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疯了?
伊织经常陷入这种恐怖状态。有时他从地面上的积水看到自己的脸。
我的脸没变。
他这才有点放心。
从昨天他就在路上漫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天从悬崖下爬上来后,便一直是如此。
“有种你过来!”
有时发作起来,他会突然对天空大喊。
“畜生!”
有时他望着地面,无精打采地用手擦拭眼泪。
“大叔啊!”
他在叫权之助。
他认为权之助可能已不在人世。一定是被那些人杀了,尤其伊织看到权之助的东西散落一地,更让他深信不疑。
“大叔啊!大叔……”
少年多愁善感的心,虽然明知无济于事仍不断地呼唤着。从昨天找到现在,他丝毫未感觉疲倦。他的手脚、脸上、耳朵都沾满血迹,衣服破裂,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
“到底在哪里啊?”
有时他回到现实时,感到强烈的饥饿感。虽然吃了东西,但老是记不得吃了什么。
前天晚上他在金刚寺住了一晚,之前,也曾经到过柳生庄,那时他走路有目的地。可是,现在伊织脑海里根本记不起跌落谷底以前的情形。
他只知道一件事。
自己还活着。
死里逃生之后,他拼命寻找生存之道。
啪嗒啪嗒——像彩虹般的东西突然闯进他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雉鸡,还有散发香味的山藤。伊织坐了下来。
这是哪里?
他又想了一次。
他找到一个目标。微笑的大太阳。太阳不管在云端或在山峰、谷间,都不会改变位置,因此,他坐在地上台掌祈祷。
太阳啊!请指引我一条明路。
他闭眼祈祷。
过了不久,他抬头望见群峰之间,隐约可见海洋,蓝色的水汽薄薄地飘在海面。
“少年……”
有两名妇女从刚才一直站在伊织背后看着他怪异的行为。她们是一对母女。身上都穿着旅装,打扮得非常美丽,并无男仆同行,想必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出来拜佛或是踏青。
“什么事?”
伊织回头看那对母女,眼神依然恍惚。
女儿对母亲轻声地说:
“这少年不知怎么了?”
母亲歪着头,走到伊织旁边,看到他手上、脸上的血迹,皱着眉头。
“痛不痛?”
她问伊织。
伊织摇头。母亲对女儿说:
“看来他的意识还很清楚。”
你从哪里来?
你是哪里人?
叫什么名字?
坐在这里到底在拜什么?——母亲和女儿不断地问伊织这些问题。伊织这才渐渐地恢复了意识,表情也慢慢恢复正常。
“我的朋友在纪见山上被人杀了。我从悬崖的缝隙里爬了上来。从昨天一直走到现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后来我想到膜拜太阳也许有用。后来……就看到那边出现了海面。”
本来那位女儿觉得伊织举止怪异,听完伊织的陈述,反而比母亲更加的亲切、更加的同情他。
“哎呀!可怜的孩子。母亲,我们带他一起到界镇吧!也许能在店里帮忙。”
“这个方法不错,但他愿意来吗?”
“你会来吧!……是不是?”
伊织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可不可以帮我拿这个行李。”
“……好的。”
双方并不熟悉,所以即使走在一起,伊织也保持距离,不管对方问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或摇头回答。
这情况并未持续很久。他们下了山,来到村子马路的尽头,最后来到岸和田街上。刚才伊织在山上看到的海,便是和泉海岸。走在人多的街上,伊织也渐渐习惯与这对母女相处了。
“伯母,请问您家在哪里?”
“在界镇。”
“界镇?是这一带吗?”
“不,在大阪附近。”
“大阪的哪里?”
“我要从岸和田坐船回去呢!”
“什么?坐船?”
这对伊织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乐事。由于太高兴了,别人没问他,他便自顾讲了很多事。他说,从江户到大和的路上,曾经搭过几次渡船。但是,还未坐过海上的渡船,自己的出生地下总虽然滨海,自己却从未坐过船。所以现在伊织心想,要是能搭船,那该多好啊!
“伊织。”
那女儿已经记住伊织的名字。
“你称我母亲为伯母,听起来很奇怪。你还是叫我母亲老板娘,叫我小姐就可以。从现在起就得养成习惯。”
“嗯!”
伊织点点头。
“说‘嗯’也很奇怪喔!不可以回答‘嗯’,必须好好地说‘是的’。”
“是的。”
“对,对。你真是个乖孩子。你要是在店里好好工作,我一定升你为正式的伙计。”
“伯母的家……啊!不对,老板娘您家是开什么店?”
“是界镇的船运行。”
“船运行?”
“你不可能知道的。我们有很多船,如果中国、四国、九州的大官想要乘坐,我们就为他们服务,为他们载货物,分送到各个港口……简单地说,就是商人。”
“原来是商人啊!”
伊织用轻蔑的口吻说着。
“什么原来是商人啊!你这小孩说话太不客气了。”
女儿看了一眼母亲的脸。本来自己好意在半路上捡回伊织,现在看着伊织小小的身子,心中涌起一阵憎恶。
“呵呵呵!商人就是一些卖饼、卖衣服,精打细算的人吧!”
那老板娘对于小孩子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认为他可爱。可是,女儿认为站在界镇商人的立场,必须向伊织说明:
船运行位于界镇的唐人街。面临海岸,大约有三间仓库,几十艘的船只。
而且店面不只界镇,连长门的赤间关、赞岐的丸龟,还有山阳的饰磨港,也都有他们的分店。
另外,船运行也会从小仓的细川家承揽藩里的船务,因此不但有通行无阻的船只通行证,还有,因此一提到赤间关的小林太郎左卫门,中国、九州地区无人不知晓。
“虽然到处都有商人,但是船运行就不太一样了。如果天下突然发生战乱,萨摩藩的细川家光靠藩里的船只还是不够用的。因此,虽然我们是普通的船运行,只要一打仗,我们就会被招募,派上用场。”
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女儿阿鹤不断地解释着。
老板娘是阿鹤的母亲,也是太郎左卫门的妻子,名叫阿势。现在伊织了解情况,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便说:
“阿鹤姐姐,你生气了吗?”
阿鹤和阿势同时笑了。
“我没生气,只是你这只井底蛙还这么伶牙俐齿,我们看不过去罢了。”
“对不起。”
“店里面有很多工作的年轻人,而且船只一靠岸也会有很多水手和年轻人出入店卫,你若是太调皮,可能会被他们修理喔!”
“知道了。”
“呵呵呵!本来以为他很调皮,看起来倒蛮老实的。”
阿势也逗着伊织玩。
从街道转个弯,迎面海水味扑鼻。这是岸和田的码头,一艘五百石的船只正载着各式当地的物产。
阿鹤指着它说:
“我们要坐那艘船回去。”
她告诉伊织。
“那艘船也是我家的。”
阿鹤有点得意。
有三四个人从茶馆里看到阿鹤三人,便立刻跑过来。他们是船长和小林店里的仆人。
“您回来了。”
“我们一直在等您。”
大家过来迎接他们。
“很不巧刚好货物很多,没有好的座位。但是我们为你们准备了一个位子,请赶紧上船。”
说完,那个人便走在前面,上了船去。仔细一瞧,原来在船头的地方围了一个帷幕,里面铺了红地毯,桌上还摆着桃山绘杯子和一桌的酒菜,像个奢华的小饭馆,倒不像是在海上。
船只一路上并未停留,当天晚上便到达界镇的港口。小林老板娘和阿鹤姑娘在船只抵达川尾之后,立刻走到对岸的店门口。
“您回来了。”
“回来得真早。”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两人在老掌柜和年轻人的相迎下,进到屋内。
“对了,掌柜的。”
走到店里之后,老板娘回头看老掌柜佐兵卫。
“你看到那个小孩了吗?”
“是您带回来的小孩吗?他全身脏兮兮啊!”
“我们在岸和田的路上捡回来的小孩,我看他聪明伶俐,就让他在店里做事吧!”
“刚才我还在纳闷这小孩怎么跟了进来,原来是你们在路上捡到的。”
“也许他身上还有跳蚤呢?快点让他梳洗干净,换件新衣服,先让他睡一觉吧!”
店的中堂有个门帘,区别店面和屋内。如果没有掌柜的同意是不能任意人内的。何况伊织是被捡回来的小孩,从那天晚上就被安置在店里的角落,有好几天没看到老板娘和阿鹤。
“这个家真令人讨厌。”
虽然有救助之恩,但是伊织对于商家的作风,事事觉得不自由,感到非常不满。
大家开口闭口都叫他小鬼、小鬼的。
甚至支使他做这个做那个的。
从年轻人到老掌柜,大家都把他当狗一样的指使。
可是,这些人一面对老板娘或是店里的客人,又变得卑躬屈膝,几乎要五体投地了。
这些大人从早到晚每天口中念的都是钱钱钱,脑中想的都是工作工作,被工作逼得喘不过气来。
“真讨厌,逃走吧!”
伊织好几次都想这么做。
他怀念蓝天。也怀念躺在地上时小草的芳香。
真讨厌,逃走吧!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伊织的脑海中总是想起师父武藏鼓励他磨炼心志的话。他非常想念武藏和分手的权之助。
同时,脑海中也浮现素昧平生的亲姐姐阿通。
他日夜思念这些人。然而,一个少年对于泉州界镇港口绚烂的文化以及充满异国风味的街道,船舶的色彩,和此地人豪华奢侈的生活等等也感到好奇。
竟然有这种世界啊!
他心里好不讶异。
他对这种世界充满了憧憬、梦想和欲望,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
“喂!阿伊。”
老掌柜佐兵卫在柜台叫他,伊织正在清扫门口和仓库前的空地。
“阿伊啊!”
没听到伊织的回答,佐兵卫从柜台站起来,走到店门口的黑榉木栏杆旁,大声斥责。
“新来的小鬼,我在叫你,为何不回答?”
伊织回过头来。
“喔!在叫我吗?”
“什么叫做‘我’,你应该说‘我’。”
“嗯!”
“不是‘嗯’,要说‘是的’,而且要行礼。”
“是——的。”
“你没长耳朵吗?”
“我有耳朵啊!”
“那为何不回答?”
“可是,你阿伊阿伊的,我不知道是在叫我啊!我的名字叫伊织。”
“伊织不像个小鬼的名字,所以我才叫你阿伊啊!”
“是吗?”
“前几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把刀子戴在身上,你现在又戴在腰上了。”
“是。”
“不可以戴这种东西。商家的小孩竟然带着刀。笨蛋!”
“……”
“交给我。”
“……”
“你嘟着嘴干吗?”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不会交出去的。”
“你这小鬼,我叫你给我。”
“我才不想当什么鬼商人。”
“你说什么鬼商人。世上如果没有商人,行吗?不管信长公有多伟大,摄政大臣有多厉害,如果没有商人,聚落和桃山城是建不起来的。也不可能从国外输入那么多东西。再加上界镇的商人做生意的地点甚至远至市蛮、吕宋、福州、厦门等各地区,做的都是大买卖。”
“这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这镇上有绫街、绢街、锦街等等大纺织店。高台上还盖着像吕宋城般的别馆,海边还有大仓库。跟这些比起来,老板娘和阿鹤姑娘引以为傲的这家店也不算什么了。”
“你这个野孩子。”
佐兵卫跳到门口,作势要打他。伊织丢了扫把,拔腿就逃。
“年轻人啊!把那小鬼抓住。把他抓住!”
佐兵卫从屋檐下大叫。
在河边搬货的店里的年轻人说道:
“啊!那不是阿伊吗?”
他们追过去,一把抱住伊织,并拖到店门口。
“这小鬼真棘手。不但口出恶言,还骂了我们一顿。今天可要好好地惩罚他。”
佐兵卫脱下鞋子坐到柜台旁又说:
“还有,先把阿伊身上的刀拿过来。”
他吩咐店里的人。
店里的年轻人拿走伊织腰上的刀。然后将他两手反绑在后,在店前的货物堆旁,像猴子般绑起来。
“就绑在那里让人耻笑吧!”
大家说完便离开了。
伊织最重视羞耻心,武藏和权之助也时常告诉他要知耻。
——绑在那里任人耻笑。
他一想到这里,少年的血液也开始沸腾。
“放开我。”
他大叫。
“我以后不敢了。”
他道歉。可是对方不听,于是伊织又口出恶言。
“笨掌柜、臭掌柜。我不待在这家里了,快解开我的绳子。把刀子还给我。”
他又大叫。
佐兵卫这回走了下来。
“你真啰嗦。”
他用一块布塞住伊织的嘴。伊织趁机咬了他的指头。
佐兵卫又叫来年轻人。
“把他的嘴封起来。”
伊织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了。
路上的行人走过时,都会回头看他一眼。
尤其是在这个川尾地区和唐人镇的河边沿岸,有很多搭船的旅客,以及商人、妓女,人潮拥挤。
“臭……,臭……”
被封住嘴巴,伊织无法出声,只好拼命扭动身体,摇晃着头,最后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这时,在他身边有只驮着货物的马匹在那里撒尿,尿水一直流到伊织身边。
我不再带刀了,也不再任性了,请你快点帮我松绑吧!伊织在心中喊,却无法出声喊叫。
就在此刻——
夏天日正当中时,一名戴着斗笠,拄着细竹杖,身穿麻质旅装、裙子拉得短短的女子,从那匹马旁经过。
啊!哎呀!
伊织的眼神随着瞟过去,一直盯着那张白皙的面孔。
他心里一惊,全身发热,几乎要窒息了。然而,那张白皙的面孔目不斜视地经过店门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姐……姐姐——阿通姐啊!”
伊织伸长脖子,在心里大声呐喊。可是他根本发不出声音,那个背影也压根没有听到他的呼号。
一阵痛哭之后,伊织已经无法出声,只有肩膀不停地抽搐哽咽着。
伊织无法出声,但是他的泪水沾湿了口中的塞布。
——刚才走过的一定是我的亲姐姐阿通。
——本来可以与她相认的,却无法见到,姐姐也不知道我在这里。
——她要去哪里呢?
他脑中一片紊乱,心中哭泣焦躁,却无人理他。
店前载货物的船只已经到达,因此渐渐嘈杂了起来。下午的街上弥漫着燥热的尘埃,人们的脚步也不断地加快。
“喂,喂。佐兵卫。为什么把这个小鬼绑在这里,像一只猴子让路人观看呢?简直太不人道了,岂有此理!”
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并不在界镇的店里。他的堂兄弟也就是南蛮屋的主人——他的皮肤黝黑,看起来很严肃,有点恐怖,但是经常来店里串门子,每次来都会给伊织糖果。现在这个市蛮屋的主人非常生气。
“把小孩绑在店前任路人耻笑,如此惩罚他,有辱小林家的名誉。快点把他解开。”
掌柜佐兵卫虽然列伊织的调皮非常生气,但也没办法,不得不遵从。
“是。”
他解开绳子,但也向南蛮屋的老板打了小报告。可是南蛮屋的老板却说:
“如果这个小鬼这么调皮,我把他带回去吧!今天我向老板娘和阿鹤姑娘说说看。”
说完也不听对方解释,便到屋里。佐兵卫一听到要告诉老板娘,感到非常恐惧。因此对伊织特别好,伊织虽然不哭了,但是解开绳子之后,仍然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噎。
大门关了——
店已经打烊,夕阳也西下。南蛮屋的老板从屋里面走了出来,好像喝了点酒,脸上有点醉意,正心情愉快地准备要回去,忽然看见伊织在墙角。
“我本来向老板娘要求带你回去,可是老板娘和阿鹤小姐说什么都舍不得你离开。他们说你很可爱,所以你稍微忍耐一下。从明天开始,他们会对你比较好的,也不会让你再受到同样的委屈……好吗?哈哈哈!”
他摸摸伊织的头,回去了。
果然像他所说的,南蛮店的老板走了之后,第二天,伊织就被送到附近的私塾去读书。
除了读书之外还允许他佩刀,店里面的人再也没人敢拿他的刀子。佐兵卫以及其他的仆人,也不敢再虐待他。
但是——
从那时候开始,伊织的眼睛总是无法安定下来。他开始注意店前路上的每个行人。
只要让他看到相似阿通姐姐的人影,立刻脸色大变,甚至跑到路上去拦截。
八月过了,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
伊织从私塾回来,站在门口。
“咦?”
他非常惊讶。这次他的脸色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