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江采采喜欢拿出母亲的镜子,躲在厨房里,对着自己照了又照。终于有一回,给她母亲看见了,江采采手忙脚乱,像个偷了鸡被当场抓获的小贼。她想把镜子藏起来,却把镜子打破了——她失了魂似的,心不在焉,结结巴巴。母亲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生气极了:
“丑人多作怪!照什么照,人长得丑,怎么照都不会变漂亮!”
采采低着头跑到外面,心里慌慌的像淌了一滩雪水。她在流水里照自己的倒影,照见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啊,如果她能得到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该有多好!可是她长得这么丑,皮肤又黑,鼻子又塌,嘴巴又大,左看右看都不够漂亮——啊,要是她能像江思恩的新娘那么好看该有多好!
她闷闷地坐在水边,觉得自己不漂亮这件事真是无法可想。她抬头看天,蓝天很好看,她羡慕蓝天;她低头看水,江水很好看,她羡慕流水……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虽然自己不好看,但能够看到那么多好看的东西,也很不错。于是她渐渐快活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那时候,为了省钱,采采和哥哥的头发都是母亲亲手剪的,兄妹两个发型完全相同,虽则犬牙差互,却也易洗易干。采采天天在太阳下疯跑,晒得比男孩子还要黑,再穿上她哥不合身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她天天跟在江村的男孩儿屁股后面,几乎学会了男孩子所有的本领:从树下跳下水游泳,一口气游到东江对岸;爬上结果的树,摘芒果、水蒲桃、水翁、杨桃、番石榴……;用竹枝做弹弓,把用小石头树上的小鸟打下来;烧稻草熏田鼠;拿青竹枝打水蛇;用长竹杆粘上灰粽子捉知了;空手捉蜻蜓喂蚂蚁;围在一块儿打泥巴炸弹;在晒谷场玩“网鱼”;吃过晚饭在村尾捉迷藏;过年赌玻璃珠子,打纸牌赢公仔……
一开始总是“网鱼”,剪刀锤子布,谁输了谁当鱼网,赤手空拳去捉人,捉到谁就跟谁牵起手来,结成鱼网。一路捉下去,鱼儿越来越少,鱼网越来越长,跑到最后个个大汗淋漓,男孩子便脱掉背心,揉成一团,跑到自家窗前扔进家里去。过不久,不知为了什么事,便有几个孩子打起架来。拳来脚去,那弱小的孩子受了伤,鼻子流了血,坐下来哇哇痛哭。打赢的翘着手站在一旁,嘻嘻笑着,大伙儿围过来看看,江采采也围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莫名地跟着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被打的人是她自己似的。大伙儿便哈哈大笑了,把泥巴和乱草丢到她身上,直到她看起来像个小疯子。但她只追逐着快乐,不知道记仇记恨,过一会儿,那个人不哭了,她也就好了,很快又大喊大叫起来,大伙儿继续玩耍。
到了最后,他们总是坐下玩泥巴,泥巴有好几种玩法,其中泥巴炸弹的游戏最迷人。孩子们围坐在晒谷场上,人手一团湿泥巴,各各捏成饭碗的样子,捏好了——“一,二,三”,便听得“啪啪”连声,泥碗打在地上,爆开大小不同的小洞,那个没打出洞来的,或者虽刚打出洞来,洞儿却最小的,要从自个的泥团里取得泥巴,把别的洞儿都补上。采采最喜欢这个,她玩得最好,她的泥团越来越大,最终把别的泥团全吞灭掉,那一整天她便志高气扬,像个打了胜仗的公鸡。
她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是要赌钱的,没钱时就赌纸公仔,那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她没有公仔,别人不要跟她玩,她只好在旁边看着,慢慢觉得寂寞了。她就走到水翁树下坐着,一个人,看江上的船来来去去。
货船上装着各种各样的物品,轻的是草灰,重的是石头。她爱看那种载人的红星客轮,轮船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站在船头看风景,江风吹动女人的长头发,吹得各种颜色的裙子飘起来,让她羡慕不已。
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坐在树下想着,渐渐想远了,想到那些遥远辽阔的,她从来没有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她开始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多好啊!在天上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飞到哪里多好啊!她常常抚摸自己的胳膊,仿佛那儿可以长出一双翅膀来,但是无论她怎样用力,怎样发功,她的翅膀就是长不出来,这事儿真教她无计可施。
眼看着江面船来船往,她有时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天,有一条船从远方来,在她身边停下,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多么好多么好呢!
等到水蒲桃成熟,江采采到远方去的念头便打消了。水蒲桃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也香喷喷。它空心里藏着一颗大核,南风吹动树叶,整树果子“匡匡”“匡匡匡”响个不停,江采采坐在树下,觉得那种声音是很有意思的声音,是惹人发笑的声音。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成熟的水蒲桃果落下来,一个个浮在水面上,黄色的绿色的,脆生生的,好像东江突然结出好多果子来似的,非常别致好玩。
水蒲桃差不多吃完的时节,番石榴就熟了。番石榴摘在手里,沉甸甸的,闻一下,有苦涩的清香,要是扔进水里,一下子沉到底,永远不会再冒出头来。番石榴有点甜,又有点苦,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硬生生的籽儿,嚼不烂,时时藏到牙缝里,怎么都剔不出来。番石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便秘,拉不出屎来。但是饿着肚子,对着一整树果子,不多吃是不可能的。孩子们捂着肚子有茅厕里蹲久了,无可如何,只得乖乖地喝大人煲的水翁花茶,那是用水翁树的花晒干了煲成的,深黑色,苦得要人的命。
东江对面的张屋村有一个果园,那果园就在水边,里头许多芒果和杨桃,不知是谁种的,也没人管。孩子们常常游水过去,偷偷摘了来吃,果子还没成熟,要酸掉人的牙齿,但等不到果子变成,一树树全给吃光了。
果子解馋,却不能充饥,那些半大的男孩,饥不择食,喜欢在收割后的稻田上点燃火堆,用弹弓把小鸟打下来烧着吃。或者用烟把田鼠熏了出来烤着吃。打不着小鸟又熏不到田鼠的时候,他们捉来蚱蜢烧熟了吃。就是见了蟑螂也是不放过的。有时他们又冒着生命危险,把黄蜂巢取下来,揭开一个个巢眼,把香喷喷黄灿灿的黄蜂虫取出来生吃。
最饿的时候他们吃水蛇和青蛙,那是一伙不怕死的孩子,曾经手拿了青竹枝打蛇,一直追进人家屋子去,把蛇打死了,剥了皮,烤熟了,香得人流干口水。
风大的时候,往往把带着火星的稻草吹得漫天飞,常常把整个草垛点着,直烧成一堆灰烬。那个不幸衣服被烧着了的孩子,直到现在还留有满身的疤痕。
采采怕蛇。有一回,有条被追赶的蛇回头咬了她一口,飞快逃走了。江虾仔告诉她,那是一条毒蛇,也许就是五步蛇呢!她再向前走五步就要死掉!她已经慌乱地向前走了四步,一下停下来,再不敢动一动。她原地站着,眼泪汩汩往下流。其他的孩子四散跑开了,她就那样一个人在水边站着,直到天黑。后来她心一横,勇敢地走回家里,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心里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村尾的竹林外,有一片长满野草的沙滩。到了夏天,绿沙滩就成金沙滩。那是盛开的蟛蜞菊,圆圆的小花盘,薄薄的小花瓣,那么多那么多,密密挨挨地开着,像万千炽热的小太阳,黄得耀眼,热得烫手。它们跟天上的太阳呼应,精神抖擞地燃烧再燃烧再燃烧。
江村的墙边路边,另有一种小太阳花,样子比蟛蜞菊娇艳得多,颜色也很丰富,红的粉的白的黄的,遍地开着,江村百姓喜欢把它们挖起来,种在烂缸破罐里,一个夏天便发了好多枝,蔓生到砖缝去,把一个个破房子点缀成花房子。
等到生产队解散了,自家分田自家种,母亲便有了些许闲余。一整个夏天,母亲都在前院里侍奉花草,她种了七姐妹蔷薇花,火蝴蝶红蕉花,还有香香的素馨花、含笑花、米仔兰……采采从外面跑回来,迎面遇上一阵花香,不可捉摸,令人沉醉。采采喜欢偷偷地摘了小小的素馨,放进衣袋,不管跑到哪里,她一整天都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于是便有那么一天,采采从青石小巷跑过,发现家家户户的前院都种了花草,有人在花草旁边还种了青菜和葱头。女人们闲下来,渐渐长胖了,头发也梳得干净整洁,她们在埠头洗衣裳,洗完了并不急着回家了,常常坐在大树下聊天。
采采洗好了衣裳也不急着回家,她竖起耳朵听着,听到人家商量着给刚出生的女孩儿取名字。取什么名字呢?叫俏燕也不合适,不是春天生的;叫喜凤也不大好,不是过年生的;便有人说,不如叫招弟,或者唤弟,或者转弟、顺弟?又有人说,起了这种名字也不见得就会如意,弟弟千呼万叫不出来的事也常有……
“不如叫米兰吧,或者叫含笑。”江采采在旁边插嘴。
“就叫含笑吧,又应节,又好听。”大伙都觉得她取得好。
她取的名字,居然真的被人家用了,她觉得很欢喜。
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江含笑,江含笑……”多有意思啊,就好像东江要笑出来似的。她便几次三翻跑去看那个女孩儿,那么小的女孩儿,有时哇哇大哭,有时格格大笑,真是好玩极了。
男孩儿就没有这么好玩儿。人们生了男孩儿特别高兴,但男孩子的名字总是要男人起的。江采采觉得,给孩子起名字的男人水平真是有限,他们给孩子起名叫金宝,叫贵发,叫成龙,叫加爵——叫了这些富贵名字,却又怕遭天妒,养不大,便于大名之外又起了小名,叫什么“猪仔”、“狗仔”、“牛仔”……这样天天叫着,猪仔——狗仔——牛仔——,一村人都认得他,大名反而没有人知道。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定家艇上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身上系着圆滚滚的红色浮球,男孩儿系两个,女孩儿系一个,处处见出父母的偏心:男孩儿是金宝贝,要传香火点香灯,女孩子是亏本货,只恨不能淹死了,省好多米饭钱。从前的人家生下女儿,半夜里放下木盆流了去,也还算有良心了,还有赤条条扔下水的。三姑六婆低头传递小道消息时,讲起来也很宽容——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钱就这么多,米就这么多,少了一张嘴,另几张嘴才能吃饱。只是这么一来,每条村里便都有那么几个男人,一世也讨不到老婆。
每回听到这些话,采采都觉得可怖,似乎那些被扔下水的女孩儿,就是她自己。她在梦中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饿狼在她身后追赶,在睡梦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奋力地奔跑着。
跑呀跑,跑呀跑,一转眼,就跑到了六月深处。
六月是丰收的。水田里稻谷成熟,这个月,炎热、短促,是农人最繁忙的时节。
六月,你从江村往外走,任何一条路都可以到达丰收的田园。六月的甘蔗是茁壮的,六月的花生是饱满的,六月的香蕉树在水边连成了林子,它们像牵手跳舞的美人,风姿楚楚,蕉叶在和风中招展舒张,蕉花灿烂开放,甜美如蜜,蜂围蝶绕……但是,六月的主角不是它们,六月的皇后身穿金黄外衣,尊贵、骄傲地成熟了,农人们右手持镰刀,左手握谷穗,内心觉得踏实而又安稳。
采采到喜欢田野去,她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学会了劳作的技巧。她五六岁开始打秧,七八岁就在母亲旁边插秧了。自从她能拿起镰刀,她就开始割禾。她仿佛是个天生的农夫,她像渔人热爱大海一样热爱着大地,迷恋着大地。
农忙的时候,她整天整天跟在父母身后,她什么都干:割禾、打谷、扎稻草,她非常勤快,她兴高采烈,在太阳底下,她把自己晒得黑里透红。
六月的天,是孩儿的脸。刚刚还阳光灿烂,突然又漫天乌云,骤雨来临,一次又一次打湿饱满的谷粒。要把湿淋淋的谷子从禾桶里捞出来,运回自家的地堂,往往要费尽一个农夫所有的力气。每天傍晚回到家,每个人都累得着绵软无力,一挨床就沉沉睡去。
但是,无论如何,就算再苦再累,大地永远是值得赞美的,丰收永远是值得赞美的,六月的热量永远是值得赞美的。
六月的黄昏,下过雨天就放晴了,丝丝缕缕的晚云在天边游走,被染成透明的橙红色,蓝天深得像海,在河流的尽头跟大地连在一起。那时太阳刚好落在水天交界处,已经有一半浸进江水去了。晚风凉爽地吹过河面,吹得那整块的夕阳一片一片破碎,无数的金子和银子在水面上跳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在水面上,终于沉到水底去了。
水面不时有船经过,船头上插着旗子,船尾小烟囱冒出淡青色的炊烟,船上的女人也正在烧菜做饭。在江采采眼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色了,在这样美好的傍晚,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她放好了镰刀,一头扎进水里去。她水性很好,仰身躺在水面上,听任那小火轮从河中央经过,荡起一圈圈波浪,把她轻轻地托起来。
在她身边,水浮莲正开着一串串透明的紫色花朵。她觉得它们美极了,她想伸手去拦住它们,但它们却无视地流过去了。
六月过去,就是七月。七月的江水丰盈美满,七月的星空澄澈空灵。人们把神台搬到江边,迎着盛夏的凉风,向鬼神诉说各种各样的愿望。
有人铺了红纸,用筛子筛下细细的面粉,请鬼神来占卜。谁家有没出嫁的女儿,便来问:“她将来嫁去何方?”那根神奇的筷子便颤巍巍地动起来,指向东南方。媒人便根据这个指示,到东南方说亲去了。
人们向往神仙的生活,据说修炼之后,人就可以成仙——所有的仙人都是凡人变成——成了仙可以长生不死,夜夜笙歌,痛饮美酒,饱食佳肴,他们没有痛苦,享尽极乐,但却要付出爱情作为代价——神仙不能恋爱成婚。
所以天上的七姐,就是那位思凡的仙女,受到天庭的重罚。不过虽然如此,她却得到了人间永恒的膜拜。天上的七姐星和董永星遥隔银河,据说有一种鸟儿很同情他们,每个七夕都要飞上银河去,给他们搭成一座相会之桥。
七月初七七姐节,这天夜里,江村的女孩儿聚在江村祠堂拜七姐。要是哪个女孩儿不去拜,将来是要嫁不出去的。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在天黑前女孩子就开始准备了,她们到野外去采摘各种好看的花草果子,又把宽阔的天井打扫干净,往坛子里盛满清水,再把花花草草插上去,把祠堂打扮好了,天就黑下去,福婆便点起灯笼,高高地挂在屋檐上。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上的星星就全都跑出来了。
这里大小姑娘都已吃过晚饭,从家里跑出来,聚到祠堂去。她们先是围坐在一起,吃花生果子,指指点点地认星星,指出哪一颗是七姐星,哪一颗又是董永星。
夜一点点地深下去,时辰到来时,女孩子便双膝下脆,焚香礼拜,默默祈祷,希望自己将来能嫁一个有钱有貌、知情体贴的好男人。拜过七姐,大家担着水桶到江边去挑水,那些走在前面的,兴许还能看到仙女们下来洗身子呢。福婆说,这天的江水沾了仙气,会长年不腐,能医百病。姑娘们挑了七姐水,各各回家去,把神水装进在密封的瓶子里。
七夕之后,朗星明月,每个放晚都清凉舒适。三奶奶坐在老榕树下,给素馨讲故事。采采凑过去,听得三奶奶说:“我们小时候,好久以前了,那时同现在不一样,女孩子都要裹脚的。那边龙眼树下,养了个女儿叫荷花,长得荷花一样好看,就大我两三岁,时时教我做针线,脾气好温柔,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嫁到对面张屋去。就在出嫁前一天晚上,荷花投水死了。”
素馨仰着头,眼光闪烁着两点星火:“她为什么要投水死了呢?”
三奶奶不回答,过了好久才说:“谁知道啊,她心里难过啊。人世难啊,总是有人活不下去的。要是活到现在,孙女儿也跟你一般大了。”
素馨的妈妈远远听见了,快步跑过去拉了素馨,责备老人说:“阿嬷,你也是的,跟小孩子讲这个做什么!”
三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也苦啊,我养大七个儿子,老了却没有依靠啊,死了也没人送终啊……”
采采听得心酸酸的,她挨过去,抱住三奶奶的膝盖,伸手抹干她脸上的眼泪:“阿嬷不要哭,你还有我呢。”
三奶奶就笑了:“唔,还有采采呢。”
三奶奶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七夕后再过七天,就到了七月十四,七月十四鱼篮节,这是鬼的节日。
十四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倒映在水里,仿佛一块贵重圆润的玉石,从仙宫沉到了水底。月光一泻千里,夜风吹过江面,波浪泛着银光,整个河流由上而下,流光溢彩,一盏盏河灯就在这华丽的月色中漂流,仿佛漆黑的河流之树,骤然绽放了放光的花朵。
江采采依在爷爷的膝下乘凉,爷爷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她便听见奶奶说,一个河灯一个鬼——河灯照亮水鬼的路,水鬼才能投胎做人。为了争河灯,水鬼会在水里打架,所以七月十四的夜晚,一定不能到水边去,抢不到河灯的水鬼会伸出手来,把小孩子扯到水底去,做自己的替死鬼。
然而,远远近近的河灯都流到眼前来,神秘又美丽,并不教人害怕,反而让人着迷。河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让人浮想联翩。是哪一只手点亮了哪一盏灯?是哪一个人记挂着另一个人?即使他变了鬼也还记挂着?在火光闪动的江面,在这个变幻迷离的鬼神之夜,总会有一盏河灯,能照亮江满棠的路吧?
一盏莲花模样的河灯搁浅在岸边,采采跑过去,正伸出手要拿上来,忽然想到奶奶的话,觉得害怕了。她转身跑回家,脱了鞋子,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了头,早早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有一两盏被风浪打沉的河灯搁在岸边的水草上,已经完全失去了神秘色彩,失去了召唤鬼神的威力。孩子们照样勇敢地爬到水翁树上去,高高地往下跳,“咚”一声落到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七月的水翁树最诱人,高大的老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果子。水翁果开始时是青色的,像小沙头一样硬,它们密密地长了一整树,颗颗都苦得要死,小鸟和虫子都不吃,总能完好地长到七月。太阳猛烈地晒了半个夏天,它们慢慢变红了,红水翁酸酸的,吃多了要拉肚子。鬼节一过,水翁皮变紫变软,摘一颗放进嘴里,甜中带酸,让人回味无穷。馋嘴巴的孩子一整个下午呆在树上,大树枝繁叶茂,没有人知道上面他们藏在哪里。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女人们纷纷站在门口高声叫唤,每棵水翁树上便都溜下好几个小家伙。
种下了稻子,农人和田地都有了一段舒闲时节,艳阳高照的午后,吃饱了饭,老人坐在矮凳子上打瞌睡,壮年的农人却坐在门前树下,拍着大腿说话,要到日头西斜方才担了锄头出田去。
漫长寂寞的午后,每当窗外的竹哨子“毕——毕毕——”尖叫,便有几个光身子的小孩箭一般射出门外。母亲想把孩子叫住,小孩儿却像风一样不见了影子,只听得树头的蝉没命地嘶叫:“热!热!热!……”
日子过得最舒心的,要数大榕树下的老光棍江佬,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就搬了凳子坐在大榕树下,迎着江风,唱起歌来:
我拍大髀,唱支歌哩
人人都笑我无老婆
我有钱娶个娇娇女哩
我无钱娶个痘皮婆
痘皮婆,食饭食得多哩
屙屎屙几箩
屙尿冲大海啰
屙屁打铜锣
“嘭——嘭——嘭——”
这最后一声拖得长长的,远远近近,人们便哈哈大笑了。
那些胖大的女人也趁了午后,抱一大盆衣服到埠头洗。巨大的水翁树像一把遮阳伞,把火辣辣的日头遮挡住,这水边埠头便胜似消暑胜地,好风好水,清景无限。那衣服便洗得格外慢,甚至于完全停下活计,只顾说东家长西家短。大大小小的新闻,小村数十户人家的大事小事,有说不完的话题。
又有年轻姑娘相约了到河里洗身子,个个羞羞答答的,不敢把外衣脱下,都穿了花衣服下水,泡在树阴下的浅水里,泼起闪亮的水花,互相嬉闹玩耍。因为是女孩子,不大熟水性,她们不大敢游开去。
在村头和村尾,那些属于蟛蜞和水鸟的地方,水边的淤泥正被晒得“滋滋”作响,往外冒着大个大个的臭泡泡,水浮莲就停泊在那里,它们把黑乎乎的根须伸进乌黑的淤泥里,不几天就长疯了,连结成一大片林子。它们的根须极为茂盛,混着淤泥,长出了林子之外,黑乎乎一大片,里头藏污纳垢,住着又凉又滑的水蛇和青蛙。它们的叶子墨绿色,厚厚的肉里嵌着有力的叶脉,放肆地舒张开去,肥美无比,再矜持的猪看到这个都忍不住要心花怒放。女人挑了箩筐,把浮莲叶割回去喂猪,也有的人家干脆打开猪屋,让猪跑到河边去吃浮莲,到了傍晚,猪们才挺着大肚子,滚了一身烂泥回去。
很难把这种粗野下贱的喂猪的植物跟绝艳绝美的花朵联系起来,但是水浮莲花漂亮异常,可以进入花卉世界最美丽最高贵殿堂,它有浅紫色的洁净的花枝,以傲慢的姿态长上去,肮脏的淤泥,以及漂泊的风尘,丝毫无损它绝代的风华。
采采也去割猪菜,一边割一边发呆。
便有那样长长的一段日子,心里对那种花儿惦念不忘。在繁星满天的夏夜,父母吵了架,父亲到外头逛去了,母亲独自坐在床边哭泣,江一波躲在角落里发呆,江采采躺在阳台上,数着星星,心里一路想着那丛花草,想呀想,想到梦里头。(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