋的岁数。他是否太熟悉曹家的事，写到这里就像冲口而出，照实写下四十三岁？
第一百十四回写甄宝玉ldquo;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rdquo;。前八十回内，甄家四个女仆说甄宝玉ldquo;今年十三岁rdquo;（第五十五回）。那时候刚过年，上年叔嫂逢五鬼，和尚持玉在手，曾说：ldquo;青埂下别来十三载矣。rdquo;不难推出贾宝玉今年十四岁，所以比甄宝玉大一岁。但是晚清以来诸评家大都把宝玉的年龄估计得太大，这位潦草的续书者倒居然算得这样清楚。
自ldquo;青埂下rdquo;一语后，不再提宝玉的岁数，而第四十五回黛玉已经十五岁，反而比他大，分明矛盾，所以续作者也始终不提岁数，是他的聪明处。只在第九十回贾母说：ldquo;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rdquo;那是他没细看原著，漏掉了第三回黛玉的一句话：ldquo;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rdquo;，所以根据第二回黛玉六岁，宝玉ldquo;七八岁rdquo;，多算了一岁。
宝玉出家后遥拜贾政，旋即失踪，甲本添出贾政向家人们发了段议论，大意是衔玉而生本来不是凡人，ldquo;哄了老太太十九年rdquo;。这句名句，旧本没有，没提几岁出家。
在年龄方面，原续书相当留神。元妃的岁数大概是他存心要露一手，也就跟他处处强调满人气氛一样，表示他熟悉书中背景。
鸳鸯自缢一场，补出秦氏当初也是上吊死的。直到发现甲戌本脂批，云删去ldquo;秦可卿淫丧天香楼rdquo;一节，大家只晓得死得蹊跷，独有续作者知道是自缢。当然，他如果知道曹家出过王妃，王妃享年若干，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家丑。但是我们先把每件事单独看，免得下结论过早。
十二钗册子上画着高楼上一美人悬梁自缢，题诗指宁府罪恶。曲文ldquo;好事终rdquo;说得更明，首句ldquo;画梁春尽落香尘rdquo;又点悬梁。再三重复ldquo;情rdquo;字，而我们知道秦钟是ldquo;情种rdquo;，书中ldquo;情rdquo;ldquo;秦rdquo;谐音。
护花主人评：ldquo;词是秦氏，画是鸳鸯，此幅不解其命意之所在。rdquo;这许多年来，直到顾颉刚俞平伯才研究出来秦氏是自缢死的。续作者除非知道当时事实，怎么猜得出来？但是他看红楼梦的时候，还没有鸳鸯自缢一事。一看ldquo;词是秦氏，rdquo;画是自缢，不难推出秦氏自缢。
他写秦氏向鸳鸯解释，她是警幻之妹，主管痴情司，降世是为了ldquo;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rdquo;。下凡只为上吊，做了吊死鬼，好引诱别人上吊，实在是奇谈。这样牵强，似乎续作者确是曹氏亲族，既要炫示他知道内幕，又要代为遮盖。
秦氏又对鸳鸯说：ldquo;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hellip;hellip;若待发泄出来，这个情就不为真情了。rdquo;太平闲人批：ldquo;说得鸳鸯心头事隐隐跃跃，将鸳鸯一生透底揭明，殊耐人咀味，不然可卿之性情行事大反于鸳鸯，何竟冒昧以你我二字联络之耶？rdquo;是说鸳鸯私恋宝玉，也是假道学。续作者却不是这样的佛洛依德派心理分析家。
光绪年间的金玉缘写秦氏在警幻宫中ldquo;原是个钟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清月白rdquo;。甲本原刻本想必也是这样。后四十回旧本缺鸳鸯殉主一回，同乙本，作ldquo;管的是风情月债。rdquo;看来旧本一定也是ldquo;风情月债rdquo;，甲本特别道学，觉得不妥，改写ldquo;风清月白rdquo;，表示她管的风月是清白的。ldquo;风清月白rdquo;四字用在这里不大通，所以乙本又照旧本改回来，这种例子很多。
秦氏骂别人误解ldquo;情rdquo;字，ldquo;做出伤风败化之事rdquo;，也就是间接的否认扒灰的事。卫道的甲本仍嫌不够清楚，要她自己声明只管清白的风月。
第九十二回冯紫英与贾赦贾政谈，说贾珍告诉他说续娶的媳妇远不及秦氏。秦氏死后多年，贾珍还对人夸奖她，可见并不心虚，扒灰并无其事。赵冈赞美这一段补述贾蓉后妻姓氏，ldquo;其技巧不逊于雪芹。我们现在不知道雪芹在他原著后三十回是否就是如此写的。如果这不是出于雪芹自己笔下，则这位续书人也算是十分细心了。rdquo;
第五十八回回首，老太妃薨，ldquo;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rdquo;。尤氏底下的许氏想是贾蓉妻。想必因为许氏在书中不够重要，毫无事故，谁也不会记得她是谁，所以他处仍旧称为ldquo;贾蓉之妻rdquo;。至甲本ldquo;邢王尤许rdquo;四字已删。是谁删的？
续作者将原书看得很马虎──太虚幻境的预言除外，当然要续书不能不下番工夫研究书中预言──总是一不留神，没看见许字，所以后面补叙是胡氏。既没看见，那就是甲本删的。但是看乙本程高序，对后四十回缺少信心，遇有细微的前后矛盾，决不会改前八十回迁就后四十回。而且没有删去这四个字的必要，只要把许字改胡字，或是后文胡字改许字就是──一共只提过这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