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上面讲了半天,都是内部本身的政治修明、经济安定。国家能够做到这样,国际政治上一定发生影响,其他国家一定信服了。假使还有远人不服,于是用军事去侵略人家,叫人家硬来顺服,那就是霸道;王道不是这样,人家还不服,要反省自己:国家的政治德望,以及个人的德业修养是否还有欠缺?从文化基本上着手;发扬自己的文化,奠定自己的国格、人格,充沛自己的德养,人家受了感化,自然会来。到了那个时候,“既来之,则安之”。全世界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这是基本原则。我们要知道这不止是孔子思想的基本原则,也是孔子思想所表现出来的中国文化思想的基本原则。
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孔子现在的结论,直骂他的两个学生了。他说,子路、冉求,你们两个人在季家当辅相,(等于现在美国的基辛格),远人不服,(好像中东一直就不妥协,不服气,到处吃瘪。)而不能来也;人家不服你的气,你的政治道德无法使人信服,所以人家没有来结交纳好。在国内则弄得分崩离析、意见分歧,表面上看是整体的,内在很多因素是分裂的。大家离心离德,迟早要崩溃的。这种情形是守不住的,因为内部分崩离析,难以自保,只好向外发展,转移人家的视线,是同样的道理。所
以孔子说,你们因为许多内政问题不能解决,于是只好用兵,在外面发动战争来转移内部的注意力。在我看来,你们很危险,季家最大的烦恼、痛苦、忧愁,不在颛臾这个边区的小国家,而是在萧墙之内,在季家自己兄弟之间。孔子说了这个话不久,后来季家兄弟果然发生了问题;所以后世内部发生祸乱,就用“祸起萧墙”这句话,在文学上典故,就是从孔子这句话来的。
这一段文字的大概已经解释完了。在进入本文之先,我们曾提到过一点:中国文化的精神在“兴灭国,继绝世。”第二点:如何完成一个高级干部幕僚的臣道。综合来说,中国文化政治道德的必备条件,要济困扶危,抑强助弱。所以国父的思想,提倡联合弱小民族,确是中国文化的一贯思想。在个人而言,帮助颠沛流离、有艰难、有困苦的人。如果大臣不能帮助老板这样做,孔子认为这是根本不对的。同时也讲到,只晓得扩充军备、发动侵略,而内部民不聊生,国民经济不能安定,是历史的大过错、社会的大毛病,也是政治的大问题。这一段同时还讲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经济思想,也就是国父民生主义思想的根源,讲均衡的道理。
先知的预言
接下来是孔子历史哲学的观点。也是中国政治哲学思想一贯的名言: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 议。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这两节和前面整个是连接的。也可以看出来,春秋战国历史的演变,是社会的演变史,也是政治演变史的资料和原则,不要轻易放过了。研究起来,有很多道理。根据这些道理,把资料找来,用白话文可以写十几万字,又可以拿学位了。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里“天下”两字,和刚才讲到“社稷”两字的意义,是代表全中国整个国家。时代安定,国家上了轨道,不论文化、教育、政治、经济、军事等等,中央政府可以事权专一。当时代变了,政权有了问题,地方的势力起来了,不管文化、政治、经济、军事等等,中央政府没有办法贯彻命令,由地方势力揽权。用唐代的历史来说,就是藩镇专擅,外藩权力膨胀;以现代史来说,就是军阀的割据专权,妨碍了国家民族的建设进步许多年。
讲到这里,想到中国过去历史上,大家都知道有几种祸乱,是相当厉害的。除藩镇之祸外,有宦官当政、外戚揽权,以及女祸为害。如汉朝、明朝受宦官的影响很大,许多大臣都难得见到皇帝,一切大权操在宦官手里。外戚之患,为皇后娘家人专权。女祸,例如武则天算一个,汉高祖的吕后也算一个,清末的慈禧太后也算一个。历史上其他不成气候的还有,不去说它。历史上这几个因素,差不多轮流在转,几乎在每一变乱的时代,毛病都出在这几个因素上。但不要以为国家大事才有如此现象,其实每个阶层都有,任何人负了重责时,都会有这种可能。以一个公司来说,你是公司的董事长或总经理,分公司的经理就是你的藩镇;凡是左右亲近的人,就可能是宦官;至于外戚,更是每个人都有;再说女祸,今日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发生桃色问题,所谓绯闻案,此起彼落。不要以为这几个名词只是历史名称而已。我们要了解,任何文化思想不要被名词限住。时代不同,文字不同;“人”,则古今中外仍然是这个“人”。“人”的毛病,古人有,现在也有,将来也一定有。这
个历史、这个世界是人形成的,人的所有毛病,是没有时空差别的。所以做主管也好,当老板也好,被这些东西包围,是必然的,这要注意。
所以孔子说,到了变乱时代,诸侯专权的时候,最多十世——三十年一世——也就是两三百年以内,这个历史没有不转变的。再下来更不对。春秋战国时代,齐桓公、晋文公这些霸主,都是地方藩镇势力,最多维持十世。等而下之像季家这样大夫专权的,顶多五世,一百多年而已,没有不变的。再下来由陪臣执国命,大臣们可以左右国家的命运,主事的人才越来越差了,时代越来越衰微,数十年而已,顶多三世,没有不变的。
不过这个“世”字不要看得呆板,孟子有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是活的事实,就是说一般人的起家:第一代辛苦创业;第二代尚能守成;第三代享受了;第四代花得差不多了;第五代忘了上代的辛苦,花光了;第六代又重新开始。所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第五代就断了。祖宗再有道德、再有好的修持,他的德性,遗留过不了五代。在教育上每代自己要知道进修,不进修就完了。再回到原文,天下有道的时候,政治的权力,就不会落在大夫的身上,中央政府一定能
够贯彻他的权力,老百姓也不会有议论,过平安日子,不怨天,不尤人。孔子继续讲当时实例,他说古代分封的禄位,离开公室已五世了,政权旁落到大夫的手里已经有四代了。孔子所以告诉冉有、子路,依据历史演变的道理,三桓的子孙——就是季家三兄弟的问题,马上要出来了,不必等到出兵去打别人,本身就要垮了。
这一段从文字上看,好像不大重要,如果研究历史思想,就非常重要,这一段可作中国哲学史纲来看。是中国过去历史哲学的重要资料之一。中国的历史哲学是唯心史观,是最重要的一部研究资料,很早就有了。也可以说:我们中国文化讲历史哲学,是讲“变的史观”;不管你唯物也好,唯心也好,社会、人、时间、空间随时都在变;天下没有不变的事物。对于讲“变的历史哲学”,中国文化中最多了。现在孔子这些话,也就是讲“变的历史哲学”。了解了这变的哲学,才能把握时代的变。所以发挥起来,不只是历史哲学的一个大问题,也可以是政治哲学运用上一个大问题。
懂了真正的变,就晓得如何“适变”,不等到“变”来了以后才变,而先领导变。我常说第一等人是自己制造机会,领导了变;第二等人机会来的时候,把握了机会,如何去应变;第三等人失去机会,被动受变,随物化去了。
除此以外,这一节书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孔子的学问智慧,他的确是有先见之明。我们只要多多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再冷静地反省一下,他这些话,都是对历史社会演变史的预言,下的断语,一点都没有错;春秋以后的历史,正如他所说的演变之路。而且,以他这个原则看后来的历史,乃至将来,同样没有错。
朋友之道
下面转入另一个气势,看来虽在讲普通朋友之道,事实上与本篇的政治哲学和用人行政都有关联。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这是我们中国人所熟悉的话,友直、友谅、友多闻,是有助益的朋友。第一种“友直”,是讲直话的朋友;第二种“友谅”。是比较能原谅人,个性宽厚的朋友;第三种“友多闻”,知识渊博的朋友。孔子将这三种人列为对个人有助益的朋友。另外在朋友中,对自己有害外的三种,第一“友便辟”。就是有怪癖脾气的人,有特别的嗜好,或者也可说软硬都不吃,使人对他觉得有动辄得昝之难的朋友。第二“友善柔”。就是个性非常软弱,依赖性太重。甚至,一味依循迎合于你,你要打
牌,他也好,你要下棋,也不错,你要犯法,他虽然感觉不对,也不反对,跟着照做不误。用现代语来说,等于是娇妻型的朋友,可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第三“友便佞”。这种人更坏,可以说是专门逢迎凑合的拍马屁能手,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特别要当心。
从表面文字上看来,这节完全在说友道,其实,扩而充之,以广义来讲,所谓君臣之际,领导人与干部之间,规规矩矩的讲,应该都属于友道相处才对。历史上创业的集团,主从之间,大都是友道相处。等到严格分齐君臣主从的时候,也就是快要走下坡路了。天下事固然如此,个人的事业,又何尝不如此。
皇帝与臣子以朋友相交的例子太多了,像唐太宗与虞世南、魏征等;像宋太祖经常微服夜行,到赵普家去喝酒闲聊。在“友谅”这方面,唐太宗和房玄龄这些人都是这样,不但皇帝谅解他,他也谅解皇帝。在文学上,唐代的诗最好,就因唐太宗的诗好,等于他提倡的。可是当虞世南死后,唐太宗认为已失去诗学上的知己,就不再作诗了。虞世南也是有名的书法家,和唐太宗一同起来的干部,是早年的“秘书长”,后来也是大臣。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任何一个新兴时代,领导人与
干部之间,几乎都是友道相处。
又如清代的乾隆,我们推开民族观念不讲,只看他的政治作为,在历史上是很可观的。一般史学家,认为清初时代的成就,超过了汉唐。最有名善说笑话的纪晓岚,就是乾隆时代的名臣,他们君臣之间,即友道相处,我们都知道叫“老头子”的故事:有一个大热天,翰林院的人热得受不了,统统脱光衣服聊天,纪晓岚人胖,更赤了膊。这时乾隆突然便服到翰林院找大家聊天,远远被发现,大家一哄而散。纪晓岚有深度的近视眼,一下子摸不到衣服,也没地方躲,就钻到桌底下去。乾隆
进了翰林院,看不见人,就到处转,纪晓岚近视眼模模糊糊,看见好像有人在转, 躲在桌下闷不住了,就伸出头来问:“老头子走了没有?”这可给乾隆逮到了,叫他出来问道:“你们这样没礼貌,为什么骂我老头子?”纪晓岚解释说:“万岁!万岁!万万岁!乃国之大‘老’,国家元首为‘头’,‘子’是天子,全国百姓都称陛下为‘老头子’,这是尊称。”乾隆也就笑了。由于这个典故,可见他们君臣相处,有时候完全像朋友一样。因为当皇帝也够苦闷的,有大臣与自己谈得来,也很好玩的。就如和坤,非常贪婪,官不很大,后来却包揽大权。在乾隆晚年,大家向皇帝报告,政绩样样都好,就和坤这个人应该去掉。但乾隆始终不动他,后来有人问乾隆为什么偏袒和坤?乾隆说:“我知道和坤坏,但是你们总得留一个人跟我玩呀!”这是做皇帝的真话,一个人到了地位最高处,连一个可以说笑话,可以玩玩的人都没有,就太苦了。譬如想买一个西门町的包子吃,东门市场的绿豆汤哪一家好吃?这些事总不能找大臣、将军去办,像和坤这种人,就会办得使乾隆很惬意,所以乾隆才说要留着他玩玩。等到他儿子嘉庆皇帝上台的时候就去掉了和坤,把他家里的财产全抄了出来。这就说明,交朋友之道,为什么要放在有关政治措施的这 一篇书中。所以我们要了解,当了主管,到了某一种地位,所带的人要用友道去相处,当然不要犯了乾隆的毛病,找和坤玩玩。
接下来,就提到生活的幸福。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前面三点,是人生最快乐的,也是说快乐要建在品行上,一个人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研究学问(礼乐),作人规矩,这是与第一篇《学而》有关的。
第二点“乐道人之善”,喜欢讲人家的好处,优点。这是中国文化特有的一点,也很难做到的,有正反面,暂时不去讨论它。一般人喜欢批评人家的坏处,是普遍的现象,尤其中国民族性,喜欢对人问长问短,像调查户口一样,太关心人,很多外国来的同学就不习惯,觉得你在妨碍他的自由。这有一个故事,有个法国学生,我曾经问他,在法国是不是有许多女孩子,被劫持到中东卖作女奴?他说确实有这种事,每年都有很多女孩子被卖到中东去,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他们晚上在街上
走,后面常会突然跑出一个人,将女孩一掳就抢走了。我问他这情形如被别人看见怎么办,他说:老师这句话问对了,我初到中国来的时候,所不喜欢的事,现在很习惯:中国人在街头讲话多站片刻,就有第三者围拢来打听是什么事,一只死老鼠会有一大堆人围着看,西方人没有这一套,各走各的路,你们两人打架是你们的自由,与别人无关,所以女孩子被抢走,是他们两人的事,别人不知道这两人干什么,根本不管就走了。我再问他:你们的治安人员呢?他说,过去中国有句成语,什么
“天下乌鸦……”。我笑了不接他的下文。这是真实的事,我们讲到中国人这许多习惯,人与人之间一碰到就谈论别人,这就是乐道人之恶,这就要讲到以前我们必读的两本书,一本是《太上感应篇》,一本是《文昌帝君阴 文》,这两本书,中国过去读书人,为了功名,第一要隐恶扬善。朋友有错误,要关起门来劝,在外面总是替人掩盖丑恶的事,这是道德。但是只是过去争取功名的教条,人的习惯并不是这样,而是喜欢道人之恶。所以应该培养道人之善的乐趣。尤其朋友之间,谁无短处?但要多讲别人的长处,宋代的名宰相王曾就能作到。“扬善公庭,规过私室”。是必要的修养。一个成功的人物,在修养上自有他的长处,就是现在数十年来,看到各界成功的朋友,都各有他们的长处。所以这一节提出道人之善,是真正的好处。
“乐多贤友”,好朋友多有益处,实在有道理,在我个人经验,认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交万个朋友。常和友人谈笑,他们问我知识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们,只是朋友多一点随便闲谈中,就得了学问。“乐多贤友”这句话是大有道理,要交贤友,我是主张多友的,不交朋友,不能了解人情世故。但今日社会交朋友第一要钱,要仗义疏财,我们穷小子,颇不容易。像孔子提出来三件人生有益的乐事,但据我的观察,这三句话和天生的个性有关。有些人看到这几句话便生反感,因为他不喜欢交朋友。其实这些并非教条,只是经验之谈而己。
下面讲到有损的乐,第一是喜欢享受,爱好奢侈夸张的骄乐,包括征歌选色,纸醉金迷,玩弄酒肉之乐。“乐佚游”就是喜欢不正当的娱乐,任性放纵,包括打牌、吸麻烟等。“乐宴乐”包括好吃好玩。这都是生活中对自己无益的作乐方法,这是三点有损的欲乐活动,并非康乐活动。
说话难难说话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这是孔子讲作人处世的道理,上面讲侍于君子有三愆,如部下对长官,后辈对前辈,臣子对皇帝,都可以说是侍于君子,事实上朋友之间也同此理。孔子说这中间有三个大毛病,第一是为了表现自己,爱出风头,还没有轮到你说话的时候就说话,这是躁,修养不够。第二是应该讲话的时候,怕负责而不讲,这种人太阴私,叫做隐,也不好。还有,讲话的时候,对团体而言要观察环境,对个人要观察态度,对方正在烦恼痛苦的时候,而去和他讲得意的事,或是去讨论重大问题,一定得不
到好结果,这叫做瞽,等于自己没有眼睛,看不清楚!
譬如过去外交界办外交,都在宴会上。清末政治腐败的时候,工商业或政治买卖,都在妓院里办交涉。例如北洋政府时期,袁世凯与曹锟贿选的那个阶段,有人在北京妓院里看到一个署名沧海道人的感事诗,其中警句很多,他口头念给我听,事隔多年,可惜我也忘了,到现在还记得其中有一首说:“燕市谁收骏骨才,昭王爱士亦堪哀。缠头一掷中人产,浪筑黄金作债台。”这是何等伤心国事的话!北洋政府靠借外债来作政治买卖,结果,那些发了选举财的大爷们,又把钱花在妓院中去。所谓缠头一掷千金,已过中产人家的花费,结果是国民背上外债,永远还不清。
现在没有妓院,就在酒家、舞厅,不但中国如此,外国也是这样。过去日本许多大的外交活动,都在艺妓院里进行,现在则多在高尔夫球场。所以现在当外交官,这些东西都要会玩,等于当年在麻将桌上解决问题。由这些事实看来,就知道孔子实在深通人情世故,无论是规劝人家也好,有所建议也好,提出请求也好,谈事情一定要先看颜色。当然看人颜色说话的办法,用在坏的方面就非常坏,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了。
谁人肯向死前休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这些都是我们大家所熟习的。孔子将人生分三个阶段,对人慎戒的名言。我们加上年龄、经验、心理、生理的体验,就愈知这三句话意义之深刻。少年戒之在色,就是性的问题,男女之间如果过分的贪欲,很多人只到三四十岁,身体就毁坏了。有许多中年、老年人的病,就因为少年时的性行为,没有“戒之在色”,而种下病因。中国人对“性”这方面的学问研究得很周密,这是在医学方面而言,但是很可怜的,在道德上对这方面遮挡得太厉害,反而使这门学问不能发展,以致国民健康
受到妨碍。据我所了解,过去中小学几乎没有一个青少年不犯手淫的,当父母的要当心!当年德国在纳粹时代,青少年都穿短裤,晚上睡觉的时候将手绑起来放在被子外面,这是讲究卫生学,为了日耳曼民族的优越。这样做法,虽然过分了,但教育方面大有益处。现在年轻一代的思想,女孩子愿意嫁给有钱的老年人,丈夫死了,反正有钱再嫁人;男孩子受某些外国电影的影响,喜欢爱恋中年妇女。这是一般的风气,也是一个严重问题。所以知道了青少年的思想后,发现我们的教育问题很多。至于外国,如美国的男女青年,很不愿意结婚,怕结婚以后负责任,只是玩玩而已,以致社会一片混乱。这是人类文化一个大问题,所以孔子说:“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这句话真的发挥起来,问题很多,性心理的教育,要特别注意。
壮年戒之在斗,这个斗的问题也很大,不止是指打架而已,一切闹意气的竞争 都是斗。这里说戒之在斗,就是事业的竞争,处处想打击人家,自己能站起来,这种心理是中年人的毛病。
老年人戒之在得,这个问题蛮严重,不到这个年龄不知道。譬如说一个人的个性相当慷慨,自己就要常常警惕,不要老了反而不能做到。曾经看到许多人,年轻时仗义疏财,到了老年一毛钱都舍不得花,事业更舍不得放手。早年慷慨好义,到晚年一变,对钱看得像天一样大。不止钱这一点要“戒之在得”。别的方面事情还多。有一本小说,其中描写一个做官的人做上了瘾,临死时躺在家里床上,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这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还在做官,还要过官瘾。于是两个副官站在房门口,拿出旧名起来,一个副官念道:“某某大员驾到!”另一个副官念道:“老爷欠安,挡驾!”他听了过瘾。以前觉得这部小说写得太挖苦人;等到年龄大了,就知道写得并不挖苦人,的确有许多这一类的人。有人在做事情的时候,生龙活虎,退休下来以后,在家就闲得发愁、发烦。此外还有一个人,听人说某一著名大建筑是他盖的,已经很有钱了,一位将军问他,既然这样富有,年纪又这样大了,还拚命去赚钱干什么?这位老先生答说,正因为年纪大了才拚命
赚钱,如再不去赚钱,没有多少机会了。这又是什么人生哲学呢?有个朋友说某老先生,也很有钱,专门存美钞,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打开保险箱,拿出美钞来数一遍,才睡得着。看这类故事,越发觉得“戒得”的修养太重要了,岂只是为名为利而已。人生能把这些道理看得开,自己能够体会得到,就蛮舒服,否则到了晚景,自己精神没有安排,是很痛苦的,所以孔子这个人生三戒很值得警惕。
怕的哲学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这里所谓畏就是敬,人生无所畏,实在很危险,只有两种人可以无畏,一种是第一等智慧的人,一种是最笨的人,可以不要畏。这是哲学问题,和宗教信仰一样,我常劝朋友,有个宗教信仰也不错,不管信哪一教,到晚年可以找一个精神依靠。但是谈宗教信仰,第一等智慧的人有,最笨的人也有,中间的人就很难有宗教的信仰。人生如果没有可怕的,无所畏惧就完了,譬如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可怕的?一定有,如怕老了怎么办?前途怎么样?没有钱怎么办?没车子坐怎么办?都怕,一
天到晚都在怕。人生要找一个所怕的。孔子教我们要找畏惧,没有畏惧不行。第一个“畏天命”,等于宗教信仰,中国古代没有宗教的形态,而有宗教哲学。有一位大学校长说:“一句非常简单的话,越说越使人不懂,就是哲学。”这虽是笑话,也蛮有道理,由此可见哲学之难懂。中国的乡下人往往是大哲学家,很懂得哲学,因为他相信命。至于命又是什么?他不知道,反正事好事坏,都认为是命,这就是哲学,他的思想有一个中心。天命也是这样,这“畏天命”三个字,包括了一切宗教信仰,信上帝、主宰、佛。这些都是“畏天命”。一个人有所怕才有所成,一个人到了无所怕,不会成功的。
第二点“畏大人”,这个大人并不是一定指官做得大。对父母、长辈、有道德学问的人有所怕,才有成就。第三“畏圣人之言”,像我们读,看四书五经,基督教徒看圣经,佛教徒看佛经,这些都是圣人之言,怕违反了圣人的话。
我们只要研究历史上的成功人物,他们心理上一定有个东西,以普通的哲学来讲,就是找一个信仰的东西,一个主义,一个目的为中心,假使没有这个中心就完了。孔子说,相反的,小人不知天命,所以不怕。“狎大人”,玩弄别人,一切都不信任,也不怕圣人的话,结果一无所成。这中间的道理也很多,历史、政治、哲学、都有关系,古今中外历史上,凡是有所创造的人,总要找一个帽子戴着。 讲到这里,我们想到一个故事:有大小两条蛇,要过街,大蛇想大摇大摆过去,小蛇不敢过去,叫住大蛇说,这样过街你我两个都会被打死。大蛇问该怎么办?小蛇说有一个办法过去,不但不被人打死,还有人替我们修龙王庙。大蛇问他什么办法?小蛇说,你仍然昂起头来大摇大摆过去,但让我站在你头上一起过去。这样一来,我们不但不被打死,人们看了觉得稀奇,一定认为龙王出来了,摆起香案拜我们。还再把我们送到一个地方,盖一个龙王庙。结果照这个办法过街,果然当地人看后盖了一个龙王庙。这个故事分析起来很有道理,所以一个事业要成功,常在上面顶一个所畏的。所以有朋友去做生意,我劝他另外随便顶一个小蛇去当董事长,
也不要当总经理,做一个副总经理就行了。慢慢过街,成功以后,反正有个大龙王庙,自有乘凉的地方,没有成功则可以少一点事。
还有一个故事,古时有一位太子,声望已经很高了,还要去周游列国,培养自己的声望。这时突然来了一个乡下老头儿,腋下挟把破雨伞,言不压众,貌不惊人,自称王者之师,说可以做皇帝的老师,帮助平天下,求见太子。通报以后太子延见,这老头儿说,听说你要出国,但这样去不行,你要拜我为老师,处处要捧我,在各国宴请你的时候,大位要让我坐,你这样才能成功。太子问他这是什么道理?老头儿说,我以为你很聪明,一提就懂,你还不懂,可见你笨。现在告诉你,你生下来就是太子了,绝对不会坐第二个位置,而你在国际上的声望也已经这样高了,再去访问一番,也不会更增加多少。可是你这次出去不同,带了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还处处恭维我,大家对你的观感不同了,认为你了不起。第一,你礼贤下士,非常谦虚。第二,这糟老头的肚里究竟有多大学问,人家搞不清楚,对你就畏惧了。各国对你有了这两种观感,你就成功了。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这不只是一个笑话,由此可懂人生。懂了这个窍,历史的钥匙也拿到了,乃至个人成功的道
理也就懂了。
有时候把好位置让给别人坐坐,自己在旁边帮着抬轿,舒服得很。这就是君子三畏的道理,一定要自己找一个怕的,诚敬的去做,是一种道德。没有可怕的就去信一个宗教,再没有可怕的,回家去装着怕太太。这真是一个哲学,我发现一个有思想信仰的人,他的成就绝对不同,一个人没有什么管到自己的时候,很容易就是失败的开始,不然,还是回家拜观音菩萨才好。
学问的条件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这是教育与天才的关系,孔子说有些人生而知之,这是天才,上等人。的确有些人生而知之,这一点在中外历史上可看到,大的军事家,并不一定懂兵法,中国历史有一句话,说宋代名将狄青作战,是“暗合兵法”。就是说他并不是习武出身,可是自然有军事天才。据我所知,有许多朋友,对军事上的学理讲得非常好,对是打起仗来,老是打败仗。大的政治家也并不一定是政治系毕业的,人情世故通了,自然对。所以不管文学、艺术任何一方面,都有天才。孔子也不是念哲学系或是伦
理系、教育系;耶稣、老子都不曾读什么系。他们的学问就是对的,千秋不易,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其次是“学而知之”,学了才会;再其次“困而学之”,要勉强,大家要有这个精神,自己勉强自己,规定自己努力。我个人的经验,也许是个人嗜好不同,隔几天不摸书本,就觉得不对头,好像几天不打牌手会发痒的人一样。但这是“困而学之”,自己规定了自己,非读书不可,看小说都是好的。但有一般人,困而不学,勉强订个范围,让他去学,他还不肯去学,这种人就免谈为学了。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 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九个条件,完全讲到思想问题。在我们生活思想上,以伦理道德为作人做事的标准,孔子说有九个重点。这一节,如在文字表面上来解释,就不必再讲了,如“视思明”,当然看东西要看得清楚,但这并不是指两个眼睛去看东西,现在眼睛看不清楚也没有关系,街上眼镜店多得很。这是抽象的,讲精神上对任何事情的观察,要特别注意看得清楚。同样听了别人的话以后,也要加以考虑,所以谣言止于智者。我经验中常遇到赵甲来说钱乙,钱乙来说孙丙,我也常常告诉他们说,这些 话不必相信,只是谣言,听来的话要用智慧去判断。脸色态度要温和,套用现代的话,是不可摆出神气的样子。对人的态度,处处要恭敬,恭敬并不是刻板,而是出于至诚的心情。讲话言而有信。对事情负责任。有怀疑就要研究,找寻正确的答案。“忿思难”的“忿”,照文字上讲是忿怒,实际是情绪上的冲动,就是对一件事情,在情绪上冲动要去做时,要考虑考虑,每件事都有它难的一面,不要一鼓作气就去做了。最重要的是“见得思义”,凡是种种利益,在可以拿到手的时候,就应该考
虑是否合理,应该不应该拿。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上面讲了人生的大原则,这里孔子提供自己的经验,他说有些人见善如不及,看到别人好的地方,自己赶紧想学习,怕来不及去学;见不善如探汤,看到坏的事情,就像手伸到滚开的水里一样,马上缩手。就是说有些人看见坏的事情绝对不做。孔子说,像这样专门走好的路子,坏的路子碰都不碰的人,我还看过,也听到过他这样的言论。
第二点,他说有些人隐居以求其志,一辈子不想出来,尤其古代以做官为发展志向唯一的道路,可是有些人一辈子不肯出来做官,自己自由意志,做自己的学问,管自己的人生,不想出名,也不想做官,做事则处处要求合宜、合情、合理,走仁义的路线。孔子说,这样的言论我听得多了,可是没有看到真这样做到的人,所以绝对不要功名富贵,行义以达其道的,在理论上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
这里两条作为对比。上面是说专门做好事,坏事碰都不碰,这样的人蛮多,第二条的人难了,一辈子功名富贵不足以动心的,这在理论上讲容易,到功名富贵摆在面前时,而能够不要的,却很难很难!这是人生哲学。但要注意,这一篇内容都离不开政治哲学。 因此,接着便有: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这一段古人把它圈断了,因此宋儒认为应该是属于《颜渊第十二》篇中“诚不以富,亦祗以异”的下面。大概古人用竹简刻书,搬来搬去搬错了地方。我看不尽然,就如此紧接上面也很通的。孔子说,齐景公是天生的诸侯,掌政权时,财产很多,有上千的名马。换句话说,他富贵到了极点,可是在他死了以后,没有一点好事留下来值得世人去怀念他,老百姓早把他忘了;在伯夷、叔齐两兄弟,连皇帝都不要当,最后是饿死在首阳山,到现在大家都还在称颂他们,真是万古留名,这就是“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这两句话的意义的表现了。换言之:如果没有薄帝王而不为的修养,随便讲“隐居以求其志”,那也只是说说叫叫而已。
诗礼传家
下面近于这一篇的结论了: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这是孔子本身的故事,用它放在本篇后面来作结论的,这中间很有道理了。陈亢是孔子的学生,名子禽。上论中提到子禽问于子贡,他提出怀疑,问孔子到每个国家,到底是想干政治?还是希望对人家有所贡献?这位同学蛮有意思的,常常研究孔子,对孔子常存怀疑。伯鱼名鲤,是孔子的儿子,年轻就死了,鲤的儿子就是写《中庸》的子思。有一天,子禽拉着孔子的儿子伯鱼,问他道,我们的老师就是你的父亲,他另外有什么秘诀传给你吧?对你有什么与我们不同的教育没有?伯鱼说,没有。但是一件事可告诉你,有一天我父亲一个人站在那里,(这时当然没有同学在旁边,应该是父子间,讲秘密话的时候。)我回来,匆匆走过大厅,他看见了叫我过去问,近来读什么书?有没有研究诗的学问?我对父亲说还没有,我父亲就告诫我,如果不学诗就无法讲话。(中国古代的诗,包罗万象,研究了诗,知识自然就会渊博,能多了解各种知识,例如对生物界的禽鱼鸟兽之名,多所认识,乃至对科学性的植物、动物,各种知识都能了解而博物。所以告诉伯鱼,不学诗,知识不够渊博,知识不渊博,则不论作文章、说话都不行。)因此我开始学诗了。又有一天我碰到我父亲,他问我学礼没有?我说没有。我父亲就说,一个人不学礼,不懂文化的基本精神,怎么站得起来作人?我听了他老人家教训,就进一步研究“礼”这方面的学问。只听了两点。伯鱼这样答复子禽。换句话说,孔子对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一样,一点没有秘诀和私心。子禽听了伯鱼的话,非常高兴,他说我只问了一个问题,研究老师,现在了解了三方面:第一我知道了学诗的重要,知识渊博的重要;第二知道礼的重要,就是文化中心的重要;第三知道孔子真是圣人,没有私心,对自己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教育一样。 讲到这里,我想到一个亲身的经历,我一位太老师(老师的老师)赵凤箎先生,广西人,不但中国学问深,也深通佛学,是很令人敬仰的。佛的精神讲度众生,众生并不专指人,人乃是众生之一,一切有生命的动物,都是众生。我的老师告诉我,这位太老师有很多奇怪的事,他只有一位独子,后来在成都司法界任职,我的老师访问他,太老师一生的学问,在他看起来有什么特点。他笑笑说:“先严没什么特点。先严视一切众生如儿女,对儿女却视同一切众生。”他这两句话我始终记得,越想越有味道。他的上一句话随便说还容易,下一句话“对儿女视同一切众生”更难了。这就是前辈们的教育,爱一切人如爱自己儿女一样,对自己儿女和对一切人一样,我真是心向往之,仰慕这种做法,教育上没有私心。
称呼的礼节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这是中国古代的礼。这一篇,由季氏开始,讲文化的衰落、历史的演变,后来讲礼义的重要,最后加一个看起来好像不相干的称谓问题。邦君之妻,就是诸侯的太太,诸侯公称她叫夫人。她对诸侯自称小童,老百姓称她为君夫人,外交礼貌上自称寡小君,外国人对她也称君夫人。这是古代礼貌,这些礼貌,现在就很难讲了!研究这个,中国有一套书,不过现在这个阶段,没有严格讲究这种礼貌,但是我想将来新的文化,还是会继承这种精神,只是名称不同而已。目前这个文化很混乱,
有许多称呼很难。譬如女老师的丈夫应该如何称呼?讨论了很久,好像现在已经决定了称“师丈”。现在有许多称呼很怪。如“世伯”的称呼,就有许多人不懂,而称“王伯伯”、“李妈妈”,以前称姓是不敬的;如“敝处”一词年轻人就不懂,而自称“府上某地”的,那就太平遍了。至于“台甫”、“贵庚”就更不懂了。这个时代,不知道是我落伍了,还是文化衰落了,但一切人文规范显得非常紊乱,社交礼貌也是花样百出,各行其是。文化的复兴应该表里同时进行,现在的国民生活
须知,应加以广泛而详尽的订定,以适合现今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