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义的善-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约翰·罗尔斯 本章:第九章 正义的善-1

    在这一章里,我要讨论稳定性问题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部分。这个部分涉及的是,正义即公平同好即合理这两个概念是否一致的问题。如果有了井然有序的社会的那种环境,一个人的合理的生活计划就会赞成和确认他的正义感,这一点仍然有待于证明。我处理这个问题的办法,是依次讨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各种迫切需要,及其正义安排促进其成员的善的方式。因此,我首先要指出的是,这种社会考虑到人的自律性和他们对正当和正义所作的判断的客观性。其次,我还要指出,正义如何同社会联合的理想相结合,如何减少了妒忌和怨恨的倾向,以及如何规定了一种存在自由权优先的平衡。最后,我还打算研究一下正义即公平观与享乐主义的功利主义的不同,以便说明正义的体制如何为自我的统一创造条件,并使人们能够作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的主体来表现他们的本性。把这些要点综合起来,我于是就能够说,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有效的正义感成了一个人的善的一部分,因此,不稳定的倾向即使不能消除,也可使其受到抑制。

    在讨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各种特征之前,我应该着重指出,我所关心的一致性问题只适用于这种社会形态。因此,我们仍然使自己限于严格的遵守理论。然而,这是一个首先需要研究的问题,因为如果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不能做到一致,它似乎必然会一事无成。另一方面,即使在正当与善是一致的这种情况下,这也决不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因为正当与善的关系意味着,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在用合理选择原则评价他们的生活计划时,将会决定保持他们的正义感,用以调整他们的相互行为。在缺乏知识的情况下可能得到赞同的原则,与不是以全面的知识来选择和应用的合理选择原则之间,存在着这种必要的配合关系。然而,在正义原则得到充分实现时,以明显不同的方式来说明的一些原则也是相互配合的。当然,提出契约论的方式也说明了这种一致性。但这种一致关系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一致的基础还需要推论出来。

    接下来我要研究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若干特征,这些特征合在一起,使有理性的人确认了自己的正义感。这个论据是逐步累积起来的,它有赖于各种意见的综合,至于这些意见的实质,要留到后面去总结(第86节)。

    首先我要指出,如果我们认真考虑我们的道德态度的心理根源,我们有时候就会怀疑这些态度是否合理。由于我们认为这些感情是在以屈从于权威为标志的情况下产生的,我们可能想知道是否应该把它们全部抛弃。既然证明正义的善的论据决定于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中具有正义地去行动的有效欲望的成员,我们就必须减少这种不确定情况。因此,设想有一个人把道德感的激励体验为一种无法说明并且此刻他也无法证明的禁令。为什么他不认为这种激励仅仅是由于神经过敏的强制?如果事情最终证明,这些顾虑实际上主要是由幼年时期的偶然事件而形成和引起的,或许是由我们家史的过程和阶级地位而形成和引起的,同时还证明除此以外更无其他原因,那么,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要让这些顾虑来支配我们的生活。但是,对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某个人来说,当然还有其他许多情况应该说明。人们可以向他指出正义感情发展的基本特征以及最后应如何来理解原则的道德。此外,他的道德教育本身也一直得到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的指导,而这些原则则是他在所有的人作为道德的主体都有平等代表权的原始状态中可能赞同的。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被采用的道德观是不以自然的偶然事件和偶然的社会情况为转移的;因此,赖以获得道德心的心理过程是同他自己可能选择的原则相一致的,而他又是按照他可能承认是公平的、不因运气和偶然事件而有所改变的条件来选择这些原则的。

    一个生活在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人,也不能反对灌输正义感的道德教育的习惯做法,因为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在同意正当原则的同时,也同意了为使这些原则对他们的行为有效所必需的安排。事实上,这些安排对人性缺陷的适应性是选择正义观的一个重要考虑。因此,任何人的道德信仰都不是强制灌输的结果。正如互相尊重的自然责任所要求的那样,随着理解力的提高,道德教育也被认为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凡是在社会上得到赞同的理想、原则和准则,都不会不正当地利用人类的弱点。一个人的正义感不是那些有权威的人为了确保自己坚定遵守旨在促进他们利益的规则而巧妙设置的强制性的心理机制。教育过程也不仅仅是一种为了产生适当的道德感情这一最后结果的因果顺序。教育过程的每一阶段在进行教育和说明时,都尽可能地预示了正当和正义观,这种观念正是它的目的所在,而有了这种观念,我们在以后就会认识到,向我们提出的这些道德标准被证明是正确的。

    这些看法显然就是契约论的结论,同时也表明了契约论的原则决定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道德教育的通常作法。如果按照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我们就能够说,人们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也就是自律地行动,就是按照他们在最能表现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的条件下可能承认的原则来行动。毫无疑问,这些条件同时也反映了个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反映了他们要受正义环境的支配。但这仅仅是说,自律性观念是适用于人的观念;适用于优等天性或劣等天性的观念很可能是不同的(第40节)。因此,道德教育就是为了获得自律性的教育。到适当时候,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接受正义原则,知道这些原则是如何从规定他在一个属于道德的主体的社会中作为平等的人的那些条件中产生出来的。由此可见,我们在这个基础上接受这些原则,基本上不受传统和权威的影响,也不受别人意见的影响。不管这些手段为了使我们获得全面的认识是多么必要,我们最终还是会按照我们自己能够独立提出的适当理由来遵守某种正当观。

    不过,从契约观点来看,自律性和客观性这两个概念是不矛盾的:自由和理性是并行不悖的。自律性和客观性都可以始终如一地用原始状态来说明。原始状态这个概念是对整个理论极为重要的概念,其他一些基本概念都是根据它来规定的。因此,自律地行动,也就是按照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而可能会赞同的、我们会这样去理解的原则来行动。这些原则也是客观的。如果我们要一起来采纳合适的普遍观点,那么它们就是我们希望每一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遵守的原则。原始状态规定了这种观点,原始状态的条件也体现了客观性条件:它的规定体现了对某些论据的限制,因为这些论据迫使我们不顾我们所处环境的特殊性而去考虑对原则的选择。无知之幕使我们不能形成符合我们特有的忠诚和利益的道德观。我们不是根据自己的地位来观察社会秩序,而是采纳了每一个人在平等的基础上都会采纳的观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就是客观地来看我们的社会和我们在社会中的地位:我们同别人一起具有一种共同的观点,而且我们不是根据个人的偏见来作出判断。因此,只要我们的道德原则和道德信念是通过采取这种普遍的观点和依靠用原始状态观所表达的限制来估价赞成它们的论据而获得并接受检验的,那么它们就是客观的。公正无私和体恤别人这类考虑周详的美德,是使我们能做好这些事情的理智和情感方面的优点。

    努力去做到客观,试图按照一种共同的观点来形成我们的道德观和道德判断的一个结果,使我们更有可能达成协议。实际上,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对原始状态的最好描述,就是它最大限度地把意见集中了起来。一部分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接受了一种共同标准的限制,因为如果我们的观点受到我们不同环境的偶然事件的影响,我们就不可能合理地指望我们的观点会一致。当然,我们对所有问题的判断也不会一致,而且事实上,许多(即使不是大多数)社会问题也许仍然无法解决,如果从这些问题的全部复杂性来看,情况尤其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许多正义即公平观的简化形式会得到承认。我们只要回顾一下提出某些概念的理由就行了,这些概念就是无知之幕、纯粹程序正义(与分配正义不同)、词汇序列、基本结构分为两部分,等等。总的来看,各方希望这些手段和其他手段将会简化政治和社会问题,以使由于更大的意见一致而可能取得的正义的平衡,超过由于忽视道德立场的某些潜在的有关方面而可能产生的损失。对正义问题的复杂性进行判断,是原始状态中的人们的责任。虽然伦理差异势必会仍然存在,但从原始状态来观察社会,可以达成基本的协议。接受正当和正义原则,可以形成公民之间的友好关系,并在发生难以解决的分歧时确立礼让的基础。即使在宪法问题上,以及十分肯定在许多政策问题上,协议偶尔可能遭到破坏,但公民能够承认彼此的诚意和要求正义的欲望。但是,除非存在某种共同的观点。否则采纳这种缩小意见、推理和论据的分歧的观点就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也可能没有任何合理的依据来相信我们的信念是正当的。

    对自律性和客观性的这种解释显然有赖于正义理论。原始状态的概念被用来始终如一地说明这两个概念。当然,如果认为正义原则不会得到选择,那么这些概念的内容就必须适当地改变。如果一个人认为功利原则可能会得到赞同,他就是认为我们的自律性是通过奉行这个标准来体现的。尽曾如此,一般概念将仍然保持不变,自律性和客观性仍然要用原始状态来说明。但是,有些人却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说明自律性和客观性。他们提出,自律性就是形成我们的道德主张的全面自由,每一个道德体现者的认真判断都应绝对地受到尊重。因此,客观性就是来自这些判断,因为这些判断符合道德体现者本人自由判定的全部有关标准。这些标准同采纳可以合理地指望别人也同样具有的某种共同观点,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有关系;与这种观点相联系的相应的自律概念,当然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提到这些不同的解释,仅仅是为了通过对比来表明契约论的性质。

    从正义即公平的观点看,每个人的认真判断应该绝对地受到尊重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个人有形成自己的道德信仰的全面自由这种看法也是不对的。如果这些论点是说,我们在谨慎地(我们认为是这样)获得了我们的道德主张之后,常常会要求能够按这些主张去行动,那么,这些论点就是错误的。我们在讨论拒服兵役的问题时曾经指出,这里的问题是一个人对那些努力按照他们的错误的道德心的指使而行动的人应该如何作出回答的问题(第56节)。我们怎样来确定错误的是他们的道德心,而不是我们的道德心?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才不得不断绝按照错误的道德心去行动的念头?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得追溯到原始状态:如果一个人力图把违反我们每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中可能赞同的原则的某些条件强加给我们,那么他的道德心就被引入歧途。我们就可以按照在从那个观点来看待矛盾时可能得到认可的方式来抵制他的计划。严格地说,我们不应该尊重一个人的道德心。相反,我们应该尊重的是他这个人,而这样做就是只有在我们双方都可能承认的原则的许可下,并且在事实证明是必要时,来限定他的行动。在原始状态中,各方一致同意要对选定的正义观负责。只要这个正义观的原则得到严格的遵守,就不会存在侵犯我们的自律性问题。此外,这些原则还规定,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都不能推卸我们施之于别人的行动的责任。掌权人物要对他们奉行的政策和他们发出的指示负责。对执行不正义的命令或怂恿罪恶图谋加以默认的人,一般都不能借口自己不了解情况,也不能把错误完全推到上级身上。有关这些问题的细节,属于部分遵守理论范围。这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最符合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原则规定了我们的责任。否则,自律性就只会导致自以为是的目的之间的冲突,而客观性也会导致对某种不变的然而特有的制度的依附。

    这里,我们应该指出的是,在对社会发生怀疑和对长期确认的价值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种转而依靠正直美德的倾向,这些美德就是:诚实无欺、头脑清醒、矢志不渝,或者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真实可靠。如果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至少我们还能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使我们的信仰成为我们自己的信仰,而不会去接受别人提供给我们的信仰。如果传统的道德准则不再相干,而我们又不能就应该用什么道德准则来代替传统的道德准则这个问题取得一致意见,那么我们至少还能够以清醒的头脑来决定我们打算怎样行动,而不再自以为反正这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们只须承认这个或那个权威就行了。这些正直的美德当然也是美德,而且还是自由的人们的优点。不过,尽管这些美德是必要的,但还不够;因为对它们的规定几乎可以包括任何内容:一个暴君也可能高度地显示出这些特性,从而表现出某种魅力,因为他没有用政治和天命为借口来欺骗自己。仅仅根据这些美德来解释某种道德观点是不可能的;它们是形式上的美德,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次要的。但如把它们同适当的正义观,即考虑到得到正确理解的自律性与客观性的正义观结合起来,这些美德就会成为真正的美德。原始状态的概念,以及在原始状态中选定的原则,表明了这—点是怎样做到的。

    因此,总括起来说,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确认人们的自律性,并鼓励人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客观性。当这个社会的成员认真考虑他们的道德感情是怎样获得时,只要他们明白他们的信仰是同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协调一致的,或者即使它们不协调一致,也可通过修改他们的判断来使它们协调一致,那么他们对自己的道德感情的正当性所抱有的任何怀疑都可以被消除。

    我们已经看到,尽管正义即公平观带有个人主义的特征,但正义的两个原则为评价现存体制以及这些体制所产生的欲望和向往提供了一个阿基米德点。这些标准提供了一种指导社会变革的进程,而无需求助于至善主义的社会观或有机社会观的独立标准(第41节)。但问题仍然是,契约论是否是理解社团价值和选择实现这些价值的社会安排的一种令人满意的结构。正当与善的一致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否实现了社团的善,作这样的推测是很自然的。我打算在这一节和下面紧接着的三节中讨论这个问题的几个方面。

    首先,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原始状态的条件之一是,各方知道他们受到正义环境的支配。他们假定,每个人都有他关于自己的善的观念,他根据这种观念坚持他对其他人提出的要求。这样,虽然他们把社会看作是一种互利的合作事业,但是这种事业不但以利益的一致而且还以利益的冲突为其特有的标志、不过,对这些假定有两种看法。第一种看法是正义理论所持有的看法:这种看法就是根据最不充分的假定来得到令人满意的原则。这个理论的前提应该是每个人或几乎每一个人都可能同意的一些简单而合理的条件,而且对于这些条件也能够提出令人信服的哲学论据。与此同时,这些原则能够将一种可以接受的次序引入其中的初始要求的冲突越大,这个理论就可能越全面。因此,可以认为,利益的深刻对立是存在的。

    对这些假定的另一种思考方法,是把它们看作是描述了某种社会秩序,或描述了实际上已得到实现的基本结构的某个方面。这样,我们就被引向了个人社会这个概念。这个社会的主要特征首先是,这个社会所包括的人,不管是个人还是团体,都有其一己的个人目的,这些目的或彼此竞争,或各自独立,但无论如何不是互补的。其次,体制本身并不被认为具有任何价值,参加体制的活动也不被看作是一种善,而只被看作是一种负担。因此,每个人把社会安排仅仅看作是实现他的个人目的的一种手段。谁都不去考虑别人的善或为别人所占有的东西;相反,每个人都选择了可以使他得到最大一份资产的最有效的安排(更正式地说,一个人的功利函数的唯一变量就是他所占有的商品和资产,而不是别人所占有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功利水平)。

    我们还可以假定,利益的实际分配主要决定于现有情况所产生的权力平衡和关键地位。不过,这种分配当然也有可能十分公平,并符合相互关系的要求。由于运气好,这个地位说不定就会导致这种结果。公共善主要包括由国家掌握的那些手段和条件,每个人都可以把它们作为可能得到的手段,用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像在公路上旅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目的地一样。竞争性市场的理论就是对这种社会的典型说明。由于这个社会的成员不是受正义地去行动这种欲望驱使的,所以即使存在正义而有效的安排,通常也需要利用制裁手段来维持它们的稳定性。因此,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结合,是稳定适用于人的体制手段的结果,而这些人即使不是互相敌视的力量,也是互相漠不关心的力量。把个人社会维系在一起的,不是认为社会的基本安排是正义而可靠的这种普遍信念,而是每个人或相当多的人维持这种安排的打算,即认为任何切实可行的改变都会减少他们用以追求他们个人目标的现有手段的普遍信念。

    人们有时会说,契约论必然认为,个人社会是理想的社会,至少在利益的分配符合某种适当的相互关系标准时是这样。但情况并非如此,井然有序的社会这个概念证明了这一点。我刚才说过,对原始状态的概念还有另一种解释。对好即合理这一概念以及对人的社会性的说明,也需要一种不同的观点。不过,决不能认为人的社会性是无关紧要的。人的社会性不仅仅意味着社会是人类生活之必需,也不仅仅意味着人们通过在某个社团里生活而获得了需要和利益,这些需要和利益促使他们按照他们的体制所允许和赞成的某些具体方式,为相互利益而共同努力。体现人的社会性的,也不是所谓社会生活就是我们发展语言和思维能力以及参加共同的社会和文化活动能力的一个条件这种老生常谈。毫无疑问,甚至我们用来说明我们的计划和情况,以及表示我们的个人要求和目标的那些概念,它们的先决条件常常不但是作为长期传统的集体努力的结果的某种信仰和思想体系,而且是某种社会背景。这些事实当然不是无关紧要的;但如果用这些事实来说明我们的相互关系,那就是对人的社会性作出了无关紧要的解释,因为这些事实对于纯粹从功用出发来看待他们的关系的人是同样适用的。

    可以通过与个人社会这个概念的对比,来充分了解人的社会性。例如,人们实际上都有共同的最终目标,同时,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共同体制和活动本身都是好的。由于在约定的生活方式中需要伙伴,所以我们彼此都需要把对方当作伙伴,而别人的成就和欢乐对我们自己的善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和弥足称道的东西。这些问题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但仍需作进一步的说明。在说明好即合理这个概念时,我们曾经得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结论,即合理的生活计划一般至少为一个人的某些能力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亚里士多德原则也指明了这个方向。然而,人的一个基本特点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去做他可以做的一切;更不必说去做其他任何人所能做的一切了。每个人的潜力大于他能够希望实现的潜力。这些潜力远远达不到一般人的平均能力。因此。每个人都必须选择他希望发展的那些能力和可能有的兴趣;他必须为它们的培养和运用制定计划,并有条不紊地为它们的实现在时间上作出安排。具有类似能力或辅助能力的不同的人,可以携手合作,以实现他们的共同的相得益彰的本性。如果人们确实乐于运用自己的能力,他们就可能会对别人的才艺表示赞赏,尤其是当他们的各自优点在一种人人都能接受其目标的生活方式中占有得到一致同意的地位时是这样。

    因此,我们可以像洪堡那样说,正是通过以社会成员的需要和潜力为基础的社会联合,每个人才能在别人获得的自然资产的总额中分享到一份。于是,我们就被引向了人类社会的概念,这个社会的成员欣赏彼此由自由体制诱发出来的优点和个性,他们认识到,每个人的善是全部活动的一个成分,而这个活动的整个安排是得到一致赞成的,而且是给所有人带来快乐的。这个社会也可以被设想为在时间上是延续的,因而对社会历史上世世代代的共同贡献也可以作同样的设想。我们的先辈完成了某些事,然后就由我们来接着干;他们的成就影响着我们的努力方向,并为了解我们的目标规定了一个更广泛的基础。说人是历史的人,就是说生活在任何一个时期的人的能力的实现,都利用了长期间许多世代(甚至许多社会)的合作。这也就是说,如果用社会传统来解释,这种合作无论何时都是得到对过去成就的认识的指导的。和人类不同,每一个动物能够去做而且确实去做了它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做的事,或做了与它同类的、生活在同一时间的任何其他动物可以或能够去做的事。一般说来,同一类中某一个体已实现的能力所达到的范围,实际上并不小于与它类似的其他个体的潜力。显著的例外是性别的差异。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有对异性的需要,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两性之间的吸引力会成为最明显的例子。但是,这种吸引力所采取的形式可能只是纯粹功用性的,每一方都把对方看作是给自己以快乐或传种接代的工具。除非这种依恋关系融合了爱和友谊的成份,否则它就不会显示出社会联合的特征。

    不过,许多生活方式都具有社会联合的特征,都有为它们所珍视的最终目标和共同活动。科学和艺术提供了俯拾即是的例子。家庭、朋友和其他团体也同样是社会联合。不过,考虑一下比赛这个比较简单的例子,自有其有益之处。这里,我们能够很容易地区分出四种目标:比赛规则所规定的比赛目标,如在大多数赛跑中获胜;选手在比赛中的各种动机,如选手从比赛中寻求兴奋,进行锻炼的欲望,等等,这些方面可能因人而异;比赛所达到的社会目标,这些目标可能是无意识的。是选手不知道的,甚至是社会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这是要由善于思考的观察家去弄清楚的问题;以及最后所有选手的共同目标,即应该搞好比赛的欲望。只有比赛是按照规则公正地进行的,只有比赛各方或多或少是势均力敌的,同时只有所有选手都觉得他们的比赛成绩很好,这种共同的目标才能实现。但是,如果这个目标实现了,每个人就都从上述行动中得到了乐趣和满足。一场精彩的比赛就好比一项集体的成就,它需要所有人的合作。

    但是,社会联合的共同目标显然不仅仅是一种对同一个具体行动的共同欲望。格兰特和李想要占领里士满的欲望是相同的,但这种欲望并不能在他们之间产生共同性。人们一般都需要得到同样的东西,如自由权和机会,住房和食物,但这种需要可能使他们发生争吵。人们的利益是由正义原则决定的,因此,人们是否具有共同的目标,决定于他们的利益使他们倾向于从事的某种活动的更详细的特征。人们大概有一种协商一致的行动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每个人的优点和乐趣对所有人的善都是一种补充。这样,在他们共同执行一项人人都能接受的计划时,每个人就从别人的行动中得到了乐趣。尽管许多比赛都有其竞争的一面,但它们清楚地表明了这种目标:如果要使每个人的热情和乐趣不致低落,进行一场精彩而公正的比赛的普遍欲望一定会有调节作用,而且是有效的。

    对到处艺术和科学的发展以及各种宗教和文化的发展,当然基本上也可以这样来看。人们互相学习和珍视彼此的不同贡献,从而逐步建立起知识和信仰的体系;他们设计出了公认的办事技巧,并详细说明了感觉和表现的类型。在这些情况下,共同的目标是由各自的艺术、科学或宗教传统规定的,因而常常显得奥妙而复杂;了解这种目标常常要经过多年的训练和学习。关键的问题是要有一个共同的最终目标和把普遍承认每一个人的成就也考虑在内的促进这个目标的公认手段。如果这个目标实现了,人人就都从同一件事中得到了满足;这一点以及个人善的互相补充的性质证实了这种共同关系。

    然而,我不打算强调艺术和科学以及高级形态的宗教和文化方面的例子。同在评价相互的优点时抛弃至善原则而承认民主一样,从正义的观点看,这些例子也没有任何特殊的价值。事实上,用比赛做例子不但有其简明的优点,而且从某些方面看,也更为合适。它有助于表明,首要的问题是有许多不同类型的社会联合,而从政治正义的角度看,我们不应按照价值来排定它们的次序。此外,这些联合的规模是不确定的,从家庭和朋友到大得多的团体,应有尽有。这些联合也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因为人们尽管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环境,但仍然能为实现共性而合作。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事实上大多数社会,大概都会包含各种各样的数不清的社会联合。

    在作了这番开场白之后,我们现在就能看出正义原则是同人的社会性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基本概念只是说,一个(符合正义即公平观的)井然有序的社会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联合。事实上,它是各种社会联合中的一种社会联合。它表明了这样两个特征:成功地实行正义的体制,是全体社会成员的共同的最终目标,同时这些体制形式本身也被认为是好的。让我们依次考虑一下这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十分显而易见的。正如比赛的选手都有要进行一场精彩而公正的比赛这个共同的目标一样,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也都有要按照正义原则所许可的方式,为实现他们自己的和别人的本性而通力合作的共同目标。这种集体意向是每个人都有某种有效的正义感的结果。每个公民希望人人(包括他自己)都能按照大家在某种平等的初始状态中可能一致同意的原则来办事。这种欲望是规定性的,是对道德原则的决定性条件所要求的;如果每个人都去正义地行动,那么所有的人就从上述行动中得到了满足。

    对第二个特征的说明就比较复杂了,然而从上述情况来看还是相当清楚的。我们只需指出,一旦社会联合概念被应用于整个基本结构,就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发现社会的基本体制、正义的宪法和法律秩序的主要部分的固有优点。因此,首先一点是康德的解释使我们能够说:每个人维护正义的行动是符合每个人的善的。人们都有一种表现自己作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的主体的本性的欲望,而如果他们按照他们在原始状态中可能承认的原则来办事,他们就能充分地做到这一点。如果所有的人都努力遵守这些原则,而且每个人都成功了,那么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他们作为道德的主体的本性就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同时他们的个人和集体的善也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

    但进一步来看,亚里士多德原则不但适用于人类的任何其他活动,而且也适用于体制形式。这样看来,正义的宪法秩序如果同日常生活中较小的社会联合结合起来,就能为这许多团体提供某种构架,并为所有人的最复杂、最多样的活动作出安排。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了解将要指导在许多世代实行的整个安排的基本原则,而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要在自己生活计划中遵守这些原则的确定意向。因此,每个人的计划都有一种在其他情况下不可能有的更丰富多采的结构;这个计划通过彼此都能接受的原则与别人的计划相适应。每个人的更带有个人性质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计划中的计划,这个主导的计划是在社会的公共体制中实现的。但是,这个较大计划并未确定一种主要的目标,如宗教联合的目标或显示文化的最大优点的目标,更不用说是增强国力和发扬国威的目标了,同这些目标相比,所有个人和团体的目标都是次要的。带有规定性的普遍意向不如说就是使宪法秩序去实现正义原则。如果亚里士多德原则是正确的,那么作为一种善,这种集体活动是必须经历的。

    我们已经看到,道德上的优点就是人的优点,也就是人的属性。这些属性是人们可以向自己和相互合理要求的,它们是因为它们自身的缘故而得到赞赏的东西,或是在人们十分喜爱的活动中表现出来的东西(第66-67节)。显然,这些优点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公共生活中也表现了出来。因此,亚里士多德原则的这个附带原则的意思是说,人们赞赏和喜爱彼此的这些属性,因为它们是在确认正义的体制时表现出来的。由此可见,正义的集体活动是人类兴旺发达的最好方式,因为在有利的条件下,人们通过维护这些公共安排来最充分地表现自己的本性,并获得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最广泛的规定性的优点。与此同时,正义的体制也考虑并促进了团体内部纷繁多样的生活,因为只有在团体里,个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更具体的目标。因此,正义的普遍实现正是社团的价值所在。

    最后,我应该指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并不取消最一般意义上的分工。当然,这种分工的最坏方面能够克服:任何人都不需要卑躬屈膝地去依赖别人,被迫在窒息人的思想感情的单调乏味的日常工作之间作出抉择。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各种不同的工作,来适当表现他的本性的不同成分。但是,即使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也不能摆脱我们对别人的依赖,我们甚至不应希望去摆脱。在一个完全正义的社会里,人们都是以自己的特有方式去寻求自己的善,他们依靠他们的同伴不但去做他们本来可以做但没有做的事,而且还去做他们本来就无法做到的事。以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充分实现自己的能力,至少有些人可以成为人类的完美典范,这种设想自然诱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自己只是我们有可能成为的那种人的某些部分,这就是人的社会性的一个特征。我们必须指望别人去实现我们必定置而不用的或完全缺乏的那些优点。社会的集体活动,即那许多团体和管理它们的最大社团的公共生活,使我们的努力持续不断并作出贡献。然而,我们不再仅仅是不完整的部分:我们直接实现的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部分,同我们确认其目标的一种更广泛的正义安排结合了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从共同文化中得到的善远远超过了我们的贡献。消除分工不是靠每个人自身变得全面,而是靠所有人在愿意自由参加的社会联合中的一种正义的社会联合内作出自愿的有意义的贡献。

    我自始至终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不是由某些心理倾向驱使的(第25节)。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受妒忌的支配,至少在他和别人之间的区别不是被看作不正义的结果而且又没有超过一定限度时是这样。各方也不受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不同态度的影响,也不受统治或屈从等等诸多倾向的影响。我也曾设想,这些特殊的心理状态同各方对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知识一样,是由无知之幕掩盖起来的。对这些规定的一个说明是:对正义观的选择应该尽可能地不受偶然事件的影响。我们希望,不管个人的偏爱和环境如何,所选定的原则是一律有效的,由于同样的原因,这些原则也不应因这些倾向的不同而变化。

    这些假定是同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大大简化了根据原始状态的观点提出来的论据。各方不受这些倾向中的个人差异的影响,从而避免了在协商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复杂情况。如果对于存在哪种态度构成没有相当明确的知识。一个人也许就无法说明可能会达成什么样的协议。在每种情况下,这种协议都决定于已经提出的特殊假定。除非我们能够根据某种道德观点来证明所假定的一系列特殊心理具有某种特殊的价值,否则所采用的原则就可能是随意性的,而不再是合理条件产生的结果。同时,由于妒忌一般都被看作是应予避免和令人感到害怕的东西,至少在它变得强烈时是这样,所以尽可能使原则的选择不受这种特性的影响似乎是可取的。因此,为了简明起见也为了道德理论起见,我曾假定不存在妒忌,也不存在关于这种特殊心理的知识。

    然而,这些倾向是的确存在的,而且从某个方面来说,还必须加以考虑.例如,我曾把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根据刚才提出的假定展开,而且迄今都得到这个论据的大部分内容的说明;第二部分是问:符合业已采用的正义观的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否会实际上产生破坏它认为是正义的安排的某些妒忌感情和心理态度模式。首先,我们当作根本不存在妒忌和特殊心理这个问题来进行推理;然后,在弄清楚了可能会选定哪些原则时,我们再来检查一下,看看这样规定的正义体制是否有可能产生并助长这些倾向,致使这种社会制度行不通并同人类善发生矛盾。如果是这样,那就必须重新考虑对正义观的选择。但是,如果已经产生的这些倾向维护了正义的安排,或者很容易地适应了这些安排的需要,那么这个论据的第一部分就得到了证明。这个两步法的基本好处在于,这些态度的任何特殊构成都不被看作是既定的。我们不过是在按照关于我们世界的一般事实所加的限制,来检查我们的原始假定的合理性,检查我们从这些假定得出的结论。

    我对妒忌问题的讨论,是要说明这些特殊心理是怎样进入正义理论范畴的。虽然每种特殊心理无疑产生了不同的问题,但总的过程可能是基本相同的。首先,我要指出为什么妒忌会成为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得到差别原则认可的不平等会大到引起了足以危害社会的炉忌。为了说明这种可能性,区别一下一般的妒忌和特殊的妒忌是有益的。条件最不利的人对处境较好的人的妒忌,通常是一般的妒忌,就是说,他们妒忌受惠较多的人所占有的那些善而不是特殊的物品。例如上层阶级遭人妒忌,是由于他们占有较大的财富和机会;妒忌他们的那些人希望自己也能得到类似的好处。相反,特殊的妒忌则是对抗和竞争所特有的。在追求职位和荣誉或追求他人的爱情中遭到失败的人,容易妒忌他们的对手所取得的成功,并渴望得到他们已经得到的那些东西。因此,我们的问题是:正义原则,尤其是包括公平的机会均等的差别原则,是否会在实际上产生很大破坏性的一般妒忌。

    现在,我再来谈谈似乎与这个问题相适应的妒忌的定义问题。为了确定概念,假定必要的人际比较是按照客观的基本善来作出的,这些善就是自由权和机会,收入和财富,为了简明起见,我一般用它们来规定在应用差别原则时的期望。因此,我们可以把妒忌看作是以敌视态度来看待别人更大的善的倾向,即使别人比我们幸运这一点并不有损于我们的利益。我们妒忌那些地位比我们优越的人(按照前面提到的某种商定的善的指数来估计),因此,我们宁愿使他们得不到更大的利益,即使我们必须有所舍弃也在所不惜。如果别人知道我们的妒忌,他们可能会小心翼翼地注意保护他们的较佳处境,并急于对我们的妒忌使我们易于产生的敌视行动采取预防措施。如果这样来理解,妒忌就是对集体有害的:一个人如果妒忌另一个人,就会准备去做两败俱伤的事,而只求他们之间的差距能够大大缩小。因此,康德——我几乎全部采用了他的定义——在讨论妒忌时,理所当然地把它称为仇恨人类的恶习之一。

    这个定义需要说明。首先,正如康德所说的那样,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公开地把别人的较大的善看作是引起妒忌的根源。例如,我们可能会议论一件婚姻或一个家庭的令人妒忌的和睦和幸福。同样,一个人也可能会对另一个人说,他妒忌他的更大的机会和成就。在这种情况下,也就是在我将称之为良性妒忌的情况下,无论表达出来与否,都没有任何恶意。例如,我们不希望这件婚姻或这个家庭较少幸福或和睦。我们是在用这些传统的说法来肯定别人拥有的某些事物的价值。我们是在表明,虽然我们并不拥有同等价值的类似的善,但它们实际上是值得去争取的。听到我们说这种话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称赞,而不要看作是表明我们敌视态度的一种迹象。好胜性妒忌的情况就多少有些不同了,它使我们努力去得到别人已经有的东西。看到别人的更大的善,会驱使我们以有利于社会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类似的东西。因此,这种妒忌本身和我们随意表现的良性妒忌不同,它是一种怨恨,对妒忌对象和妒忌者往往是同样有害的。在某些条件下,如在遭受挫折或感到失败时,好胜性妒忌就可能是这样。

    还有一点是,妒忌不是一种道德感觉。不需要用任何道德原则来解释它。只需说别人的较好地位引起我们的注意就够了。别人的好运使我们感到沮丧,并且不再那么看重我们自己拥有的东西;这种受伤害感和丧失感引起了我们的怨恨和敌意。因此,人们必须小心,千万不要把妒忌和不满混为一谈。不满是一种道德感觉。如果我们由于自己的东西比别人的少而感到不满,这大概是因为我们认为别人处境较好是不正义的体制或他们的不正当行为所造成的。表示不满的人必须准备好说明为什么某些体制是不正义的,别人又是怎样使他们受到损害的。区分妒忌和道德感觉的界限的,是对妒忌的不同的说明方式,是用来考察这一情况的那种观点。

    我们还应该指出的是,非道德感觉与妒忌有关,但不能把它们误认为妒忌。特别是,小心提防和吝于给予可以说是妒忌的对立面。一个处境较好的人可能会希望那些不及他幸运的人保持他们的原有地位。他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的优越地位,而不愿给予他们以更大的利益,因为那样他们就会和他处于同一层次了。如果这种倾向发展到连他不需要的和他自己不能使用的利益也不给他们,那么他就是为恶意所驱使了。这种倾向同妒忌一样是对集体有害的,因为吝于给予和心怀恶意的人宁愿放弃某些东西,也要维持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

    至此,我已把妒忌和吝啬当作恶习来对待了。我们已经看到,道德美德包含在具有广泛基础的性格特征之中,作为同伴,人们彼此是可以合理地要求对方具有这些特征的(第66节)。因此,恶习也是具有广泛基础的特性,但它们不是人们所要求的特性,恶意和妒忌就是这方面的明显例子,因为它们对每个人都是有害的。各方当然会选择某些在实现之后不致产生这种倾向的正义观。我们一般都应该避免去做这些倾向促使我们去做的事,并采取必要的措施使我们摆脱这些倾向。然而,有时候,引起妒忌的环境咄咄逼人,因此,考虑到人的实际情况,对任何人都无法合理地要他去克服他的怨恨情绪。用客观的基本善的指数来衡量,一个人的地位可能十分低微,以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考虑到这种情况,我们也许会对他的丧失感表示同情。实际上,我们可以由于成了妒忌对象而感到不满,因为社会可能会允许这些善的数量上的悬殊,以致在现存的社会条件下,这些差异不可避免地要导致自尊心的丧失。对于感受到这种伤害的人来说,妒忌情绪并不是不合理的;他们发泄了怨恨,可能会使他们感到好受一些。如果在没有理由指望一个人不产生这种感情时,妒忌是对自尊心丧失的一种反应,那么我就可以说,这种妒忌是情有可原的。既然自尊心是主要的基本善,那么我将假定,各方可能不会同意把这种主观上的损失看作是毫不相干的。因此,这里的问题是:符合正义原则的基本结构是否会引起如此大量的情有可原的妒忌,以致不得不重新考虑对这些原则的选择。

    现在,我们随时可以研究一下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产生情有可原的一般妒忌的可能性问题。我只打算讨论这一点,因为我们的问题是,从人们的倾向来看,尤其是从人们不喜欢客观善的数量悬殊这种情况来看,正义原则是否就是一种合理的保证。我姑且假定,易于产生妒忌的主要的心理根源,是由于对我们的自我价值缺乏自信,并伴有一种无能为力感。我们的生活方式毫无趣味,我们感到无力改变它,也无法获得去做我们仍然希望去做的事的手段。相反,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生活计划的价值和自己执行这个计划的能力深信不疑,他就不会产生怨恨,也不会对自己的好运小心翼翼地去保护了。即使他能够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使别人的利益降到同一水准,他也决不会有要去这样做的欲望。这个假定是说,受惠最少的人比较容易妒忌受惠较多的人的较优越的地位,他们越是不能坚定地确立自己的自尊心,他们就越是感到无法改善自己的前景。同样,一个人失败得越惨,由竞争和对抗产生的特殊妒忌就可能越强烈,因为对一个人的自信心的打击是一种更严重的打击,而这方面的损失也许是无可挽回的。然而,我们这里所关心的主要还是一般的妒忌。

    我认为,有三个条件触发了敌对性的妒忌。首先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心理条件:人们对自己的价值和对自己去做任何值得做的事的能力缺乏坚定的信心。其次一个条件(即两个社会条件之一)是,有许多事情会使一个人发觉这种心理条件令人感到痛苦和屈辱。一个人的社会的基本结构和生活方式,会使他与别人之间的差异变得明显。因此,比较不幸的人常常不得不想起他们自己的地位,这有时甚至会使他们对自己和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估计更低。第三个条件是,比较不幸的人认为,他们的地位较之条件较好的人的有利环境不可能发生任何积极的变化。为了减轻他们的痛苦和自卑的感觉,他们认为。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惜使自己付出某些代价来使处境较好的人也受到损失,当然除非他们准备听天由命和变得麻木不仁。

    不过,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许多方面即使不能防止这些条件的产生,也可使它们有所缓和。关于第一个条件,虽然它是一种心理状态,但社会体制却是一种基本的诱因,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认为,契约正义观比其他政治原则更坚定地赞成一般公民的自尊心。在公共讲坛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一个有主权的平等的人应该得到的尊敬,每一个人都拥有在被认为公平的原始状态中可能得到承认的那些基本权利。社会的成员都具有某种共同的正义感,同时公民的友好关系又把他们结合在一起。我已经联系稳定性问题讨论了这些观点(第75-76节)。我们还可以补充说,某些人的较大利益反过来补偿了受惠较少的人的利益;任何人都不能认为,从某种道德观点看,得到较大份额的人更理有应得。按美德来分配幸福作为一种分配原则被否定了(第48节)。同样,至善原则也遭到了否定:不管个人和团体具有什么优点,他们对社会资源的权利要求始终是由相互正义原则来裁定的(第50节)。由于这种种原因,较不幸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公认的普遍原则使他们的自信有了保证。他们对自己同别人之间的绝对或相对差异,应比对其他政治形态的差异更容易接受。

    至于第二个条件,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所容许的绝对或相对差异,大概都小于经常发生的那些普遍差异。虽然从理论上说,差别原则允许无限大的不平等,来交换受惠较少的人的少量利益,但考虑到必要的背景体制,收入和财富实际上不应过分分散(第26节)。此外,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团体是多种多样的,每一个团体都有它自己的稳定的内部生活,这就势必使人们前景的差异变得不太明显,或至少不是令人痛苦地那样明显。我们往往会把我们的境遇与同一个团体或类似团体中的、或我们认为与我们的愿望有关的地位中的其他人的境遇相比。社会中的各种各样的团体往往会把社会分割成许多不可比的集团,而这些集团之间的差异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没有使处境较差的那些人的生活变得不稳定起来。由于在公民相互交往(至少他们必须在公众生活中相互交往)中平等正义的原则得到了承认,财富和境遇的这种差异也就比较容易被忽视。此外,在日常生活中,由于自然责任得到了遵守,条件较有利的人不会夸耀自己的较高地位,以有意贬低地位较低的人的条件。归根到底,如果容易产生妒忌的条件消除了,产生与妒忌相反的提防心理、吝啬态度和怨恨情绪的条件大概也会消除。如果社会上较不幸的那一部分人不会产生妒忌,较幸运的人也就不会产生对妒忌的逆反心理了。综上所述,一个井然有序的制度的这些特征,减少了使受惠较少者可能会感到他们的地位贫贱和卑微的机会。即使他们有产生妒忌的某种倾向,这种倾向也决不会被有力地唤起。

    最后,从最后一个条件来看,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似乎也同其他任何社会一样,似乎为防止触发敌对性的妒忌提供了积极的出路。无论如何,一般的妒忌问题不会迫使我们去重新考虑对正义原则的选择。至于特殊的妒忌,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人类生活所特有的;由于它和对抗联系在一起,它在任何社会都可能存在。对政治正义来说,更具体的问题是:由于追求官职和地位而引起的仇恨和小心提防的普遍程度如何,以及这个问题是否会改变体制的正义性。没有对立法阶段的现有社会形态的更详尽的知识,这个问题是难以解决的。但是,似乎没有理由认为,特殊的妒忌在一个由正义即公平观而不是由任何其他正义观指导的社会里会危害更大。

    由此可知,正义原则不可能引起足以造成麻烦的情有可原的一般妒忌(也不可能引起特殊妒忌)。从这个检验标准看,这种正义观又一次似乎是相对稳定的。现在,我想简单地研究一下妒忌与平等之间的可能关系,把平等看作是由讨论中的正义理论详细说明的各个方面来规定的。虽然平等有许多形式,而平等主义也有程度的不同,但是,即使允许有某些重大的差异,也仍然有一些正义观被公认是平等主义的。我认为,正义的两个原则就是属于这个方面的原则。

    许多保守的作家一直认为,现代社会运动中的平等倾向就是妒忌的表现。于是,他们就竭力贬损这种倾向,把它看作是对集体有害的冲动。然而,在这种论点能够得到认真考虑之前,首先必须证明遭到反对的平等形式的确是不正义的,它最终必然会使包括条件较不利的人在内的每个人的处境更糟。但是,按照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规定来坚决主张平等,并不是表示妒忌。这些原则的内容和对妒忌的描述表明了这一点。从原始状态中各方的本性来看,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正义观是在假定任何人都不会为仇恨和恶意所驱使的条件下得到选择的(第25节)。因此,得到这两个原则支持的对平等的要求,不是由这些感情产生的。确认这些原则的人的主张有时也可能表示不满,但我们知道,这是另一回事。

    要指出正义原则多少是以妒忌为基础的,那就必须证明原始状态的一个或多个条件是由这种倾向产生的。既然稳定性问题没有迫使我们去重新考虑业已作出的选择,那就必须按照这个理论的第一部分来论证妒忌的影响。但是,关于原始状态的每一个规定,都有不提妒忌的理由。例如,人们援引道德原则的作用,把它们看作是安排各种要求的适当而普遍的方法(第23节)。当然,也可能有不是由妒忌产生的平等形式。严格的平等主义是坚决主张平等分配所有基本善的理论,可想而知,这种平等主义就是从这种倾向产生的。这就是说,只有在假定各方都是相当妒忌时,这种平等观才有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采纳。这种可能性丝毫不影响正义的两个原则。这两个原则所规定的不同的平等观是在假定不存在妒忌的情况下得到承认的。

    可以从几个例子来了解区分妒忌和道德感觉的重要性。首先假定,在贫穷的农民社会里,妒忌被认为是无所不在的。其所以如此,可以认为是由于人们普遍相信社会的总财富或多或少是固定不变的,这样,一个人的所得就是另一个人的所失。可以说,这种社会制度被看作是一种天然地一成不变的一方得利引起另一方损失的游戏。不过,如果这种看法是普遍的,同时现有善的数量一般又被认为是已定的,那么,实际上就可以假定某种严格的利益对立是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认为正义需要平等的分配可能是正确的。社会财富不是被看作互利合作的结果,因此,不平等的利益分配就没有任何合理的基础。所谓的妒忌事实上也许就是可能被证明是正当或不正当的不满。

    弗洛伊德对正义感的起源的臆测,也具有同样的缺点。他说,这种感情是妒忌和小心提防的产物。由于社会集团中的某些成员小心翼翼地努力保护自己的利益,受惠较少的人就会为妒忌所驱使,想要把他们的利益夺走。结果,每个人都认识到,如果他们保持彼此的敌视态度,就不能不造成对自己的损害。于是,作为一种妥协,他们就决定要求平等待遇。正义感就是一种反应-形成方式:原来的小心提防和妒忌变成了一种社会感情,这就是坚决主张人人平等的正义感。弗洛伊德认为,在托儿所和其他许多社会环境中可以找到这种过程的例证。然而,他的说明之所以似乎有理,是因为它假定这种原始态度得到了正确的描述。他所描述的这些例证的基本特征只要稍加改变,就可以和原始状态的特征相符。人们具有对立的利益,并极力促使他们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实现,这一点同他们受到妒忌和小心提防的驱使根本不是一回事。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种对立产生了正义的环境。因此,如果儿童争先恐后地要得到他们的父母的关怀和爱护(对于这一点,可以说他们的要求都是正当而平等的),那就不能断言他们的正义感是由小心提防和妒忌产生的。当然,儿童常常是妒忌的和小心提防的;毫无疑问,他们的道德观念非常原始,他们还不能明辨是非。但是,撇开这些困难不谈,我们也同样可以说,他们的社会感情来自不满,来自他们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感觉。同样,人们也可以对保守的作家们说,纯粹是出于吝啬,境遇较好的人才拒绝考虑条件不利的人希望得到更大平等的要求。但是,这种论点也需要仔细论证。不首先对个人真心诚意遵守的正义观以及他们对社会情况的了解进行考察,以弄清楚这些要求在多大程度上是以这些动机为基础的,那么,这些指责和反驳都是不可信的。

    这些看法决不是想要否认诉诸正义常常是妒忌的伪装这个事实。所谓不满,事实上也许就是怨恨。但要使这种感情合理化,却涉及另一个问题。除了证明一个人的正义观本身不是以妒忌为基础的,我们还必须确定,在他的解释中所提到的那些正义原则是否得到了真心诚意的遵守,就像他把这些原则应用于与他无关的、甚至为了使这些原则得到遵守他宁愿蒙受某种损失的其他情况时所表明的那样。弗洛伊德想要肯定的,不只是妒忌常常冒充不满这种老生常谈。他想要说的是,激发正义感的能力借助于妒忌和小心提防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就不可能有给予正义的欲望(即使有,也会少得多)。除了由这些感情和类似感情产生的吸引力,正义观对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错误地把妒忌和不满混为一谈,就支持了这种主张。

    遗憾的是,关于其他特殊心理问题,只能置而不论了。总之,对它们基本上应和对妒忌一样来处理。一个人要努力估计正义的体制可能会产生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以及统治和屈从等等的态度构成,然后再估计这些态度是否会使这些体制不起作用或没有效率。我们还必须问一问:从原始状态中的那些人的观点来看,不管最终我们的特殊倾向如何,所选定的正义观是否可以接受,或至少可以容忍。最好的选择办法是,只要所有这些不同的倾向有可能得到正义的基本结构的鼓励,那就应该承认它们的地位。在人和相反的倾向之间,可以说存在着某种分工。当然,有些这样的态度可能会像某些训练有素的能力一样得到鼓励,例如,愿意冒险和敢于承担罕见风险的意愿,就可能会得到鼓励。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问题就和对自然资产的报酬完全一致,因而也就是属于分配份额的讨论范围(第47节)。社会制度决不能做的,显然就是鼓励那些必然会产生压制和阻碍的倾向和愿望。只要社会所诱发的特殊心理模式维护了社会安排,或者可以由社会安排来予以合理的调节,那就没有必要来重新考虑对正义观的选择。我认为(虽然我还没有证明),正义即公平原则是符合这个检验标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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