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母亲
江采采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新历的4月1日,正是西方的“愚人节”。仿佛是为了向这个荒谬的尘世宣告,她的出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玩笑。
但她要过很多年才能想到这一点。要到十四年之后,她生日那天,坐在她身后的男生用漂亮的礼品盒子装了一条活生生的水蛇,郑重地送给她,她欢天喜地,当场拆开包装,水蛇飞窜而出,窜到她身旁的漂亮女生脸上。她的同桌号啕大哭。男生们轰然大笑——那一霎那,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神情凝重,突然悟出了这一天的独特含义——她为自己无可救药的笨拙粗蠢找到了原因——原来,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玩笑,一个命运的恶作剧。
她想到了命运的愚弄,内心忧伤不已。
中学时代的江采采缺少朋友,她成绩优异,却性情古怪,她沉默寡言,喜欢画画和写作。她买了厚厚的原稿纸,强抑着内心的渴望和激情,写了一篇又一篇笨拙的文字。她在学校的小阅览室抄下小城日报的地址和编辑的名字,她锲而不舍地投稿,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投稿。终于,她的文章署着“愚娃”的名字出现在小城日报的副刊上,她高兴极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自己的文字,虽然那些文字又做作又冷峻,跟她年龄完全不相称。
她本是一个多余的孩子,既不合乎计划生育政策也不符合父母的意愿。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明,是在她呱呱坠地的同时,胎盘里掉出来一个生锈的节育环。她没有听到铁环落地的“叮当”声,只听到她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医生说,算你命大,如果节育环在胎里碰到你的脑袋,你早就没命了。
母亲为这个孩子懊恼不已,之前她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按照当时政府的政策,生第二胎还不够间隔,提前生育要受到政府严厉的惩罚,将失去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猪肉证和布票。孩子放在她身边,哭个不停,但母亲顾不上她,母亲觉得整件事糟糕透了,她不能不为生活担忧,桌上的饭菜原本就不大够吃,现在又多这么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巴,哭着闹着要吃。母亲眉头深锁,心里仿佛塞满了巨大的石头,堵得喉咙哽咽,泪水涟涟,痛楚的感觉一次又一次淹没她,使她不能动弹,使她无法言说。
那是七十年代的春天,春寒未退,细雨霏霏,水稻田表层的泥汤依然寒冷刺骨。整个春天母亲披着雨衣,赤着脚,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在水田里挣扎,在春耕中她没有落下一天的工分。她暗暗指望能在弯腰插秧的过程中,不成形的孩子能够自动掉下来,如此便能一了百了,这场绵延长久的苦难也可以早日结束。
生完第一个孩子她就乖乖地上了节育环,她感到没有力气再去养育一个孩子,她更不想违抗政府的规定,她不想再受苦——她已经受了足够的苦。站在一个个岁月的门槛,20岁,21岁,22岁,23岁,24岁,25岁,26岁。从20岁开始,她就一遍遍回顾她的生命,每一次回顾都浸润着凄凉苦楚。26岁以后她不再回顾,26岁,她生了江采采。
她一再想到她的娘家,那是个遥远的海边渔村,在深山的深处,闭塞而又贫乏。她一再想到她的亲人——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两岁时父亲病死了,四岁时母亲也死了,剩下她和哥哥,邻居家没有儿子,收养了她的哥哥,出于好心,也顺便把她养活了。
那一家人收养她,不过是当成做家务的下女。她身体柔弱多病,内心却也争强好胜。她从来不当着别人的脸流泪哭泣。她做事聪明伶俐,能讨大人欢心。她像石缝里的青草一样成长,非常孤独。直到军队在营房旁边开办了一所学校,她才开始感到幸福。
她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孩子,坐在简陋的课室里,她竖起耳朵,听到了好多从没听到过的事情。她很快学会了写字,字写得端庄秀气,不久她又学会了珠算,算术题做得又快又好。她受到了奖励,奖品有时是一支铅笔,有时是一个本子,过年的时候还有一张鲜红的奖状。她还交了朋友,她一直记得那个来自西村的女孩儿,是她同班同学,跟她一起玩七子,跟她一块儿躲在课室后面说心事,八月十五中秋节,给她带来一个刚摘下来的青柚子,那个女孩儿,名叫文秀玉。
教科书上的知识暂时缓解了她内心的饥渴,成绩的优秀使她日渐自信。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然后她参加考试,她成了那个乡里唯一考取了市一中的学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也许会有不错的前途。
文革突如其来,中学突然停课,她回到乡里务农。她感到惊讶,也觉得惋惜,在一个个放下锄头的瞬间她抬头仰望,她在饥饿中等呀等,等呀等,期待有人走到她身边,邀请她回到到学校去。但是潮起潮落,但见红卫兵四处串联,山乡渔村,原本纯朴的人们批来斗去。
直到有一天,她唯一的哥哥也被拉到台上去,许多人围着他,咒骂、踢打,他们把一缕缕头发活生生地从他头上扯下来,一道道鲜血从他的额头流到脚趾头。她肝肠寸断,终于放弃了一切奢望。她慢慢明白,世间的事情原是无可理喻的,她应该做一个顺民,顺着所有突如其来的命运的波涛,一年一年地老去,她不应该生出任何野心——不必说野心,就连愿望,也让人痛苦。于是在深深的夜晚,她把自己泡在山溪里,让清凉的溪水浇熄她内心一点又一点微弱的火焰。
她抓住一个机会远远出嫁了,嫁到远方去,嫁给一个老实而没有用的农夫,她指望能够过上平静日子。可是事与愿违,虽然丈夫暂时没有欺负她,但是他也无能阻止其他人欺负她。作为一个外来的媳妇,她受尽了婆婆的百般刁难。同村邻住的妇人,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时时处处细微的利益纷争——那些惹事的母鸡,总是跑到别家鸡窝去生蛋,那些惹祸的风,总要把她的烟灰吹到邻家晾开的衣裳上。总而言之,她没能得到安稳。她觉得自己渐渐被卷进了满是淤泥的深深的沼泽,她的双脚越陷越深,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她跟丈夫不断争吵,砸烂了家里所有的碗碟,完全断送了贤惠的名声。一切都横在跟她过不去,就连这个孩子也不例外。孩子在她肚子里顽强地生长着,一心要成为她无法摆脱的苦难。终于,她晕倒在水田里,早产的鲜血染红了水稻田浑浊的泥汤。生产队用大板车把她送到医院去,怀了七个月的女婴竟然顺利生下来了,竟然活着,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兽,双眼紧闭,哭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笑脸,没有任何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孩子对此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就突然离开了娘胎,离开了理所当然的庇护所,在陌生的尘世她如坐针毡,于是她放声痛哭,双手舞动着,深切地渴望一个怀抱。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母亲独自抱着孩子从乡医院走回家,一路上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什么呢?她诅咒那个该死的节育环,诅咒怀里该死的孩子——这么一个皱巴巴的赔钱货,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呢——为什么要到这个布满荆棘的世界,来重复她苦难的命运?她想到孩子的出生不够间隔,想到家里将要失去了整整一年的布票和猪肉票……想着想着,她觉得郁闷,仿佛有一大坨冰冷的淤泥,要把她的心完全糊住,糊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远处,人们正在水田施肥,大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把整个春天都熏臭了,母亲拖着两条疲倦麻木的腿向前走着,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坟墓。不过,她是力气不足的,她还不能坚持着走进坟墓去,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终于她走到河边,她打开木门,回到她熟悉的、零乱的家里,她擦干眼泪,把孩子放在木板床上,然后她躺下来,觉得如释重负。
不一会儿,母亲和孩子一起进入了梦乡。
采采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出田干活,采采兄妹一大早就被送往奶奶家。仿佛意识到了被抛弃的危险,江采采死命依恋着她的母亲。母亲用力把她的小手掰开,转身离去,她失声痛哭。奶奶忙着做事,不大理会她,任由她一个人躺着大哭,任由她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水,任由她把小小的心哭成沙漠。她用双手死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拼命挣扎,终于声嘶力竭。耗尽了小小的气力以后,她在木板床上熟睡。
奶奶预言说,这个孩子一准是块扭纹柴,砍歪刀。的确,她让人伤透了脑筋。
当她学会爬,就无论如何不肯呆在屋子里,她从木盆里挣扎着爬出来,她勇敢地爬过门槛,爬进竹林,跟鸡群呆在一起,她把沙子、虫子和鸡屎一块儿塞进嘴巴去。
再不久她学会走路,她不断摔跤,又不断站起来,后来她终于会跑了。她拿着爷爷的破葵扇,格格笑着,摇摇摆摆地赶着鸡群,那群可怜的母鸡无计可施,只好宣布投降,把小竹林让了出来,举家迁到榕树头去觅食。
但是赶不上鸡群,采采独个儿又觉得不快活,于是她沿着大路,往田地跑去,她跑呀跑,跑呀跑,她掉进水沟又被人提起来,终于她找着了她的母亲。母亲把她揍了一顿,她大哭一场,仍然紧紧跟随,丝毫没有打消顽固的念头。
母亲没有法子,只得每天把她带到田地去,把她扔在田头芭蕉树下,让她自个儿扯野草玩泥巴。她这才欢喜了,一边玩一边自个说话,不时有人来逗她玩,她便抬起头,嘴巴里咬字不清楚,一味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玩累了她睡在芭蕉树下,等到她醒来,母亲已经摘下早熟的黄头蕉,于是她欢天喜地吃起来,那么大的芭蕉,只吃一个小肚子就饱了。她快两岁还不肯戒奶,母亲在奶头涂了姜汁,辣哭了也还是要吃,一边痛哭一边拼了命要吃,母亲发狠打她,小屁股被打肿了也还是要吃,吃饱就睡了,醒来还是闹着要吃,母亲只得随她,江采采吃奶吃到了三岁。
农活永远没有尽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年年如是。锄头、镰刀、耕犁,每一样都是力气活,而食物总是匮乏,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小孩子时时生病,母亲也断续生着病,又带着小孩去上工,每天只能记七分的工分。到了年尾,一家人只能分到勉强糊口的余粮。好在父亲会做木工,空闲时节,不时有人扛着木材到家里来,央他做一个鸡笼,或做一条板凳,有时是一个门闩,做好了,收到零碎的钱,总是在医院一下子花光了。
如此这般,种种艰难,她一概不懂得。不哭的时候她就笑,她一整天一整天玩耍,像顽劣的男孩儿一样满村子疯跑。东江涨水的时候,小蟛蜞三三两两爬到岸边透气,她欢喜极了,拍着手追到水边,几次三番跟蟛蜞一起掉进水里,但她命大,每次都有人把她捞起来送回来。父亲把她头朝下脚朝上倒提着,她把肚子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呕出来,哇哇哭一阵,便又活转来了。为了安全的考虑,父亲用浮木做了一个水抱,牢牢地系在她肚子上,打了死结,她解不下来,哭闹了一阵,便习惯了。有一回她掉下水去,顺着水流到了下游的村子,家里人也没有发现。到了晚上,才让下游摆渡的老人送了回来。母亲用青竹枝狠狠地揍她,打到后来母亲哭出声来:“贱骨头短命鬼,冲走就算了,又送回来做什么?”
父亲教她游水,是六月涨水的下午,大水漫过门槛,地板成了汪洋,蟛蜞沿着红砖墙壁爬上她家阳台,这时家家户户的猪都放了出来,跑到水边,探着身子,专注地吃水浮莲肥美的叶子。江采采脱得光光的在浅水里玩耍,“格格”笑着把水泼到猪身上,猪们毫不在意,头都不抬,只是悠闲地扇一下耳朵,摇几摇尾巴。父亲游过来,一把抱起她,用力朝深水里扔去。孩子“咚”一声落到水中,却也没有马上沉下去,手脚拼命打水,只是无论如何游不回来。父亲哈哈大笑,游过去拉她的小手,把她带回来了。
母亲坐在木凳子上搓麻绳,不时抬头望望他们,建议说:“你不如先教阿波,采采还小,手脚软没力气。”
可是江采采朝父亲举起双手,要求父亲再扔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又喜欢又害怕。她玩上了瘾,喝了一肚子水,终于学会了独个儿游回来。从那以后,再急的水流也不能把这个野孩子冲走。那一年,她四周岁。
赶集的日子,江村的农妇会挑两个箩筐进城去,她们沿着东江一路走,要走上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墟市。
门前的露水还没干,母亲就悄悄挑了箩筐,关好门悄悄上路。不久,江采采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她脸也不洗,赤着脚就朝大路追去。她一边跑一边哭,跑过两三个村子,终于追上了。母亲板着脸叫她回家,而她竟然扯住母亲的箩筐,死死不肯放手。母亲顺手折下路旁的青竹枝,一阵痛打,她大哭起来,越发把整个身子吊在母亲的担子上。母亲只得扔了竹枝,同意带她进城。她擦干眼泪,赤脚一路小跑,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去了。进了城她渐渐落在后面,母亲在路边小店停下,用一分钱买了一块的猪油糖,等她到了跟前,母亲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她嘴里,她便又欢蹦活跳起来,精神抖擞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很快她们到了市集,母亲找了个空位,把箩筐里的番薯和鸡蛋摆在地上。
到了正午,东西卖完了,她们到云吞店吃汤面。吃完只歇一会儿,母亲又到市场去挑选猪苗。江采采学着母亲的样子跟猪农讨价还价,她大声压价,一点儿也不害羞。买猪苗,别人家喜欢买胖的壮的,每次只买一只,母亲为了省钱,总是挑瘦的小的买,而且每次都买两只。谈好了价钱,江采采抢着把猪仔抱进箩筐,左边放一个,右边放一个,她朝它们吹口哨、扮鬼脸,逗得它们张开小嘴巴,嗷嗷地叫唤。
母亲挑着猪仔,兜兜转转走了几条街,买齐了各种菜籽,打算回去种在保留地里。每年总会有一两回,母亲要到布市场扯几尺粗布做衣服,那是江采采最兴奋的时刻,她喜欢每一种有花的布,她挨匹挨匹看过去,伸出小小的手去抚摸那些美丽的纹路,她渴望拥有一件花衣裳。然而母亲永远只买青色的布。父亲的衣裳是青色的,母亲的衣裳是青色的,哥哥的衣裳也还是青色的——至于江采采,她没有自己的新衣裳,她整天穿着哥哥不合穿的旧衣服。
母亲的东西都买齐了,太阳已经落水,江水闪着金光,西天挂起彩霞。母亲挑了箩筐,带着采采到江边的小饭店吃一碟炒河粉。炒河粉热辣辣的,香喷喷的——要是天天都吃这个就好了!她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冲她母亲笑起来:“我们有炒河粉吃,阿爸和阿哥没有炒河粉吃。”
母亲板着脸瞪她一眼:“快吃,天黑了。”
采采望望窗外,天果然黑了。
回家的路越走越长,采采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她腿脚迈不动,眼皮直打架,她渐渐跟她的母亲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母亲不理会她,也不等她,只顾自个儿往前赶。天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了,迷蒙的雾气一层层从江面升起来,模糊了远方的树影,她看不到母亲的背影,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她又急又怕,她一个人站在大路上,放声大哭。但是哭也没有用,她用力跺一跺脚,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往前跑。
就在前方的路口,她的母亲放下箩筐,正坐在暮色苍茫的大路上,等待着她。等她来到跟前,帮她擦干眼泪,母亲把两个小猪放在一头儿,把她抱进箩筐里,然而母亲挑起担子。走着走着,箩筐晃晃摇摇,小猪睡着了,江采采也睡着了。
回到家门前,母亲放下箩筐,箩筐着地,采采醒来,抬头一看,只见满天星星,每一颗都朝她眨眼,她便快活地嚷嚷。然而母亲不理睬她,只顾把小猪抱到旁边的小猪屋,忙着给它们煮猪食。父亲便从龙眼树下走过来,把她从箩筐抱出。采采忽然尖叫起来——父亲手上燃烧的烟头烫伤了她的小腿。
她推开她的父亲,挣扎着站起来,她讨厌她的父亲,一点儿也不依恋他,恨不得把他推进河里。她跑到母亲跟前,一步不离地跟随着,母亲正蹲在地上搅猪食,手上沾满谷糠,她紧紧扯住母亲的衣裳,不让她站起来。母亲轻声叫她走开,她不听,母亲大声叫她走开,她还是不听,母亲一下子举起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坐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湿漉漉的猪糠,她呜呜直哭,心里的委屈像河水一样涨起来,顷刻间弥漫了她的身体,一直涨上喉咙,涨上鼻子,涨上眼眶,涨上她的头顶。她一个人独坐在悲伤的深海里,孤独像黑暗一样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她两手空空,无比急切地需要一个怀抱,后来她跑到老水翁树下,紧紧地抱住树干。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停止哭泣。
夜深了,母亲把她抱进屋里,点着火水灯,母亲用火柴骨拨了拨灯芯,火苗顿时明亮起来。这时她看见了她的哥哥,他一个人坐在木凳子上,正看着门外发呆。
江一波快要上学的时候,父亲忽然来了兴致,开始教两个孩子数数,先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百,接着他教孩子把两个数字加起来,先是一位数相加,接着两位数相加。孩子居然也很有兴致,数字记得牢靠,计算起来竟然又快又准。
学会了数数,江采采就去数地上的小石头,数村里的树,数天上的星星。
“阿哥,水翁树下有73粒石仔!”
她哥觉得她好蠢,想要甩开她。可是他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阿哥,村尾有28棵水翁树!”
江一波忍无可忍,他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有别人听到,还好没有人嘲笑他们。
“你真蠢,傻姑!快走,不准跟着我。”他恶狠狠地骂她,赶她走。
这时便有好多小孩子围过来,拍着手,唱着歌,朝她吐口水:“风车转一转,傻姑高一寸。”——这是当时正在热播的香港电视剧里的段子。
哥哥也跟那些人一样,拍着手,唱着歌,朝她吐口水:“风车转一转,傻姑高一寸。”
她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们,忽然她捡起地上的砖头,奋力朝他们砸去。孩子们大笑起来,一下子散开,跑远了。
她个头很小,可是跑得很快,可以追上村里最顽劣的男童。她言行古怪可笑,每个人都嘲笑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人再打她,谁都知道她的还击又快又狠——她曾经拿砖头砸破别人的头,虽然那个欺负她的男孩比她大好多岁。
他们不打她,却常常打她的哥哥。每次他们把江一波整得哭起来,她便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哭,哭得比她的哥哥还要伤心。他们觉得,这简直是好玩极了啦。因为这个原因,江一波更讨厌她了。
不过,某些时候,江一波也会喜欢跟她玩儿。父亲教他们学数数,很快便把自己懂得的数学教完了。他想要换个学科,便到商店里买了一副象棋。排开阵势,讲解了楚河汉界,马行日象行田,车可以横冲直撞,炮打人要架炮台。父亲跟孩子对弈,开始时总是赢,但是五天之后,江一波反败为胜,他用两个卒和一个炮把父亲将死了。父亲很不服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儿子对阵,但从此一败涂地,再也没有翻身。儿子戏弄他,把他的子一个一个吃掉,最后只剩下光杆司令。眼看着小卒步步紧迫,父亲只好举手投降。父亲觉得没意思,转而邀请采采上阵。采采上来,果然不负众望,输得一塌糊涂。父亲很高兴,父女俩下了一盘又一盘。等到父亲走开,江一波上来,采采兵败如山倒,兄妹俩下了一盘又一盘。
采采不喜欢下棋时的哥哥,他要把她的棋子赶尽杀绝,让她无法还手。但采采喜欢下棋时的父亲,每到胜券在握,他脸上升起不易察觉的洋洋自得,他一边自个儿走子,一边教孩子应对的办法。沉浸在游戏的乐趣中,他忘掉了生活的磨难和岁月的艰辛。为了小小的胜利,父亲露出难得的笑意,他把所有的招数毫无保留地教给孩子——后来采采上小学、中学、中师,一直到念完大学,她遇见过各种各样的老师,他们无一不比她的父亲更有学问,可是在她心中,父亲永远是最好的教师。没有谁在教她东西时更欢欣喜悦,没有谁在给她讲解时比她的父亲更质朴、更笨拙,也没有一个教师比他更平近、更谦卑。慢慢地,就连采采,也掌握了象棋致胜的窍门,终于有一天,她也反败为胜了。
江采采清楚地记得她艰难获胜的那一刻,父亲忽然一拍桌子,一下子把她举起来,高兴地说:“采采好犀利,好犀利!”
采采忽然双脚离地,被高高地举上空中,她觉得自己像鸟儿一样一下子飞了起来,她满怀喜悦,想到自己“好犀利,好犀利”,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亲煮晚饭的时候,父亲和孩子坐在江边水翁树下下象棋。东江两岸,每个厨房的烟囱都冒出炊烟,晚霞的颜色慢慢消褪了,天空淡蓝明远,宽广无边。为了对付江一波,父亲和采采联合起来,每走一步都要商量好久,往往连输几局之后,他们慢慢占据上风。眼看着就要赢了,父女俩兴奋得坐不住,江一波却忽然撒手不下了。采采只好把棋子和棋纸收进盒子。大家回屋吃饭,江一波便一整晚阴沉着脸,独个儿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采采不像哥哥那样看重输赢,跟父亲一样,她喜欢的是游戏本身。
象棋的热情过去之后,父亲打算教他的孩子做木工。他让两个孩子看他的工具箱,讲解了每个工具的用途。他有一把斧头,两把长锯,三个铁锤,四只长短不一的刨子,许多大大小小的凿子,墙边地上还有一排方方正正的钉子盒,里头装着密密麻麻的铁钉。父亲一边锯木头,一边讲解锯木的技巧,手要稳,眼要准。父亲话音低沉,采采竖着耳朵,站在旁边专注地听着。但父亲正眼也不瞅她,只盯着江一波。江一波是男孩子,学木工更合适些,不过他对木工没有兴趣,做木工很辛苦,而且让人看不起,而且挣不到钱。等不到父亲讲完,他一转身跑了。
父亲把木头锯开,又拿出刨子,把木头刨得又平又滑。每刨一下,木头就生出一朵木花。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了一卷卷美丽的木花。母鸡成群结队追着木花跑,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叫唤:“咯咯咯,咯咯咯咯!”
正是冬天寒冷的日子,采采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大棕子似的在父亲跟前晃来晃去,她把木花抱在怀里,感触着木质的柔软和温暖,心里觉得踏实安稳。有时候,大风从远处吹来,把木花一卷一卷地吹落河里,它们欢快地浮在水面上,仿佛开了一河花朵,采采呆呆地看着,每次都要看好久好久。
“采采过来帮手,弹墨线了。”父亲常常叫她帮忙。
她连忙扔掉手中三角形四方形的小木块,跑过去拿起墨盒,父亲把长线拉到木板的另一头:“看清楚了,就这样——”
轻轻地,父亲用两个手指拈起长线,“达”一声,光洁的木板上便印上一道清晰的墨线。(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