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新加坡的橡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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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着把对父亲的回忆写在这里。仍然是对他抱有强烈不满的事。说是不满,可是反复地考虑父亲引起我不满的言行,倒觉得实际上是含有许多道理的。
是我小学(当时叫国民学校)二年级那年夏初的事情。为什么连季节我都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我眼前出现了当时我把从学校得到的橡皮球购买券揣在上衣胸前口袋里,兴冲冲地跑回家的情景。
战争开始尽管只有半年左右,可也许是因为我们住在小村子的缘故,孩子们的衣料就不太容易买到了。我去学校穿的上衣是哥哥穿小的旧衣裳。衣服已经变形,显得软塌塌。妈妈剪了一块厚纸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又用线缝上了口。为此,从秋到冬,又一直到春天结束,我没能往兜里放任何东西。即使抓住了罕见的昆虫,把它放在纸做的三角盒里以后也不没有地方揣。我还记得当时我有多犯难。
橡皮球购买券是我在班上钉钢锤幸运赢到的。那年二月,日本军队和英国军队交战取胜,占领了新加坡。之前已经占领了马尼拉,占领,占领马尼拉是与美国交战之后实现的。为什么要攻打这些国家呢?因为新加坡和马尼拉当时是欧洲和美国的殖民地。但是,打开世界地图亚洲的一页,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日本军队连那些国家都占领了,这是很重要的。
因为占领了这两个国家,南洋诸岛的橡胶原料大量进到了日本。所以,虽然还做不到发给每个学生一张橡皮球购买券,但是钉钢锤得胜者可以得到。比起新衣裳,我更希望得到橡皮球。这种球现在叫软式网球,但当时我们是按自己定的规则分三个垒玩它的。棒球正式传到我们村,连大人也参与软式棒球游戏,则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事情。
我以前抽签从来没有抽中过,今天得到了橡皮球购买券,真是快乐无比。我立刻跑回家,直奔后院,向正在对一捆捆造纸原料做最后检查的爸爸报告,当然,买球的钱也需向爸爸要。
听了我的话,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可是一开口说的却是让我把赢来的购买券送给输给我的孩子去,说完就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检查起剥下来晾干了的白白的黄瑞香树皮捆儿来。
我失望地走了出来。妈妈追上我,让我问爸爸不能买球的理由。于是,我第一次次鼓足勇气返回到爸爸身边。我对默默坐在那里工作的爸爸说了村里的孩子为什么能得到这些橡皮球购买券。自然,我所说的都是重复老师在课堂上带着感激的心情说的那些话:
“我们日本的战士勇敢坚强,打败了守卫新加坡的英国兵。这是我们日本的战士满怀爱意,搜集橡胶送回祖国来给我们的……”
爸爸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如下的话:“如果哪一个国家的勇敢坚强的部队开到我们村子来,”爸爸抬头看了看妈妈晒在房檐底下一串一串的柿子,“满怀爱意的士兵把这些柿子干收走,送给自己国家的小孩儿吃,你怎么想呢?”
我对爸爸的话有多处不满,但是我整理不好自己的想法,就什么也没说。爸爸严肃的眼神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之后便闭紧嘴唇集中精力工作了。这就是说这件事情已经完了,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只能把购买券送还学校。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太令人气愤了!我走了出来,在大门口,我看到妈妈已经把钱准备好了,现在我还记得,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元钱。妈妈从我的脸上知道了结果,也有些不满地说:“你爸爸他自己倒是接受了新加坡沦陷后特别配给的酒呢!”
当时的我,与其说不满爸爸,倒不如说更想反驳妈妈的这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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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因为爸爸的话产生的不满一个一个地细想,这是我那时反复做过好多遍的事情。作为国民学校的学生,我很清楚自己思考的态度,把那时被称为大日本帝国的自己的国家作为世界中心,那是一种国家主义,进一步该叫做超国家主义的东西。
在学校时,我接受了老师教的如何强化大日本的思考方法,黑板上画着天皇、皇后置身于熠熠发光的支朵之上,支朵之下是有日本列岛的“世界图景”。可是一回到家,我就把奶奶和妈妈讲的村子里代代想沿的传说故事认真地存放在心里,并由它们生发想像,描绘了心中的“世界图景”。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互不妨碍。
我以和爸爸的感情冲突为记忆的线索,回想当时的自己,我发觉自己还是受老师的教育影响太深。这让人想到当时的国民学校教育,包括现在的小学教育,力量是如何强大。
首先爸爸说其他国家的兵士时也用了形容日本兵的“勇敢坚强”的词,好像哪个国家还能有像我们国家这样“勇敢坚强”的军队似的,我对这样的说法很不满。并且那“哪个国家的士兵攻到林中的村子来……”的意思不就是说日本军队会被除数打败么?这怎么可能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我的爸爸是一个尽说丢人话的人啊!我这样想着,十分气愤。当然,回到学校把橡皮球购买券还给老师的时候,我不能把爸爸的意见跟老师透露一句,这一点我也是十分清楚的。
另外我还记得,听爸爸说“哪个国家的士兵攻到林中的村子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长宗我部”的事情来。“长宗我部”是一句吓唬小孩子的话。我很小的时候,一到晚上老是和弟弟妹妹大嚷大叫,不进被窝睡觉。那样的时候奶奶就会说说:“长宗我部来了,快看,长宗我部来了!”奶奶这一招非常有效,我们听了部民马上钻到被窝里安静下来。
长宗我部元亲是土佐(今高知县)的治理者,他以土佐为根据地统一了四国。以战国时代历史为依据流传来的民间传说,奶奶讲给我听了。那也是很多可怕的故事。不仅如此,爸爸还带我去过长宗我部的军队从高知越过四国山脉进入爱媛所经过的那个大岔路口。
但是,即使长宗我部的军队进攻过这里,其他什么国家的军队(我感觉这军队可能是美国或英国的)要开到这里却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坚信。
战败后,美国驻军立刻坐着吉普车开进了我们村子,在邻村,还向小孩子们抛撒巧克力和口香糖。这是后来才听说的。大概巧克力和口香糖在别的村子里发完了。到我们村里,美国兵只是向村民摇动手臂……从林子的高处俯瞰吉普车没着河边的道路开进村的我,想想了已经死去的爸爸的话。
下面是对爸爸的另一个不满。我认为,爸爸将日本军队把包括新加坡在内的南洋橡胶资源运回国,和村里孩子的食物被抢夺这两件事加以比较是不对的,甚至是卑怯的。
但是,别国军队进来的话,掠夺橡胶效资源之外难道就不掠夺食物么?其实,我内心深处也存在着这种怀疑和担心。正因为如此,爸爸向我说他的“理论”的时候,我没有反驳,只是闷闷地生他的气。因为有这样的记忆,所以战败后的第二年,一听说占领军发放粮食,我便对美国这个国家产生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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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谁都看过报纸杂志上使用的“保守的”、“进步的”这样的词语吧。对这类词语有必要考察一下它的本义,但我这里和一般的考察多少有些不同,我们来看一下这些词汇实际使用的情况,也许可以做如下表述:
遵循国家和社会的现有存在方式和运动方式去生存;适应这一切去生存;以现在的存在方式的自然延长去想像、描绘未来的一切;不想改进现在的一切;完全根据所在国家、社会的强势的思考方法来决定自己的态度。特别是,把被教导的一切看得很重要,自己亦步亦趋地去实践,同时隔不久还原模原样地教授他人。
我想具有上面这样特点的人可以称之为“保守的”。当然,保守的思考方法、生存方式在实际表现上差距很大,就是在这些“真保守”的人里面,也有自己喜欢的和难以接受的。
我物别想说是“孩子首先是保守的”这一观点。也许会说,孩子作为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一切新的事情都十分敏感,说孩子保守,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婴儿对自己的环境完全满足、对大人为自己做的一切是完全听凭并依赖的。
可是,当孩子开始对自己所处的状态重新审视,开始从大人的照顾中一点一点自立的时候,他(她)就不再是保守的婴儿了,而向着“进步 ”方向转变了。
也就是说,他会就这样的人:他开始接受和拥有与自己一直持有的思考方法不同的东西,或者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从身边的一点一滴的事物开始更新、改造自己置身的国家和社会。
那时,我对爸爸的言论很反感,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坦率地说,就好像是遭到爸爸的话攻击了似的。尽管如此,我知道凭自己的逻辑是无法反击爸爸的。后来,我对爸爸的反感情绪开始淡化,渐渐地,爸爸的观点被我接受了。可是,当我觉得我能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这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爸爸也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