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采采,采采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涉江采芙蕖 本章:第五章 采采,采采

    东江不断流淌,流过千年岁月,年复一年,流水永不枯竭,长发永远青葱。但是人生是多么短暂啊,不时有人死去,不时又有人出生,老人的皱纹越来越深,白发越来越多,而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采采能看见他们长大的脚步,就像那个叫“江含笑”的女孩儿,前不久还独个儿躺在竹床上蹬脚,再看到却已经在地上跑了。

    采采也长大了,母亲带她去上学。上学之前,母亲还教她唱了一支歌——

    太阳天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

    从此,她不再满村子疯跑了,她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上课,她时时觉得不自由。

    但学校也另有一番天地。班里有十几个同学,天天玩在一起,从前不大认识的女孩儿也慢慢熟悉了,采采便学会了女孩儿的玩意儿:玩七子、跳橡皮筋、跳格子、把彩色的线绕在手指头上,翻出各种花样来……采采不再热衷于男孩儿的玩意,渐渐扎到女孩堆去了。学校有老师,上堂时她高高举手,大声回答问题,老师喜欢她,她考试时每道题都会做,她总是得高分,老师更喜欢她。慢慢她能认识字,会做数学题,她一年比一年长高了。

    时光改变着她,她头发也长长了,扎了个乱蓬蓬的小辫子,表面看去,她跟江村别的女孩儿也没啥两样了。但时光似乎没能磨平她与生俱来的梭角,在人群中,她仍然尖锐生硬,她时时觉得痛苦,到底为了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儿一样平顺快乐?

    夏天又来了。她最喜欢夏天。

    那是火一样的五月,正午的太阳正是点火的源头,老人说,那太阳能把水牛晒死。人们把水牛的绳子绑在河边的水翁树下,让牛儿舒服地泡在水里。但是乡下的孩子是不怕热的。在河边滚烫的晒谷场上,三个女孩正在跳方格。那个光着脚丫、黑而结实的小女孩就是采采,另外两个穿绣花鞋的小姑娘看上去比她大两三岁,她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动作显得有点不自然,阳光透过她们的薄衬衣,能看到她们小小的青果子般的乳房。不过采采还是个小女孩儿,她流了鼻涕就用袖子在脸上抹一把,跳着跳着,她的头发便乱得像个鸡窝。

    一局跳完,又是采采赢了。较大的小姑娘便说不玩了,她要回家做事去。三个人便散了。采采四处找她的鞋子,可是一直没找着,快到下午两点钟了,她只好光着脚丫子去上学。

    学校那边是很美丽的,木棉花落尽以后,粗大的枝头就长出软柔柔的叶子,它们在阳光里轻轻地摇,浅浅地笑。这些大树似乎正在进行长跑,到了五月,木棉树跑完它的征途,就把它的红火炬交给凤凰树。学校门口两棵巨大的凤凰树这会儿正在开花,风一吹,花瓣儿雨点一样往下落,吹得采采满头满脸都是。采采便很高兴了,她吹响口哨,跑起步来,并赶在第二次铃响之前跑到课室。

    可是陈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采采只好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喊:“报告,迟到!”

    这下好了,全班人都盯着她的脚丫子看。

    好不容易下课了。下了课,男孩儿就围过来,冲着她叫:“光脚板!”采采忍气吞声不理会他们。但是事情并没有因她的忍辱吞气而平息下来,后来竟然发展成“黑妹—光脚板”的二重唱。

    “黑妹”是采采的绰号。在班上,她长得最黑,个儿又最小——本来她的脚板没啥好说的,可是谁让她不穿鞋子来上学呢?一个女孩儿,光着脚丫来上学,实在是件丢脸的事……

    第二节课上美术,陈老师把语文书换成一本图画书,又来上课了。原来这个班只有两个老师,陈老师兼教语文、自然、体育和美术。陈老师拿了白粉笔,要教孩子们画种树。只见他先画了两个人,一个男孩儿拿着铲,一个女孩儿提着水桶,又在黑板上方画了几只大蝴蝶,然后才在中间画了一棵树。画好了,他就让孩子们在各自的图画本上照着画。这时,江明搞小动作扯了前面女生的小辫子,陈老师便罚他到黑板跟前画。

    这时候江校长来到窗外,招手叫陈老师出去,说是市教育局来了检查工作的人员。等陈老师再回到班上时,课室已经闹翻了天。原来江明给画上的男孩儿画了六个手指头,又给女孩儿画了一双巨大的光脚板,光脚板上,十个脚趾头像两排大香肠。这会儿他正拿教鞭,指着黑板上的男孩儿说:“这一位——噔,噔,噔!就是——江亮先生!”

    所谓江亮——江亮是江明的堂兄弟,他的左手长了六个手指头。接着他把教鞭指向那个女孩儿,“嘻嘻,她是谁?”

    全班笑翻了。

    江采采肺都气炸了,她光着脚跑出去,手上举着铅笔盒,像只被惹怒的黄蜂。采采个儿最小,但大家都有点怕她。江明见她气势汹汹,便绕着课桌逃跑,采采紧紧地追着,眼看就要追上了。

    同学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采采,一派支持江明,正“加油!加油!”呐喊着。陈老师在课室门前站了好一会,里面才慢慢静了下来。陈老师板着脸站在讲台上,他不要他们画画了,全班学生都被罚抄书。

    采采和江明被罚站,一个站在门左边,一个站在门右边。

    后来,就放学了。

    采采闷闷地走在校道上,走到凤凰树下就停下脚。她站在那儿,呆呆地抬起头来向上望。凤凰树的叶子轻盈得像一片片羽毛,凤凰树的花红得像一场大火。多神奇的大树啊,怪不得叫做“凤凰树”呢,采采想着爷爷在故事里讲过的凤凰,那种在大火中复活的美丽的神鸟,心里向往极了。

    采采就这样想着望着,她看得入了神,忘记了要回家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老师提了一条大头鱼从学校外面走进来。大头鱼被一根稻草串着,尾巴还一蹦一跳摆动着。

    “采采,你还不回家去?水大进你家了!你妈妈四处找你。”

    采采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望。陈老师顺着她的视线望上去,就看到了一树火红的花海,凤凰花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凤凰叶子却安详舒展,羽毛般地散开,露出缝隙来,让人看到丝丝缕缕的蓝天。

    采采一直跑到江边,江水已经涨到巷子。一丛丛水浮莲停泊在红砖墙边,江明家的黑皮猪正站在水边啃水浮莲的叶子,大水把它的四条腿都淹没了,黑皮猪看起来就像在游泳似的。采采站在那里使劲看着,她觉得这情境有意思极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采采——采采——”采采听到母亲的叫唤声了。这么大的水,母亲一定走不出来,只能站在家门口叫唤。

    采采走进深水里,一头扎了进去,她绕过水翁树,游到家门前。东江水果然大进她家去了,父亲正拿鱼网拦住厨房门捉鱼。母亲却指着江心,要她丈夫去捡东西。父亲不理会母亲,他弄好了鱼网,又把花生米放进虾笼,然后把虾笼使劲往外抛——他要放虾呢,今晚一定有大虾吃了!

    “阿爸!”采采高兴得大声喊起来。

    “采采啊,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大水冲走了!快回来!你看,你的鞋子流到外头了。”母亲指着江中心,果然采采的鞋子正在那儿悠悠地漂着呢。

    采采分开水面的枝叶垃圾,向她的红鞋子游去。想到明天不用光着脚丫上学,她快活极了。她不再嫌弃她的小鞋子碍事了,就在江水中央,她把鞋子穿到她的小脚丫上,又系得紧紧的,才游回来。

    江明和江亮正在水蒲桃树上摘果子吃,见采采游近岸来,便都摘下熟透了的蒲桃果,向她掷过去,果子打在采采的脑袋上,“卜”地破开了。

    “多谢啦!”采采把果子塞进嘴里,五月的水蒲桃香极了,甜极了。

    天越来越热,水也越来越热了。

    太阳像火一样从天上烧到地下,眼看就把东江水煮沸了。江水涨呀涨江,涨上了荔枝基。

    江水涨上了荔枝基,荔枝就成熟了。火红火红的一个个小球果,味道极其鲜美,鲜美得可以教异乡人忘掉思乡的愁苦。

    有苏东坡的荔枝诗为证:“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但这是太阳烤熟的果子,吃多了就要热气,所谓“一粒荔枝三把火”,这荔枝火要烧伤肝脏脾胃,烧得人喉咙沙哑,讲不出话来。

    这会儿,东江两岸,所有的草和树都长疯了,水草长得比人还高,黑油油的教人害怕。一大早,囊妮成群结队在草上飞。

    陈老师说它们在吃蚊子。江铃笑却认为它们在举行婚礼。

    “有一对囊妮结婚了,它们在开舞会呢。”

    铃笑是城里的孩子,又总是看外国电影,难怪她会那样想。采采看着它们,用手指点着,一个个地数,囊妮太多了,又飞得太快,根本数不过来。

    “铃笑,你说得对。它们一定是在结婚。它们不断地结婚,不断地生孩子,你看它们越来越多啦。”

    江铃笑喜欢那些小小的,刚会飞的小囊妮,她叫它们做“蜻蜓宝宝”——那么小就会飞了,就那样傻乎乎地停在一片草叶上,有时从一片草叶飞向另一片草叶,真是好玩极啦。

    小囊妮是玲笑心中美丽的小精灵。但对于江虾仔来说 ,它们只是一群笨蛋。

    等囊妮飞累了,落在草尖上,江虾仔悄悄地湊过去,手已经伸到囊妮的尾巴去了,那倒霉的小家伙丝毫没有察觉,江虾仔两指一夹,囊妮就给他捉住了。

    江虾仔把囊妮撕开,放在三叔婆的墙根下喂蚂蚁。等蚂蚁倾巢出动,齐心协力要把食物搬进洞去,江虾仔又放火去烧它们。看到那群可怜的大力士在烈火里四散奔逃,江虾仔就哈哈大笑了。

    “虾仔,你这个扭纹柴。菩萨要怪罪你的。”三叔婆拄着拐杖出来,哆哆嗦嗦骂着,江虾仔一溜烟跑掉了。

    他一路跑到村尾的沼泽地去。在那儿,赤膊的男人正把龙船从淤泥里挖出来。

    “吭—唷—嘿!”他们一齐用力,把龙船抬起来,放在老榕树下晾着。

    每年都是采采的父亲给龙船上桐油,给暗淡的龙鳞重新涂上油彩。但今年,父亲做这个工作的时候叫上了哥哥。因为他觉得孩子大了,可以帮手了。

    “第一块上金色,第二块上红色,第三块上蓝色。”

    但是哥哥涂了一块就跑了,他不喜欢做事,做事太累了,何况油彩粘在手里真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阿爸,让我涂吧!我一定会涂得很好。”

    “不行,你是女仔,女仔不能摸龙船。女仔摸了龙船,龙船就沾上晦气,,龙船沾上晦气,比赛就要输给别人。”

    江采采闷闷不乐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江铃笑坐在她的身旁。

    “铃笑,你喜欢做女仔吗?”

    “喜欢啊。”

    “为什么?”

    “女仔可以穿裙子呗。女仔的衣服比男仔的漂亮多了。”

    采采对衣服无动于衷。她一向穿她哥哥穿不上的衣服,她一条裙子都没有。

    龙船在江面上扬起旗帜,人们把它划得飞起来了。

    江虾仔已经在上面学打锣。

    江采采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渴望自己是一个男孩。

    五月大雨如洗,五月雷声轰隆,雷雨不但把沉睡于淤泥的巨龙唤了起来,也把日渐沉溺于生计的男人唤醒了。

    他们扔下手里的锄头,扔下挑大粪的沉重担子,扔下老婆孩子,扔下那些烦扰人、折磨人的大事小事,纷纷操起龙桨,跑上龙船,呼呼喝喝地大声吼叫,把一身蛮力甩进江水去。

    龙船便在水道畅游,呼风唤雨,雨点和鼓点交织成欢快的乐章,他们的心也变得舒展欢畅了。端午节,借了龙船这个神秘而又巨大的玩具,村里的男人再次被还原成孩子。

    江面上的龙船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东江上下有无数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条龙船。游龙戏水的季节,田里的禾苗自顾自生长,不需人的照料,也长得绿油油。

    无人管束的孩子闹得更疯了,一放学,把书包扔掉,就往江里跑。那是一场多么快乐的比赛啊,跑第一的直接从地堂的边缘起跳,张开双手,像大鸟一样飞起来,“咚”,“咚”,“咚”……大伙儿纷纷落入水里去,江面上就好像下了一场孩子雨。

    等他们一个个从水面冒出头来,都哈哈大笑了。

    那些敏捷的不忙着下水,却都爬上树去。他们像猴子一样攀援,抓住那些伸出水面的长长的枝条,得意洋洋地来回荡着。荡够了,忽然怪叫一声,松开树枝,双手抱腿,整个人缩成一个大粽子,炮弹一样向江心飞,然后便陨石一样落进水里,要过很久才冒出头来。

    采采喜欢看龙船上金灿灿的龙头。龙头上长着龙角,龙下巴有长长的龙须,一直垂到水里去,那龙口却张得大大的,吐出一颗颤巍巍的龙珠。跳龙头的男孩子站在龙头旁边的踏板上,神采飞扬地挥舞着手中的破葵扇。

    采采喜欢听龙船热闹的锣鼓。她的心跟着那简单的节奏跃动,直到那那红彤彤的声音把她小小的心脏涨满,她感到兴奋快乐,急着想要加入到那股快乐的洪流中去。然而她居然是个女孩子,连江虾仔都知道说她低贱晦气,莫说要到龙船上去,就是摸一摸龙旗都是不可能的。

    采采便坐在门前的老水翁树上,她眼睁睁地望着龙船上披挂着流光溢彩的旗帜迎风飞舞。她眼睁睁地看着龙船呐喊着从上游飞到下游,又从下游飞到上游。她眼睁睁地看着龙船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她的心跟随的龙船,在江水里游来荡去。

    她仔细观察,发现每条龙船都有一面主旗,江村的主旗上写着巨大的“江”字,而其它的龙船,有的写着“黄”,有的写着“朱”,有的写着“李”,有的写着“周”……忽然江面上好几条龙船遇上了,锣鼓喧天地比起赛来。锣鼓声摧得人纷纷往江边跑,那些赶上了的便跑着呐喊起来。那出来迟的大男孩,因为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便捡起岸边的小石子,奋力朝远去的龙船掷去,口里还要骂一声“丢你妈”……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无关,采采独自坐在树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封闭的果子,一只无法飞翔的病鸟,一只哑口无言的孤蝉。她无法加入到这个季节的合唱中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甩到生活的外面去了。

    五月初三,是江村的小龙船节。

    每年的这个节,采采都格外盼望姑姑的到来。

    采采有两个姑姑,一个大姑,一个细姑。

    龙船节照例都要放假,江采采和很多孩子一样爬到树上,占据一个视野开阔的位子。她看看龙船,又看看大路,终于看到大姑了来了,她一溜烟从树上滑下来。大姑笑盈盈的招呼她,打开画着两只红鸳鸯的大提篮,采采便看到荔枝、大毛桃子、粽子,还有刚刚做好的、带着鸡蛋香的糕仔。

    “采采还是这么小个,要多吃饭,长高点。”大姑摸着采采的头,说话很温和。

    奶奶就说:“采采像她细姑,样子也像,性情也像,成天满村里疯跑,像个男仔头,正式扭纹柴。”

    大姑把食物分给孩子们,采采坐在小凳子上吃着糕仔,就想起了大姑家的大表姐。

    大姑嫁得是好的。大姑父在香港和美国都有亲戚,因为这些关系,从前有个时期大姑过得很辛苦。但这几年生活渐渐好起来了,他们的亲戚常常回来,每回都带回来一些钱。大姑丈在村里开了个士多店,这些年也挣了钱。两年前,大姑的大女儿嫁给一个年纪很大的美国人,据说在那边开着餐馆,家底是很有富足的。大表姐长得很好看,脾气也很好。有一回七姐节,采采到大姑家做客,大表姐给她讲七姐和董永的故事。大表姐讲故事的方式跟爷爷很不一样,采采便有点依恋她了。对于大表姐的结婚,采采觉得有点遗憾。大表姐嫁到美国去,便没有再回来。

    而大姑是很慈爱的,她每次回江村,都要给采采一个红包,红包里装着五块钱,有时甚至十块。十块钱对采采是大数目,但她每回都把钱交给她母亲了。

    细姑来得晚些。细姑的提篮很旧了,里面没有毛桃和糕仔,细姑的荔枝是很酸的,粽子也特别少。细姑带着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叫阿山,小的女孩叫水妹,都长得苍白瘦弱,见了人就躲在细姑的身后。采采把她珍藏的小石子拿出来,要跟水妹玩七子的游戏,水妹摇摇头拒绝了,她羞涩地坐在细姑旁的小凳子上。

    细姑每回回娘家,坐在屋子里跟大姑和奶奶说话,每回都要掀起衫襟让人看她身上的伤痕,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哭起来了。采采坐在旁边听着,心里的悲伤像五月龙船水,涨得满满的。她坐在大人的悲戚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都是命,你怪谁呢?你俾心机养大两个仔女,以后有好日子过的。”

    细姑丈天天到榕树头打麻将赌钱,家里的事,田里的事都是细姑一个人在做。细姑说,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还赌债,连家里的米都担去卖光了。

    “我要是跟他离了婚,带了孩子回江村,阿妈还收留我吗?”

    “你千万不要那样想,你离了婚,我们一家都要俾人笑死。”

    吃过饭,细姑擦干眼泪走了。

    采采又爬上树去看龙船。吃过了龙船饭,这场盛会渐渐散场了。那些远道而来的龙船,从什么地方来的又回到什么地方去了。看着它们消失在远方的水道,水面慢慢平静下来,龙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今天的热闹仿佛一场梦似的。

    龙船都走了,细姑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采采忽然想起大姑和奶奶说的话,她们说,采采长得很像细姑,而且,细姑小时候的性情就跟现在的采采一模一样。她的命运也会跟细姑一样吗?

    采采的心落入一个巨大的恐惧中了。

    爷爷的病渐渐重了,他坐不起来,只能躺在竹床上。采采在床前站了很久,才问:“细姑为什么要嫁给细姑丈?”

    “姻缘都是天定的——天上有一个神仙,叫做月老,他用一条红色的绳仔把细姑和细姑丈绑在一起了。”

    “细姑丈不好,我们不能叫月老把那条绳仔解开吗?”

    “你小孩子不要乱讲,快出去玩吧。”

    采采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离开爷爷的屋子,经过村东头的土地庙。她看见面目慈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就坐在那儿,采采便在地上跪下来:“土地公公,求求你跟月老说一下,千万不要把我和一个坏蛋绑在一块儿啊。”

    她站起来,想到爷爷说过,土地公公是地位最低的神,土地公公不知道能不能到天上去说。

    她一路跑到村尾,村尾有一间破落的北帝庙,北帝老爷长着长胡子,很威严地坐在上面。

    江采采跪在北帝老爷面前:“北帝老爷,请你跟月老说一说,千万不要把江采采和一个坏蛋绑在一起。还有,让他把细姑和细姑长的细绳子解开吧!”

    她朝着北帝老爷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她又觉得不够,于是她再跪下去,又磕了三个。

    龙船的季节过去,稻谷就成熟了。紧接着,就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农忙,收割、晒谷,让火一样的太阳把稻田烤得发白,然后牵来强壮有力的水牛,犁开水田,开始新一轮的劳作。再过不久,就到了八月。八月初一,母亲大清早起来,把神台抹干净,给地主、门官、灶君、四方土地……各种大大小小的神灵都上了香,又郑重地烧了纸钱,然后她跪在观音娘娘的神位前面低声祝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娘娘,保佑我家大小平安大吉。保佑我家阿林多挣钱,出门遇贵人,日日行好运;保佑我家一波读书聪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保佑我家采采身体健康,食茶甜,食饭香……”

    采采倚着门框站着,终于听到母亲念到她的名字,便觉得高兴了.她正想往外跑,母亲就叫她了:“采采,过来给娘娘磕头。”

    采采走过来,在神位前面跪下,恭恭敬敬对着观音娘娘的像磕了三个头。磕完了,采采站起来退到妈妈身后。观音娘娘的神像在袅衾的香烟里,仿佛是活的。她一只手优雅地掂着一枝柳条,另一只手握着一个优美的长颈瓶子,半闭着眼睛,神秘地朝着采采微笑着。采采也朝她笑了,然后她小箭一般往门外跑出去。

    吃过午饭,奶奶就送冬秋来了——照例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灯笼。哥哥手急眼快,挑去了大灯笼,剩下那个小纸灯笼就归采采所有了。

    采采心里酸酸的,望着哥哥手里的灯笼,因为知道它不会属于自己,她使劲地看着,直到把它的样子完全记在心里,直到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出它的样子来,她便觉得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它,对它的渴念才慢慢平息。

    但等到她把那个彩纸做的百褶小灯笼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很快把哥哥的灯笼忘掉了。她把灯笼系在一根竹子上,点上蜡烛,让灯笼美丽微弱的光芒照亮她的路。这时候,她对这盏小灯笼便觉得无比珍爱了,并且自个儿认为,它就是所有的灯笼中最美的一盏。

    第二天,八月初二。地板才扫了一半,母亲叹着气,坐在小凳子上发呆。采采从母亲手里拿过扫帚,把家里打扫干净。然后她到河边去洗衣裳,回来的时候顺手在河边摘了几朵蟛蜞菊。等晾好衣服,采采就把金灿灿的小菊花养在窗台的玻璃瓶里。然后她退后两步,觉得那些小花儿好看极了,仿佛窗台上开了好几个小太阳。

    “妈,你看。”她对她的母亲说。

    母亲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她,她却一溜烟跑开了。她一直跑到外面去,等到完全远离了母亲的视线,她才觉得安全,才觉得心安理得。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恐慌,很怕母亲会抓住她问她:“采采,你今天怎么了?”

    她害怕面对这个问题。她是个感情封闭的孩子,她还没有学会用语言表达感情。她能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扑进她母亲的怀里,把美丽的鲜花献到母亲面前说“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吗?她能在母亲痛哭的时候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颤抖地双肩,对她说“妈妈我爱你”吗?

    啊,很明显她并不懂得,她的面前横亘着一道永远的迷墙。但即使懂得了,她也永远不敢,她的面前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八月初二,是她母亲的生日,那还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一次,只说过一次,她就牢牢地记得了。每年到了这天,她总是惦记着,她不明白爸爸和哥哥为什么从来不记得。每年的这一天,大人总是吵架。

    而今天晚上,吃过饭爸爸就不见了。自从村里的杂货店买回几副麻将,平日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也天天围过去看,他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都拿去输掉了。为了这事,已经吵了不止一次,家里的碗碟也打破好多了。

    夜渐渐深下去,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缝着缝着就哭了。采采把被单蒙在头上,一动也不敢动,母亲的啜泣声像一只凶狠的小兽,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心,采采觉得心渐渐碎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流到枕头上。后来,她迷迷糊糊要睡了。

    “砰,砰,砰……”传来很大力的拍门声。

    “开门!”父亲怒冲冲地喊着。

    母亲不答话,也不去开门,拍门声持续了好一阵,后来就没有动静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只听到一只老鼠在床下吱吱叫着,声音异常清晰。采采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久好久,母亲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吱嘎”一声把门打开。

    就在母亲开门的霎那,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原来父亲一直在门外站着,站到如今,已经很懊恼了。采采像只小兽般蜷缩在被子里,以为他们之间又会有一场战争。可是母亲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吵闹,她无声无息地回到床上睡下了。

    一直等到半夜,江采采确信每个人都睡着了,才提心吊胆地起身上厕所。她走到门外,门外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倒映在江水里,被秋风吹着,破碎了又复原,复原了又破碎了。采采站在巨大的水翁树下,她出神地注视着江水,似乎能听见星光跟水面碰撞的叮当响声。她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微风带着水汽,混杂着禾花的香味,一直吹进她内心深处,吹开她心里的一扇门又一扇门,于是,她那些小小的心事,便完全地袒露在江村的夜色里了。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树身粗大、厚实、温暖,像一位可靠的亲人。江采采把她小小的胸脯紧紧地贴在树身上,风吹着树叶,“沙沙”直响,仿佛抚慰着她的忧伤。她又低声地哭起来。

    风大起来了,呼呼地吹乱她的头发,还是初秋,天气一点儿也不冷。一只夜航的船从下游远远地上来了,船上几盏勇敢的灯迎着清凉的夜风,破开江面的波浪,一直朝她开过来。

    如果它能在江村停下来,就停那么一会儿,然后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有多好多好啊!可是那只船自顾自地过去了,一直驶向不可知的远方,船上的灯渐渐弱了,暗了,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江采采的心随着船去远了。

    终于她回过神来,她忧伤极了。

    不过天上的月亮并不理会采采的忧伤,她一天天变得饱满、圆润、含情脉脉,像一位温柔的君主,她微笑着君临大地,把她带有非凡魔力的美丽光泽涂抹在江水上,瞬息间点水成金,江面便泛起了引人遐思的涟滟波光。在这神奇波光映照下,天上人间就相通了。

    爷爷坐在月光下的竹椅上,正在讲月亮里吴刚的故事。

    吴刚因为冒犯了天条,玉帝罚他在月宫旁砍那棵永远青葱的桂花树,直到把树砍倒,他才能获得自由。吴刚于是举起斧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向桂树砍去,斧头砍中树身,树身上出现了一道切口。可是,等吴刚次把斧头举起来的时候,桂树的切口已经自行愈合。吴刚把斧头舞得虎虎生风,威猛地再次地砍下去……

    孩子们仰面看着月亮,听得入了神。

    “照这样砍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树砍倒?”采采很奇怪了。

    “那棵树是神树,其实是永远也砍不倒的。”

    “吴刚不停地砍,桂树又不停地长回去了,真好玩。”采采想着那情境,觉得很有趣了。

    爷爷笑咪咪地告诉她:“到了八月,桂树上开满了一树桂花,吴刚砍树的时候,就把树上的桂花震落来,人间就遍地飘着桂花香了。”

    江村没有桂花树,江采采还从来没有见过桂花。可是采采用力嗅着,觉得八月的月光有点儿白玉兰花的香味。她想,这月光一定是被那棵神树熏香的吧。于是,她便忘记了那个可怜的吴刚,一整夜只想着那棵很香很香的桂花树。

    采采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故事里的树跟村子里的树是不一样的。它们神奇而高贵,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树,结着孙悟空爱吃的桃子,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是猪八戒爱吃的,结出孩子一样的果子,还会像孩子一样啼哭;观音菩萨的紫竹林,据说每一棵都有一个谜;月亮上的桂花树,居然怎么砍也砍不倒……

    村子里有很多野生的树,采采相信那些野生的老树是有灵性的,它们安抚着村子里的孩子,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果子大多数都能吃,有酸酸甜甜吃之不尽的水翁,有香甜可口余味无穷的水蒲桃,有吃多了让人拉不出屎的番石榴……大树的枝叶间有日夜歌唱的雀仔,有笨笨地潜伏着拼了命叫嚷的囊娘,孩子们爬上树去,在上面久久地不下来——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乐园,一个小小的天堂——虽然是这样,但如果能把王母娘娘的蟠桃树、月亮上的桂花树都种到江村来岂不是更完美?

    爷爷不出来乘凉的夜晚,江采采长久地在江边站着。她望着远处,望到东江对面远远的村庄,想着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它们在远远的水草丛中飞舞活动。她看不见它们,也不想去寻找它们,捕捉它们。

    月光太明亮了,夜晚被映照得神秘而又美丽,这个月份,月亮注定要成为主角。群星在月亮的照耀下越发黯淡了,它们收起自身的光彩,在天空宽广深邃的心脏里陷得更深。树影在秋风里摇动,树叶子在采采头上沙沙响着,采采觉得它们在互相交谈。她沉静地听着,期望能听懂它们童话般的语言。

    很小很小的时候,采采还没有上学那会儿,她还不能每天跟江铃笑坐在一起,那时候她一个朋友都没有,每回受了委屈,采采总是喜欢跟门前那棵老水翁树说话,她想它是懂得她的。她喜欢抱着它,把它当作一位温厚的老亲人,她把自己小小的心脏贴着它的时候,心里的悲伤和委屈就会平伏下来。

    可是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了,有一个好朋友跟一个朋友也没有是多么不同啊!

    “采采,你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铃笑提着灯笼笑着走过来。像她的名字一样,铃笑总是喜欢笑,她给采采带来了那么多快乐时光,她们在一起总是那么愉快,嘀嘀咕咕地说着说不完的话儿。

    铃笑掏出一支美丽的小蜡烛,两人背着风把采采的小灯笼点亮。两个姑娘仔提着灯笼,牵着手走进孩子群中。

    她们走到晒谷场,夜晚便像大海一样宽广了,夜色也像海水一样柔和了,孩子们提着灯笼玩耍,好像一条条游动着的发光的热带鱼。

    采采看看天,又看看地,心里渐渐生出了奇妙的想像,觉得地上的灯笼就是天上月亮化出的一个个幻影,她走进这幻影中,仿佛也成了这幻影的一个部分。

    村庄儿童手里提的灯笼,其实是最便宜最简陋的灯笼。灯笼的架子是削得很薄的竹子扎成,外面糊着半透明的彩纸。彩纸上画着花草,画着故事,有的写着简单的灯谜诗,像“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就完全从小学课本上抄来的,毫无创意。但当灯笼点亮,烛光一照,这些花草、故事,谜语就全都活了。采采和好几个女孩儿站在谷仓边,靠着墙,把手上的灯笼上下高低地举着,那摇着扇的孔明,洗着马的张飞,荡着秋千的貂婵便都跳到墙上去打起架来,好像正在上演一场影画戏。

    玩得很高兴了,好多人便围过来看。

    正热闹,冷不防雨点一样的蛤蟆、蟛蜞、水蛇直从头上掉下来。有个傻乎乎的癞蛤蟆从采采脖子滑到她肚皮去了,采采大叫一声把灯笼扔掉,那灯笼飞到另一个蛤蟆身上,“逢”一声着火了,那蛤蟆带着这把火没命地跳着,老榕树上的顽童怪叫起来,笑岔了气。

    水蛇早逃命了,惊魂未定的蛤蟆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少胳膊断腿的小蟛蜞还慢悠悠地朝江边爬去,江采采看着化了灰的小灯笼,泪从脸颊流到嘴角。她捡起地上了小石头,奋力朝树上掷去。不用说,江明、江亮、江虾仔或者还有其他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几乎每年八月,采采的灯笼都点不到中秋。江村顽童恶作剧的工具除了可怜的小蟛蜞和癞蛤蟆 ,还有一种百发百中的弹弓。不过在江铃笑转学之前,采采的秋天是很快乐的。

    “不要哭,我这个给你。”江铃笑回来了,把手上的灯笼给她,“你拿去,我家里还有一个。”

    采采破涕为笑了。

    地堂上就剩下她们两个小女孩,采采说:“我教你唱歌。”

    她把爷爷教的那歌儿念出来了: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嚼子姜;子姜辣,买蒲达;蒲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住两个番鬼仔;一个蒲头,一个浸底;一个摸茨菇,一个摸马蹄。”

    采采唱一句,铃笑跟着唱一句,唱了好多遍都记不住,唱着唱着,两个人都弄糊涂了。

    铃笑笑了,采采也跟着笑了。

    “我们不唱这个了,我还有一个。” 她大声念道:

    “黄旗岭顶挂灯笼,市桥春涨水流东。

    彭洞水濂好景致,宝山石瓮出芙蓉。

    凤凰台上金鸡叫,觉华烟雨暗朦胧。

    靖康海市亡人趁,海月风帆在井中。”

    这是爷爷教她念的“东莞八景”诗,打她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念了,采采上学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念好几遍的,所以一字一句她都记得清楚牢固。

    “铃笑,你认识我爷爷吗?”

    铃笑摇摇头。铃笑是去年才跟江老师回江村的。

    “以后我爷爷讲故事的时候你也来听吧,我爷爷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铃笑回家去了,采采也提着灯笼回家了。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爷爷。父亲说,爷爷生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如果再发作一次,爷爷就要死了。采采想,如果爷爷死了,就会变成了一个鬼,那也一定是一个最温和最慈善的鬼。她在黑暗里走着,这样想着,觉得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终于到了中秋。母亲把桌子摆放在门口的空地上,大家都搬了凳子出来赏月。采采喜欢中秋,中秋的食物丰盛极了。桌子上有月饼,有沙田柚,有红柿,有煮熟的芋头。

    “阿妈,阿妈,可以吃月饼了吗?”

    母亲不在外面,她在厨房里炒田螺。

    采采跑进厨房。锅里的田螺香极了,她在旁边站着,一个劲咽口水。

    母亲慢悠悠地把田螺装上碟子,让采采端出去了。

    端出去好久了,母亲还是不过来。

    “阿妈,阿妈,可以吃田螺了吗?”

    母亲却从里头喊她:“采采,快过来,田鸡粥煲好了。”

    ……

    采采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像个小鼓。

    月亮升上了树梢,又升上了屋顶。采采睡熟了。月光透过屋顶的明瓦照在她的脸上,照进她的梦里。她的小灯笼,就是江铃笑给她的那一个,正挂在门前的龙眼树上,小蜡烛早就烧完了,中秋清凉的微风吹拂着,月光正温柔地照耀着它。(3。10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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