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欤)!”这一章,是讲孝弟为立身之本。其实,何止是立身之本,孔子认为,也是立国之本,在家当孝子和在朝当忠臣是一个道理。孝顺爸爸,就会服从领导,服从领导就不会犯上,不会犯上就不会作乱,不会作乱,天下就太平了。这是孔子的逻辑。“有子”,是孔门的再传弟子尊称有若。有子名若,字子有,他与卜商、言偃、颛孙师和曾参是一辈,都是孔门三期的学生。有若不但人老实,道德好,老师喜欢,还长得酷似孔子,孔子死后,没有偶像,卜商、言偃、颛孙师以有若为尸(扮演死者的活人,多由直系子孙为之),公推他代孔子,受弟子朝拜。这件事,曾参不服气,说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孔子。端沐赐树孔子为圣人,有若是参加者。“孝弟”是古代家庭伦理的核心概念。“孝”是子事父,“弟”(同悌)是弟事兄,完全是男本位。孝字,从子从老省,和考、老等字有关。老字象弯腰驼背的老人,加根拐杖就是考字。古人把爸爸叫考,当儿子的要孝顺爸爸。爱老、敬老、养老,这叫孝。孔子敬老,不光敬老头、老太太,他对一切古老的东西都心存敬意。兄是哥哥,哥哥中的大哥,是爸爸的合法继承人,未来的大家长,也很重要。当弟弟的,在家要尊重哥哥,侍奉哥哥,特别是大哥,这叫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欤)”,杨伯峻指出,《管子?戒》“孝弟者,仁之祖也”和这句话是同样的意思。
“仁”是孔子思想中最核心的概念。它的基本含义,孔子说,是“爱人”(《颜渊》12.22)。清代学者阮元专门讨论过中的“仁”字(《揅经室集?〈论语〉论仁论》)。《论》中到底有多少“仁”字,他说是105个,其实是109个。“仁”是什么意思?我用最简单的话讲,就是拿人当人。首先是拿自己当人,其次是拿别人当人。拿人不当人,是不仁。〔1〕拿人当人,不容易。人有工具性,上班当工具,下班当人,一半一半,就不错了。完全不当人,也是常有的事。〔2〕中国早期国家,是宗法制小国,当时人说的“国家”(本来叫“邦家”,邦改国,是避汉高祖讳)是个合成词,国是以家为基础,家是以男性和男性继承人为主心骨,一是爸爸,二是大哥。当时的道理,只要把爸爸孝敬好了,把大哥伺候好了,家就和了,家和,就万事兴了。以家治国是孔子的核心思想,一种带有复古色彩的保守思想。当时,国家是以血亲、姻亲和拟亲的关系为纽带,以之分衍、连缀和维系,属于框架性的东西,国是装在家里面,装在天子的家里面,诸侯都是亲戚。秦汉以降,宗法制度被破坏,家还在,但只是国家之下有如细胞的东西,家是小家,不是大家,国不能装在家里。汉以来讲孝弟,和先秦不一样。〔3〕(孝弟是仁之本)注:〔1〕仁,是人字加两道短横,许慎说,此字从人二(《说文?人部》),前人多以为是人与人偶、人与人亲的意思。战国时期,秦系文字的仁字是这么写,楚系文字的仁字是从心身声。这个字的两道短横,应是为了区别于人字,有如重文。孔子以“爱人”为说,是以仁为动词,就像下文的“贤贤”(1.7),是人(动词)其人(名词)的意思。
〔2〕《老子》第五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果天地、圣人都不仁,周围的人也都不仁,你还能拿自己当人,也拿别人当人吗?王朔有一句名言,“别拿我当人”。在他看来,别人疼不疼、爱不爱,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反而会立于不败之地,用他的另一句话讲,就是“无知者无畏”。自嘲也是生存策略。
〔3〕后人只知事君为忠,忠孝不两全,宁肯舍孝。孔子不这么讲。参看郭店楚简《语丛三》。
1.3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言令色”,孔子最讨厌。孔子认为,这种人最缺乏“仁”。“巧言”,言是言语。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善于用言辞讨别人喜欢,孔子叫“佞”。孔子对“佞”是骂不绝口(后面多次提到)。“令色”,色是脸色(古人叫颜色)、外表的样子。我们不要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以色相动人,男人也有深通此道者。他们挤眉弄眼,打躬作揖,很会调动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巧言令色的人是擅长拍马逢迎的人。
巧言令色是假,孔子深恶痛绝,但真也不一定讨他喜欢。嘴上没把门的人,情绪激动的人,如仲由,心直口快,和巧言令色有区别,孔子也不喜欢。他更喜欢的是不说话或少说话的人——闷葫芦式的人。“巧言”的反面是“讷”,“讷”是言语迟钝,话都说不利索;“令色”的反面是“木”,“木”是面无表情,好像木头疙瘩。他喜欢的是木讷之人,认为木讷之人才近于仁(《子路》13.27)。(巧言令色,孔子最讨厌)
1.4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是孔门的再传弟子尊称曾参。曾参,字子舆,是有名的道德先生。孔子死后,卜商等人推有若代孔子,受弟子拜,他不服气。孔门十哲无曾子,但宋儒立道统,把他捧得极高,明代封曾子为“复圣”,曾子的名气,反而比有若大,甚至超过颜回。这是宋儒的创造。
“身”,不是身体,而是自己。这里讲的三条,都是属于自律,不是太高的要求。道德有高尚道德,有一般道德,还有作为道德底线的起码要求。高尚道德,常人做不到,或很难做到,做到了令人佩服,做不到也无可指责。在道德问题上,与其“高大全”,到处讲用,举国若狂,还不如劝大家尽职守责,少干点坏事。人为拔高,适得其反,北京话叫矫情。比如见义勇为,谈何容易。一帮歹徒,有枪有刀,手无寸铁,干黄枯瘦,无拳无勇,怎么挺身而出?警察的责任,交普通人去担,就过了。我看,一般道德、起码的道德,比这更重要。“忠”,和“中”、“衷”等字有关。什么叫“忠”?古人拆字为解,有“中心为忠”之训。简单说,就是替人谋事,要真心真意、全心全意,绝不糊弄人。现在,我们的很多同胞,满嘴抹蜜,甭说尽心尽力,钱花光,事没干,人都跑了,这就是“为人谋而不忠”。“信”,从言,和说话有关,古人拆字为解,有“人言不欺”之训。简单说,就是说话算话,恪守诺言,讲信用。现在的中国人,说话不算话,爽约迟到,和玩儿似的,事前乱许愿,事后乱道歉(甚至不道歉),一点不脸红,这就是“与朋友交而不信”。还有一条,“传不习”,这条更简单,就是老师讲了,回去不复习,当学生的,糊弄老师。
三大毛病,领导、同事、朋友、老师,谁都敢糊弄,这些都是很不道德的事。我们中国人,特爱糊弄,连鬼神都敢糊弄,何况人乎?在守信守时这一点上,中国不如西方。西方也不都是好人,但耍心眼儿,抖机灵,逮空子就钻,偷奸耍滑,平均水平,绝对赶不上中国。〔1〕道德的供求规律是,生活中越缺什么,它才越吆喝什么。春秋战国,大讲忠信,正是因为没有忠信(战国“忠信”印最多)。故《老子》第三十八章说,“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本书引用《老子》都是根据马王堆帛书本,下不再说明)。宋以来,大讲关(关公)、岳(岳飞),也是因为汉奸太多。这里的“三省”很有名,比如陈省身、于省吾,就是据此取名。我们要注意,学从哪儿学起,“三省吾身”,省是反省,身是自己。我们与其指东道西,给人家当老师,还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与其指东道西,不如反省自己)注:〔1〕有人说,欧美人,对他们不愿接受的事,一般会直截了当说出来;日本人呢,可能不好意思,要扭捏一阵儿;只有中国人,答应得干脆,也忘得快,不是真忘,而是成心逗你玩。当然,外国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比如守时守信,大家的印象,德国人、日本人比较守,法国人、意大利人不太守。
1.5子曰:“道(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道”,领导也。“千乘之国”,是大国。春秋大国,一般都有上千辆战车,鲁国不太大,也是“千乘之国”。“国”,是避汉高祖讳改字,本来应作“邦”。“敬事”,犹今语敬业,是忠于职守、恪尽职守的意思。东周以来,大家特爱讲这两个字,“思言”、“敬事”和“忠信”,都是战国箴语印所常见。古书中的“人”和“民”,含义接近,但有区别。杨伯峻、赵纪彬说,古书中的“人”有广狭二义,广义的“人”指一切人,狭义的“人”只指士大夫以上各阶层的人,“民”指下层大众,也叫“百姓”。最后两句,“爱人”与“使民”相对,“爱人”的“人”是用狭义。
看来,孔子讲节约,是心疼有钱有势有身份的人。没有身份的人,只是使唤的时候要掌握好季节,掌握好节令。(如何治大国)1.6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弟子”,指乡里的子弟或学生,古代的师生关系是仿父子关系,学生把老师当爸爸,老师把学生当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有“师父”一类叫法。师父的师父,是“祖师爷”。后世,师道尊严,一直保留着这一传统。当老师的要给学生找工作,得意门生,连媳妇都包办,当学生的也要尽弟子之劳,弘扬师教,捍卫师说,光大师门,义不容辞,就像我生活过的农村,当爹的要给儿子盖房娶妻,当儿的要给老人担水拾柴、准备棺材。现如今的学校,有培养子弟兵说,术语叫“组建学术梯队”,里面就有这种父慈子孝。北大门户深,老师是大树。我从社科院到北大,对此深有体会。师道尊严要讲,但这种关系不好。老师不是爸爸,学生不是儿子。“谨”,是寡言。“泛爱众而亲仁”,“众”指民,“仁”读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是动词,这里指行事为人,它是践行道德,而不是道德本身。“行”是相对于“学”。道德好了,还有余力,干什么?孔子说,“学文”。“文”是什么?是文化,特别是与礼乐有关的人文学术,古人也叫“文学”。道德是质,礼乐是文。文、质是相辅而行。孔门读书,是学礼乐。礼乐是文化,不是公文档案,不是程文墨卷,更不是风花雪月、娱情写物的诗文。〔1〕古人不像后人,靠文章名世,靠文章传世,看重写下来的东西。孔子强调,提高道德修养之后,还要提高文化修养。第一,别当坏蛋。第二,别当笨蛋。即先当好人,再当知书达理的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注:〔1〕古代小学是以认字识数为主,但大学是学礼乐,最终是学礼乐。文,不是文字,而是文化,培养士君子的文化。
1.7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卜商的字。他是孔门三期的学生,孔门十哲之一,长于文学。“贤贤易色”,前一个“贤”字是动词,即以贤为贤,尊重贤人,推崇贤人。前人对“易”字有三种理解,代替、改易、轻视。我认为,第一说最好,第三说最坏。“贤贤易色”就是孔子两次提到的“好德如好色”(《子罕》9.18、《卫灵公》15.13)。它的意思是,要像“好色”一样“好德”。可见色是可以好的。色是性感的外貌,主要指女人在男人眼中的性感外貌,即女色。男色不太有人提。喜欢漂亮女人,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心里好之,嘴上又贱之,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不拿妻子当衣裳,就是重色轻友。用“好德”代替“好色”,不是戒色,而是像男人好女人那么来劲儿,有内在冲动,情不能已。女人又不是什么坏东西,非戒不可。子夏移好色之心以好贤,完全符合老师的教导。(以德代色)1.8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重”是老成持重的重,北京话说,端着点。人不端着点,就“不威”,看上去,没有威风凛凛的那么股劲儿。这和学习有啥关系?我想,孔子说的“学”,不光是读书,更重要的,还是修行习礼学道德。修行习礼学道德,目标之一,就是有君子风度,如果没有君子风度,庄重不足,轻浮有余,当然说明,他没学到家,“学”自然“不固”。这一章的后三句,也见于《子罕》9.25,“无”作“毋”,“过则”作“过者”。“主忠信”,就是谋事必忠,说话算话,上面已经谈到。“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犯了错误不要害怕改正。“无友不如己者”,是此篇的大问题。因为从字面理解,原文是说,你千万别跟不如你的人交朋友。鲁迅说,这是势利眼。〔1〕孔子怎么这么牛?不可能吧?很多人都认为,这有损孔子的形象,所以曲说很多。他们说,这话的本意不是这个意思,完全相反,“无友不如己者”,其实是说,没有哪个朋友不如你,个个都有长处,全值得你学习,不但没有一点骄傲,还透着满肚子的谦虚。比如南怀瑾、李泽厚,他们就这样解释。
后面这种解释,对保护孔子的形象很有利,可惜并不对。刘宝楠、程树德从古书中找到几段话,完全可以证明,孔子的说法,其实很有根据,它原来的意思,就是怕跟不如己者交朋友: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与我齐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惟贤者必与贤于己者处。贤者之可得与处也,礼之也。(《吕氏春秋?观世》)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而植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吾之偾也,亦无日矣。(《中论?贵验》。《群书治要》卷五六引,“须己而植也”作“须己慎者也”)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广德也,下比所以狭行也。比于善者,自进之阶。比于恶者,自退之原也,且《诗》不云乎?”(《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杂言》有类似的话,“假子”作“南瑕子”)交朋友,怎么才划算?汉代有一种传说,“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好说(悦)不如己者”(《说苑?杂言》)。子夏爱跟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每天都长进;子贡爱跟不如己者相处,每天都退步。看来子夏才深得老师的真传,最划算;子贡是偏离了老师的教导,最吃亏。孔子的意思,其实很清楚,用不着拐弯抹角。他老人家说,要向道德高、本事大的人学习,“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4.17),这没什么不对。问题只是在于,“友”是一种对等概念,而人的贤与不肖却千差万别,至少有胜己、如己、不如己三大类,如果不如己者不配交朋友,那胜己者也不应该和你交朋友,顺推行,反推不行。
孔子不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这是古代的聪明人早就想到的,现在的聪明人也一样想得到。咱们设身处地替他考虑一下,他的想法倒也简单,主要是怕吃亏受累。现在的星呀腕呀,都特需要崇拜者,粉丝越多越好,港台说法,是人气旺。但每手必握,嘘寒问暖,每信必回,耐心解答,累不累?名人也有名人的苦恼。孔子的时代,倒没这么累,但吃亏是肯定的。和不如己者交朋友,光让人家跟你学,自己什么也学不到,时间长了,肯定退步。这就像职业棋手陪业余棋手下棋,下着下着,自己都业余了。我的经验之谈是,千万别把自己当名人,群众来信,一律不回(回是例外)。可是这话,我讲可以,孔子讲不行。孔子的错误,是他把这种话都讲出来了。因为你要这么讲,人家就要问了,如果大学校长只跟教育部长交朋友,教育部长也这么想,你不是也交不成朋友吗?比如南怀瑾就是这么打比方。当然,他是绝不相信孔子有这种坏思想,他认为,这是理解歪了。其实,对孔子的说法,苏东坡正是这样提问题。他说,“如必胜己而后友,则胜己者亦不与吾友矣”。这种问题,挺刁,但有合理性。我在一篇杂文中说,“同‘不如己者’交朋友,坏处多,一是吃亏,朱熹说‘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二是丢面子,古人说,‘礼闻来学,不闻往交’。杨伯峻先生觉得孔子不会这么牛,故将此句译为‘不要〔主动地〕向不及自己的人去交朋友’(《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不交也罢。但只同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恐怕也有问题,因为如果那强者也像他一样拿糖和端谱,他的做不成‘友’也是明摆着的事。更何况圣人是‘绝顶聪明’的人,在他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我的玩笑就是来源于苏东坡的疑问。这里,我提到杨伯峻先生的译文。他的翻译,见于他的《论语译注》旧版(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6月第一版)。在这个版本中,他有意调停旧说。他说,“古今人对这一句发生不少怀疑,因而有一些解释。译文加‘主动地’三字来说明它”。我猜,杨先生的意思是说,古人特自尊,好面子,不如己者如果找上门,还可以交朋友,但决不能主动去交(6页)。可是,后来的本子(1980年12月第二版)改了,译文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6页)。杨先生说,“译文只就字面译出”,“主动地”三字没有了。看来,杨先生也觉得加字不妥。元陈天祥有一种解释,说“如”乃“似”义,而不是“胜”,“不如己”是说对方和我不对等,人分不如己、如己、胜己三等,胜己者当师之,如己者当友之,不如己者既不是师也不是友,所以无法交朋友(《四书辨疑》)。这也是保护孔老夫子。他说孔子分不清师、友和不可交者,他替孔子分。这句话很简单,但解释起来,却一套一套,真让我们其乐无穷。(交友也讲经济学)注:〔1〕鲁迅《杂忆》:“孔老先生说过:‘毋友不如己者。’这样的势利眼睛,现在的世界上还多得很。”收入,《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321页。
1.9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是对待死亡要慎。
“追远”,孔注有“祭尽其敬”的解释,“追”和祭祀有关,但“追”字本身却不是祭祀的意思,而是追随、缅怀的意思。西周金文常有“追孝于前文人”等语,“前文人”都是自己家的死人,八辈儿的祖宗,就是死了,我也跟在后面孝敬他。这里的“追”也是这个意思。古人不但尊老,还敬死人,不但敬刚死的人,还敬死了很久、离自己很远的人。此爱绵绵无绝期,今人比不了。
下篇,孔子说,孝敬父母是一辈子,“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为政》2.5),“葬之以礼”就是“慎终”,“祭之以礼”就是“追远”。
古有追谥,今有追称。现在时兴评奖,据说能评出很多干劲儿来。有一次,我们学校评奖,死人也参评。这种奖,可以叫“慎终追远奖”。(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1.10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欤)?抑与之与(欤)?”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欤)!”
“子禽”,陈亢的字。他在中出现过3次,除此章,还见于《季氏》16.3和《子张》19.25。《季氏》16.3是问于孔鲤(孔子的儿子),此章和《子张》19.25是问于子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没有单独的陈亢传,而是把陈亢附述于子贡之下,根据就是。三见,两次都是向子贡请教,学者怀疑,他是子贡的学生。孔子的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学生。
“子贡”,端沐赐的字。端沐赐,古书亦作端木赐。子贡,古书亦作“子赣”,汉石经和楚简也这样写,“子赣”才是本来面貌,“子贡”反而是简化。他是孔门二期的学生,孔门十哲之一,长于言语,擅长应对宾客,搞公关、搞外交。孔子死后,子贡威望最高,孔子当圣人,是他的功劳。
“夫子至于是邦也”,“夫子”,指孔子;“是邦”,是某个国家。这里的“是邦”是哪一邦,估计是孔子晚年周游列国到过的某一个国家。因为子贡比孔子小31岁,孔子早年适周、适齐时,他还是5岁以下的小孩,不可能和子禽讨论这类问题。孔子周游列国时,他24—37岁。此外,孔子没有出过国。
“必闻其政”,其实是必问其政。孔子喜欢调查研究,如“子入太庙,每事问”(《八佾》3.15)。闻、问同源,古文字,早先只有从耳从昏的闻字,没有专表问答的问字。闻是双重含义,他要打听的事,既可以是听来的,也可以是问来的。后来为了区别主动和被动,才另外造了个问字。这里的“闻”,到底是问还是闻,正是子禽所问。“求之”是问,“与之”是闻。子贡的回答是,孔子的消息,是靠“温、良、恭、俭、让”得来的,他和一般人问话的方式不一样,非常谦虚,非常和气,人家乐意跟他讲,说是打听,其实也可以说,是别人主动告诉他的。
“其诸”,是表示不肯定的语气,意如“恐怕”。(孔子怎样做调查研究)
1.11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孔子认为,当儿子的是不是有孝心,要分两段来考验。爸爸活着,要看他怎么想;爸爸死了,要看他怎么做。这么讲的道理是什么?主要是爸爸活着,一切都得听爸爸的,什么都不能干。只能想,不能干。要干,必须等爸爸死了,而且刚死还不行,孝子要服三年之丧,服丧期间,不能违反爸爸,另外搞一套。这跟美国的孩子不一样。美国孩子,一过16岁,当爹当妈的就管不了,什么“无改于父之道”,说改就改。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三年”是服丧三年,并非虚指。孔子的话,放在当时,也许挺合适,简直天经地义,但1919年后,特别是现在,怎么听着怎么别扭。杨伯峻已经注意到这种阅读障碍,他说,道多半是指正面的东西,“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道”,其实是指爸爸的“合理部分”。但合理的,三年不许改,三年以后就可以改吗?我们要改的,难道不是爸爸的“不合理部分”,反而是他的“合理部分”吗?我猜,孔子的逻辑,说爸爸不合理,本身就不合理。爸爸还有什么不合理?“父之道”就是老子说了算,老子的话就是道。“五四”以来,大家常骂这一段。臣子替昏君尽忠,是愚忠;这样做,是愚孝。我们生活在今天,对爸爸的看法不一样,人们要问,爸爸如果是坏蛋,杀人放火,儿子是不是也不改其道。当然,我们可以假定,爸爸是好人;或宁愿相信,爸爸是好人。但世间的爸爸不一定都是好人,好人也不一定是爸爸。这是明摆着的事。我还记得,“文革”时期,很多人因为害怕,写大字报,用非常难听的字眼辱骂自己的父母,甚至带“革命”群众抄自己的家。这样做,太过分。父母就是父母,是好是坏,也是你的父母,这也是明摆着的事。(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1.12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段话,有点绕,如何标点是问题。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这是一层。有子的意思是说,礼的功用主要是调和,先王之道是以和谐为美,即俗话说的“和为贵”。
“小大由之”,是总结上文。这里的“由之”是顺道而行的意思。《泰伯》8.9:“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之”也是这个意思。上文说,礼是为了和,和最重要,所以小事大事都要依照和的原则来办。
“有所不行”,是另一层意思,和前面相反。前面说,小事大事都要依和而行,这是基本原则,通常要这么办。这里是说,情况也有例外。什么是例外?我在这句话的下面点了冒号,冒号的下面是说明。它的意思是说,和当然很好,但也不能太过分,为和而和;即使是和,不以礼节之,也不可行。
礼是处理差别的,通过差别,建立秩序,秩序就是和。和不是平等,而是不平等,或曰以不平等求平等。真正的平等只是理想,古人叫“大同”(《礼记?礼运》)。孔子也梦想大同,但他知道,礼是大同讲不成了才讲。所以他讲“君子和而不同”(《子路》13.23)。和谐社会是小康,不是大同。
商周社会,好比一个大村子,里面有宗族祠堂,王就是族长,定下家规家法,管这个村子,协调村里的各种关系,长幼尊卑,井然有序,这就是和。人是生下来就不自由,也不平等,和卢梭的说法相反。礼,最重要的用途,就是和稀泥,想方设法,把不平等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不至闹出乱子。礼和德不同,不是个人修养,而是习惯和传统,约束人的行为规范。(礼之用,和为贵)
1.13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这六句话,“信近于义”、“恭近于礼”、“因不失其亲”,都是条件句。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复”的意思是践行诺言,这种用法的“复”,也见于《左传》僖公九年、哀公十六年。自己说了的话,就一定要做到,这是信。但信有大信和小信。孔子认为,只有近于义的信才是大信,必须践行;不关义的信是小信,可以破例。他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子路》13.20),“君子贞而不谅”(《卫灵公》15.37)。在他看来,言必信,行必果,死心眼,尾生之信,是小人的信,不足取。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大人”是君子,君子有特权,只讲大信就够了,小信可以打折扣。可见同一种道德,有两种标准。人类社会,只要不平等,就有双重标准,人和动物,就是双重标准。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恭是脸色谦恭,说话客气。客气当然好,但过分的客气,其实是肉麻,难免自取其辱,只有节之以礼,才能远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读为姻。古代社会,最重血缘关系,血缘关系就是“宗”。其次是婚姻关系,婚姻关系就是“因”。前者也叫内亲、内宗,后者也叫外亲、外宗。孔子的意思是,姥姥、舅舅家,虽然比不上爷爷家,但如果不失亲近,也等于宗。(君子只守大信)
1.14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是安贫。
“敏于事而慎于言”,是干事勤快,说话谨慎。
“就有道而正焉”,是向有道德学问的人求教。(什么叫好学)
1.15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诸”,犹之。
钱对人是个大考验。守道过日子,难免饿肚子。当君子,就要准备挨饿———不当官,吃什么?总不能种地。孔子可不主张自食其力。他论贫富,着眼点是贫。孔子说,枕着胳膊喝凉水,乐在其中;富,往往是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述而》7.16)。
子贡是买卖人,孔门最阔的学生。司马迁讲古代大商人,子贡是其中之一,“七十子之徒,赐最饶益”(《史记?货殖列传》)。现在时兴讲儒商。企业家,不仅会做买卖,还有文化、道德,多好。难怪有学生说,要做学术界里最有钱的人和有钱人里最有学问的人。如果说,真有儒商,子贡就是祖师爷。〔1〕
但可惜的是,全国老百姓,只知关老爷,不知子贡为何许人也。
孔子跟子贡论贫富,是找对了人,因为子贡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们多是寒门,不足论贫富。子贡有钱,孔子周游列国,有人猜测,就是由他赞助。有钱,才能看透钱。但有多少才看得透,不知道,恐怕因人而异。反正没钱,往往看不透,见钱眼红,穷凶极恶,一点办法都没有。历史上,农民造反,到头来总是失败,多半都栽在这上头。
对钱,子贡的态度是:穷,不低声下气,巴结阔人;阔,不趾高气扬,欺负穷人。孔子赞同他的态度,但补充说,更好的态度是,穷要开心,阔要好礼(怎么叫好礼?不知道,没准是当慈善家吧),即在贫富问题上,该怎么样比不怎么样更重要,自己该怎么样比对别人怎么样更重要。子贡引《诗》为喻,问孔子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个意思吗?他想说,砥砺德行,就像工匠加工骨、牙(象牙)、玉、石,也是精益求精呀。孔子认为,他的理解很对,我跟他讲穷开心,阔好礼,就是这个意思。“往”是第一步,“来”是第二步。孔子教学,最重启发,他喜欢的是举一反三的学生,所以跟子贡说,从此我可以和你讨论《诗》了,你有这个资格了。
子贡引用的《诗》,出自《卫风?淇奥》。“如切如磋”,是加工骨、牙(象牙)类的制品,“如琢如磨”是加工玉、石类的制品。(穷开心,富好礼)
注:〔1〕阔人难守其财。子贡很阔,但古人说,他的儿子端沐叔是个大败家子(《列子·杨朱》)。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上文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1),也是这个意思。后面,还有三处,也是讲这类想法。如“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4.14),“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14.30),“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卫灵公》15.19),都是孔子的话。
知识分子最好名,特别是虚名。能够看破名的,几乎没有。孔子强调,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怕的是自己不了解别人;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就怕自己没本事。
他要真不在乎,确实了不起。
不过,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老人家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话,有掩饰心理,越说不在乎,其实就是越在乎。
孔子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里仁》4.5),“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15.20),对名,他还是非常在乎。他说不在乎,干吗还感叹,“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宪问》14.35),说除了老天,没人了解他。孔子在卫击磬,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也听出来了,他是为“莫己知也”发愁(《宪问》14.39)。他的内心,其实很孤独。(孔子真的不在乎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