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天就灰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一场比一场细,一场比一场凉。下到后来,雨点变成细丝,细丝变成了风中的凉意。平日“滴丽,滴丽”欢叫的燕子不知去向,青石巷子铺着几片黄树叶,不时有只大狗迅速跑过,短促的吠声单调而又寂寥。
每天早上,采采迎着风去上学,到了学校门前就停下脚步,花五分钱,从和嫂处买一碗热腾腾的茅根粥。然而还没到放学,她又饿了。她坐在课桌前,一边解练习题,一边思念煮鸡蛋和油煎饼的味道,有时她想吃苹果,有时又想吃香蕉。于是她偷偷地在练习本上画了一棵树,她在树上画一个苹果,又画一个苹果,不一会儿,就画了好多好多苹果。
江老师走到她身边,她连忙把画儿藏在课本下面,继续解练习题。她的数学学得很好,她每一道题都会做,江老师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又走开了。她把画儿拿出来,在苹果树上画了一串香蕉,再画一个鸡蛋,再画一个油煎饼,再画一个端午的粽子……不一会儿,她的苹果树上便挂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仿佛开了一个香喷喷的食品店。
画好了,她得意洋洋地把画儿送到江铃笑面前,铃笑捂着嘴笑了。放学后,铃笑就把食品树带回家去,她要给树叶涂绿色,给苹果涂红色,给香蕉涂黄色,给油煎饼涂金色……
每天散了学,采采都要到爷爷的老屋去。她先跑到屋子后面,爬在生满青苔的窗台上,她拨开窗格子上的鸡屎藤和牵牛花,就看到爷爷躺在木床上。
她低声唤:“爷爷。”
如果爷爷不答应,那就是睡着了,她便掉头跑回家去。
要是爷爷高兴地唤她的名字:“采采。”她就绕到前门,推开矮矮的小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奶奶的身边——奶奶正在做纸元宝。采采不大喜欢奶奶,奶奶也不大喜欢采采,奶奶喜欢男孩,她有一个小罐子,装着很多水果糖,要是男孙子过来,她就发给他们一颗糖,但是采采自个儿过来,却连糖罐子的影子都见不着——但饶是如此,奶奶的男孙子们还是很少过来,最常来的,就是采采。采采喜欢到老屋来,是因为爷爷的缘故。
从前爷爷的眼睛还没有瞎,采采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爷爷喜欢沿着堤岸走到另一个村庄。天晴时,早上要走一趟,傍晚又要走一趟。
采采喜欢跟着爷爷走那一段路。
堤岸两边,一边是水稻田,一边是东江。稻田有时一片青翠,有时又一片金黄,东江有时涨潮,有时退潮。江面上不时有船经过,柴油机发出愉快响亮的“蓬蓬”声,船只犁开江水,击起的大浪波及岸边,江边茂密的草丛中,不时飞出一两只大大的水鸟,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还有黑色的,采采不认识它们,但也觉得它们飞翔的样子非常好看,她时时学着它们的样子,张开双臂,飞快地奔跑起来。
许多时候,就那样走着,爷爷不说话,采采也不说话,那些不说话的时光是最自由自在的时光。在家的时候,爷爷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男孩子也常常来听,但是最爱听故事的永远是采采,采采会追着故事的尾巴,一路追问下去,一直追到爷爷口干了,喝完所有的茶,她还要问:“后来呢?还有呢?”
后来,爷爷的眼睛完全瞎了,讲起故事来却比从前更精彩好听,仿佛闭着眼睛,能够看见他所讲的场景。
采采轻手轻脚来到爷爷的床前。
“采采,帮我斟一杯水。”爷爷艰难地说。
采采拿过杯子,先从暖壶倒了半杯热水,又从瓦茶壶倒了半杯凉水,然后她试喝了一小口,确认那杯水既不太热,也不太凉,然后她把杯子递到爷爷手里。爷爷靠着墙半坐起来,颤抖着,习惯性地向着杯子吹气。
“不用吹,不冻也不热!”
爷爷笑了,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摸索着,把杯子放在床边的枱头上。
“爷爷……”采采怀着好奇和恐惧,心里的问题浮起来又沉下去。
爷爷摸索着,把大手放在她头上,她惊恐地发现爷爷的手抖个不停,透过这颤抖的手,她似乎触摸到了自己零乱的头发和圆圆的脑袋。
“爷爷就要死了。”爷爷说。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仿佛他所说的“死”是白云般温柔,大地般安稳的世界。
“死,是不是,很可怕?”
“没什么可怕的,爷爷已经很老了,死就是再老一点儿,就好像又老了一岁一样。不过,爷爷死了,采采就见不着爷爷了。”
“那么,爷爷能见着采采吗?”
“能见着。采采什么时候想起爷爷,爷爷就会见到采采。采采有什么好吃的,放到神台上,说:‘爷爷快来吃’,爷爷就来了。”
“哦,就像神仙一样。”
“嗯,对,就像神仙一样。”
采采高兴地回家了。
再散学的时候,地上起了风,吹起了江村的落叶和沙尘。爷爷的老屋里坐满了人,采采的父亲和母亲,两个叔叔和两个婶婶,他们似乎经历了激烈的争吵,每个人的神情和脸色,都像刚刚打过架的公鸡。桌子前面,坐着村长。村长手里,拿着一张纸。采采看不清纸上写的字,只看到一个鲜红清晰的手指印。
“阿爸,这太不公平了,祖屋归大哥——我们呢?我们什么也没有!”二叔在爷爷床前愤怒地大吼。
“以后阿妈就归你们养,我们一概不管。”三婶拉起三叔,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村长把那纸遗嘱递给爸爸:“这个你收好,以后有什么纷争,它就是证据。”说完,村长起身走了。
等到人都散了。江采采静静地走到爷爷的木床前:“爷爷。”
爷爷没有答应,他安详得有点儿异样。采采摸了摸爷爷的手,爷爷的手冰冷冰冷。爷爷死了。
细姑赶来的时候,琐呐已经吹响了,声音单调、悲凉、凄切,女人们大声地号哭着,哭声是那样响亮而刺耳,让人觉得寒冷,冷得心里发毛。然而等到这华丽的哭号声停止以后,江采采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呜咽声,那是细姑,她跪在沙子上,脸深深地埋进破旧的衫襟里,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无依无靠,一声声被风吹远了,就像秋风秋雨中一片片发黄的树叶。采采鼻梁一酸,伤心地哭了。
爷爷就这样死了,永远不会再坐起来,给她讲好听的故事,永远不会再站起来,让她牵着到老榕树下,辨认各种小鸟的歌声。她隐约觉得不舍,但是葬礼的进程快捷紧凑,很快,人们把棺材抬走了,赶在天黑之前把老人送到青竹洲,把他埋在竹林下。
父亲和叔叔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东江上下暮霭沉沉,她陪着奶奶从江边走回祖屋,房子空洞,静得可怕,只有墙上古老的鱼尾钟嘀嘀嗒嗒走个不停。
有一个人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居然径直向前,永不止息!
她觉得难过极了。(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