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分:飘零的晚年-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易竹贤 本章:第十三部分:飘零的晚年-2

    第十三部分:飘零的晚年 1949-1962热闹背后的孤寂

    国民党政府逃踞台湾,虽然只剩下弹丸小岛,却仍维持着旧日在南京的门面,五院各部俱全。也有一个“中央研究院”,算是最高学术机关,直属“总统府”。

    1957年秋天,中研院原来的院长朱家骅辞职。11月3日,评议会选举胡适为院长候选人。4日,蒋介石便圈定胡适为中央研究院院长。胡氏正因台湾围剿《自由中国》事件,决心回去;加上那时台湾局势暂趋稳定,他已年老多病,想回台湾过几年安定日子,了完学术上的旧债,便欣然应命。不久,胡适给陈之藩写信,即说到他已决定回台北去。信中写道:

    我的打算回去,是因为我今年66岁了,应该安定下来,利用南港史语所的藏书,把几部未完的书写出来。①

    这年4月6日,胡适便飞离美国,结束了在美国整整九年的流亡生活,于8日下午飞抵台北机场。

    那天到机场欢迎胡适的,有台湾国民党政府的“副总统”陈诚及各机关官员、友好和青年学生,据说有五六百人。连八十高龄的于右任老先生,也拄着拐杖,坐在机场进口处等候。胡氏被围堵在飞机的舷梯旁,与官员友好一一握手,又在一些学生社团的旗下照相,又对记者谈话,闹腾腾的。第二天,又是宾客盈门,应接不暇。生性好热闹的胡适,自然很高兴。

    4月10日,胡适就任中研院长,并主持第三次院士会议。这天,蒋介石以“总统”

    之尊,亲临致词,对胡氏恭维颇多。胡适则忙着握手,致答词,接着又选举新院士,热热闹闹,忙得他满心欢喜,满脸微笑。

    从此以后,胡适在台湾生活的近四年时间里,当局和朋友都要借重他来点缀“民主自由”,他也诚心希望台湾当局多搞一点“民主自由”,因此,令他高兴的热闹事也便接连不断。例如:这年11月,胡适搬进了当局给他专门拨款在南港建造的院长住宅。1959年初,胡适所拟定的“国家长期发展科学计划纲领”正式通过,并成立了以他为主席的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这年7月,胡适接受夏威夷大学赠送的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这是他一生获得的35个荣誉学位的最后一个。1960年6月,他所崇敬的原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现任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访问台湾,胡适参加了欢迎宴会,并与艾氏同到圆山饭店晤谈。1961年10月,夫人江冬秀终于告别了纽约的牌友,回到台湾,家人团聚。四年间,他主持的三次院士选举,选出了杨振宁、李政道、吴健雄、袁家骝、杨联升、任之恭、梅贻琦等30名新院士;

    他的许多旧著在台湾重印,还影印了他心爱的宝书甲戌本。此外,更有经常的演讲、宴会、拜访应酬,以及献花祝寿等许多热闹事,报纸上也不断有关于他的“花边新闻”。1960年12月17日,是胡适的70大寿,祝寿的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热闹了好些天;蒋介石也赠以亲书的“寿”字镜框,还特意在官邸设宴为胡适祝寿。②凡此种种,似乎可以说是知遇特隆,应该满意的了。

    然而,胡适在台湾这最后几年的生活路程,是并不平坦的;在知遇和热闹的背后,许多不愉快的事竟彼此牵连,接连发生。

    首先是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不好。他本是有心脏病的人;在台湾的几年间,先后四次住进台湾大学附属医院,每次都是心脏病复发,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这自然是老年人所难免的;但若干不快意的事件和环境,往往是他旧病一次接一次复发的直接根由,又往往引起病情的恶化。

    其次是他的经济状况,也使他不能不忧虑。当年在胡适身边工作的杨树人先生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他在四十九年最后一次赴美以前的某一个晚上,我亲记得他对我说:“我不在美国,我的太太一人要计划自己出资,借南港一块小地,建一所小屋,身后即送与研究院。我想,在那一晚对我说话时,那一笔钱是没有了。听说,他曾退而求其次,打算筹集一点小款,在台北市内顶一所小房子,备胡夫人回国居住。据王志维先生(他受托处理胡先生私人收支)告诉我,少数版税(胡先生在台印书,多半不收版税)的收入,经他尽量设法积存,付一所15叠席房屋的押租都不够。我想,其余就不必深问了。

    后来胡夫人是回国了,我想胡先生的经济情形并没有什么改善。连一次一次进医院的医药费都感觉困难。医师每次都说他需要在医院多住几天,他的朋友也劝他,而他自己总是坚持提早几天出院。③

    “人怕老来穷”,人们由此大约也不难想见胡适晚境的凄凉罢。

    而最让胡适感到困扰和难堪的,是社会上牵涉到他的许多风风雨雨的事件。

    最先的一件,是《胡适与国运》。④据杨树人先生的文章说,胡适回到台湾的第二天,即有人送给他一本《胡适与国运》的小册子。这是一本滥用“学术研究”

    之名,对胡适进行谩骂和人身攻击的书,共收四篇文章。有的说胡适自己想当领袖,他的公式是:

    理想的胡说的领袖=无智+无能+无为+外国大学生=胡适。

    有的攻击胡适当年打孔家店,“是攻破民族精神堡垒”;而今提出“三无”总统,“何尝不是要撤销今日台湾的国防呢?”很明显,这些是对胡适那篇为蒋介石祝寿文的反攻。有的则说胡适当年反孔,反文言文,把大陆的人心搞乱,为共产党铺路,因而使国民党丢了大陆。而作者认为——

    不料有人说胡博士要到台湾讲学,我想大陆已经给他讲掉了。倘使他不肯饶在台湾避难同胞的命,还要把复兴基地台湾讲掉,那我们黄帝的子孙就真正万劫不复了。

    这就把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也归罪于胡适了。书末还附载“寿联”几副,说是“转载社会公论”,实在都是肆口谩骂的无聊文字,笔者不屑于引录,以免污了读者的视听。《胡适与国运》的文章,显然没有什么学理可言,胡适本来也不必理会。但这本小册子的出版发行却十分诡秘,成了台湾现实政治风雨中一本神秘的怪书,又难免引起胡适的烦忧。这书的出现,恰恰是在胡适返回台湾的前夕,显然是要给他一个警告;而书刚一出现,台湾的行政院秘书处,便立刻函请治安机关予以查禁,台湾各报也一致谴责,算是给胡适一点面子。但后来事情愈演愈迷糊,台北市政府甚至也避免对这书的作者执行罚款的措施,而把案子送到法院去,便没有下文了。到“五四”这一天,台北各处的书报摊上忽然又出现了《胡适与国运》这本“禁书”!第二天,《联合报》第一版又登出大幅广告,由“学生书局”出名,声明“印行本书,俾免以误传误,影响胡适博士的声誉”。居然大量公开发售,每册定价五元。⑤这还不是对胡适的一个打击吗?

    1959至1960年间,胡适又被卷进了总统连任问题的政治漩涡之中。蒋介石自1954年当选第二任“总统”以后,年事渐高,任期即将届满。根据宪法,不能连任三任。而蒋的长子经国颇有才干,在国民党政界也颇有影响,于是便有推经国继任总统候选人的舆论。1959年1月中旬,胡适与陈诚、王世杰、蒋梦麟等一道,去台中台南旅行游览了六天,便有人说他们是“商山四皓”,是蒋经国的羽翼。这所谓“商山四皓”的话,后来在台湾引起了几个月的政治风潮。⑥胡适也确乎不赞成蒋介石连任,曾请当时总统府秘书张群向蒋转达他的意见,主要是希望蒋“明白表示尊重宪法,不做第三任总统”;这同样的意见,胡适多次向黄季陆、王云五等友人和政府要人说过。⑦又多次对记者发表“反对修宪”,“反对三度连任”的话,都在报上刊载出来。⑧但是,由于蒋介石还不想退位,1959年年底,便有人提出“修改临时条款”案,为蒋连任三任造舆论。胡适对此很不以为然,曾说,当领袖的人应该培养继任人,到了适当的时候,便推选这个人出来,还应全力支持他。这才是大政治家的风度。他认为美国的罗斯福,没有培养继任的人,只有他个人一再的当选下去,这是罗斯福的错误。可见胡适是明显地不赞成蒋介石连任。⑨到了1960年年初,“国民大会”临近,“总统”连任或继任的问题更为突出,台湾报纸上甚至报导说胡适“可能以不出席会议来作消极的抗议”。⑩

    2月20日,“国民大会”第三次会议在台北召开,胡适还是出席了,并且又当了大会主席团主席。在蒋介石宴请国大主席团的宴会上,胡适又特别大讲“无记名投票”的历史和优越性,说它可以避免投票人受威胁,保障投票的自由,微露一点不愿受人操纵选举的意向。但他的话当场便遭到国民党人士的反驳,他们说民主政治是政党政治,政党政治要维持党的纪律,无记名投票自然要不得;黄季陆甚至竟说美国宪法也是记名投票的。受到这种无知而又蛮横的围攻,胡适很生气,曾对人说:“我现在倒希望他们用记名投票。记名投票,我一定去投一票”。但是,他又担心“他们可能用举手,不用记名投票”。后来,修改临时条款案三读通过,在报上公布了,为蒋介石连任三任办妥了法律手续。有人来问胡适有什么意见,连任三任是不是蒋介石自己的意思?胡适回答道:

    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我想人家不会这样做的。他老先生觉得他对国家的责任未了,身体还好。年纪大的人都有他的信心,像韩国的李承晚,大过蒋先生十岁,像西德的艾德诺(按,通译阿登纳),像英国以前的邱吉尔,都是年纪大过他的。凡是做过大领袖的老一辈的人都是如此,不能说是错的。问题是在修宪,尤其是为了三任连任问题而修宪,这是把大门打开了,现在大会出席的人数是合法了,以后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了。你既然为连任三任而修宪,他们就为创制权、复决权等问题而修宪了。宪法并不是不可修宪的,大门一开了,给一班争权的人来要求创制复决权,就无法再关上了。

    过不几天,胡适便因心脏病进了医院,但还是去“国民大会”参加选举。自然是蒋介石又连任第三任“总统”。这一次,胡适却没有去给蒋致送“当选证书”。

    在总统连任事件前后,又有组织新党的事件;接着又有雷震被捕判刑14年的事件。这一连串事端所引起的风暴,以及间接由此而发生的许多小漩涡,把一个想在台湾过安静生活,想以余年偿清笔债的老胡适,几乎是弄得坐卧不安,透不过气来了。

    笔债无法偿,“民主自由”也难谈,胡适便只好“容忍”,谈“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容忍是自由的根本”!而且说,他的提倡容忍,“不仅是对压迫言论自由的人说的,也是对我们主持言论的人自己说的”。实际上,他的重点是希望“拿笔杆写文章的朋友”,要存一种“容忍的态度”。据他说,拿笔杆的人,虽然受到种种“不合理的压迫”,甚至于“围剿”,但也还是“有权有势的人”,因而“绝对不可以滥用我们的权利”。谈“言论自由”谈到了这样的程度,胡适的心境该是何等凄凉,何等悲哀啊!

    因此,有人这样评论说:

    这几年来,别以为有那么多人围在他的身旁搅什么献花祝寿的热闹事,也别以为有那么多的男记者女记者把他当作“花边新闻”的采访对象,而我却体会到胡先生的心之深处,一直是孤寂的!一直是忧愤的!……近几年来,胡先生固然是个人自由主义的象征,但他也日益成为一个所谓“自由民主”的可悲人物!他的声誉,也正渐渐地为点缀这点可怜的所谓“自由民主”,糟塌得不成样子了!君不见许多怀抱自由民主理想的青年人,在他们的谈话中,充分流露出他们“对胡适的失望”。虽然如此,可是,发自“威权领导中心”及其“文化打手”的“围剿胡适”

    之浪潮,却仍是一波一波地涌过来。……胡适先生怎么会不觉得心灵孤寂而忧愤呢?

    评论是相当客观的。在热闹的背后,胡适的心灵孤寂而忧愤,达到了难于忍受的程度。

    ①此信写于1958年1月11日;一说写于1957年。原信未见,转引自韦政通《胡适小传》(《现代中国思想家[七]》,台北巨人出版社1978年版,第7页)。同样的意思,在给李济的信中也说过,他想自己出钱在南港借一块地,造一座小房子,以便利用史语所的藏书,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参看李济《故院长胡适先生纪念论文集序》及《胡先生对中央研究院的贡献与影响》二文,分别见台北《传记文学》第2卷第3期,第28卷第5期)

    ②参看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印行,第9册,第3402~3420页。

    ③杨树人先生当时任台北中央研究院秘书和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执行秘书;他所写《回忆一颗大星的陨落——记胡适之先生最后的三年》,载台北《文星》杂志第13卷第4期(总76期),1964年2月1日出版。

    ④《胡适与国运》,台北“学生书局”1958年印行。收文章四篇:(一)《胡适的领袖欲》,作者诸心,系化名;(二)《请看空前的胡博士和我怎样佩服他的理由》,作者朱光汉;(三)《敬以“无为”为胡适之先生寿》,作者李博爱,大约也是化名;(四)《拜伦哀希腊诗的汉译》,作者王爱维。作者是否一人,真实姓名,均不得其详。一说,经政府调查,该书出自几个人之手,其中一人为徐子明,威斯康星大学毕业,在北大时是胡适的同事。

    ⑤参看杜蘅之《人性与自由——再论胡适与台湾》,载香港《自由人》1958年5月14日。

    ⑥参看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56页,1960年3月15日”所记。

    商山四皓,原是指秦末隐居于商山的东园公、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等四位八十余岁的长者。传说西汉初,刘邦曾去聘请他们,但他们都不肯出山。而吕后用张良的计谋,令太子卑词安车,把四位长者请来。刘邦见了,认为太子羽翼已成,便打消了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的企图。台湾政界借指陈诚、胡适等四人为蒋经国的羽翼,自然是把经国当作“太子”。

    ⑦参看《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12月版,第18册,1959年11月15日、23日。(三版注)

    ⑧参看上书第18册,1958年12月25日、1960年2月21日所附剪报。(三版注)

    ⑨同注⑥第37页。

    ⑩参看台湾《自立晚报》1960年2月7日“星期专栏”载《国民大会幕前幕后》一文所记胡适的谈话。

    参看同注⑥第53页3月14日所记。

    参看同注⑥第52页3月5日所记。

    同注⑥第53页3月12日所记。

    参看《容忍与自由》(《自由中国》十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原载《自由中国》第21卷第11期;后收入《胡适选集》“演说”册,台北文星书店1966年6月出版。

    胡虚一译《民主政治底两种观念》一文的译后记,载台北《民主潮》第12卷第6期,1962年3月16日出版。译文题下有副标题:“敬悼胡适之先生”。

    第十三部分:飘零的晚年 1949-1962学者与小贩

    在胡适晚年的孤寂境遇里,有一位卖麻饼的小贩,竟做了他的朋友,给他带来一点意外的安慰和快乐。

    这个小贩名叫袁瓞,江苏清江人,原在上海一所私立中学念到了高中二年级。1949年流落台北,卖过豆腐,做过小店员,后来以卖麻饼为生。他做饼卖饼之余,还爱读一点书,喜欢与人讨论英美的政治制度。到底英美政制哪个更好一点?他比较倾向于崇拜美国,但理论上说不明白,一直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于是,便贸然写了一封长信,向大学者胡适请教。这是1959年10月间的事。

    胡适接到这封信,一看寄信人姓名地址,素不相识;读完了信,才知是一位卖芝麻饼的小贩,竟能在业余勤奋自修,精神可佩;问的又是胡博士最热衷的英美政治问题,更觉十分高兴,便亲笔写了一封回信,全文如下:

    袁瓞先生:

    谢谢你10月23日的长信。

    我细细读了你的信,很诚恳的感谢你在辛苦做饼、烤饼、卖饼的生活之中,写这一两千字长信,把“积在心中多年的话,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起过”的话写出来寄给我。

    你提出的问题太大,我很惭愧,我不能给你一个可以使我自己认为满意的解答,我只能说,你说的英国制度和美国制度其实没有什么大分别。你信上叙述的那个“杜鲁门没有带走一个人”的故事,也正和邱吉尔在1945年离开顿宁街10号时没有带走一个人,是一样的。

    我还可以说,我们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卖饼的,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芝麻饼,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单只这一件奇事,已够使我乐观,使我高兴了。

    如有我可以帮你小忙的事,如赠送你找不着的书之类,我一定很愿意做。

    祝你安好。

    胡适。四八,十,廿五夜。①

    从此,小贩袁瓞便成了博士胡适的“我的朋友”了。

    一天,胡适邀请袁瓞到南港的中央研究院去做客。见面的时候,胡适拉着袁瓞的手,高兴地说:“你这么年轻,出乎我的意料,从你的来信中,要看你40岁以上啊!”

    袁瓞把带来的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是10个芝麻饼,黄灿灿的,散发着新烤芝麻的清香。他捧到胡适面前,说:“先生,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您吃,表示我对您的敬意。”

    胡适接过芝麻饼,笑眯眯的,拿起一个来便吃,嚼得支咯支咯地响,脸上现出近几年来少见的欢愉。

    他们一老一少,谈得很畅快,谈了近两个小时。胡适仍不忘对他的年轻朋友宣讲杜威哲学和改良主义,他重复几十年前的老话说:

    社会的改进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只能有零售,不能有批发,只有共产政权才相信社会改进是可以批发的。许多人做事,目的热,方法盲,……我们过去有许多人失败的原因,也是犯了有抱负而没有方法的毛病。②

    随后,他们又谈到幼年生活。胡适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游戏,后来到美国进康奈尔大学,喜欢游泳,可是鼻孔里长了一个小瘤,水中呼吸不方便。袁瓞听了,觉得很巧,告诉胡适说,他的鼻孔里也长了一个小瘤,恐怕是鼻癌。袁瓞听说台大医院里新到了一批钴六十,可是太贵,诊治不起!胡适听他说,便立即给台大医院的高天成院长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治疗费用由我负担。③

    胡适尽管经济并不是那样富有,甚至连自己住医院也常提前出院;但他诚心给一个好学的年轻人以帮助,在他的心灵上是一种极好的安慰。

    那一天,胡适本想留袁瓞好好玩一玩。却恰巧有外宾来访,袁瓞怕耽搁了胡适的公事,便告辞了。临行时,胡适赠送他五本书,每一本上都亲笔题名留念,并说:“你先拿去看,以后需要什么书,尽管随时来拿。”

    后来,袁瓞去医院检查,并非癌症,也就放心了,但他却十分感激胡适对他的关切和帮助。

    胡适呢,也常记着这位小贩朋友。有一次他心脏病复发,住进台大医院。他的朋友梅贻琦也正住院,就在隔壁的一间病房。一天,梅夫人拿了一个芝麻饼送到胡适的病房来,说:“我给你吃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我相信你没有吃过。”

    胡适接过来一看,见是麻饼,便笑了,说:“我早就吃过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做的。”老胡适也够天真,以为那大一个台北市,芝麻饼都是“我的朋友”袁瓞一个人做的!

    ①此信转引自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8册,第3006~3007页。

    ②此处引文转引自吴相湘《胡适“但开风气不为师”》,见《民国百人传》第1册,第206页。

    ③参看何索撰《胡适这个人》,见《寂寞的狮子》,台北香草山书屋1977年版,第31~35页。

    第十三部分:飘零的晚年 1949-1962在“围剿”与欢会中倒下

    1961年2月,胡适又因心脏病发作,住了两个月医院。逐渐脱离危险后,到4月便勉强出院;因南港附近没有医院,只好暂借福州街26号台大招待所房屋,疗养了两个月。7月间又患急性肠炎,大闹水泻。真是多灾多病,衰老不堪了。①10月间,夫人江冬秀从美国回来,家人团聚,孤苦伶仃三年半的老胡适,毕竟也稍添些慰安。可是到11月,又因发表一篇演说,竟招来狂风暴雨般的又一次“围剿”。11月6日,美国国际开发总署举办的“亚东区科学教育会议”在台北开幕。胡适却不过洋人的纠缠,应邀赴会,作了三十分钟的英文讲演,题目是“Socialchofscience”(《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

    这次演讲的内容,其实仍是他几十年前的老调子,颂扬西方的现代文明,攻击中国的古老文明,以致苛酷指责我们民族的固有文化。他批评说:

    我们东方这些老文明中没有多少精神成分。一个文明容忍像妇女缠足那样惨无人道的习惯到一千多年之久,而差不多没有一声抗议,还有什么精神文明可说?一个文明容忍“种姓制度”(tecystem)到几千年之久,还有多大精神可说?一个文明把人生看作苦痛而不值得过的,把贫穷和行乞看作美德,把疾病看作天祸,又有什么精神价值可说?……现在正是我们东方人应当开始承认那些老文明中很少精神价值或完全没有精神价值的时候了。②

    胡适否认东方文明的精神价值,spirit,当时有人译为没有“灵性”,此话传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徐复观教授首先出马,指责这是“中国人的耻辱,东方人的耻辱”,斥骂胡适“是一个作自渎行为的最下贱的中国人”。③于是,引起了关于中西文化的一场论战及对胡适的暴风雨式的围攻。胡适也因此而心脏病骤发,于11月26日,最后一次又住进了台大医院。

    论战先后在港台的一些报刊上展开,如《自由报》、《自立晚报》、《民主评论》、《政治评论》、《中华杂志》及《文星》杂志等,都发表过文章;有人竟至于还在国民党政府的立法院提出质询。

    作为论战的两个营垒,一方的主要人物,是自称独占“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的青年学人李敖。他先在《文星》上发表《播种者胡适》一篇长文,④批评那些“乱骂”胡适的人和“乱捧”的人一样,“通通抓不到痒处”。李敖极力推崇胡适,认为他是中国新文化和现代化的“播种者”,说:

    这才是胡适的真精神!能够抓到这种新精神而加以肯定,我们才能肯定胡适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真价值和真贡献。我们只消肯定他在文学革命的贡献,新文化运动的贡献,民主宪政的贡献,学术独立和长期发展科学的贡献,我们就可以“论定”

    他对于我们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贡献了,除此而外,一切都是余事!

    文末对胡适也有所批评,主要是指责胡氏在“全盘西化”上还太保守,太不认真,竟去搞什么“整理国故”那样“开倒车的学术”,脱不开“乾嘉余孽”的把戏,把文史学风带到了迂腐不堪的境地。因为有这点“批评和讥讽胡适的话”,故李敖在分“捧胡”和“骂胡”的六派⑤时,便将自己超乎捧骂之外。其实他基本上还是属于他所分的“捧胡”一方,但“捧”得胡适本人也很不开心罢了。⑥

    论战的另一方,人物颇多。除了首先出阵的徐复观以外,胡秋原也在《文星》上发表长文《超越传统派西化派俄化派前进》。⑦文章标榜“超越”,似也批评传统派,实则重点在批评西化派,批评胡适。接着有叶青(任卓宣)和郑学稼参战,针对李敖的文章,分别写了《谁是新文化的播种者》和《小心求证“播种者胡适”的大胆假设》。⑧他们一方面否定或贬低胡适,说他“未曾在十年代中对思想运动吹过什么风”,不是什么“播种者”;而他侮蔑中国文化,则“是文化买办在洋大人面前讨好的表现”,因而骂之有理。另一方面,他们又极力推崇陈独秀,认定陈独秀才是新文化的播种者。他们自然也抓住了历史事实的一些片面,而与他们各自的历史因素大约也是不无关系的罢。

    这场中西文化论战的暴风雨,在胡适进了医院以后愈演愈烈,双方都写了不少文章,气氛相当紧张。胡适虽然素来号称修养好,毕竟也具七情六欲,也难于抑制心头的愤懑与烦忧。他甚至病也懒得养了。12月17日,他在病床上度过71岁(实足70岁)的生日。次年1月10日,他便出院了,仍借住在福州街26号,以病老残年,经受着残冬的暴风雨的袭击。

    据杨树人回忆,有一天下午,胡适叫他去福州街26号,商谈一件公事。事毕之后,胡适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杂志,翻开来给杨看,并且拿起圆珠笔指着那篇文章说:

    你看,这说的什么,这样的轻佻浮薄!再看这儿,简直瞎闹。这还算是捧我的一篇!

    胡适一面说,一面用笔把他批评的地方画出来,已是很不开心。他再翻开另一长篇,更不断的说,不住的画,脸色苍白,心情更为激愤。末了,他指着这文章说:“真是下流!”⑨旧历春节以后,他又一次愤愤地对杨树人说:

    他们要围剿我胡适,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我胡适住在台北,与他们有什么坏处!⑩风烛残年,心脏病尚未痊愈的胡适,怎么经得起这样的风雨,这样的激愤啊!

    1962年2月24日上午,胡适离开福州街,去南港中央研究院,主持将在蔡元培馆召开的第五次院士会议。这天,他心情颇愉快。因为这次到会的院士比较多,在国外的吴大猷、吴健雄、袁家骝等,也都陆续到达。吴女士是他任中国公学校长时的学生;吴大猷则是他的学生饶毓泰任教南开大学时的弟子,而杨振宁、李政道两位院士又是吴大猷的学生。胡适尽管主张“全盘西化”,而他自己却实在不脱中国士大夫的习气。教书几十年,桃李满天下,他还喜欢拉点师承出身的关系哩。海外几位知名的学人,回台湾参加院士会,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想看看胡适先生和其他朋友;而胡适又怎么能不高兴呢?

    上午,胡适主持院士会,进行完了全部议程,选出了七位新院士。中午,他又招待院士们午餐。下午五时举行酒会,欢迎招待新、老院士,原定胡适不参加。但他兴致甚高,喜欢热闹,愿意亲自招待客人。他很早就到场了,忙着和院士来宾谈天,与记者们打趣,大家还趁机与他合影一张。有人便因此同他开玩笑,说院长成了“明星”啦。胡适便也很开心地大笑起来。在酒会上,他又轻松愉快地致辞,说:

    几年前我就对朋友说过,自己虽然对物理学一窍不通,但是有两位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位是吴健雄,一位是饶毓泰。我虽不教他们物理,他们自己努力成了大名。可是今天几位海外院士中午相聚时,两位吴博士谈排行,吴健雄说:“我高一辈,该叫师叔。”原来吴大猷先生还是饶毓泰的学生,而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这么一来,我的第二、第三代是三位物理学家,我的第四代还得了诺贝尔奖金呢。我虽然对物理不通,但是非常得意。

    胡适讲话时,人们看到他似乎有些疲乏;然而他是那样快活,微笑一直挂在他的嘴边,以致都忘记了他是刚出院不久的患着心脏病的老人!

    接着,胡适请院士们讲话。有人涉及到科学能不能在中国生根的问题,有的悲观,有的乐观。持悲观论的人顺便提到胡适演讲《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招致围剿的事,使欢快的酒会顿时笼罩了无形的阴霾。胡适是赞成乐观的;然而对于“围剿”,他难免又生气,却尽量抑制着情感,说:

    我去年说了廿五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他,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

    说这番话的时候,胡适显得很激动。他已经感到不适,还勉强支持到酒会结束。

    他正移步往会场外边走,又与宾客、记者寒暄了几句。走到会场中部的时候,他忽然脸色变了,倾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医生急救也无效。在这欢乐的酒会结束时,胡适竟因心脏病猝发而与世长辞了。终年七十有二。

    ①胡适1961年9月3日致李书华信,叙他这年病况颇详,中说:

    我是2月25日夜抬上汽车,抬进台大医院的急救处的。我在医院住了56天,出院后就在台北借房子住了两个月(因为南港附近没有医院)。到七月初又因肠炎,大闹水泻,泻的水分干了,影响心脏,血压低到74,半天上不去。……总之我们都老了,机件都不够完好了。

    由此可见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健康已成问题了。见李书华作《胡适之先生生平及其贡献》,载台北《大陆杂志》第24卷第10期。

    ②胡适的这次演说,有自写的英文稿,未见。当时台湾各报的译文,未经胡氏校阅,难免挂漏和歧异。后经徐高阮译为中文,经胡适校过,载台北《文星》杂志第9卷第2期,1961年12月出版。

    ③见徐复观的《中国人的耻辱,东方人的耻辱》一文,载香港《民主评论》第12卷第24期。

    ④李敖的《播种者胡适》,载台北《文星》杂志第9卷第3期,1962年1月出版;

    后收入他的《胡适研究》一书,台北文星书店1964年3月初版。

    ⑤李敖在《为“播种者胡适”翻旧账》一文中说:

    谈到目前捧胡和骂胡的人,可分六派:在捧胡的人中有(1)文章派,毛子水是也;

    (2)诗歌派,劳干是也;(3)行动派,某校长夫人是也;骂胡的人中也有三派,(4)叫骂派,徐复观是也;(5)栽赃派,《胡适与国运》作者是也;(6)翻案派,本文所拟答复的两位先生是也。”(按,指叶青[任卓宣]与郑学稼)载台北《文星》杂志第9卷第5期,1962年3月出版。

    ⑥李敖自己在《胡适研究前记》中说:“我知道我这篇《播种者胡适》会三面不讨好:骂胡的人会说我捧胡,捧胡的人会说我骂胡,胡适本人也会对我不开心,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见该书台北文星书店1964年3月版;又载《文星》杂志第13卷5期,1964年3月出版。

    ⑦胡秋原的文章载台北《文星》杂志第9卷第3期,1962年1月出版。

    ⑧叶青的《谁是新文化的播种者》,载台北《政治评论》第7卷第10期,1962年1月25日出版。郑学稼的《小心求证“播种者胡适”的大胆假设》,载台北《文星》杂志第9卷第4期,1962年2月1日出版。

    ⑨参看杨树人《回忆一颗大星的陨落——记胡适之先生最后的三年》,载台北《文星》杂志第13卷第4期(总76期),1964年2月1日出版。杨文并未指明胡适所批评的是何种杂志,何人文章。而李敖在《文星》第77期刊登的《“胡适研究”前记》一文里,却承认杨文“里面有一段写胡适先生对《播种者胡适》的不高兴”

    ,承认胡适指为“轻佻浮薄”的一篇是他李敖的文章。可见胡适也认为李敖是“捧”胡的,但捧而不得其道,故又说他“轻佻浮薄”,“瞎闹”,用语相当严厉!据此,则可知胡适指为“下流”的长篇,便是胡秋原的文章了。

    ⑩同注⑨。

    参看吴大猷先生1962年2月24日在台北中研院欢迎院士会中的讲词及后记,载台北《新时代》杂志第2卷第3期;讲词题为“胡适之先生和中国科学的发展”,系该刊编者加上的。

    胡适在这次酒会上的讲词,有几种记录,均不及经胡氏校正了。此处引文是根据《台湾新生报》记者所采写的《最后的酒会,光辉的终结——记胡适院长最后主持的院士欢聚酒会》一文的记录,载该报1962年2月25日。这个纪录也许难免有误,不及后来整理的完善,但较接近口语,很少修饰加工的痕迹,又是最早的记载,可能更接近真实一些。

    另有吴相湘作《胡适“但开风气不为师”》(《民国百人传》第1册)所录胡适的这段讲词,修改痕迹较明显,也不像讲话的语气了。已引录在本书第9章47则注⑩里,读者可以参看。另有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一书所引胡适的这段讲词,虽经修饰,还比较完善,引录如下,以供参校:

    我今天还可以讲一个故事。我常向人说,我是一个对物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但我却有两个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饶毓泰,一个是曾与李政道、杨振宁合作证验“对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吴健雄女士。而吴大猷却是饶毓泰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排行起来,饶毓泰、吴健雄是第二代,吴大猷是第三代,杨振宁、李政道是第四代了。中午聚餐时,吴健雄还对吴大猷说:“我高一辈,你该叫我师叔呢!”这一件事,我认为生平最得意,也是最值得自豪的。(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10册,第3898~3899页)

    见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0册,第39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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