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开,我每天开给你三天的工分。另外买一个猪头二斤酒,请客!” 萧玉朝前走了两步,来到宋小良面前,挺着脖子说:“我要是开不起来柴油机,我一年的工分统统不要!”
宋小良一看萧玉认真了,说可以开柴油机了,心里一愣!“这小子敢吹大牛,还要跟我打赌。好吧!”他把手伸出来,拉成个进攻的架式。萧玉也不甘示弱,猛伸胳膊,把消瘦的右手扬起来朝宋小良的手压了过去。两只手掌互相拍了一下,“啪”的发出一声响。“一言为定!”宋小良说。“一言为定!”萧玉说。
萧玉跟着拉柴油的板车,一直到了保管室门前,转来转去看了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朝家走去。太阳的余辉已经收尽了,炊烟变成了霭霭的薄雾,准备迎接就要降临的夜色。一队一队的男女社员荷锄扛锨从田里返回村庄,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寻觅栖枝的鸟雀,也一群一群地在树梢上飞来飞去,“嘁嘁喳喳”地吵闹着,仿佛找不到了自己的家。快要上宿的鸡鸭,迈着八字步,缩头缩脑地走向圈栏。有几户人家的风箱声“呱嗒,呱嗒”地响起来,声音轻缓而有节奏。东葛庄的黄昏显得更加宁静了。和村子里的宁静的气氛相反,萧玉的心极不宁静。现在,他没有刚才跟宋小良争辩,“打手击掌”时那样冲动了。然而,冲动之后的沉重心情,驱使他揣揣不安。按常理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的心灵应该是纯洁的,欢乐的。像无垠的蓝天那样,喜欢风云的变幻。但风云过后,总会霎时开朗起来,明快起来。像急湍的小溪一样,喜欢叮叮当当地向岩石撞击,即使把自己的浪花撞碎了,却依然欢腾地、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去。如果说萧玉刚才的“击掌为誓”是蓝天上的一阵风云,那么这风云已经在萧玉的心境中结成雨雾,更不能像冲击石缝的小溪那样欢腾地奔流,而是蒙上了一层冰块。几年来,家境的际遇和生活的折磨,使萧玉的性格要比他的年龄大十岁;大概也是这种缘故,他的倔强和任性偏偏又比他的年龄小十岁。深沉和凝重使他过早地成熟,倔强和任性又使他返回到童年。他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思索,拼命解答周围发生的是非。当然,今天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宋小良。宋小良是什么样的人?萧玉也用自己的眼光观察过,而且得到过直观的印象。三天前,发生过一件分发蔬菜的事情:东葛庄生产队在宋小良领导下,军事化是不能含糊的。分瓜分菜也得军事化,不光要站好队伍,还有严格的戒律,从第一户喊起,喊两声不“到”的,罚工分五个;喊三声不“到”的,除名不发。其中有一个叫玉侠的社员,是个三、五天不吭一声的老实人,性子又松。往天碰上队里分东西,都是老伴出面,今儿巧,老伴被生产队分派干别的去了,老玉侠只好自己来应卯。“三滴水”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在队伍中往外挤;“三滴水”喊第二声时,他已经挤出队伍,只差说一声“到”了。“三滴水”火冒三丈,骂道:“一家人都死绝啦?”骂还不算,手一摆下了命令:“把他的菜挎去喂牲口!”老玉侠走到他面前,苦笑着松巴拉极地说:“这不是到了吗!” “三滴水”不答应,继续骂道:“你干熊去啦?都跟你一样,东葛庄军事化还化不化啦?”
老玉侠还是苦笑着说:“你说化,哪能不化?”说着,便想去抱菜。“三滴不”不答应,一把把老玉侠推出几步远,说:“滚!滚!这次非扣发你家的菜不可!”大伙敢怒不敢言,一个一个偷偷地叹气。也在队伍中等待领菜的萧玉,猛然间觉得头脑热了一下,“宋小良这算什么干部?为什么扣人家的菜?”他把小拳头握了握,真想挺身出来,为老玉侠打抱不平。可是,他又想到了爸爸的教导,要慎行,“大家都看到了,都不说话,可见说了也没有用。”于是,他挺挺脖子,把怒气吞进肚子。这使萧玉对宋小良产生了十分厌恶的印象。他把宋小良比作一只在清水池中戏闹的狐狸,弄污了池水,却没有办法把它赶走,只有发呕。萧玉愤愤地想:这个狐狸,把东葛庄搅得鸡犬不宁,人们却不敢喊打,还要像送祟一样,向他烧钱化纸……萧玉实在纳闷。他想:在我们这样的新社会、新农村,怎么会冒出宋小良这号人物呢?这件事,他费了很大气力也找不到缘由。因为从他刚刚进幼儿园的年龄算起,他的周围便是一个朝气勃勃的新世界,是一个道德高尚的新国家,街头巷尾,到处赞美着雷锋,学习着雷锋;大人们和孩子们总是那么讲礼貌,讲文明,那么谦逊,那么和善。从来没有见到过宋小良这样傲慢而专横的面孔,也没有听到过他这样蛮横粗鲁的喝斥声。苍蝇蛆虫蜉化而生,毒莓是苞菌生长而成。这些简单的常见的现象,萧玉可以解答。可是对宋小良怎么会这样坏,他解答不出来。因为宋小良这种人“蜉化”和“生成”的那个时代,萧玉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先队员,他只能辩别电影里的好人和坏人。从来没有想象过什么时候,生活会变成电影,会出现比电影上更坏的人物。现在,就在他面前,这种人物竟然出现了,并且和他打了赌。其实,中国的这个历史时期,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半期开始的。那时候,我们中国正在滚动着震惊全球的“文化大革命”的汹涌波涛。这波涛冲击着社会的各个角落。使八亿农民不得不暂时放弃手中的锄把,涌上街头,互相争辩,互相指责。于是,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裂成为互相对立的两派,而各派都以从“当权派”手中夺权,掌权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左派掌权”。社会上发生了一种可笑的误解,“造反可以做官”,“夺权可以做官”。夺起权来,两派各不相让,便发生了大规模的武斗。头脑愚蠢、身体粗壮的斗士成了“闯将”,成了“英雄”,成了分享权利的股东。宋小良如果不是身强力壮而又常常手持长矛,横冲直杀,那是不会当上生产队长的!武斗分得了权力,蛮横变成了习惯,欺压别人使他感到优越,指手划脚使他得意忘形。在他身上,社会公德沦丧了,文明风尚泯灭了!这种沦丧和泯灭,使社会的每一个细胞都倏倏发抖,阵阵痉挛。东葛庄在宁静中沉默,我们的萧玉在沉黑中苦思……萧玉早就想对付他们了。今天,他用孩子式的任性和倔强,终于顶撞了他。说实在话,在东葛庄,只有萧玉才干得出这种事情。因为他是个倔强的、有头脑的孩子。正义感和疾恶如仇,一旦和童心的任性结合起来,便会撞击出可怕的火光。这在大人,往往是不理解的,甚至往往会骂他们“幼稚”,骂他们“惹祸招灾”。其实是错怪了孩子……萧玉迈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朝家中走着,脑子里翻滚着万花筒似的事情和问题。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击手打掌的事情过后,他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慢慢地有点儿懊悔了。“我,我为啥要跟他打赌呢?”萧玉一边走着,一边思索,两只脚慢慢地移动着。他低着头,像是察看着自己的脚步,又像在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路径。他心里一阵阵忐忑不安,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来。他发觉到,打赌这件事,本来就十分荒唐,“你本来就不会开柴油机,逞什么能呢?人家宋小良骂得对,又不是只骂你,你吞下一口气不就完了。”他最后悔的是,不应该拿全年的劳动工分去跟宋小良赌输赢。“爸爸年老多病,精神又受到那么严重的创伤,妈妈心眼儿本来就小,跟着爸爸受牵连早已骨瘦如柴,再也经受不得任何打击了。赌输了怎么办,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我是个大傻瓜?”
萧玉的脚步迈不动了,他在一大树底下站下来。眉头紧皱,又想到了爸爸——爸爸是个好爸爸。他记忆中,爸爸像老黄牛一样只会勤勤恳恳地工作;爸爸待任何人都那么坦诚、忠厚。可是,把几篇文章给上纲批判,竟把爸爸打成了反革命,还送回原籍改造。这合理吗?爸爸能经得起这个打击吗?爸爸没有倒下,他迎着沉沉地压力站起来,工资没有了,口粮计划不再给了,原籍早已上无片瓦,爸爸都顶住了。到原籍的第一天,爸爸就扛起锄头下田劳动。就是这一天,爸爸两只手心都磨出了血泡,累得不想吃饭,进家就躺倒床上……几年来,爸爸一直过着人下人的生活,劳动之外,还要经受着宋小良之类的造反派的批判斗争。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是逞能好强的时候吗?萧玉问自己:“万一因打赌的事给家庭带来灾难,给爸爸添了新罪,那该咋办呢?”他越想越后悔,他真想跑到宋小良跟前认个错,把打赌的事一笔勾消。“萧玉!”是谁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萧玉转过身来,见他的好朋友宋坤坤跑了过来。宋坤坤跑起路来,总是连蹦带跳,好像是操场上滚动着的一只足球。“萧玉!”宋坤坤跑的满脸通红,高高地挺着脖子站在面前,大声说:“萧玉,你真行啊!真行啊!”
“坤坤,啥事呀?”
“你把‘三滴水’给整住了,还跟他击手打掌,真有胆量,真痛快!”坤坤双手拍着屁股,连连蹦着双脚。萧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痛快?要是我输了,还痛快吗?”
“输了输了也不怕!”
“输了,怎么不怕?那要给他一年的工分。”
“啥子?”坤坤笑嘻嘻地把手一摆:“狗屁!还当真跟他论输赢吗?宋小良从来说话都跟放屁一样。”
“你说我跟他打赌是假吗?”
“咳,闹着玩儿!整整他,出口气呗!”
“不!”萧玉绷起嘴唇,把双手往后腰一背,十分认真地说:“不能闹着玩,说一不二!”
坤坤愣住了,眨着眼睛,鼓着腮帮说:“啊?小玉哥,打赌是真事?不能这样办呀!宋小良是个不认爹娘的孩子,到时候,真会扣你一年工分。”
“所以,我就要认真办!”萧玉打断了宋坤坤的话,说:“坤坤,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能劝我说假话。要不,咱们就不是好朋友。”
“不是好朋友……”宋坤坤刚刚张开的嘴巴,合不扰了。因为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从来不说半句假话,所以坤坤吃惊,发呆——他们俩人是怎样交上的好朋友呢?其中有段波折:坤坤比萧玉小一岁,两人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当初,他们两可不是好朋友。不光不好,还是两个“对头星”呢。谁见了谁也不理谁,像两只斗恼了的小公鸡,一照面就要把羽毛竖起来。
原因是,坤坤老把萧玉说成“黑七类”,是“小反革命”、“小黑帮”,生怕和他划不清界限,走路也要离他远一点。知道“黑七类”、“小黑帮”这些生涩可怕的名称吗?不知道吧。好,这里先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凡是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都知道,那时候全国大中小学都不上课了,学生成立一种称为“红卫兵”的“群众组织”。当时,极左思潮形成恶风,“血统论”相当流行。因面,“红卫兵”不准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参加,把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七种家庭出身的青年人称为“黑七类”。这个名词一旦传到乡下,就类推扩大,同“坏蛋”、“混蛋”这些词儿一样,成为一种骂人的话了。宋坤坤虽然弄不清“黑七类”是哪七类,但却晓得萧玉的爸爸是被押送回家的。听说是个“黑帮”。“黑帮”是个什么玩艺,那时的概念是很含糊的,多是把写过毒草文章的文人统统划在“黑帮”范围之内。“黑帮”也是反革命,得归“黑七类”。萧玉的爸爸就属这种情况。在宋坤坤看来,老子是“黑帮”,儿子自然就是“小黑帮”。所以,宋坤坤每每见着萧玉,就张开大口,狠狠地骂一声“小黑帮——坏种!”为了骂得带劲,他有时还再给加上一个“小反革命”。这骂声使萧玉很恼怒,他躲了几次,总是躲不开,不得不以骂对骂。他骂宋坤坤是“学混子”是“能豆子”,是“小叭狗”……这样对骂之后,两人结了仇。有一次,宋坤坤邀集了三个同学,在村外桃林里等着萧玉,准备狠狠地把他揍一顿,让他知道坤坤不是好惹的。有一位同学把这件事秘密地告诉了萧玉。还劝他躲开,“别碰上了吃亏。”当时,萧玉正在村南沟头上给队里割牛草,一听这个消息,肚子气得直往外鼓。他对报信的同学说:“你去对宋坤坤说,叫他们准备好,我随后就到!”那个同学走后,他风快地把牛草收好,把小褂子脱下来,双手扯着袖子绕了几圈,紧紧地扎在腰里;把鞋子也脱了下来,别在了背后;又把裤脚高高地卷起来。一切收拾停当,刚要动身,却见隔着沟坡跑过来一个女孩子。一副苹果圆脸和两条羊角发辫像个女孩子以外,通身上下都像个男孩子一样,体格强健。
尤其是过于发达的四肢,又长又粗又圆。走起路来一阵风,说笑起来,“咯咯”震天响。有一次,笑男在饲养室门外和孩子们一起玩,一头小马驹总是在她身边溜来溜去,她一生气,两只手一用力,把个马驹推出五米开外,摇晃儿摇晃,差点摔倒……赫笑男背着很大一捆麦草,来到萧玉跟前,把草捆朝土坡上一丢,只听“扑嗵”一声响,地面还吹起了一股尘土。她一边理着额前蓬乱的头发,一边问萧玉:“你怎么啦?萧玉!”
萧玉只抿着嘴,没吭声。笑男又追问:“你怎么啦,要跟谁打架?”
“跟宋坤坤!”萧玉被她追问得没办法,只好如实地把事情告诉赫笑男。赫笑男问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气得两眼直瞪着,她弯腰从地上扯起一条长长的抓秧草,把乱头发抿到脑后,扎个毛刷子。然后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一边说:“走吧!萧玉,我帮你去打架!”
萧玉沉思一阵,却慢慢地把小褂子从腰窝里解下来,抖了抖,穿在身上。又把鞋子穿好,才说:“笑男,这个架咱不能打!”
“为啥不能打?受他们欺侮吗?”笑男说。“不错,”萧玉说:“宋坤坤是太欺侮人了。平是他总骂我是‘黑七类’,我不想理他。现在,他又邀人要揍我,我真想跟他拼个死活。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呀!‘黑七类’不是他发明的。再说,过去我也不对,不该骂他是‘学混子’。走吧,我去见见他。打不打,到时候再看。”
萧玉前边走,后边跟着赫笑男。他们来到田头,在一片桃树林边停住脚步。那桃林很大,简直一眼望不到边缘。每棵桃树都很茂盛,葱葱笼笼,蓊蓊郁郁,构成一片青纱帐。萧玉向树林里张望了一会儿,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想了想,便用手做成了一个喇叭形,大声喊起来:“宋坤坤!宋坤坤!萧玉在这里等你啦!”这声音漫着桃林,飞向田野。过了一小会儿,只见宋坤坤从一棵大桃树后边钻了出来。两只小眼睛圆圆地瞪着,绷着小嘴,紧紧地攥着拳头,一条布带把腰板扎的鼓鼓的。萧玉瞅了瞅他,说:“坤坤,你不是要打架吗?咱们先说好,是文打还是武打。”
宋坤坤问:“啥叫文打?啥叫武打?”
萧玉说:“咱们先把打架的原因说清楚。要是我有错,你先揍我三拳,我不还手;要是你有错,我揍你三拳,你也不许还手。这就叫文打。”
宋坤坤眨巴着眼想了想,又问:“啥叫武打?”
萧玉说:“武打就是蛮不讲理,揍就是了。谁揍死谁,活该。”
宋坤坤又眨巴眨巴眼说:“那就武打吧!”说着,他向桃林后边喊了声:“都过来!”
随着喊声,桃树林里跳出三个男孩子,每人手里都握住两个大坷垃。坤坤喊了声“揍!”几个人便前后左右把萧玉围起来。一个大个子男孩用手中的坷垃“刷”地一声往萧玉腰里打去。萧玉把腰一偏,躲了过去。接着又一个坷垃飞过来。萧玉又躲闪开来。宋坤坤哈腰拾起一块大坷垃,正要对准萧玉的脸打去,只听“嘭——”的一声,一个大坷垃打在宋坤坤的胳臂上,把他打了一个趔趄。手中的坷垃落在地上。“嘭嘭嘭!”又是三声响,另外三个男孩身上也各挨了一坷垃。只听有人喊了声“举起手来!”随着喊声,跳出一个女孩子来。大家定神一看,原来是赫笑男。只见她两只袖筒卷到胳膊肘子上边,裤脚卷过膝盖,赤着两只大脚丫子,一步能跳丈把远,正冲着坤坤走过来。坤坤和三个男孩子还没弄清是咋回事,笑男早已跳到面前,一只手扭住坤坤,另一只手扭住先动手的那个男孩。只见她一绷嘴,一皱眉,两手轻轻一摔,把两个人都摔在地上,四脚朝天,身下飞起一股沙土。另外两个孩子见情况不妙,早已撒腿跑开了。赫笑男大吼一声:“给我站住!再跑我就追过去了。”两男孩乖乖地站那里不动了。坤坤一边挣扎着,一边喊:“笑男,别打!”
笑男用脚丫子踩着宋坤坤的脖子说:“非打不行!你才说过是武打。武打就是蛮不讲理。”说着便朝坤坤屁股上连连打了几拳,打得坤坤嗷嗷叫,就地翻了个过,啃了一嘴泥。萧玉向前拉住笑男,叫她不忙动手。接着又把坤坤从地上拉起来,说:“坤坤,你不讲理我要讲理,咱们今天一定得把话说明白。我先问你,你凭啥骂我是‘黑七类’,咱们村上人没人不知道我家是穷人,是贫农。我爸爸十七岁就当解放军。现在是被人陷害,一身冤枉没洗清,你不该再来欺侮我。”
笑男晃着拳头插嘴说:“坤坤你听着,全庄人都说萧玉的爸爸冤枉,只有‘三滴水’说他是‘黑帮’。你却跟着‘三滴水’骂好人,欺侮人家。你自己算什么人?你也是‘三滴水’?‘三滴水’是人人骂的坏蛋!知道吗!告诉你,往后你再敢欺侮萧玉,我就揍偏你!”
坤坤刚要回话,萧玉又说:“你骂我是‘黑七类’,骂就骂吧,这也不能全怪你,你是听别人说的,我也不在乎。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骂你是‘学混子’,我骂得太过火了。你学习不好,调皮捣蛋,这是真的,可是我不该骂你这么重。这一条我错了,你过来揍我吧!
揍一百拳,我不动就是了。”
说着,往坤坤面前一蹲。坤坤缩了缩脑袋,没有动手,只往后退了两步。笑男“咯咯”地大笑起来,说:“坤坤,你怎么不动手啊?我离远一点,你动手吧?”
坤坤摇了摇头。笑男又说:“你怎么单向宋小良学习,不向好人学习呢?萧玉的功课样样都是一百分,你得向他学习。以后咱们一块儿做朋友,别打架了,行吗?”
坤坤觉得这两个人说的都有理,又见笑男站在面前像个黑煞神,便说:“行行!”
萧玉说:“坤坤,今后我把你当成好朋友,咱们一起学习功课,你拿我当不当朋友我不管,要是有意欺侮我,我可不答应!”
坤坤听萧玉讲的句句是真情实话,就红着脸往萧玉面前一蹲,慢吞吞地说:“萧玉,咱……当好朋友吧!”
从此以后,他们真成了好朋友。今天,坤坤听说萧玉跟宋小良“打手击掌”要开柴油机,心里很高兴,一路跑来找萧玉。原来,他以为这是闹着玩的,闹一闹,高兴高兴也就算了。谁知一听萧玉的口气,知道他要干真的,就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一直把萧玉送到家门口,还嘀嘀咕咕地说:“小玉哥!你怎么想起来戳这个蚂蜂窝呀?‘三滴水’这家伙可是翻脸不认人啊!要是你真开不起来柴油机,那可怎么办呢?”
萧玉沉思着说:“是呀!当时一动气,把话说出来了。这会儿仔细一想,也……”
“我看这样办吧!”宋坤坤说:“我去找宋小良,就说你跟他闹着玩的。你愿意到他面前认错拉倒!”
“不!”萧玉坚决地说:“决不认错,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么……要是真开不起来,就得搭上一年的工分。”
萧玉锁了一下眉,说:“工分倒不怕,就算一年的工分都不要,我挎个篮子去要饭也不怕!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眉宇皱了起来,不安地说:“怕的是我爸爸妈妈过不安生日子。”坤坤说:“是呀!所以我不赞成你的办法。咱跟他‘三滴水’斗气,能有啥好处呀?斗赢了他也绝不会一天给你三天的工分,那家伙说话从来不算数。就算他给了,工分也不是他的,是大伙的,你呀!别干傻事啦!”
“斗赢了,我也不一天要他三天的工分,斗输了,我就去讨一年饭,决不让爸爸妈妈烦心。”萧玉说着,用上牙咬了咬下嘴唇。坤坤想了想,左右为难,他说:“小玉哥,这件事要先瞒着你爸爸妈妈呀!他们知道了,要骂你的。”
萧玉一愣,霎时摇了摇头,说:“不能瞒。我谁都不能瞒着。”他拍了拍胸脯:“坤坤,咱俩是好朋友,你得帮助我跟‘三滴水’斗!我家里的事,你放心吧!不管爸爸妈妈生气不生气,都要斗下去,想尽法子斗赢。万一斗输了,花一毛钱买只碗,下东北。”
“真的?”坤坤睁大着眼,见萧玉倔强地点点头,又说:“好!我和你一起跟他斗。真斗输了,咱们一起下东北。”
“不!”萧玉说:“你要在家读书,下死命学好功课,将来好凭自己的本领谋出路。以后再不贪玩就好了。”
坤坤说:“咳,以前你说我瞎混,我真不该混。谁知道呢?老觉着功课好也没用处。上大学、当工人都不凭本领,要有后门。咱们没有后门,哪里也去不了,学问有啥用?你爸爸学问怪高,你看……还不是受冤枉。”
萧玉说:“坤坤,别这样想!好人总是好人,咱们不要后门,要一口气,要一口志气!千万不能当宋小良那样的人!”
“他算什么东西!他的日子长不了啦!”坤坤冷笑着鄙夷地说。“咳!”听坤坤这么说,萧玉重重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思就是那样复杂。他觉得东葛庄的事情决不会像坤坤说的那样“宋小良算什么东西?”宋小良到底是个东西啊!全庄一百七十多口人都说他不算东西,但他这东西却是一队之长!他办了一些什么好事啊?为了迎接参观,为了替他自己脸上抹粉,他竟然下命令让全村男女老弱都搞“军事化”,下地干活,回家吃饭都要排上队,喊着口令。谁动作慢了就要扣工分。至于地里庄稼长得好坏,他是不管不问的。他说拔了玉米改种水稻,那就得拔;他说杀猪迎接参观团,就得杀。每亩产粮明明不到三百斤,他说报五百斤,你就得报五百斤;没有粮食就扣社员的口粮。社员明明只分三百三十斤口粮,他却报五百二十五斤。谁要敢说“吃不饱”,他就处置谁。轻了说你“忘本”,重了给你戴一顶“诬蔑社会主义”的帽子。这样的人上边却很信任他,说他“阶级觉悟高”,“新生事物”,拿他当典型树!……你不承认他是个东西,他照样当做一个东西摆在东葛庄生产队。而东葛庄那么多勤劳勇敢的社员,他们的劳动工分,口粮标准等等都要依照这个东西的好恶来决定。萧玉觉得,像坤坤那样仅仅鄙夷地骂一声“不算东西”是没有用处的;要跟他斗争才行。他想:我没有本领搬开这块石头,我却能用牙齿嘴掉他一点角棱!“坤坤你说,柴油机不是人开的吗?”
“人家学过才会开。咱们没学过能会吗?”
“试试看,试就是学。”萧玉说。“坤坤,咱们一起想办法,咱们是好朋友,合伙战胜‘三滴水’。”
“好!咱是好朋友。两人准比一个人的办法多!”
两个好朋友在沉沉的暮色中紧紧地握着手。
夜色像一幅灰色的大幕,把个东葛庄蒙得模模糊糊。萧玉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走去。他的家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矮矮的土墙,只有半人那么高,院门是用秫秸和树枝扎成的。三间低矮的草房子,房顶早驳落不堪了,想修也修不起。那是萧玉随爸爸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盖的。本来遣送爸爸的单位说“已经在你的故乡为你造好了住房,不会把你一家人放在露水地上的。这是共产党给出路的政策。”可是,当遣送的大汽车开进村,才发现那是一个假的许诺。妈妈和小玉都坚持不下汽车,还回原单位去。爸爸却不同意。他领头跳下汽车,并且对家人说:“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了,就接受吧,争取是争取不到改善的。如争取能争取到,原先他们是会做到的。他们不做到,就证明他们本来就不想做。”后来,他们只好偷偷地投亲戚、求朋友、一把草、一根棒的凑,才盖起了三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草屋,而后,自己又一锨锨垒了个院墙,两年努力,才算有了“窝”。有了这窝,一家人才算有了温暖。瞧,天黑了,一家人都要回这窝了——萧玉刚要跨进院门的时候,心里不由一阵“咚咚”乱跳。他站住脚步,用手按了按胸口,暗暗地猜测着刚刚打赌的这件事将要给爸爸妈妈带来多大的烦恼……萧玉虽然只有十五岁,他的经历可复杂呢:八岁以前,他只懂得背上书包,跑到学校,在课堂上认真听老师讲课,认真做作业,回到家里,他便懂得帮助妈妈做家务。那时候,他的家住在城里,爸爸妈妈去上班的时候,总是由他把五岁的妹妹送到幼儿园去。中午、晚上放了学,他就把炉门打开,按照妈妈的规定在锅里添足水,淘好米煮上,然后到外面玩一圈回来,锅里就开了。他还会冲面糊,做稀饭呢!妈妈夸奖他说:“会干比闺女还细的活!”后来,他慢慢懂得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道理,他脖子上系上了红领巾,还被孩子们选为少先队的大队长呢!萧玉一连五学期得到“三好学生”的奖状。十岁以后,生活发生了变化,只在一夜之间,他们的家就被从一个光明的世界给扔进一个漆黑的世界:什么都糊涂不清楚了,只是一张灰白纸片上的大字报,爸爸就成了“黑帮”,失去了自由……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为什么一定要发生这样的变化呢?萧玉说不清楚,他瞪着吃惊的小眼睛去问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没对他说清楚过。起初,这一家人好像是清楚的:毛主席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是接受苏联的教训,为了防止我们的党变颜色,防止国家出修正主义。说是这样做,免得中国人再受反动派统治时那样的二茬罪。多么清楚呀!我们的五星红旗只能红下去,越红越艳,变了色怎么行呢?至于说什么叫“修正主义”?萧玉虽然说不清楚,但是,他明白:修正主义准不是好东西。出了修正主义,人民要吃苦受罪!就像故事里讲的青面獠牙的妖怪一样,坏极了,我们绝对不能要!那时候,他们一家人高高地举着红旗,上街游行,唱歌、宣传、喊口号,夜以继日,“为真理而奋斗!”真带劲!后来,不知什么人,怎么说的,他的爸爸妈妈都被揪出来批斗了;接二连三的惊人的消息都出来了:什么县长黑了,什么省长坏了,什么书记要打倒;还有,书本上学过的、电影上看过的老将军、大元帅;一个一个的都坏了,还说他们有许多“罪”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呢?萧玉不能不糊涂,连许多大人也不清楚的事,孩子咋能不湖涂?拼命流血换来的民主、自由、幸福,一种人人心情欢快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你拼我斗,无休止的论战,后来便动武厮杀!学上不好了,工厂里的烟囱不冒烟了,有时候,农民不收庄稼也拿起棍棒到处打架……难道这就是防止党变色,防止出修正主义吗?他想不明白。爸爸成了“黑帮”之后,家庭的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在学校,先是不许他当少先队的干部,后来红领巾也不许他带了。那一天,几个大孩子抓住他,不容分说收回他的红领巾。他偷着到菜园地里,直哭了一天。到晚上,妈妈才找到他。他以为爸爸要狠狠地批评他呢!可是,爸爸却格外亲昵地对他说:“哭什么,少先队干部不当就不当,红领巾不戴就不戴。可是,不能不当好孩子,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懂吗?”萧玉按爸爸的话去做了,在许多孩子冷淡他的时候,他便默默地,独自一人个藏到菜园的角落或庄稼棵的僻静处,认真读书,好好做作业。十二岁那年,他考进了初级中学,他的家庭又发生了天翻地复的变化;爸爸被定为反革命,全家遣送回原籍农村来了。家变了,变得没有一点旧影子了,以后会怎么样?他还来不及想,他极为担心的,仿佛只有一件事:自己能不能再上学?萧玉是个有许多爱好的孩子,他那时候不仅更加热爱书本,他还格外热爱小罗丝刀、钳子、角尺等一些小工具。他书包里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匣子,里边装满了线圈、磁铁、旧打火机、手电筒,还有一个精制的舌璜喇叭。“文化大革命”之后,萧玉每次再玩弄这些东西的时候,便总是避开爸爸,他知道爸爸心情不好,不想再惹爸爸生气。可是,有一次却被爸爸发现了。爸爸不生气。爸爸竟放下手里的书本,来到萧玉面前,伏下身去,从小木匣子里拿出一个线圈,打量半天,又用双手缠几圈;然后拿过那只小喇叭,问萧玉“响不响,声音纯不纯?”最后又轻轻地为他放回小木匣子里。爸爸站起来身,但却没有马上离去,他把自己的解放帽脱下来,用手绢抹抹额角,这才微笑着对萧玉说:“小玉啊,从小爱科学是一件好事!不爱科学、不学点本领怎么行呢!总不能张着嘴去啃树上的桃子,也不能只睁着眼去看花园的花。你长大了,要么就成为好农民,庄稼把式或者优秀的果农,为国家生产出大量的、好的农副产品,要么,就成为优秀的工人,为国家工业化献一份力量!一句话,不能只做一个坐着啃国家的消费虫,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