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们来到手扶拖拉机跟前,萧玉把袖子卷起来,围着手扶拖拉机转两圈,他叫坤坤当助手,自己从手扶拖拉机上的工具箱中找出摇把,插进大圆轮子里,提了一口气,躬身摇起来。他一连摇了好几下,圆轮子只晃动一下,又复原过来。他喘喘气又摇,还是摇不动。“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两人互相询问着。昨天夜里,尽管他们没有把柴油机发动起来,可是,他用力摇的时候,柴油机总还“哼哼”两声。今天,他觉得还是那个办法,这家伙连气也不喘了。他想:“难道这两台柴油机不一样?”萧玉认真打量一下手扶拖拉机机架上的柴油机,和他们队里的柴油机相差不多,不仅型号相似,说不定还是一个厂的产品呢。那为什么不“哼哼”呢?赫笑男卷卷袖子,说:“你两个没力气,我试试。”她学着萧玉的样子,左手扶着机架,右手紧握摇把,使劲地摇起来。可是,同样转不动,她闭上嘴,咬紧牙,狠狠地摇,还是摇不动。三个人换来换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人人头上都冒出了汗水,心窝里在“乒乒乒”的紧张跳动,连喘气也是那么短促了。孩子们迷惑了。他们觉得自己的方法对呀!他们仔细观察过了,开柴油机的工人都是这样开的,人家一摇晃,柴油机就哼哼;再摇摇,柴油机就轰轰隆隆的飞转。“我们为什么摇不动呢?”没有答案,自己想不出答案,他们只好守着手扶拖拉机发呆。这时,萧玉忽然发现地面上流下一片柴油,汪汪的湿 ,油还在往外漫延、流动。“哪里出的油呢?”萧玉问自己。他蹲下身来,仔细一打量,一条比筷子粗点的透明塑料管,弯着脖子,正缓慢地往外流着柴油。萧玉忙喊:“快快,油管掉了,漏油了,赶快捏住。”
萧玉喊着,自己去捏油管。不知咋回事,漏油的地方,一时也捏不住。宋坤坤和赫笑男被萧玉一喊,再看看地面上的柴油,有些儿吃惊了。他们虽然都伏下身去看,他们终看不明白,油管是什么样的,在哪里?他们还说不甚清楚,只吃惊地“啊,啊”看。等萧玉把油管捏死,一油箱柴油早已流光了。——原来在他们轮换摇动“钥匙”时,不知谁把油管碰掉了,油箱里的油,由高往下流去,那还不快!油箱里的油流光了,油管不滴油了,他们三人都惊呆了。一个一个苦丧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毕竟都是孩子,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事出来了,谁也不知该咋办?后来,宋坤坤四周打量一下,看看没有人,便说:“小玉,趁着没有人看见,咱们跑吧。”
萧玉说:“上哪跑?”
宋坤坤说:“跑!跑出这个地方就行。你没听人说:‘事大事小,一跑便了。’他又没有看见是咱们弄漏的油,跑走了,以后找咱,咱不认账,不是没事了吗。”
赫笑也说:“走,走远了,他们哪里找咱去?”
说着,这两人拉着萧玉就往外跑。他们跑呀,跑呀!跑得真带劲,一步一声“嗵嗵”的响,一声响后边便扬起一股雾茫茫的尘土。好像有人在指挥着他们:“快跑,快跑,越快越好!跑出拖拉机站,跑得远远的,与地面上的漏油隔得远远的,谁也沾不上。就是拖拉机站的人知道了,赖也赖不到你们身上……”坤坤跑得特别快,他已经跑出大门,钻到树林子里去了。
萧玉跑得最慢。后来,跑出拖拉机站的大门不远,他便站下一了。萧玉站在拖拉机站的院子外,呆着不动,他眯着眼睛,锁着眉头,小脑袋里展开了十分激烈的斗争:漏油论事不大,万一有人借题发挥,说不定爸爸会有一场大祸临头,跑了倒是十分利索。可是,萧玉又想:“祸闯下了,闯祸人跑了,不是骗人吗?骗人能行吗?自己做错了事,自己没有勇气承担,这算什么好孩子?我绝对不能做这样的事!”从小爸爸就十分严格地要求他,要诚实,要勇敢。“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偷人。”既然办错了事,绝不推卸责任。“咋能跑呢,跑得真丢脸!”
萧玉站了片刻,转过身来,大声对他俩说:“坤坤,你们赶快走吧,我不能走。等拖拉机站的人出来了,我把话说清,人家叫我走,我再走。”
宋坤坤从树林里探出头来,神兮兮的对萧玉说:“萧玉,别憨了,那样做你不是自找苦吃吗?还是跑吧!”
萧玉说:“不!有事跑也跑不了,该咋办咋办!再说,我还得跟人家学习开柴油机呢!今儿跑了,明天就不好再来了。”
跑出老远的赫笑男也想到不该跑了。“跑了算什么?错事闯出来了,得去承担,怎么能偷偷地躲呢?”她停下脚步。后来,赫笑男慢悠悠地走回来了。走到萧玉面前,她坚定地说:“小玉,你说的对,我刚才想错了,咱不能走。回头有人来了,你们可以说是我弄坏的,他总不会打我。该赔多少钱咱们赔。跑了真丢人!”
跑进树林里的宋坤坤眨着眼,思索片刻,也觉得不该跑,“不就是漏了油么,大不了赔钱,跑了算什么,孬种!”宋坤坤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走到萧玉面前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咱不走。
算我弄的,我表叔在这里,他们会看他的情面,我不怕。”
萧玉说:“你们都没下手,油管是我碰坏的。到时候我承担。”
争来争去,三个人都往身上揽。一个中年人伸着懒腰,揉着眼从屋里走出来。萧玉急走几步,迎上去,说:“叔叔,我做错事了,把你们手扶机子里边的油都弄漏了!”
中年人还在揉眼,心不在心焉地说:“什么油?漏就漏吧,啥大事?”
萧玉指着手扶拖拉机说:“那个手扶拖拉机上的油,我不小心弄漏了,跑光啦!”
中年人这才瞪起眼睛。“说什么,油跑光了?咋跑的?”说着,急走几步,来到手扶拖拉机旁边,一看,机子下边的一片土地上,柴油把泥土都浸污了,黑乎乎的一片。油箱下边的那根透明塑料管,还在滴滴的往外溢着柴油。那中年人脸都气得发青了,他冲着萧玉说:“你,你,你这么有本领?你是哪里的?你来干什么的?嗯!你是干什么的?”
萧玉正想把详细情况说明一下,宋坤坤早走上去说:“叔叔,不怪他,是我弄坏的。真的,是我。我有个表叔在你们站里当主席,他叫王洪强。我来找他有事,看见拖拉机怪好玩,就凑上去。不小心,把油给弄漏了。该怎么样,你怎样我好啦!”
赫笑男也走过去,把宋坤坤一推,大声地说:“叔叔,不是他,是我。我认不得这是什么想摸摸,不知怎么的就摸掉了。想再安上也不知往哪安,一时又找不着东西接。你算算漏多少油,该赔多少钱,我赔。”
中年人望着这三个互不相让的孩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他睁着眼说:“哎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谁的事就是谁的事,乱推不对,瞎揽也不对。到底谁的事?”
三人一齐说:“是我,不是他!”
中年人说:“到底是谁?”
三人还是一齐说:“是我,真是我!”
中年人站着打量一下每一个人,然后来到宋坤坤的面前说:“你是哪村的?你表叔是我的主席?瞎扯淡。王洪强不过是一个工会小组长,早下去了。现在连工人也不是了,他是‘保皇派’,以后是什么下场还不知道?我只问你们是哪个生产队的,来这里干什么?”
萧玉说:“俺是东葛庄生产队的。来……来……”
中年人问:“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萧玉说:“是这样的……”
萧玉把来拖拉机站的原因和心情,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中年人听着,眯着眼一脸怒气,渐渐地消了。“想学学开柴油机的技术,也算一件好事。”
赫笑男诚实,她望着这中年人的脸膛,觉得还不算怎么恶,心想,若把事情说明白了,也许会得到他原谅。原谅了,也许会帮忙。于是,她走到中年人面前,对他说:“叔叔,我们是东葛庄生产队的。我们那里的干部可凶呢,尽会骂人,你干什么,他都不顺眼;可是,一张嘴就骂这个没本事,骂那个没出息。就他自己是‘天才’,是‘一贯正确’。叔叔,你说说,我们就不能学会开柴油机吗?”
宋坤坤说:“叔叔,你帮我们一下吧,我和笑男都没多大事,就是萧玉他不好办。弄不好,他爸爸又得被生产队长拉出去批斗,游街。”
“他爸爸?”中年人问:“他爸爸是谁?生产队为什么会说斗就斗他?”
赫笑男毫不含糊地说:“他爸爸叫萧慕人,城里送来的现行反革命。你不知道,可冤枉呢!
“
听了赫笑男的话,中年人的脸上,立刻又蒙上一层怒气,嘴巴也绷起来,眼神也凶恶了……中年人叫胡昆,是拖拉机站的新站长,三十三、四岁,细高个,猴子脸,留着小分头,穿着天蓝球衫,一股傲慢的气色从他眉眼间射出来。他原来是拖拉机站的临时工,靠着造反夺权当了站长。在造反的时候,跟东葛庄的宋小良曾经“共患难”过,是“亲密的战友”。本来,胡昆听到萧玉有决心学开柴油机,他倒挺喜欢这个孩子。但是,一听说他是和他的“亲密战友”宋小良打赌的,又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弟,这可是个大是大非问题。胡昆有今天,他自己心中十分清楚,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坚定。什么是大是大非呢?政治、阶级敌人、阶级斗争。一句话,运动。在运动中,你就是左到东洋大海里去,也不会差错。现在,面临着这样的“大是大非”,他是决不会放纵阶级敌人的子弟的。并且,他得像造反时一样,“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亲密战友”。胡昆严肃起来了。他绷着脸,说道:“漏油这件事,不能这样简单看待,这是个重大事件。
我得向上级首长汇报一下,请示首长处理意见。现在,你们暂时不要走,特别是萧玉不能走。你们到那边屋里去吧!”
萧玉说:“我们谁也不打算走,想走早走开了。你算算油账,该赔多少钱,我们赔多少钱,今天赔不起,以后分配时队里可以扣。总之,绝不让国家损失一点!”
胡昆冷笑着,摇摇头说:“你想的太简单了吧?任何事物都受人的思想支配,人的思想是有阶级烙印的。跑点油,难道说与当前的阶级斗争无关吗?小伙子,你不要对我们搞什么“熄灭”论,我们是心最明,眼最亮的革命派,绝不会上你的当的。走,先到屋里去。”
赫笑男说:“走,要走我走,和他俩无关,是我弄坏的。我去,走吧!”
胡昆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们谁都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