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的人一路去码头,谢安平慢悠悠跟在队伍最后,看着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跟自己往同一个方向走,不觉纳闷地摸了摸下巴。
“今天有龙舟赛?”
小跟班元力一听就笑了:“哪儿能啊侯爷,端午早过了马上就该吃月饼了,您怎么还惦记着粽子啊?”
谢安平凝眉不解:“那他们怎么都往码头走,赶着去跳河投胎?”
元力:“……。”您就不能说两句中听的话么!
姜参事解释:“大概是为了一睹温大人的风采吧。”
谢安平嗤鼻:“嘁!臭书生有什么好看的?姓温的还被爷收拾过呢!”
“他们想看的不仅仅是温大人,更是一种信仰。”姜参事视线远方,神情变得有些不大一样。
谢安平更不屑了:“鬼的信仰,他又不是神!”
姜参事微微含笑,道:“可在寒门子弟看来,温大人就是神。侯爷可知在朝堂之中,三品以上官员有多少是出自官宦世家?又有多少是出自平民百姓之家?”
“这个……。”谢安平思忖片刻,不确定道:“一半一半?”
姜参事摇摇头:“朝野上下,七成以上皆是公侯官宦之后,而三品以上大员更无一人出身民间。”
谢安平断然否决:“不可能!那谁谁谁,就是十五年前头中了状元的樵夫儿子,现在不是进了中书省么?他就是个三品大员!当年放榜好大的阵仗,老侯爷还抱着我去看状元郎呢,爷光记得他穿一身红衣服骑在马上,怪扎眼的。”
“但是侯爷别忘了,此人后来做了先皇太傅的女婿。他的平步青云,并不是偶然。”姜参事的语气似乎充满了辛酸,但又带着希望,“侯爷您出身公侯世家,可谓天之骄子,想入朝为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愿意闲散就寻个轻松的职位,愿意建功立业也有的是门路,无论您的理想是什么,都有人早早为您铺好了路,您唯一要做的,就是自己迈出脚步。但这些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路,要自己铺,更要自己走。”
姜参事是军营里出来的,正儿八经在边关打过仗。谢安平依稀记得他似乎出身不高,没有公子哥儿好吃懒做的坏德性,而是品性端直治军严厉,所以谢安平当时才点名要他进金吾卫效力,好好矫正一下皇家亲兵的不良歪风。
谢安平被他一说有些发窘,没错,他是出身侯门,从小仗着身份也没少干坏事……但他现在的上将军之位也不是白捡来的!那是真刀真枪流血流汗拼来的,凭什么他们都觉得姓温的书生了不起!会读书读死书有什么了不起!
谢安平不服气:“他不就是会卖弄笔杆子耍耍嘴皮子,有本事叫他跟爷一样骑马打仗抓犯人,哼!”
姜参事并不跟谢安平孩子气的模样计较,只是说:“温大人最令人佩服的地方,并非是他的才华有多么惊艳绝伦,而是他既不攀附权贵也不结党钻营,他只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路,从乡下私塾来到京城读书,从国子监学生到衙门的无名小卒……直到并州刺史,最后是吏部侍郎。他带给无数寒门学子希望,不需要阿谀奉承,不需要溜须拍马,只要像他一样就有机会出人头地,他维持了读书人的骨气和尊严,甚至是整个国家的气节。所以,他是很多人的信仰,也是他们心中的神。”
姜参事说得谢安平一愣一愣的,而元力听完挠挠头:“听老姜你这么一说,我也开始佩服起温大人来了……。”
谢安平狠狠瞪他一眼——死家伙胳膊肘往外拐!
姜参事后知后觉地发现谢安平脸色不好,遂拱手道:“无意冒犯侯爷,其实卑职也很敬佩您。”
天下既需要爱民如子的好官,也需要谢安平这种亦正亦邪的酷吏,他身份高后台硬,脾气坏手段辣,谁的账也不买,也不怕得罪所谓的权臣,所以从某方面来说他能够真正做到大公无私,抓贪官杀奸佞毫不手软。至于他心中什么是公道公义,那又自有他的计较。也许在他看来,世人只分两种——看得顺眼和看不顺眼的。
到处作奸犯科害得他不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自然是看不顺眼的,所以要抓来狠狠收拾,但温澄海这种风头居然盖过了他,并且还跟他有些小过节的文质书生,自然也不可能是看得顺眼那一类的。
于是谢安平决定不吃姜参事谁也不得罪的这一套,沉着脸冷哼问道:“老姜你说,是爷帅还是姓温的帅?”
姜参事没料到他连这也要比,愣住了。
倒是元力机灵,立马接嘴:“当然是爷帅!爷最英俊最潇洒最风度翩翩!”
“这个……。”姜参事实在词穷,只好说:“侯爷和温大人各有千秋,不好相提并论。”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么,猫和狗能比吗?!
谢安平黑着一张脸,把头一扭:“错了!你们都说错了!”
姜参事自觉嘴笨认栽,元力却不甘心地皱起眉头,心想拍马屁也会错?
“爷比他帅十万八千里!”
眼看就要到码头了,谢安平扔下这么句话赌气往回走:“随便派两个喽啰去接那条弱鸡,爷回卫府找娇娇!”
姜参事只好跟上去:“侯爷要找人的话应该去庆州,怎么回卫府?”
谢安平摸摸鼻子:“皇上不让爷三天两头就出京,庆州那边的人会送画像来让爷过目,再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上次她不就是自己跑掉的?万一这回又是她使坏想逃,爷得把岳父岳母小舅子看牢了,干脆来个守株待兔。”
说来真奇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金吾卫都快把庆州那条河翻两次了,还是寻不到美娘。谢安平越想越来气,这女人明明答应给他生儿子的,现在儿子还没生她怎么又不见了?气人!
必须把她抓回来生儿子!而且要生一窝!
温澄海和美娘到码头的时候就刚好和谢安平错过,而且早有轿子等在那里,美娘下船就被扶上了轿,快得好多人连她的脸都没看清。
“看见了吗?温夫人长什么样?”
“一晃就过去了,没看清。”
“应该很漂亮吧?”
“谁知道呢,反正我就光顾着看温大人了!”
美娘坐了船有些晕,轿子里坐着也被颠得晕乎乎的,正撑着头休息,听到轿子外头的人说话觉得好笑,便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只见密密麻麻的姑娘小姐,眼神带着倾慕,估计都是来一睹温澄海风采的。
“相公还挺招人喜欢的……。”美娘笑着自言自语,放下了帘子。
“黄莺姐,我好像看到姑娘了。”
人群之中,樱桃拉着黄莺袖子如是说道。黄莺一惊:“哪里?!”
樱桃样子呆呆的:“刚刚过去了,你没看见吗?”
黄莺踮起脚伸长脖子望了望,只见围观人群散开,街上挤满了行人,哪儿还能分得出谁是谁。她问樱桃:“真的是姑娘?你没看错?”
樱桃不敢确定,迷迷糊糊地说:“大概可能应该……是吧?反正我觉得像。”
“只是像吗?”黄莺一听很失望,摇头叹气,“八成是你看花眼了,小笨蛋。走吧,咱们该回府了。”
“哦。”樱桃撅嘴跟上黄莺,还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渐行渐远的轿子,心想真的是很像啊。
话说谢安平回了卫府以后,径直去了后园的一个小院子,只见这里石墙高竖,墙头还装了铁栅栏,四周围了一圈卫兵,看守得严严实实,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更飞不出来。门卫见到谢安平,开锁放他进去,然后又把门拉来关严实。
谢安平刚刚跨进院门,迎面飞来一团东西,他赶紧侧过身子,“暗器”就擦着鼻尖飞过,“砰”一下砸到身后的墙壁上,摔得粉碎。
“龟儿子!!!”
里面的人咆哮声巨大,谢安平揉揉耳朵,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走进去:“您老今天胃口不好?怎么又把饭菜扔了?”
霍青城被关在这里好几个月都要疯了,只见他一只脚腕上被套了铁环,行走只能拖着一条长铁链,长度刚好够他在屋子里活动,而且这铁不知道是什么铁,砸不烂掰不开,硬是把叱咤江湖的霍老大困在此地,真真应了那句话——龙游浅滩遭虾戏。
霍青城见到谢安平就一肚子火,指着他鼻子骂:“老子被你擒住算认栽!你要杀就杀,把老子关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
谢安平斟杯茶递给气得手抖脚抖的霍老大,讨好道:“岳父大人消消气。”
霍青城把手一挥打翻茶盏:“滚!谁是你岳父!王八羔子!”
谢安平把碎片一点一点踢远,免得伤着暴躁的霍老大,笑道:“岳父大人您不能骂我龟儿子王八羔子什么的,都说女婿是半个儿子,您骂我不就是骂自个儿乌龟王八蛋?”
“……。”
霍青城一听气得直拔胡子,满脸大胡子都快拔光了。
谢安平又屁颠颠凑过去:“小婿今天去看望岳母了。”
霍青城本来还气得肝疼,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她和谦谦好吗?”
“好着呢,谦谦又长高了。”谢安平无比纯良地点头,“小舅子说想爹爹。”
“哎哟喂乖儿子!”霍青城又喜悦又难过地揉了揉胸口,叹道:“老子都快半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还认得出老子不。”
谢安平道:“只要一见您老这把大胡子,铁定认识!”
霍青城瞭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倒是放老子出去见他啊!”
谢安平嘴角抽抽,他算是知道美娘说话阴阳怪气是从哪儿学来的了,敢情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其实啊岳父大人,不是小婿不想放你出去,实在是不能。”谢安平忽然正经起来,“您也知道您犯的是什么罪,虽说不怎么关您的事,但您没管好手下总是事实,圣上正琢磨砍你的头呢。”
“那就让他砍!总好过老子被你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迟早疯掉!”
“别暴躁别暴躁,您不能死,您还要抱孙子不是?”谢安平几个月来算是摸清楚了霍老大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他给岳父大人捋胸口,“其实这事也不是没转寰的余地,只要您再告诉我几个漕帮据点,我随便抄家伙去搜搜,抓两个人回来交差不就得了嘛。”
霍青城眯眼:“真的随便说几个就成?”
谢安平无比真诚点头:“嗯,您是江湖枭雄,漕帮生意又做那么大,通吃黑白两道,咱们好歹是官府,不能被你落了面子不是?我就去砸个场子做做样子,为咱们皇上找点颜面回来,皆大欢喜。”
其实砸场子是假,他就是怕霍老大派人把美娘藏起来了,想去那些狡兔窟里搜一搜,把媳妇儿找回来!
哪知霍老大不中计,慢条斯理地说:“成,你先把我闺女找回来,老子马上就给你说。”
谢安平脸色一下就变了,凶神恶煞的。
霍青城得意洋洋,没听过姜还是老的辣么!
“哼!”谢安平生气拂袖而去,“反正爷捏着你,就不信她不回来!”
霍青城让谢安平吃了瘪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老子的闺女哪儿能便宜了你这混帐东西……啷哩个啷……。”
不过大胡子其实也很担心:美娘到底去哪儿了?
温澄海回京之后才发现宅子已经搬了,皇上赏了他一栋新的府邸,是以前宅院的五六倍大,十分气派。他与美娘直接去了新宅邸,安顿一番就住下了。美娘原本还想着回到家能想起一些事情,可住进连温澄海都陌生的新府邸,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门心思安胎要紧。而温澄海新官上任非常忙碌,早出晚归的,美娘有时候连他面也见不到,想问什么也问不到,总觉得有些寂寞。
这日,丫鬟小珍问美娘:“夫人,中秋节要到了,厨房的大娘托奴婢问您月饼要做什么口味?大人有没有什么忌口?”
中秋节?她好像操办过一回。美娘觉得脑海里有些事情在往外冒,便问小珍:“以前是怎么办的?”
小珍摇头:“奴婢不知。奴婢是新进府的。”
“那下人里有知道的吗?”美娘又问。
小珍道:“好像没有,大伙儿都是这处宅子修好,才被宫里的人分配来伺候温大人的。夫人,不如您问问以前的家仆?”
美娘凝眉:“怎么都是新来的,好奇怪……算了,待会儿我写些东西你去买吧,家里人不多,相公也不喜欢铺张,简单一些好了。”
中秋可算是仅次过年的重要节日了,美娘虽然说要从简,但很多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美娘还打算把俞如眉接来过节,如果尤思仁要来的话也行,但最好不带王氏母子。不过话说回来她也让温澄海往家里传过话了,她有身子不方便回去,想请娘亲哥哥过来看她,但传去的讯儿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居然没动静?是不是大娘又在刁难作怪了?
美娘是这般猜的,心想如果实在不行,她就亲自回家一趟好了。而且她看见温澄海青色的披风很旧了还在用,便寻思着去买块好一点的料子给他做套新衣裳。摸着披风后领的那个米粒大小的刺字,是她当初绣上去的,美娘轻轻地笑:“这么久了还留着呢。”
说走就走,美娘给管家吩咐了两句,便坐上轿子离开了温府,小珍随行。
“夫人,咱们去哪儿卖料子?”
走出去后小珍问美娘,美娘反问:“哪里的料子比较好?”
小珍答:“锦绣庄。”
锦绣庄?美娘一听觉得很耳熟,便说:“我好像以前就爱在那里买布,就去那里罢。”
这厢美娘往锦绣庄去,那边谢安平鬼使神差的在街上游荡,心事重重。美娘就像一根针落进了茫茫人海之中,要怎么才能找到?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唉——不管了!爷就算找到死也要找!”
谢安平捏紧拳头,一副壮志雄心的样子。他决定先去暗哨收消息,而这个专门负责搜集情报传递消息的地方,就是锦绣庄,一个卖绫罗绸缎的铺子。锦绣庄不是侯府的产业,而是金吾卫的,所以没几个人知道底细,京城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们爱上这里买东西,女人最大的特点是嘴碎爱八卦,于是金吾卫也借着这里能听到很多官员家里的秘密。比如哪个大人又去哪个大人家吃酒了啊,谁又给小妾买了新的首饰啊,价值几何……等等等等。
“小珍,这个花色怎么样?配不配相公?”
谢安平刚进锦绣庄的门,就看见在那里选布的美娘,她手里展开一匹浅绛色的缎子,正歪头问旁边丫鬟的意见,表情温柔极了。
出现幻觉了?谢安平使劲揉揉眼,再看,人还在那儿!还是那么漂亮!他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张开双臂就扑过去。
“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