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有些微知觉,觉得在他的睡眠中起了一点特别事情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他不希望知道,他不愿意四顾。他要再回到宛如懒散的烟雾,正在徐徐消失着的那梦中,——其中是荣儿又来访他了,而且一如从前,抚摩他的头发,——其中他又曾在有池的园子里,看见了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
“噢!这好痛!是谁干的?”约翰睁开眼,在黎明中,他就在左近看见一个小小的形体,还觉出一只正在拉他头发的手来。他躺在床上,晨光是微薄而平均,如在一间屋子里。
然而那俯向他的脸,却将他昨日的一切困苦和一切忧郁都叫醒了。这是穿凿的脸,鬼样较少,人样较多,但还如昨晚一样的可憎和可怕。
“唉,不!让我做梦,”他恳求道。
然而穿凿摇撼他:“你疯了么,懒货?梦是痴呆,你在那里走不通的。人须工作,思想,寻觅,——因此,他才是一个人!”
“我情愿不是人,我要做梦!”
“那你就无法可救。你应该。现在你在我的守护之下了,你须和我一样一同工作并且思想。只有和我,你能够觅得你所希望的东西。而且直到觅得了那个为止,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约翰从这外观上,感到了无限的忧惧。然而他却仿佛被一种不能抵御的威力,压制和强迫了。他不知不觉地降伏了。
冈阜,树木和花卉是过去了。他在一间狭窄的微明的小屋里—他望见外面,凡目力所及,是房屋又房屋,作成长长的一式的排列,黯淡而且模胡。
烟气到处升作沉重的环,并且淡棕色雾似的,降到街道上。街上是人们忙乱地往来,正如大的黑色的蚂蚁。骚乱的轰闹,混沌而不绝地从那人堆里升腾起来。
“看呀,约翰!”穿凿说,“这岂不有点好看么?这就是一切人们和一切房子们,一如你所望见的那样远—比那蓝的塔还远些——也满是人们,从底下塞到上面。这不值得注意么?比起蚂蚁堆来,这是完全两样的。”
约翰怀着恐怖的好奇心倾听,似乎人示给了他一条伟大的可怕的大怪物。他仿佛就站在这大怪物的背上,又仿佛看见黑血在厚的血管中流过,以及昏暗的呼吸从百数鼻孔里升腾。当那骇人的声音将要兆凶的怒吼之前,就使他恐怖。
“看哪,人们都怎样地跑着呵,约翰,”穿凿往下说。“你可以看出,他们有所奔忙,并且有所寻觅,对不对?那却好玩,他自己正在寻觅什么,却谁都不大知道。倘若他们寻觅了一会儿,他们边遇见一个谁,那名叫永终的……”
“那是什么人呢?”约翰问。
“我的好相识之一,我早要给他绍介你了。那永终便说:‘你在寻觅我么?’大多数大概回答到:‘呵,不,我没有想到你!’但永终却又反驳到:‘除了我,你却不能觅得别的。’于是他们就只得和永终满足了。”
约翰懂得,他是说着死。
“而且这永是,永是这么下去么?”
“一定,永是。然而每日又来一堆新的人,即刻又寻觅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而寻觅又寻觅,直到他们终于觅得永终,——这已经这样地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也还要这样地经过好一会儿的。”
“我也觅不到别的东西么,穿凿,除了……”
“是呵,永终是你一定会觅得一回的,然而这不算什么;只是寻觅罢!不断地寻觅!”
“但是那书儿,穿凿,你曾要使我觅得的那书儿。”
“唔,谁知道呢!我没有说谎。我们应该寻觅,寻觅。我们寻觅什么,我们还知道得很少。这是将知教给我们的。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生寻觅着,只为要知道他们正在寻觅着什么。这是哲学家,约翰。然而倘若永终一到,那也就和他们的寻觅都去了。”
“这可怕,穿凿!”
“呵,不然,全不然。永终是一个实在忠厚的人。他被看错了。”
有人在门前的梯子上踬着脚。橐橐!橐橐!在木梯上面响。于是有人叩门了,仿佛是铁敲着木似的。
一个长的,瘦的男人进来了。他有深陷的眼睛和长而瘦的手。一阵冷风透过了那小屋。
“哦,这样!”穿凿说,“你来了,坐下罢!我们正谈到你。你好么?”
“工作!许多工作!”那长人说,一面拭着自己的骨出的灰白的的额上的冷汗。
不动而胆怯的约翰看着那僵视着他的深陷的眼睛。眼睛是严正而且黑暗,然而并不残忍,也无敌意。几瞬息之后,他又呼吸得较为自由,他的心也跳得不大剧烈了。
“这是约翰,”穿凿说,“他曾经听说有那么一本书儿,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像这似的,而且我们还要一同去寻觅,是么?”穿凿一面别有许多用意地微笑着。
“唉,这样,——唔,这是正当的!”死亲爱地说,且向约翰点头。
“他怕觅不到那个呢——但我告诉他,他首先须要实在勤恳地寻觅。”
“诚然,”死说,“勤恳地寻觅那是正当的。”
“他以为你许是很残忍;但你看罢,约翰,你错了,对不对?”
“唉,是呵!”死亲爱地说,“人说我许多坏处。我没有胜人的外观,——但我以为这也还好。”
他疲乏地微笑,如一个忙碌于一件正在议论的严重事情的人。于是他的黑暗的眼光从约翰弯到远方,并且在大都市上沉思地恍忽着。
约翰长久不敢说话,终于他低声说:
“你现在要带着我么?”
“你想什么,我的孩子?”死说,从他的梦幻中仰视着,“不,现在还不。你应该长大,且成一个好人。”
“我不愿意是一个人,如同其他那样的。”
“去罢,去罢!”死说,“这无从办起。”
人可以听出他来,这是他的一种常用的语气。他接续着:
“人怎地能成一个好人,我的朋友穿凿可以教你的。这也有各样的方法;但穿凿教得最出色。成一个好人,实在是很好看,很值得期望的事。你不可以低廉地估计它,年青小子!”
“寻觅,思想,观察,”穿凿说。
“诚然,诚然,”死说;——于是对着穿凿道:“你想领他到谁那里去呢?”
“到号码博士那里,我的老学生。”
“唉,是呀,那是一个好学生,人的模范。在他这一类里,几乎完备了。”
“我会再见荣儿么?”约翰抖着问。
“那孩子想谁呀?”死问。
“唉,他曾经被爱了,至今还在幻想,成一个妖精,嘻嘻嘻。”穿凿阴险地微笑着。
“不然,我的孩子,这不相干,”死说,“这样的事情,你在号码博士那里便没有了。谁要寻觅你所寻觅的,他应该将所有别的都忘掉。一切或全无。1”
“我要以一铸将他造成一个人,我要指示他什么是恋爱,他就早要想穿了。”
穿凿又复高兴地笑起来,——死又将他的黑眼睛放在可怜的约翰上,那竭力忍住他的呜咽的。因为他在死面前羞愧。
死骤然起立。“我应该去了,”他说,“我谈过了我的时间。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好天,约翰,我们要再见了。你只不可在我面前有害怕。”
“我在你面前没有害怕,——我情愿你带着我。请!带我去罢!”
死却温和地拒绝了他,这一类的请求,他是听惯了的。
“不,约翰,你现在去工作,寻觅和观察罢。不要再请求我。我只招呼一次,而且够是时候的。”
他一消失,穿凿又完全恣肆了。他跳过椅子,顺着地面滑走,爬上柜子和烟突去,还在开着的窗间,耍出许多可以折断颈子的技艺。
“这就是永终呵,我的好朋友永终!”他大声说,——“你看不出他好来么?他确也见得有点儿可憎,而且很阴惨。但倘在他的工作上有了他的欢喜,他也能很高兴的,然而这工作常常使他无聊。这事也单调一点。”
“他该到那里去,是谁告诉他的呢,穿凿?”
穿凿猜疑地,侦察地用一目斜睨着约翰。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走他自己的路。他一得来,他就带着。”
后来,约翰别有见地了。但现在他却没有知道得更分明,且相信穿凿所说的总该是真实的。
他们在街道上走,辗转着穿过蠕动的人堆。黑色的人们交错奔波着,笑着,喋喋着,显得这样地高兴而且无愁,不免使约翰诧异。他看见穿凿向许多人们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回礼,大家都看着自己的前面,仿佛他们一无所见似的。
“现在他们走着,笑着,似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认识我。但这不过是景象。倘或我单独和他们在一处,他们就不再能够否认我,而且他们也就失却了兴趣了。”
在路上,约翰觉得有人跟在他后面走。他一回顾,他看出是那用了大不可闻的大踏步,在人们中间往来的,长的苍白的人。他向约翰点头。
“人们也看见他么?”约翰问穿凿。
“一定,他们个个,然而他们连他也不愿意认识。唔,我喜欢让他们高傲。”
那混乱和喧闹使约翰昏聩了,这即刻又使他忘却了他的忧愁。狭窄的街道和将天的蔚蓝分成长条的高的房屋,沿屋走着的人们,脚步的橐橐和车子的隆隆,扰乱了那夜的旧的幻觉和梦境,正如暴风之于水镜上的影象一般。这在他,仿佛是人们之外更无别物存在,——仿佛他应该在无休无歇的绝息的扰乱里,一同做,一同跑。
于是他们到了沉静的都市的一部分,那地方站着一所大房屋,有着大而素朴的窗门。这显得无情而且严厉。里面是静静的,约翰还觉到一种不熟悉的刺鼻的气味夹着钝浊的地窖气作为底子的混合。一间小屋,里面是奇异的家具,还坐着一个孤寂的人。他被许多书籍,玻璃杯和铜的器具围绕着,那些也都是约翰所不熟悉的。一道寂寞的日光从他头上照入屋中,并且在盛着美色液体的玻璃杯间闪烁。那人努力地在一个黄铜管里注视,也并不抬头。
当约翰走得较近时,他听到他怎样地喃喃着:
“将知!将知!”
那人旁边,在一个长的黑架子上,躺着一点他所不很能够辨别的白东西。
“好早晨,博士先生,”穿凿说,然而那博士还是不抬头。
于是约翰吃惊了,因为他在竭力探视的那白东西,突然起了痉挛的颤抖的运动。他所见的是一只兔身上的白茸皮。有那动着的鼻子的小头,向下缚在铁架上,四条腿是在身上紧紧地绑起来。那想要摆脱的绝望的试验,只经过了一瞬息,这小动物便又静静地躺着了,只是那流血的颈子的急速的颤动,还在显示它没有死。
约翰还看见那圆圆的仁厚的眼睛,圆睁在它的无力的恐怖中,并且他仿佛有些熟识。唉,当那最初的有幸的妖夜里,在这柔软的,而现在是带着急速的恐怖的喘息而颤动着的小身体上,他曾经枕过自己的头。他的过去生活的一切记念,用了威力逼起他来了。他并不想,他却直闯到那小动物面前去:
“等一等!等一等!可怜的小兔,我要帮助你。”他并且急急地想解开那紧缚着嫩脚的绳子来。
但他同时也被紧紧地捏住了,耳边还响着尖利的笑声。
“这是什么意思,约翰?你还是这样孩子气么?那博士对你得怎样想呢?”
“那孩子要怎样?他在这里干什么?”那博士惊讶地问。
“他要成一个人,因此我带他到你这里来的。然而他还太小,也太孩子气。要寻觅你所寻觅的,这样可不是那条路呵,约翰!”
“是的,那样的路不是那正当的,”博士说。
“博士先生,放掉那小兔罢!”——
穿凿掐住了他的两手,至使他发起抖来。
“我们怎样约定的,小孩子?”他向他附耳说。“我们须寻觅,是不是?我们在这里并非在沙冈上旋儿身边和无理性的畜类里面。我们要是人类——人类!你懂得么?倘或你愿意止于一个小孩子,倘或你不够强,来帮助我,我就使你走,那就独自去寻觅!”
约翰默然,并且相信了,他愿意强。他闭了眼睛,想看不见那小兔。
“可爱的孩子!”博士说,“你在开初似乎还有一点仁厚。那是的确,第一回是看去很有些不舒服的。我本身就永不愿意看,我只要能避开就避开。然而这是不能免的,你还应该懂得:我们正是人类而非动物,而且人类的和科学的尊荣,是远出于几匹小兔的尊荣之上的。”
“你听到么?”穿凿说,“科学和人类!”
“科学的人,”博士接着说,“高于一切此外的人们。然而他也就应该将平常人的小感触,为了那大事业,科学,作为牺牲。你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么?你觉得这是你本分么,我的小孩子?”
约翰迟疑着,他不大懂得“本分”这一个字,正如那金虫一样。
“我要觅得那书儿,”他说,“那将知说过的。”——
博士惊讶了,并且问:“将知?”
但穿凿却迅速地说道:“他要这个,博士,我很明白的。他要寻觅那最高的智慧,他要给万有立一个根基。”
约翰点头。——“是的!”他对于这话所懂得的那些,即是他的目的。
“唉,那你就应该强,约翰,不要小气以及软心。那么我就要帮助你了。然而你打算打算罢:一切或全无。”——
于是约翰用着发抖的手,又将那解开的绳帮同捆在小兔的四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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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Alles oder Nichts,伊孛生的话,出于他所作的剧曲Brand。(伊孛生今译易卜生——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