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ldquo;hellip;hellip;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rdquo;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又听见妈说:
ldquo;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rdquo;妈冷笑了一下。
ldquo;那么你知道?rdquo;
ldquo;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rdquo;
ldquo;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lsquo;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齐走。rsquo;hellip;hellip;rdquo;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ldquo;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rdquo;妈说。
ldquo;惊么该!rdquo;爸不服气,ldquo;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rdquo;
ldquo;我从哪儿知道呢?rdquo;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ldquo;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rdquo;
ldquo;那为什么不跟我说?rdquo;
ldquo;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rdquo;
ldquo;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rdquo;
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ldquo;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rdquo;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ldquo;相逢何必曾相识rdquo;,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ldquo;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rdquo;
ldquo;随便你吧!rdquo;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hellip;hellip;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ldquo;你的大字倒刷好了?rdquo;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只觉依依不舍,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ldquo;你们俩一路顺风!rdquo;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ldquo;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rdquo;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ldquo;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rdquo;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ldquo;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rdquo;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侍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ldquo;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rdquo;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ldquo;爸,你要吃豆■(上ldquo;艹rdquo;,下ldquo;寇rdquo;)吗?我去给你买。rdquo;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