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以后他越来越懒,慢慢地就甩起手来。说起原因来,也有点奇:原来他总觉得自己穿过两年军装,回家来应该当个干部。结果,大干部没有当上,小干部也没有沾边,心里老觉着窝囊。正巧,那时候“文化大革命”两派武斗,他当上了一派的总指挥。不久,夺权当上了生产队长。照他那时的想法,也不打算当多大的干部,能在公社当个“脱产人员”也就行了。谁知县里不批准,说等干出成绩来再提拔也不晚。开初他自己也想不通,曾经对他的造反司令说:“哥们,凭我这总指挥,当个公社书记也得算大材小用,为啥只给个生产队长?”后来想想,想不通也没有好办法,闹几场也闹不起来,干就干吧!干出点名堂再说话也不迟。于是他下了决心,要把东葛庄生产队搞成全县的“尖子”。那时候,我们国家出个了最吃香的村子,叫小靳庄。宋小良决心学习小靳庄的样子,他每天让社员们排成队,跳舞,唱歌,作诗,闹得叮叮当当!果然引得不少外地的人来参观了两三回。可是来参观的人有点反映,说:“东葛庄人作诗跳舞倒还可以,只是庄稼长得不好,农用机器也少得可怜!”这一来,宋小良心里不大痛快了。这可怎么办呢?庄稼不能一口气吹起来。他皱着眉想了半天,有办法了:粮食不能吹上去,机器倒可以先买一点。一提买机器,社员们也有点不大高兴。因为一年前队里买了一台十二匹马力的柴油机,说是用来提水灌溉的。那时候宋小良把工夫都用在唱歌跳舞上,没有闲心种庄稼,没开三天,那台柴油机就坏了。坏了也没有人修。结果,让他宋小良当废铁卖了。现在再买机器,大家自然有意见。有意见也不敢提,因为宋小良有个制人的绝招,动不动他就扣工分。大家只好暗暗地说:“随他胡闹去吧,就那么点家业,毁坏光了,天塌下来砸众人!”宋小良呢,群众的语言不入耳,他只管气派他的。他说:“要买就买大号的,叫参观的人看着咱东葛庄,赞一声‘真阔气!’”结果,便从县农机公司买来了这台大家伙。……“三滴水”从土坡上跨下来,把半截子香烟拿在手里,两个指头掐着,来到板车跟前,脑袋一偏,指着柴油机,白着眼对学生说道:“你们懂吗?这是二十五个马的。二十五个马的,懂吗?”
“队长,你说错了。不是二十五个马,是二十五马力?”一个小伙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什么?”宋小良先是一愣,急忙两眼瞅着,他要看一看说话的是谁?说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个不矮,又黑又瘦,圆脸膛,高鼻梁,留着小平头,穿一身灰布旧衣裳,两肩上补着两块大补丁。宋小良心里愤愤地想:“噢,原来是反革命大黑帮的儿子萧玉!”他把脸一沉,朝萧玉走来。“萧玉,你能的什么?知道你什么出身吗?高中都不许你考,你还抢盘子说话……”
宋小良当了生产队长之后有个习性,他说的话不准任何人反对。他一贯自称是“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响当当的造反派”,“一贯正确”。他说他的首长说过:路线正确,一切都正确。每句话当然也正确。在东葛庄,不管他怎样胡说八道,也没有谁敢跟他争辩。谁犯得着跟他争辩呢?谁要跟他急辩,他就耍手腕整谁,轻了骂一顿,重了要批斗,批斗之后,再扣劳动工分。所以,哪怕是他说“鞋子能当帽子戴”,也没有谁说不对。宋小良把“马力”说成“马”,如果是别的孩子,他或许只是瞪瞪眼也就算了。说话的偏偏是萧玉,那就不同了。萧玉的爸爸是因为写“黑文章”被开除党籍、政籍,从县机关遣送回原籍的“反革命分子”。宋小良又是“坚强的造反派”他怎么能放过这个孩子呢?萧玉一见宋小良那个样子,有些胆怯,懊悔自己不该这样不谨慎,多嘴多舌,惹他这号人犯得着吗?但又觉得自己说话全是一片好心,招了白眼,实在冤枉。便急忙解释说:“队长,真的……是二十五马力,不是二十五马,我说的是真话,对队长没有别的……”
“胡说!”宋小良红涨着脸说。“什么马力牛力,二十五马,二十马力,是一样的。”
萧玉见他坚持错误还发火,心里暗想:“还是个队长呢,怎么不讲一点道理啊!硬说马和马力一样的,是一样吗?”他又想:“也许我没有解释清楚。”于是,他眨了眨眼,心平气和地又解释说:“队长,马和马力不是一个意思,你弄错了。”
“错?错在哪儿?”宋小良拧着脖子,涨红了脸。萧玉说:“书上说,柴油机的功率计算单位是马力,不是马。队长你把马力说成马,要是在学校考试,老师准给你吃个大鸭蛋。”说着,他用两手做了一个大鸭蛋的样子,在宋小良面前晃了两晃,又攮了攮鼻子。孩子们听萧玉说得有理,以为能把队长说服,都很佩服他。不由自主地学着萧玉的样子,用手做着大鸭蛋,“嘿嘿”地笑起来。谁知这一笑,把宋小良惹恼了。他冲着萧玉吐着唾沫星子说:“你……你逞什么能?嗯?你要小心点儿!你这个‘五类’分子子女!”
“啊——?”孩子们都吃惊了。“这也跟‘反革命’有关?”一张张小嘴都绷了起来。萧玉心里一阵痛疼,天灵盖猛的发热,脸也红了——自然想起了爸爸,想起来了目前自己的家。本来,萧玉的心灵上已经有了一块深深地伤痕,疼呀!伤害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往往像在一棵幼龄果树上砍一斧子一样,总要流出淡绿色的树汁,久久不能愈合,愈合了还要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大家都知道萧玉是个好孩子,成年人谁也舍不得在他面前提他老子的事情,除了宋小良之外。大概也是宋小良常这样伤害他,倒反使萧玉有些麻木了。况且这一回,萧玉觉得自己有理。他只是全身震动了一下,眨眼间便天灵不热,脸也不红,恢复了正常。他瞪着执拗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地说:“队长,马力不是马。书上说马是动物,马力是功率,咋能一样呢?”
“哼!马力,马力。什么是马力?”宋小良往前跨了一步,凶狠地说:“你说什么是马力?”他以为这一下子就把萧玉难住了。萧玉皱着眉,认真思索片刻,挺挺胸说:“每一秒钟能够从地面上将75公斤重量的物体提到一米高,就称为一马力。”萧玉回答很流利。他双臂抱在胸前,偏着脑袋,看着宋小良。
宋小良没有词了。他气急败坏地把脸朝傍边一转,说:“什么‘书上说’的‘书上说’的?
文化越多越反动,懂吗?我不给你耍嘴皮?”他用手指着新买来的柴油机,挑战似地说:“你不是啥都懂吗?那好,你把它开起来吧,你能把它开起来,我才服你呢。你开,有本事叫这家伙‘吭、吭’几声。”
“开——?”萧玉愣住了。开柴油机书本上可没有说。就是说了,也不是一念就会开的。萧玉才十四岁呀,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还是一个刚刚涉世的孩子,他怎么能开起柴油机呢?
他不敢回答宋小良的话,他胆怯的低下头去,用手捏自己的衣襟。此刻,心跳急了,脑门也觉得发热。不过,萧玉并不想向宋小良低头认错。认错了,就更助长了宋小良的气焰,说不定连爸爸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可怎么办呢?”
宋小良见萧玉不说话,以为被他整住了。他得意洋洋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解开咖啡外衣的钮扣,露出玉白府绸褂和大红运动衫的领子,攮攮鼻子,仰仰脸说:“哼,你不逞能啦吧!
你开!你开去!”宋小良一只巴掌扬起来,五个指头叉巴开,举到头顶摇晃着,脑袋也转着拨朗鼓样的圈儿说:“咋样?别说你,我看你们这群中学生,连一个管用的也没有!都是笨蛋!”
萧玉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开柴油机,怎么开?是的,萧玉跟爸爸妈妈在城里时,还不到十岁,不懂这个,也没学过;回农村来,虽然读了初中的书,也是以劳动为主,何曾学过开什么农用机器的技术?“咳!”他犯愁了。他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们,大家也正在看着他。说实在话,队里过去虽然有一部旧柴油机,但是从来也没用过,谁也没开过,谁也不会开。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小村子是太落后了。那几年,男女社员都“抓革命”去了,天天参加批斗会,地种不好,牛喂不饱,把公社化以后积累的家当都闹光了。宋小良反而手摆得跟荷叶似的,说:“形势大好,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好!”庄稼人谁心里没有数呢,开会的工分给得再多,田里收不了粮食,还是分不到钱的。本来这些事萧玉心里早已嘀嘀咕咕了,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家庭的变迁,使他早成熟了,他比同龄孩子懂事多了。如今宋小良拿他不如一块咸菜,他不服。他把心一横,鼓了鼓勇气,冲着宋小良问道:“我要是把柴油机开起来,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