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政治家,德重要还是能重要,历来有争论。一般认为,最好是德才兼备,不行,宁肯舍才弃能。没人说,缺德有本事,也可以为政。千百年来,大家一直相信,当政者必为有德之人。
“为政以德”,是靠道德施政。孔子是个热衷政治的人,经常提到“从政”和“为政”。从政是当官,为政是施政。这里,我们要注意,从政、为政的人,不一定是君主,也可以是官员,比如下文2.21的“子奚不为政”,《颜渊》12.19的“子为政”,《子路》13.3的“卫君待子而为政”,都是讲孔子为政。“北辰”,《尔雅?释天》把北辰列入星名,说“北极谓之北辰”。《春秋繁露?奉本》也说,“星莫大于北辰”。或说北辰只是北极,有位无星,不对。下文“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居其所”的“所”才是北极,“居”的主语是北辰,肯定是北极附近的星。如果说北辰不是星,而是北极,那等于说,北极位于北极,完全是废话。“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是说北辰位于宇宙的中心,天上的星星都环绕着它。北斗,斗勺前端有两颗星,是大熊座的α、β二星,这两颗星的连线,向上延伸五倍,是现在的北极星,即小熊座的α星,但古代的北极星是小熊座的β星,极星可变,位置不变,古人是以北极星代表北极。“共”,同拱,象两手合围,这里指拱卫,环绕北极星而朝向北极星。孔子提倡以德治国,他希望,当政者都是道德模范,以身作则,为全民树榜样,“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电视剧的主题歌)。这个愿望,当然很好,但当时行不通,后来也没多大用。好人政治还是能人政治,曹操的看法和孔子相反,他也生逢乱世,但看重的却是能。他才不管出身高贵不高贵,品德高尚不高尚,只要有本事就行。他说,哪怕“负汙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也是举荐的对象(《求贤令》、《举贤勿拘品行令》)。当代政治家,西方政治家,只是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很多都是学政治、经济、法律什么的,不是人文,不是理工。1980年代末,知识分子翻身,我国流行知识分子治国论,特别是技术专家治国论,至今有人迷信。其实,政治家就是政治家,不是道德楷模,不是智慧化身,再好的愿望也是愿望,大家要想明白了。西方最早的乌托邦,是柏拉图的哲人王;我国最早的乌托邦,是孔子的道德王。它们都是幻想,人类最古老的人文幻想。(天上的星星参北斗)2.2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三百”,即,今本有305篇。“一言以蔽之”,即英文的inoneword。word可以是词,也可以是泛言的语句。我们也是这样,“言”可以是一个字,也可以是一句话,如《老子》五千言是5000字,这里的“思无邪”则是一句话。“思无邪”,见《诗?鲁颂》,原文有很多“思”字:牡马,在坰之野。……思无疆,思马斯臧。牡马,在坰之野。……思无期,思马斯才。牡马,在坰之野。……思无斁,思马斯作。牡马,在坰之野。……思无邪,思马斯徂。上文的八个“思”字,郑玄笺当动词,没有具体解释。“思”,多见,放在句首是什么意思?一般以为是发语词,只是虚词,没有实义,但《诗?大雅?文王》的“思皇多士”,郑玄笺说“思,愿也”,却说这个字是表示愿望。周原甲骨有个“”字,夏含夷(EdwardShaughnessy)教授考证,就是这里的“思”字。他的考证,提出早,发表晚。他把周原甲骨上的这个字读为“思”,很正确。我讨论过楚占卜简上的这个字,它的另一种写法是“思”,可以证明夏说不误。
《楚辞?离骚》“思九州之博大兮”,“思”作“”,王逸注说,“,古文思,亦作思”,也是证明。周原甲骨上的这个字,学者或隶定为“囟”,或读为“斯”,不妥。
《楚辞?离骚》的写法也有微误。“囟”是囟门之囟,是另一字。《鲁颂》的“思马斯臧”等句,“思”和“斯”同时出现,也不可能等同。夏文提到清陈鱼的《毛诗说》,陈氏说,《鲁颂?》的八个“思”字是“祝辞”。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它让我想起一首五代词,“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薄命女》)。“三愿”是祝辞,周代占卜用的“思”也是表示愿望。“无邪”,原文与“无疆”、“无期”、“无斁”并列。“无斁”,是无厌。它们都是表示没完没了。汉代喜欢用的“未央”,也是这个意思。“无邪”的意思,估计与之相近,“邪”未必就是邪僻的意思。〔1〕孔子时代,君子凑一块儿,都是用讲话,就像“文革”那阵儿,饭馆点菜,要用毛主席语录,一问一答。姜昆、李文华有个相声,《如此照相》,就是情景再现。这里,孔子的话,原意是什么?一般认为,是说的全部,一言以蔽之,想法很正派,一点邪的歪的都没有。但“思无邪”的原意不一定如此,至少“思”不是如此。它是表示愿望,不是指《诗》三百的想法如何。孔子引《诗》,当时引《诗》,多半都是抛开原义,借题发挥,包含许多故意的曲解和误用,西人称之为catachresis(故意为之的语词误用)。这种变形,文学家常用,古人叫“断章取义”(如《文心雕龙?章句》)。(思无邪)注:〔1〕清郑浩《论语集注疏要》已指出,此“无邪”的“邪”非邪恶之邪,但他解为虚徐之义,也未必是确诂。参看程书,第一册,66—67页。“无邪”,也有可能是读为无余、无除等等。
2.3子曰:“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是以法治国。“政”是政令,“刑”是刑罚。按福柯的说法,就是训练和惩罚。它是按驯养牛马那样来管理社会:听话,给草吃;不听话,拿鞭子抽。孔子认为,这些手段,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它会把老百姓弄得“免而无耻”,政刑虽在,但心存侥幸,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把不守规矩当自由,一点羞耻心都没有。“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和“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不一样,它是以德治国。“德”是自律,自己有道德标准在心里管着自己;“礼”是他律,对人的行为和相互关系有种种规定,比如摩西十诫的十诫、猪八戒的八戒、孔子的“非礼勿”(《颜渊》12.1)就是这种约束。这种考虑,古人很普遍,比如柏拉图的,他心目中的头等国家,也是以德治国,政刑无所用之。但后来,他明白了,现实世界,还得交法律管。“有耻且格”,“有耻”是有羞耻感,有内心约束,和“无耻”相反;“格”是严格遵守规定,外面有规矩管着,和“免”相反。孔子是道德中心主义。他认为,社会应以亲情作核心,没有小,焉有大,似乎有理。但德礼是小道理,政刑是大道理,小道理管大道理,这是说反了。政刑有政刑之弊,孔子的批评有一定道理,但德礼也非万能,以德治国真管用,就不会有礼坏乐崩。春秋战国是礼坏乐崩。礼坏乐崩,结果是政刑繁苛。秦代政刑繁苛,结果是陈胜、吴广起义,项羽、刘邦造反。秦政之失,是只讲硬道理,不讲软道理,硬梆梆、赤裸裸。汉代尊孔,不是放弃硬道理,而是除了硬道理,也讲软道理,懂得如何用软道理包装硬道理,改变形象。阳儒阴法,软硬兼施,是硬在前,软在后;硬在里,软在外,不能反过来讲。硬道理还是政刑,法若凝脂。软道理分四种,一是礼乐,二是道德,三是学问,四是宗教。皇家有礼仪,文武百官靠道德学问选,老百姓,烧香磕头,也有地方拜。汉以来的儒术,还有后来的释、道,都是用来弥补政刑之不足。光有政刑,不能消灭无耻,没有政刑,更不能。两千年来,中国人有自己的生存哲学(或曰兵法),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软硬不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始终做不到。“民免而无耻”,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是,早就如此,并非现在才开始。宋明以来的中国,文化发达,社会腐化,那时最爱讲道德,道德如何?小说、笔记讲得很清楚,坏透了。
我的看法是,以德治德,可以。以国治国,也可以。以国治德,六亲不认,一个朋友都没有,太没人情味,这是误用,但误德未必误国。最糟糕的,就是光讲以德治国。光讲以德治国,德必伪,国必亡,两样都误。当然,古人说的以德治国,并不是真的以德治国。德只不过是装饰罢了,就像厕所里面撒香水,让你不觉其臭而已。(怎么消灭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