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ldquo;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rdquo;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ldquo;弟弟rdquo;ldquo;黛玉rdquo;ldquo;绿琴rdquo;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他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ldquo;英子!rdquo;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ldquo;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rdquo;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ldquo;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rdquo;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ldquo;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口代?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rdquo;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ldquo;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rdquo;
ldquo;四眼狗?rdquo;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
ldquo;喏!就是这个人呀!rdquo; ldquo;啊那是我德先叔。rdquo;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ldquo;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rdquo;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分硬压下去的意思。
ldquo;原来是大学生呀!rdquo;兰姨娘倒也缓和了,ldquo;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rdquo;
ldquo;是。rdquo;
ldquo;好,rdquo;兰姨娘点点头笑说:ldquo;你爸爸的心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rdquo;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ldquo;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rdquo; ldquo;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rdquo;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ldquo;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rdquo;
ldquo;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rdquo;
ldquo;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rdquo;我想到ldquo;四眼狗rdquo;,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 ldquo;哦?哦?rdquo;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
ldquo;德先叔夸你哩!rdquo;
ldquo;夸我?夸我什么呀?rdquo;
ldquo;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lsquo;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rsquo;rdquo;
ldquo;哟!rdquo;兰姨娘抿着嘴笑了,ldquo;他还说什么?rdquo;
ldquo;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rdquo;我瞎说。 ldquo;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rdquo;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
ldquo;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rdquo;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少出去,整日呆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 ldquo;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rdquo;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了,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便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ldquo;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rdquo;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ldquo;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rdquo;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ldquo;密斯黄rdquo;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ldquo;密斯rdquo;,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ldquo;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rdquo;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
ldquo;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rdquo;
ldquo;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rdquo;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ldquo;拿去给她看吧。rdquo;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
ldquo;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rdquo;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ldquo;可爱呀!可爱呀!rdquo;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
ldquo;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野跑到哪儿去了?rdquo;
ldquo;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rdquo;
ldquo;昨天呢?rdquo; ldquo;昨天rdquo;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ldquo;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rdquo;
ldquo;您猜。rdquo;
ldquo;左不是你爸爸!rdquo;
ldquo;您猜错了,rdquo;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
ldquo;喏!就是这个人呀!rdquo;
妈皱起眉头在猜:
ldquo;这是谁?难道?难道是?rdquo;
ldquo;是德先叔。rdquo;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ldquo;真的?rdquo;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ldquo;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rdquo;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ldquo;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rdquo;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ldquo;妈,rdquo;我有好大的委屈,ldquo;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rdquo;
ldquo;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rdquo;
ldquo;要告诉他吗?rdquo;
ldquo;这样也好,rdquo;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 ldquo;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rdquo;
ldquo;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rdquo;我毫不迟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