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村悲喜剧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涉江采芙蕖 本章:第三章 江村悲喜剧

    回到江村,回到东江、水翁树、花生田、水稻田、和甘蔗林的世界,采采并没有忘记舅舅家的大鹏湾,只是那里的山树和海水,越来越像一个梦。对大山和大海的恋念,常常勾起采采对远方的渴望和想象。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她看到过的美好事物留下来,便常常靠在着墙角发呆,有时要等到母亲拿起棍子,她才能回过神来。她慢腾腾地拿起扫帚,还没把地板扫净,她的念头又飞远了——她想到远方去,远方如此广阔如此美好——为了什么她只能呆在小小的江村,一年只能出一次远门——唉,这是多么遗憾啊!

    江村依然如故,丝毫不介意她的孩子生出了离她而去的念头。

    到了元宵,天气还是很冷,江村的女人搓面粉做汤圆。汤圆圆圆的、甜甜的,才吃一碗身上就热了,身子一热,孩子们便欢天喜地跑出门去,玩到天黑才回家来。

    过了元宵就到了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天总是下着冷雨。一大早,女人带着孩子,提了竹蓝子,到还没开耕的稻田去,等太阳升到竹竿高,篮子里便装了满满的艾草。女人回到家里,磨面筛粉,忙大半天,做出香喷喷的艾草角子。采采每件衣服都有两个衣兜,每条裤子都有两个裤兜,她往衣兜裤兜里塞了满满的艾草角子,一溜烟跑出门去,如果她自己不想回家,谁都找不到她在哪里。

    等到三月清明,燕子归来,阳光明媚。家族内的女人便聚在一起杀鸡煮饭,蒸了肉包子,买了红桔子。吃过午饭,大伙儿把祭品搬上木艇子,男人把木艇划到江心的青竹洲去。青竹洲长了密密麻麻的竹子,江村所有的先人都埋葬在竹林里。爸爸他们去祭祖,有时带上江采采,有时不带,因为她是女孩子,去不去都没有关系。

    乍暖还寒的夜晚,人们坐在家里,时时有人串门,讲东家西家的闲话。等到所有的闲话都说完了,屋里的人便呆坐着,沉默着,静静面对着门外的江景。他们看到时光如同流水缓缓经过。他们看到水边茂密的植物倒映在水里,形成大片大片的阴影。大片大片的阴影下面,有些神秘的气氛,仿佛传说中的水鬼、狐仙和妖女就要破水而出。

    这时,青竹洲清越的笛声翩然越过流水,顺着风传来。风向有时并不确定,风力有时大些有时小些,笛声便也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人们听不大明白,不能懂得那些声音所表达的意思——但虽然不懂得,却又似乎向往着。于是他们沉默着,陷于各自无法排解的情绪中。这乐声似乎在呼唤什么,但又显然不是在呼唤他们的肉身,却像在呼唤灵魂。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灵魂,他们的灵魂在内心深深的泥土中沉睡,在他们长长的一生中少有露面的时候。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由着利益和欲望的驱使,侍强凌弱,各各维护着穷酸的体面。许多人虽则终其一生住在一起,却终其一生无法学会相爱,终其一生,无法走出狭窄而又黑暗的牢笼。

    对江采采来说,青竹洲的笛声独具魅力,它似乎轻声向她诉说,向她描述某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于是她竖起耳朵,双眼闪烁着黑暗的星光。

    爷爷裹着破毡子,坐在竹椅上给采采讲故事,故事里又另有一个世界。爷爷凭着记忆,讲起他年少时读过的故事书,正讲到姜子牙卖咸鱼遇上下雨,咸鱼从他的箩筐跳起来,一条条游进江水去。但一听到笛声,爷爷就停下不讲,采采也忘了追问咸鱼的去向。爷爷翘起脚,眯着眼说,跛权越吹越好了。如今这个世道,除了他,还有谁会用一世去吹笛子呢?

    没有星星的夜晚,人们远远朝青竹洲望去,可以看到水草里飞出好多萤火。春夜的青竹洲烟水朦胧,笛子吹起来,便格外地有一种凄凉的气氛,一个个音节,诉不尽人间的无奈痛苦,教人整夜痛切难眠。下着雨的冷天就更让人难受了,隐隐约约地,不时听到女人的痛哭,紧跟着就听到有男人咒骂起来,说阎王爷怎么老想不起来,把那跛脚独眼的冤魂钩了去。

    那个跛脚独眼的冤魂,就是独住在青竹洲的老权,正是他夜夜歌吹,扰乱了江村的平静。他是个老光棍,右脚和左眼是都日本人打坏的。但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的兵,解放后便吃足了苦头,不能像东江纵队的老兵那样衣食无忧,以至于不幸染上麻风病,也没人管顾。逝水镇把麻风病人送往青竹洲,本来是隔离起来人道毁灭之意,但老权人臭命硬,竟然独自活了下来。他在青竹洲的沙地上种番薯种豆子种花生,还养了一群鸡——就这样,一个人活着,没有人靠近,似乎也没有感到不足。唯有那一支笛子,在清风流水的流逝间,慢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夏夜里月明风清,江风混着青草的香腥味扑面而来,这时的笛声就好听极了。笛子模拟出鸟儿的叫声,孩子的笑声,婉转地吹下去,让人留恋着,似乎想要永久地停留在某个时刻,教人想要永远不长大,永远不老去。在那样短暂的一个个瞬间,人们幻想着温饱富贵,幻想着自由自在,以为寒冷、饥饿、病痛再也不会到来。

    等到青竹洲的笛声停了,老权和青竹洲一同入睡。北埠头的松根便拿出自己的二胡,装模作样地拉起来。松根的二胡是一本滑稽的笑话集子,拉来拉去,全是下流喜乐的小调。

    松根有过两个老婆,但都比他早死,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人,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住在泥屋里。松根没有儿子,他便比谁都怕死,怕死了没有人送终,这是他无法摆脱的恶梦。

    松根长了一张孩子般的圆脸,眼睛小而圆,年青时也许很可爱,老了却只是显得可笑。他家里不摆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就整天裂嘴笑着,嘴角流着口水,头发日久不洗了,渐变得油腻,一缕缕连结在一起。孩子们追着他喊“怕死鬼”的时候,他也时时笑嘻嘻不理会,但有时他也会转身骂人,小眼睛圆睁着,脸涨得通红。孩子们便跑得远远的了,颇有点怕他,因为松根不大能够控制自己。

    松根生了好久的病,谁都以为他要死了,但是却没有。他时时坐到渡口去,扯住过渡的陌生人,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掀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子,他肚子上有一个个石头般的硬块,他委屈地诉说:“我这里好痛啊!”

    胆小的路人吓得要死,遇上凶恶的便要把他往水里推,松根就顺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松根哭起来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哭声无依无靠,时高时低,浮游在江村上空。他就这样哭到傍晚。晚风如泣如诉,遥远的稻田望不到尽头,几棵稀疏的远树沉默地站着,时光催人落泪,惹起人内心潜在的狂乱和哀伤。松根不哭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越来越像一只癞蛤蟆。

    “松根要发疯了!”人们兴奋起来,奔走相告,消息马上从村尾传到村头,好事的人都放下活计,赶来观看了。等到太阳收起外面的光芒,把自己的内心烧得炽热通红,落日下沉,“当”一声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松根就发了狂,他在地上打滚,狠命扯自己的头发,终于把其中一缕抓了下来,血流得满脸都是。旁边的人拍着手跳起来:“松根,好啊!好啊!打个筋斗看看!”松根便打起筋斗来。但忽然他醒悟过来,把血淋淋的双手在面前张开,盯着手上的血,死死地看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撕裂了喉咙,绝望地喊:“救命啊!救命!

    人们喝起彩来。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会走到他跟着去捉住他的手,没有人会把他的头紧紧地抱进怀里,没有人会拿来毛巾,擦干这个可怜虫的眼泪。

    松根从人群中撞开一个缺口,拐进青石巷子,飞也似地奔跑起来。围观的人赶紧追了上去,生怕漏掉了最精彩的情节。但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夜晚的江村是宁静的。偶然有老公打老婆的声音,但那是关着门的,传不远的。

    过了好多年,松根才死去了。有那么一阵子,人们好久不见松根了,有洗衣的女人在埠头上说:“松根呢?不是死了吧。”到了中秋节,松根的女儿回娘家,四下里都找不到——见不着人,也见不着尸。松根真的不见了。这件事成了江村人民长久的谈资,很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有人说松根一定是受不了病痛,投水死了。也有人不同意,因为人越是老,胆子就越小,就越怕死,就越不敢往下跳,松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水淹死的。但是死无对证,争来争去,终于没有定论,人们怏怏不乐,脸上写满遗憾。松根活着时是一个废物,如今死了,也还是一个废物——不用怕他!每个大人都这样跟孩子说,告诉他们经过松根的泥房子时,要壮起胆来。松根的女儿哀哀哭着,收拾了屋子,关上门,走了,再也不回来。

    江村的音乐,除了跛权的笛子和松根的二胡,还有龙船的锣鼓。那是像太阳般明亮,像巨石般沉重的音乐,那是江村的盛宴。

    龙船埋在村尾的淤泥里,已经沉寂了漫长的日子。初夏禾苗抽穗的时候,满身泥浆的男人才把它从烂泥里挖出来。

    人们从祠堂抬出满身灰尘的锣鼓和龙头,摆到北帝庙去烧香礼拜。然后焚香沐浴,要把这条巨龙华丽地装饰一翻,再把它隆重地推上五月的舞台,让它成为东江水上耀眼的主角。

    老龙背朝天伏在老榕树下,像一个年老的皇帝,耐心地等待着侍者的梳妆。父亲提着桐油桶终日守着它,他要反反复复给它涂桐油,等最后一次的桐油晾干,船身变得油光可鉴,标示出它高贵的身分。

    父亲便拿起最新的刷子,专注地把鲜艳的金油、红油、紫油涂在龙鳞上。

    涂完龙船身,再涂龙船桨。龙船桨一律涂红色,它们整齐有序地竖在树下晾干,像一支斗志昂扬的军队。

    接着,人们择了个好日子,龙船就下水了。人们从祠堂抬出漂亮的龙头,那龙头已经请高手重新上过颜色,龙角描得更黄了,龙眼描得更黑了,黑亮的龙须更神气了,它直直地伸进水里去;人们又从祠堂抬出两面大锣、一面大鼓,鼓上那个鲜红巨大的“江”字也已经重新写过,在阳光下醒目耀眼;再接着搬出来的是各色绸缎锦旗,人们把旗帜一支又一支插在龙船上,风一吹,旗帜高高扬起,猎猎作响……江村大小男人抢了龙船桨,争相落到龙船上,锣鼓敲响了,那巨龙入了水,马上就活了起来。

    “咚锵!”

    “咚锵!”

    “咚咚咚咚锵!……”

    那时节,东江两岸的龙船陆续都下水了,它们终日在江面游来游去,锣鼓响个不休。

    春天过去,盛夏初临,这时正是东江最丰盈美好的时节,东江水清澈坦荡,游鱼虾公,都来到榕树下,在阴凉浅水处游戏歇息。江流两岸草树繁茂,大树们心情欢畅,在风里笑得欢快,它们开了各色花朵,米黄的水翁花、米白的水蒲桃花,鲜红的石榴花……一树一树又一树,村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树上的鸟儿就更不用说了,它们的快活是听得见的……

    龙船上,有半大的黑脸孩子在龙船头跳舞,手里拿着破烂的蒲葵扇子;有白胡子老头儿坐在龙船尾掌舵,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龙船划起来时,五彩的船身,鲜红的船桨,热闹的锣鼓声,飘扬飞舞的彩旗……这一切是那样的流丽光鲜,耀人耳目。

    龙船在江面游走时,小孩子就在岸上大声呐喊,奔跑相随。两条龙遇上了,霎时争斗起来,江面上水花飞溅,斗得难分难解。孩子们追不上了,眼见那龙船越过青竹洲,沿江流直上,一路远去不见了踪影。这时水面又来了别的龙舟,也是一样的亮堂,一样的悦目,一样的热闹欢快,它们时时停下,泊在大水翁树下休息。孩子们围过来看,有人跳进水里去,跟龙船上的大人互相泼水玩耍。但孩子的心地还惦记着自家村里龙船的输赢,总要往江水上游张望,一直惦念到傍晚。龙船终于远游回来,扒手们相续上岸,男孩子便随了父亲身后,一路追问,眼里无限欣羡,只盼着快快长大,大到可以拿起龙船桨,把龙船划到远方。

    五月十五是逝水镇的龙舟节,那天正午时节,东江水涨到最高点,江面比平日更见宽阔。这一天,全镇的龙船要聚在一起,进行一场盛大的比赛。那是孩子们长久盼望的节日,除了本地的龙船,还会有远处的龙船飞越长途水路前来观看,到时江面上群龙聚首,彩旗上写满百家姓氏,跳龙头的孩子暗暗比较着本领,龙船头好戏连场,那真是好看极了。

    那些年,江村跳龙头的大孩子是一个难得的奇才,他是江源的独生子江满棠。江满棠长了一张黑里透红的圆脸,大眼睛里藏着笑意,双眼一转,总能想出新奇的玩意来,所以平日里,他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小孩儿。这么一个孩子王,在上下村庄已经小有名气。他家是龙头世家,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跳龙头长大的。江满棠早在十来岁就开始在舞狮队跳大头佛,过年的时候,他跟着外出舞狮,由于他跳的大头佛格外生动诙谐,惹的大伙都围了他看,鞭炮都往他身上扔,那大头狮子舞得一板一眼倒没有人看了。人们把红包高高地吊在他头上,一高一低逗他来抢。他戴着那个鲜艳可笑的面具,假装着没看见的样子,仍然做出活灵活现的动作,观众们大声喝彩,他也不加理会。出奇不意,他骤然跳起来,把那个没加防备的红包抢下来,还要夸张地吼一声:“哗,这回发达了!”围观的人们笑着吼着,拍烂了手掌。

    江满棠出事时龙船比赛只剩下最后一圈,三条龙船并列排在江心,正竞争着冲出重围。这时扒手划了九圈,已经渴坏了,在河中小艇上看热闹的人使劲朝龙船泼水,想让他们张口就能喝到。有一瓢水正好泼在江满棠脚下,只见他身子一歪,一下滑进水里,这时两条龙船夹得很紧,无数鲜艳的龙船桨一下朝他身上划打过去,江满棠在乱桨中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再没有浮起来。而江村的龙船却势如破竹,继续向前,老龙抢了头位,赢得了那年的头名。

    江面一直播着《步步高》的音乐,每个锣鼓手都倾尽全力打响他们的锣鼓,两岸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龙船一个接一个冲过终点,广播里的女人清晰响亮地宣告了比赛结果,各种声音联成一片,完全掩盖了江源婶婶的号哭声。镇长颁发锦旗时,各条获奖的龙船又洋洋得意表演一翻。

    直到傍晚,曲终人散,河面恢复了旧日的平静,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央,浮动的金光跳跃无定,人们才发现,源婶婶跪在江边的大石上哀哀痛哭。这时,村长和书记已经遣了船去寻找江满棠。

    派出去的船一连寻了三天,都没有找着。源婶婶不吃不喝,硬逼迫那艘快船又往下游去寻了三天,可是仍然没有寻着。

    江满棠的祖母,就是帮人烧纸钱喊童年的福婆,她驻了拐杖,颤巍巍走到渡船上张望,好心的女人把她搀稳了,听得她喃喃自语:“棠仔啊,棠仔你魂魄来归啊……”

    福婆去对岸的张瞎子家算了一个命回来,张瞎子说江满棠原来不是普通凡人,竟是龙王爷的小儿子投胎,如今龙王召他回去了,现在正在龙宫里享着福呢。也是命该如此,所以就不要伤心了罢。

    三天后,江源家请了外村的神婆来做法事,源婶婶婆媳两人,穿了漆黑的衣服,在水边摆了水酒烧元宝纸钱。岸边空地上,小小的,一堆火又一堆火,烧着了又熄灭了。江风吹得紧,把纸灰吹碎了,飞得满地都是。福婆抓起大米,一把一把洒在沙子上,接着又向空旷处倒了酒,烟熏在她眼睛里,她不断淌着眼泪,一大群母鸡围拢来,啄食刚洒了一地的大米。孩子们远远的看着,谁都不敢吭声。江源婶婶披散了头发,狠命朝东江磕头,直磕得额头流血,一道道鲜血流在脸上,恐怖极了。

    后来地上的火星也都灭了,远远的河滩上升起了萤火虫,它们是短暂的会飞翔的星星,像一个个不可解的谜,时时飞进孩子的梦里去。采采半夜醒来,仿佛听到村庄沉重的叹息,她轻轻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下午,江村的孩子都听说了一个消息,江源带了源婶婶去市医院,医生说,源婶婶失了神了。

    一个又一个午后,江采采伏在老水翁树的树根上钓虾公,听得那洗衣服的女人说话,原来源婶婶生江满棠的时候染了病,再也不能生孩子,江源绝不能就这样断了后,他这回一定是要另娶的了。

    从此,路过江村的人都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终日坐在江边,死死地盯着江水,仿佛要看穿整个东江,看到水底去。而她所期望等待的那个叫做江满棠的孩子,却已千真万确,再也不会回来。

    龙舟节的悲喜剧一并过去之后,东江渐渐恢复平静,龙船偃旗息鼓,静静地停泊在水翁树下。过不了多久,人们卸下它全身披挂的华美装饰,把它深埋在淤泥之下。一同被埋下去的,除了龙船,还有江村的热闹和飞扬。江村的沉静一直要延续到岁末,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村里便出钱请来一个戏班,搭好戏台,在晒谷场唱大戏。

    戏班带来了华衣彩服,还有马,以及一套响个不停的锣鼓乐器。追在戏班后面的,除了一帮流着鼻涕的孩子,还有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水萍。

    “察笃灿——”锣鼓响起来,这晚唱的是《傻仔洞房》。

    大家放下碗筷,急急跑了来,占不到前头位置的孩子,就坐上父亲的肩头,那没有肩头坐的,搬了高高的长板登站着。一条板凳,开始时站三个,不久便站上去六个,再不久,哗啦一声倒了。人们全笑起来,那摔倒在地的,摔得越痛,就笑得越凶。这些热闹水萍看不到,她捧着饭碗站在舞台前,碗里的饭是早吃完了,只是舍不得拿回家去洗。舞台那么高,唱戏的人走到前面时,鞋子差一点儿就触到她仰起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得近些,更近些。

    舞台上唱对手戏的是大花脸的傻仔,和他浓妆艳抹的老婆。傻仔唱了一段,忽然装腔作势爬在地上,“汪!汪!汪!”学起狗叫来。老婆用肉包子掷他,他伸手接住肉包子,再转手塞进嘴巴里,眼见得他两边腮鼓起来,活像快死的鸡抱鱼。观众们哈哈大笑,齐声喝起彩来。

    水萍忘情地鼓掌,手里的饭碗落在地上,碎了——不过,在这样热烈喧哗的时刻,没有人听见饭碗破碎的声音,就连水萍自己,也没有听到。

    戏散了,又过了好久,夜深得看不见手指头,水萍煮了番薯糖水,送到戏班去。

    快要天亮的时候,露水沾湿早行人的裤脚,有人看到傻仔和水萍躲在草垛后面,抱成一团。

    第二天下午,北风吹熄了北帝庙前的红烛,有人看到傻仔在庙后面的桑树下,咿咿呀呀地,教水萍唱戏文。

    “察笃灿——”,晒谷场点亮灯火,锣鼓又响起来,这回唱的是《陈世美不认妻》。

    花脸画成了白脸,傻仔摇身一变,变成了陈世美。昨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上了荆钗布裙,哭哭啼啼,唱秦香莲吃谷糠。唱着唱着,孩子先散了去,口哨呼啦一吹,到小学操场玩“网鱼”游戏去了。紧接着是男人,一个一个散了去,到小卖部的麻将台找乐子去了。舞台周围只剩下女人,老的嫩的,她们举起袖子就连成一片云,她们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眼泪。戏唱得越苦,越让人哭得肝肠寸断,就越教人迷恋。女人们的苦难久经堆积,如湖水日渐积蓄,到如今,终于由秦香莲砸开了凄苦的堤坝,委屈和苦痛决堤而出。整个场子,一时间,陷入了自虐式的凄凉的狂欢。

    唱完几天的戏,戏班走了,水萍也跟着走了。眼看着大戏从舞台上演到自己身边,人们格外兴奋,他们拍着大腿,唾沫横飞,一件件一桩桩,都安好了鼻子眼睛。水萍的父母——老好人德叔和德婶,他们垂着头,红了脸,觉得羞家,好几天抬不起头来。等到他们醒悟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去找村干部,要他们找戏班要回女儿,戏班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

    到了第二年深秋,江村的东南风转成西北风的时节,水萍黄着脸,大着肚子回来了。德叔要她到城里医院去,想办法把孩子弄掉,水萍尖叫起来,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横架在自己脖子上。父母垂着头,红着脸,觉得羞家,他们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媒婆八姑发了善心,在下游苦竹镇给水萍说了个婆家,虽然男人小时让开水烫了脸,眼睛鼻子嘴缩成一团,极其丑陋,而且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水萍还是穿了崭新红嫁衣,体脸地嫁了过去。人们说,如果不是肚子太大,这个新嫁娘还是蛮好看的。

    江村秋天嫁出一个女儿,冬天又娶回一个媳妇。这个娶回来的新娘,跟不久前嫁出去的水萍一样,引起了轰动。

    引起轰动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她是江思恩的新娘。江思恩是江村第一个大学生,年纪轻轻,当了江村小学的校长。他会写对联,能画年画,既有文化又长得俊,是姑娘心头上的标准夫婿。江思恩在路上走过,是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

    轰动的第二个原因,是新娘的嫁妆,没有衣车,没有妆镜台,甚至没有布匹衣物,人家有的她一概没有,拖拉机装过来满满的一车,有一套书桌,还有箱箱、一摞摞的书,更出格的,是一叠叠画框,巨大的画框,镶着新娘子亲手画的油画。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去帮忙搬嫁妆。到了夜晚,家家户户都听到震惊的消息:这个新娘搬过来的画,画的全是光溜溜的人,男的女的,都没有穿裤子,实在是有伤风化!

    等到新娘子过门,大家都跑去看。新娘美丽极了,姑娘们自愧不如,悄悄走了,小伙子眼红眼热,为了多看几眼,都借口要帮忙,磨蹭着不肯离开。江采采躲在门边看热闹,简直不相信人能长这么好看,她顾不得母亲的吩咐,硬是跟在新娘身后,走进人家新房去。新娘给她一个红鸡蛋,她一失手跌落在地。

    “你……好好……好好看。”她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新娘温柔地笑了,笑意像春风似的,采采觉得四下里一下子和暖起来。采采清楚看到,新娘左边脸上有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喜欢你,你真的好好看好好看啊。”

    新娘轻轻捉住她的手,蹲下身,让自己跟她一样高,轻声对她说:“我也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所有好看的东西——不过悦目是不够的,要美才好。”

    江采采结结巴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这时好几个老女人进来,要带新娘拜神去,采采只得悄悄退出门外。她走到江边,在江边走来走去,风吹着江面,江面上一道道波痕,真是好看极了好看极了。对岸的水翁树倒映在水里,水一直流着一直流着,什么都过去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东江静悄悄的,但又好像有一首无声的歌,正在时光中传唱。

    天慢慢黑了,采采不知留恋着什么,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去,她觉得那些自然生长的事物,那些亘古而来就一直存在的事物,就连沙滩和石头,野草和蚂蚁,全都好看极了好看极了……

    第二天,按照江村的风俗,新娘穿着红嫁衣,挑了一担高脚水桶,到江边来挑水。孩子们追上去,捡起地上的大小石头,争先恐后扔进水桶,满满两桶水,一路泼着溅着,到了家门口,水所剩无几了,新娘放下水桶,让她的家婆来检查桶底的石头——石头越多,预兆她将来的儿孙、钱财越多……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那把好看的彩色贝壳呢?

    采采躲在远远的墙角,心里怀着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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