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盒仔饭
天冷到深处,就到了岁末新年。每到新年,母亲总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那么远,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走路,走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才走到石龙火车站。母亲一个人排队买票,叮嘱两个孩子坐在路边看管行李,不管谁来搭讪,都不要搭理。
母亲买好票回来,江一波却赖在地上不肯走了。母亲拉着他站起来,他就指着旁边的小摊档——他看上了一杆黑色的冲锋枪。
“不买,阿妈没有钱。”母亲挑起行李,“快走,我们到火车上吃盒仔饭去。”
江一波紧紧地扯住她的扁担绳子:“你骗人!你不是有钱吃盒仔饭吗?”
江采采走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冲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饭会死的,不玩枪又不会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两岁,一点儿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内心的欢喜。她看不到哥哥沮丧的神情,更无暇想象生活对于另一个孩子的伤害。关于成长,那些艰辛的命题,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一次遥远的旅途中,她坐在另一趟车上,忽然回望童年,她才能慢慢地把视线从她自己身上移开,落在江一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一同生长的另一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贫乏中,永远失去了展翅飞翔的机会。
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的盒仔饭,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江采采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她坐在窗前,眼睛睁得像两个铜铃,她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美丽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她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好多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这些还清。”
“妈,我们今晚就能看到海吗?”
“不,今晚我们到大姨家过夜,明天才到海边去。”
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又坐了半天汽车,才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从车上下来,采采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走在母亲前面,两条腿像野生的小兽一样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妈,你看!”山路上横卧着一棵老树,树身已经枯了,只有根部还长出绿叶。妈妈放下担子,先把江一波抱过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却一弯腰从树下空隙钻过去了。
“采采好犀利!”妈妈擦干净额上的汗水,欣慰地说。
采采低着头,心里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劲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处,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全亮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亮了许多小小的明灯。他们在星光下走,翻过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村庄微弱的灯火。
他们走进村口,忽然好多大狗一齐吠着跑出来,两个孩子吓坏了,紧紧地贴在母亲身后。在大狗后面,大姨领着表哥出来了。大姨接过担子,母亲就空出两只手,她牵着两个孩子,低头跟在大姨身后。
采采握着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暖暖的颤抖掠过她的心脏,她忽然想秘密地、轻轻地哭一场。
夜里,孩子们爬上床睡觉,母亲和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细碎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她们抹干眼泪,小声说起话来。
采采迷迷糊闭着眼,隐约听到大姨说起大姨丈的风湿病,又说起表哥读书不争气,然后又说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经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纸,今年可以从正式的关口回家了。母亲说起父亲没出息,又说起哥哥很懒,从来不肯做家务,倒是采采,虽然年纪小,但手脚勤快,能够帮忙……采采努力想听清楚些,但睡意越来越浓郁,母亲和大姨的话越变越轻,一句句在空气中浮起来,像七娘山深处的云雾,一句句飘上了高高的山顶,飞到了群星之间,跟她的梦境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了雨,北风挟着雨粉吹进屋子,把采采的脖子吹得越来越短,脑袋就快缩进肩膀里了。一家人围在一块吃过早饭,都坐在门前等着,等了好长一会,雨都不见停,母亲便说不等了,要冒雨走路。大姨便到隔壁人家借了蓑衣和雨伞,还有一双小孩子穿的红雨鞋。大家穿戴好了,一同走进冷冷的细雨中。
细雨打湿了天空,打湿了每一个山头,采采走在山路上,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细细的水滴。他们走进七娘山下的杉树林,清爽的冷气扑面而来,雨水聚在树叶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细长的山路上。
山路铺着滑脚的山石,又高又陡,凹凸不平,大姨和妈妈挑着担子走在前面。采采生怕赶不上去,她加快脚步,努力赶上去,风摇着树叶,但她听不见风声,只听到身上的蓑衣沙沙直响。因为穿了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红色儿童雨鞋,她每走几步便要低头朝脚下望一下。又生怕山泥弄脏了她的漂亮鞋子,她时时要踮起脚尖。
因为是上山,走了一小段路身上就出汗了,大姨和母亲说起从前在生产队担脚的事情。
“你那时才十五六岁,天天挑着成百斤重的担子翻过七娘山,想起来都很辛苦啊。”
“我是天生辛苦命,也没什么好说。只愿采采他们不用受这个苦。”
“自从去担脚,你就没有再长高——你娘都比你高些。”
母亲抹抹眼睛,好久都没有答话。忽然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大海!采采,大海就在前面。”
采采连忙赶上去,走上小山峰的最高处,只见前方雨雾迷蒙,苍天饱含着泪水,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苍茫的海水笼罩在灰绿色的迷雾中,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觉海水之多,无边无涯,一直荡漾到远方,那同样苍茫迷蒙的天际。
越过小山峰,接着就是下山的路。傍着山路有一道溪水,因为下了雨,溪水混浊,流得又狠又急。沿着溪水一路走,绕两个弯,走到山下,就看到四面八方的数十条溪流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大湖,湖跟大海相接,海浪穿过狭长的大湖口传过来,一波一波细弱下去,终于变成细纹般的涟漪。咸淡水交接处,不时有敏捷的鱼儿跳起来。这片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碎石,鱼虾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湖中心长着浓密的流苏林,许多渔船就泊在那里。
“采采,不要乱跑,快过来!”母亲已经在舅舅门前叫她,她马上跑过去了。
舅舅的房子就建在小路边,房子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门前贴着鲜艳的春联,地上落了厚厚的炮仗纸。母亲和大姨解下蓑衣,一转眼,不知到哪里去了。采采走进屋子,只见屋里坐满人,都是从香港回来的,个个穿得光鲜漂亮。采采低着头,盯着脚下红色的小雨鞋,舅妈马上过来,把她拉到门边,让她换上玲表姐的拖鞋。拖鞋好像是烂的,好几根胶带子都断了,她觉得她无法穿着这双鞋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到那个小木凳子前坐下。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想找到她的母亲,想躲到母亲身后去。
“是娟妹的女儿吧?”有人问。
她低着头不做声。
“生得没有娟妹好看,似她阿爸。”又有人对她评头品足。
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羞又恼。
“怎么这么瘦,又晒得这么黑。你阿妈没给饭你吃?”有个女人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几下,然后翻过她的手掌,似乎想看她的掌纹。
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来,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脏了谁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谁的脚。旁边的女人齐声尖叫起来。她吓坏了,一下甩掉鞋子,光着脚跑进旁边的小门。小门里面,就是厨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烧火。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着灶里的柴火,木柴正“噼啪噼啪”燃烧着,干柴缓慢地变成火焰,火焰热烈明亮,无比温暖。采采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杂乱不相干的念头:“火熄灭了,成了灰……刚才的柴哪里去了呢?……要是拿灰和火焰合起来,可以还原成木柴么?……如果柴可以还原,那么,树也可以还原么?……”
她想拿这一肚子念头问问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拨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头,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拨火棍,哈哈笑起来:“我不开口,就等你喊我哩!到这儿来,我给你梳辫子。”
横哽在她胸口的某块干柴,很快地燃烧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又觉得舒畅自如了。她走过去,在玲表姐旁边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零乱潮湿,还带着门外的风声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镜子,江采采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得不相称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个月他们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饭,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个海角背风,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捡螺仔。下面全是圆圆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海水一点儿也不深,伸手一摸,哗,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缝里黑压压一排海胆,又大又肥,就可惜没有带海胆勾,只捡回几个安公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排仔角,带上海胆勾!”
“傻瓜,年都还没有过完,又下雨,怎么能出海?”
“等到过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让姑仔带你哥回去,把你留下来。天一晴,我们就到沙头捡螺壳仔。”玲表姐解开衣领子,让采采看她的贝壳项链。采采凑过去仔细看,那是一串浅彩色的壳仔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泽,一颗接一颗,全都米粒大小,均匀细净。
“我捡了半年多,才凑齐这一串链仔。”
“真靓啊。”采采赞叹不已。
“我还做了一串,用的壳子大些,等会儿给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她给表姐讲起夏天的时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儿一起,搂着香蕉树游到对岸张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讲到父亲教他们下棋的事情,还有奶奶家的母鸡,一连下了三个双黄蛋的事情。不过,虽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却总觉得,她的生活远远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么有趣。
玲表姐说,过年前,她跟几个要好的女孩儿翻过了好几个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边找到一种大红的吊钟花——“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就种在花槽里。”
她便忘掉了刚才进门时的尴尬,专程跑到门外花槽去看,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脚泥巴。
吊钟花开着风铃似的一串串红花,那真是好看极了啦——不过麻雀花也不错,采采说,她也在自家门前和屋后种了花,种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还有一种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种到了墙缝里,虽然长在墙缝里,但也开得很好看!
玲表姐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厨房的后门,顺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小斜坡上野生着一片日日春,虽然在冬天的深处,竟然也开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说,日日春傻乎乎的,开得再多也没用,正所谓“盐蛇仔冚粪箕,唔当一条青竹碧”——你去看营房上头的油柑仔,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带给她一包生油柑果,全是浅绿色的圆果子,初吃时又酸又涩,但是嚼过以后,嘴里便泛起无穷无尽的甘甜清香。她嘴馋,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越吃越饿,她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太阳却高高在上,晚饭遥遥无期——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产队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给村头的淘气包江虾仔看到了。
“羞羞羞,为食鬼!”江虾仔朝她吐舌头。
“为食鬼,羞羞羞!”江虾仔朝她扔石头。
……
玲表姐已经把饭烧好了,见她闷闷的,便向她许诺说:“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营房放牛,把你也带上去。”
要开饭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将,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纸牌,屋里的人就散了。母亲过来帮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围坐在饭桌前。大舅给他们发红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个红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采采接过大舅的红包。母亲教她说“恭喜发财”,她低着头张开口,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大妗却掏出厚厚的一叠红包,说是刚才坐在家里的姨妈妗母们给她的。
她摆摆手,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不要——因为她们刚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边,声音像洪钟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气量。不要学你阿妈,大事小事闷在心里,事事跟自己过不去。快收起来,里面有好多钱。”
采采怯生生接过红包,大舅接着说:“你以后读书,再以后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宽和些,生活就好过。像我现在,在香港做泥水卖气力,也时常受老板的气,如果句句话都计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宽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还是做泥水工?”母亲问。
“是啊,没甚么本事,就得一身牛力,还能做什么?旧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几个工程,算是多挣了几个钱。”
“刚才打麻将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着你做事?”
“是啊。”
“你忘记了当年他们怎样斗你。”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计较什么?他们当年也是年少无知。”
“我是小肚鸡肠,就你宽宏大量。你不跟别人计较,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这个我知道,你嫁得远,也是无依无靠。总之凡事看开些,世道艰难,要知道爱惜自己。”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又咸又腥——她够不着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再夹一点咸海胆送饭,这回,她觉得海胆咸香咸香的,还蛮好吃——她又夹了第三次,这一回吃到嘴里,她觉得海胆鲜香无比。于是她使劲吃使劲吃,一下子吃掉了大半碟咸海胆。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大海升起来。阳光透过雨淋淋的树枝树叶,照耀在草树葱笼的山路上,空气清新极了,仿佛要把人身体和内心都清洗干净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后面,走过一排又一排营房——所谓营房,就是从前的军营,是白色破旧的矮房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这里的驻军早已撤走,山脚下的营房已经做了本地简陋的学校;而半山的营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户破落不堪。采采踮着脚尖,把脑袋探进窗户里头,看见破裂的地板长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丛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似乎藏匿着敏捷的小兽。
营房边的山坡,粉红色的山菍仔树已经成片成片地开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兰草舒开了修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精神抖擞。半山有一片平地,是个废弃的操场,还残留着单杠双杠架子,蓝球架和大花圃,花圃里明黄色的迎春蔓生出来,铺了满满的一地。采采拨开荆棘走入花丛,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却不看花,只是抬头看相思树上的鸟儿,不时有鸟宛转鸣唱,在清早寂静的山林中,在无限的绿意里,每一声鸟鸣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绽放,又倏忽消逝。一边走路,一边流连,两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着走着,玲表姐唱起歌来:“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来:“山斑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儿。”玲表姐接过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们弯着绕着,很快做成一个花环,戴在采采头上。
“嘻嘻——玲姐就是画眉鸟,唱出海南歌。”江采采笑着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乱编排,看我也来编排你——山鸡不如采采靓呀,采采头上顶个鸡窝!”
两人一下子跑上山头,来到最高的一排营房前面,这排营房早被改造成牛栏了,玲表姐的小黄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们解开小黄牛,牛儿便自个儿朝后山走去。江采采穿着玲表姐暖融融的红棉衣,走到后山的荒地时,身上就开始出汗了。
“今天好热呢,就让牛在这儿吃草,我们喝水去。”
两人脱下棉衣,把它们高高地挂在田头的香子树上,一溜烟跑到对面村子去。说是村子,其实总共只有十多间房屋,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间。采采走进村庄,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条狗。
采采回头看看小黄牛,小黄牛心无旁骛,正专注地低头吃青草。小黄牛身后的香子树上,一红一蓝两件棉衣在风中飘动,如同两面鲜艳的旗帜。
采采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房子,有些屋开着门,有些屋关着门,年深日久无人料理,门上贴着的对联和门神被风吹烂了,又被雨洗得发白。采采喜欢村庄前面的石头小路,因为好久没人走了,石缝间长满野草,但石头仍然光洁漂亮,如同刚刚铺上一般。
“这是哪里?”采采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
“这就是望海岭啦。刚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们的田啦。我们现在去找他们的水井啦。这里井水清甜好味,比我们那眼井好喝多了。”
“但是,他们人呢?哪里去了?”
“他们人都不见了,屋里好多鬼,你千万不要跑进人家屋里去。”
江采采脸都吓青了,她紧紧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只野猫从一扇门内窜出来,差点儿撞到她脚上。
“啊!有鬼!”她吓得不轻,猛地扑进玲表姐怀里去。
玲表姐站不稳,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搂成一团,沾了一身泥点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来啦!”玲表姐一边笑,一边喊。
可是,江采采怕得厉害,手怎么也松不开。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她觉得又紧张,又好笑,终于憋不住,也大笑了。两个人滚到草丛中,笑岔了气。
那眼井打在村头的老树下,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满树叶,拨开树叶,青砖上长满苍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脑袋凑到井口,只看到许多青草从井壁的缝隙长出来,透过青草的缝隙,她看到了好几个癞蛤蟆,它们端坐在井壁残破的石块上,瞪大眼望着她,仿佛对她的打扰很不满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着热气,深不见底,井水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也正朝她看上来。
采采回过头去看水井旁的老树。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身粗糙结实,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月。她沿着树身,抬头望上去,只见老树枝叶稀疏,丫杈处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蜜蜂窝,好多蜜蜂伏在蜂巢上,又有好多嗡嗡嗡飞个不停。采采大吃一惊,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玲表姐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不要大声说话——看我的——”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系着长绳子的小木桶,慢悠悠地把木桶放下水井,小木桶穿越了横生的青草,就在它与水相触的瞬间,玲表姐突然用力一抖,桶口扣在水里,再提起来时,已经装满一桶清水。
玲表姐把木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半桶,然后把剩下的半桶递给采采。采采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井水温暖甘甜,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四下阳光灿烂,玲表姐又反复强调,望海岭的人在十年前集体偷渡去了香港,只是走得匆忙,有些人家来不及把门关上。但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敬畏,她们不敢走进那些房子去。
采采在房屋周围转悠,一会儿她发现了一棵桃树,树上零星地开着粉色桃花,她爬上树去,想把花枝折下来,玲表姐却制止了她,说还是不摘了,到了热天,还得来吃桃子。
过一会儿她又发现了一个大石磨,虽然木柄已经糜烂,但要是搬回江村,让父亲再安一个不就能用了吗?玲表姐还是制止了她,玲表姐说,这么大的石磨,别说搬回江村,就是搬出这望海岭,恐怕也得吐几口血哩。
后来,采采竟然在一个乱蓬蓬的柴草窝里发现了一窝鸡蛋!她高兴极了,想到她家虽然也养了几个母鸡,但生下的蛋大多数让母亲拿去卖掉,换了菜籽和油盐,能让她吃进肚子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她想脱下毛衣把鸡蛋包起来带回去,可是玲表姐仍然制止了:“不要拿!要是路上打破了,他们的土地神要怪罪的。”
采采只好离开那些屋子,朝小黄牛跑去。这一回,她们看到一群半大的鸡在荒田里觅食,一见她们走近,便都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钻进了高高的草丛中。
她们回到树阴下,牛还在吃草,不过牛肚子已经高高地鼓了起来。她们拿下树上的衣服,把牛赶到山溪下面的水塘旁边。水塘对面,有一棵开白花的油柑树。采采顺着玲表姐的指点看过去,那油柑矮树婆娑,不会比她江采采更高,树叶绿盈盈的,开着细碎的白色花,花细得看不清楚。采采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稀奇,以为远远没有玲表姐所说的那么好。
“玲姐,让我去拿鸡蛋吧,就拿一个,不会破的……”
“不要去啦——以前,望海岭有老虎的。”玲表姐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个女孩子,好馋嘴的,整天闹着要吃鸡蛋——到了半夜还闹个不停。她妈把她推到外面,对她说:‘你这馋嘴猫,让灯笼仔吃了你。’说完,她妈就把门关上了。小女孩哭了很久,忽然她抬起头来,就看到远远的山路上,有两盏灯笼仔朝她走过来。她吓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力地拍门:‘阿妈,灯笼仔来了!灯笼仔来了!’她妈以为她说谎呢,任凭她怎么拍都不开门。小女孩就这样给老虎叼走了。第二天,她妈到处找她——当然找不到啦,只在山腰上找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明明是老虎,为什么叫灯笼仔?”
“都说你妈聪明,怎么把你养得这么笨哪!不告诉你了,自己想去。”
采采想呀想,想了好一会都没有想明白,太阳却慢慢从山坡爬上头顶,玲表姐把小黄牛拴在树阴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山路上。当她们来到上坡路的尽头,采采迎面看到了大海。此时风平浪静,大海湛蓝宽广,阳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灿灿的波光,海浪由远而近,一波波打在山脚的岩石上,开出了许许多多银闪闪的浪花——许许多多的浪花,溅起来,又沉下去,像许许多多细碎的微笑——今天,大海为啥笑个不停呢?
“你看海那边的山岛,就是香港。”
采采一路走下山,一路都可以看到大海,香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远——从这儿走下海去,一路游一路游,一直游到香港,也不需要很久吧?
“玲姐,望海岭的人,是游水过香港的吗?”
“傻瓜,这么远,怎么游哪?人家开个船回来,一下子全接过去了。”
“坐船真没意思,游水多好玩啊。”
“‘宁欺山莫欺水’,大海好危险,以前游水偷渡的人,有好多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回不来?”
“有的一口气接不上来,淹死了;有的遇上鲨鱼,给吃掉了。”
她们走进山下的松树林,大海看不见了,阳光疏疏落落从枝叶间漏下来。江采采想到大海,想到商店里摆满糖果的香港,想到大海里牙齿锋利的鲨鱼,想到那些在海里死去的人,不知怎的又想到排仔角,排仔角满是海螺和海胆。她还想到,大海深处,那么深那么阔大的地方,不知道该有多神秘多有趣呢。想着想着,她嘴巴馋得不行,要是明天能弄到新鲜的海螺和海胆,该有多好啊!她便打消了游水过香港的念头,一心打算到排子角去一趟。
那一回,采采没能去成排仔角。即使玲表姐为她求了情,母亲还是很坚决要把她带回家。临走前大舅从一个大包里拿出两套新衣服,一套是哥哥的,一套是她的。玲表姐也收拾了几件花布旧衣裳放进她母亲的行李袋子。
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脖子上挂着玲表姐送给她的贝壳颈链,她想到排子角水石缝中的海胆,想到海胆旁边生长着柔软的海带海草;想到望海岭温暖甜美的井水上头蹲着的蛤蟆们;想到那天中午,笑个不停的大海……火车越开越快,她知道不能再去亲近它们,便闭上眼睛,使劲地在心中还原它们的模样——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直到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她才歪在座位上放心地睡去。(3。6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