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萧玉,今年十四岁半。照地方风俗,人们说他十五岁。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只是,他发育较早,已经是一米六的身个。不过,身体却很消瘦,脸蛋也有些儿贫血似的,加上衣着褴褛,看上去,他是个地道的农村既贫又弱的男孩。萧玉本来不是农村男孩,他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父亲是城里的干部,一家人吃着城镇口粮。
一场“文化大革命”,父亲成了“反革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快要过完的时候,他们全家被遣送回原籍。那时候,萧玉才九岁。在原籍安家之后,爸爸把一家人——萧玉的妈妈、萧玉,还有一个比萧玉小两岁的妹妹——叫到面前说:“家境变了,虽然自信是冤案,可是,前途难测。一家人必须准备过艰难的岁月,所以,人人都要谨慎,慎言慎行,不可生事。”爸爸转过脸,对萧玉说:“小玉,尤其是你。这几年,家遭不幸,我知道你心里不平,有怨气,想发作。不行!家庭问题不是孩子可以解决了的,只盼你别给家里添乱!”“爸爸,”萧玉认真地说:“你的话我记住了,我只好好读书。以后不读书了,就好好劳动。”
转眼,几年过去了,萧玉都是按照爸爸“慎言慎行”的教导生活的,到也平安无事。不想,在萧玉初中毕业,因为家庭株连无法再上学读书的时候,他竟闯了一场大祸,以致连累了家庭,连累了爸爸——萧玉,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锻炼……仲春,傍晚的彩霞本来是最美丽最美丽的。那色彩,先是嫣红,后是桔红,从西天边向东撒去,把重重叠叠的云彩染上浓浓淡淡的颜色,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幅无边无际、绚丽壮观的水彩图画!柔软的东风抚摸着枭枭低垂的柳丝,淡淡的炊烟,轻纱样的挂在树林的枝头,天地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可是却不。“文化大革命”开展七八年来,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彩霞、村庄、树木都没变,人们却总觉得再也看不到仲春傍晚昔日的美丽了!
你瞧,我们东葛庄,除了偶尔几声鸟啼,里里外外,都格外宁静,宁静得就像寒冬腊月大雪封门一样,真使人气闷!
东葛庄,座落在黄河故道的沙滩上,河道常年不见水,沙尘随风起波浪,是一片连荒草也不旺盛的地方。庄稼人大多穷得糠菜半年粮。“文化大革命”动乱之后,这里的人不仅盼饱暖,更盼平安。所以,村子总是死气沉沉。
今儿有点意外,太阳压着西山头的时候,村中忽然出现了喧闹声——原来村头上出现了一辆大板车,大板车上送来了一台崭新的柴油机!柴油机很大,几乎占满了大半车箱。拉板车的是三个小伙子,身强力壮,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柴油机进村的时候,大多数社员还没有从田里回来,被招引来的都是些爱看热闹的孩子。他们有的是刚刚放了晚学,肩上还背着书包,有的是刚刚放下草篮,身上还沾满着泥土。大家像一群猴子似的,向拖运柴油机的板车涌来。
“柴油机来啦!是个大家伙,快来看呀!”孩子们跑着、喊着,转眼间把个大板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腿脚慢的小学生隔在最外一层,翘着脚尖也看不到,小脸蛋儿都急红了。年龄大的学生见过世面,他们指手划脚地议论,这个说:“这不是柴油机,柴油机比它小。”那个说:“这是大号的。”……
孩子们正在拥拥挤挤地吵嚷着的时候,生产队长宋小良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宋小良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在一个高高的土墩子上站稳脚,从衣袋里摸出大半截子香烟,又摸出一个蜡烛头那么大的圆形打火机,“咔嚓,咔嚓”打出火来,点上烟,把烟叨在嘴上,吸了一口,然后神气地开了腔:“闪开闪开!有什么好看的?往后新东西多着哩,够你们看的。”
宋小良这么一喊,孩子们不再拥挤了,有的抬起头来,张望着那张白净净的脸,猜测着他想干什么;有的用警惕地眼色瞅着他那“三滴水”的衣襟,好像那里面会突然跳出一只三条腿的蛤蟆;也有的专门看他那油光油亮的分丝头上是不是有苍蝇,因为听大人说过,“苍蝇落在宋小良的头上也得滑倒。”
宋小良高高的个儿,白白的面皮,宽额头,尖下巴,脸模子像只新出窝的鸡蛋。不足之处是眉毛过于疏淡,眼睛过于细眯,但大致上说还是满漂亮的。再加上他很爱打扮,那就更漂亮了。就拿他身上穿的衣服来说,里边贴身的是一件大红运动衫,外边是一件玉白府绸褂,最外一层是咖啡色的学生装;这三层衣服从里到外,下摆一件比一件长。所以三种颜色的衣摆都露了出来。这种打扮称为“三滴水”。社员们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互相递着眼色说:“注意,‘三滴水’来了。”这样,“三滴水”就成了宋小良的外号。衣服“三滴水”,衣领也有讲究,总是别着一圈回形针,太阳光一照,放光放光的。帽子也总是坎在后脑勺上,抹了生发油的分丝头,也就跟着放光。宋小良还不到三十岁,年青人讲究一点穿戴,本来也是应该的。不过,宋小良这个生产队长从来就是只讲穿戴不干活,又加上整天指手划脚教训别人,这就使大家不高兴了。以前,大家对他印象倒也不坏,说他当了几年兵,回村的那一阵子虽然不干重活,轻活还是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