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_r(); 作者:弄玉&龙璇字数:62929第一章长秋宫前,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座中诸人的衣冠上。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众人神态各异,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杀死吕雉!彻底清除吕氏势力!
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
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甚至不等苍鹭开口,一直隐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装聋作哑,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不愿意承担杀死太后的罪名。
金蜜镝没有开口,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徐璜脸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唐衡双手抚膝,神情凝重,眼中的反对明显要多于赞同。单超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起身道:“诸位各自回去整顿兵马,天明之后依策行事。”
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他弹了弹衣襟上的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见……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
赵充国凶神恶煞般说道:“说的啥?我没听见!你小子再说一遍!”
苍鹭瞥了他一眼,木着脸没有作声。自己要敢重说一遍,立刻就会被这家伙抓住把柄,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这种拙劣的伎俩,自己当然不会中计。
除了苍鹭,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众人各自散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单超。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躬身退到帐外。
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
看着金蜜镝冷硬的神情,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所谓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可知道归知道,只有亲身接触之后,才会发现,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说月亮是方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而贤臣往往固守原则,不知变通,让人敬而远之,着实亲近不起来。
得了,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他不是忠臣吗?皇后下一道诏书,比自己说一万句都好使。
程宗扬转身要走,金蜜镝却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
程宗扬道:“金车骑为何拦我?”
“程大行要去何处?”
“金车骑应该明白,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次努力,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破虏慷慨豪爽,勇而有谋,才武过人,有健侠之名,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足以平定逆贼——可是我胆小啊!引郡兵入京,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
金蜜镝道:“你认为老夫的布阵,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敢问金车骑,明日一战,你有多少胜算?”
金蜜镝沉声道:“我方有隶徒两千,羽林天军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千余人。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射声军残部,能战者总计不及两千——以三敌一,明日一战,我方必败无疑。”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金蜜镝道:“若只有羽林一军,明日即使以一敌二,金某也有七成胜算。加上董宣的两千隶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但若加上刘建党羽,明日一战绝无胜机。”
老金这是明白人啊。眼下的局势,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但加上刘建一方这个拖后腿的,就变得险恶起来,人数越多,胜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败无疑,金车骑为何要拦我?”
金蜜镝道:“程大行欲往何处?”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金车骑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禀报长秋宫,请皇后殿下定夺了。”
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
此言一出,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
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
“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
金蜜镝背负双手,微微昂起头,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汉国民风勇烈刚健,朝野之间,忠贞之士比比皆是。单论忠义,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列辅政。吕氏所为,堪称国贼,诛灭吕氏,是为生民除恶,金某为何要反对?”
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轻重缓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车骑也同意,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
“你错了。”金蜜镝打断他,“我说的是吕氏后族,而非太后。有些臣子为了替主上分忧,不惜去做种种脏活,甘愿背负骂名,以此自诩忠义无双——如此行径,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须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见,自当正大光明。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若将孝字弃若蔽履,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而坏百世基业。其间得失,程大行尽可以不计较,但金某身为辅政,又岂能置之不理?”
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他不是愚于忠孝,而是作为辅政,必须要为汉国的长远考虑——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
程宗扬索性道:“敢问金车骑,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还不耽误为太后尽孝呢?”
“上太皇太后尊号,移居长信宫。”
程宗扬沉默半晌,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中央。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彻底灭掉吕氏,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看着金蜜镝的脸色,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可以。”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下官这便去永安宫,恳请太后移宫。金车骑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
金蜜镝扬起头,望空道:“尊驾以为呢?”
空中一声轻笑,一个身影伴着雪花,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
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条白袍式样简约到了极点,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神圣感。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髻上戴着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华流动,一看就不似凡品。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整个人如同幻影一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都王邸宫人,见过车骑将军。”剑玉姬一边说,一边依着宫人礼数,侧身施了一礼。
金蜜镝望着她,良久道:“太平道?”
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礼,“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见过金车骑。”
“朝廷之事,尔等也敢插手,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
剑玉姬不动声色,从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无暇谋身。”
程宗扬表情怪异,别人是狡兔三窟,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太平道的身份——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
“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钦服不已。”剑玉姬道:“只是长信宫远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车驾难行。依奴婢之见,当诏命洛都令,征发徭役,以黄土筑路,以免延误太后凤驾。”
金蜜镝道:“筑路之事,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
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让洛都令征发民夫。
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神答应下来,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再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他寸步不让,让刘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剑玉姬投石问路,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慢条斯理地说道:“请太后移宫之事,关乎社稷,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招惹物议。金车骑若是同意,程大行、赵长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扬心下一动,眼下几方势力,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浅。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自己求之不得,当即说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这个带队的,一共十人。”
剑玉姬道:“金车骑觉得呢?”
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随即消失不见。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不愿多费口舌,只略一点头,应许下来。
剑玉姬轻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话,只怕惊扰了太后,不如分道而行。”
…………………………………………………………………………………“一共十人?”秦桧问道。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长秋宫去的是单超,金霍一方去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其他两人没提。
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还剩下一人——四哥呢?““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秦桧道:“眼下多半在凉风殿。”
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盯紧刘建纔是正事。有斯明信盯着,自己能放一百二十个心。程宗扬想了想,“卓教御呢?”
秦桧道:“尚在宅中,此时相召,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再把卓云君召来,老巢就彻底空虚了。剩下的人手里面,吴三桂是阵前猛将,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王孟也是一样,而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至于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爷,就心头发慌,头皮发麻,都快落了心病了。刺杀太后这种大事,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让蒋安世去。”程宗扬拍板道:“三组人分成三路,分别走东、北、南三路,在永安殿会合。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你看怎么安排分组合适?”
秦桧心念电转,这十人分属三方,甚至五方势力,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局成败,大意不得。
片刻间,秦桧厘清头绪,说道:“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必须有强力人物坐镇,此人非卢五爷莫属,再加上赵充国,定可万无一失。单常侍熟稔宫中道路,可以独领一组,依属下之见,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辅以蒋安世。这两人都是信得过的,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都难以搅起风浪。”
程宗扬想了想,“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剑玉姬占了东路,单超和蒋安世走北路,我们选南路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似乎有点太远了。”
秦桧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
程宗扬一拍额头,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
“并非两人的疏漏。”秦桧道:“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在复道内堆积了大量木柴、灯油等物。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通体木制,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逃。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木柴和灯油,派人看守。眼下双方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
“戒备很严吗?”
秦桧道:“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端,中间全是空的。”
“中间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秦桧道:“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更无人敢进。”
深更半夜,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压根儿就是找死,难怪没人敢进。程宗扬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火。”
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难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几名高手,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
“那我们就选南路,走复道。你、我再加上冯子都,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谁来,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
程宗扬定下方案,这纔道:“蔡爷呢?”
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眼下正在调养。”
“什么?”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哎呀,蔡爷也有今天啊,玩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立刻化为乌有。
“怎么是你?”
齐羽僊讶然道:“不行吗?”
“你们是不是没人了?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费吗?”
“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
“咦?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绝对待遇从道:“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包你满意!”
齐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说来你未婚我未嫁……”
“少胡扯!”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可是有主的!”
寅时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置身复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临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嘱过,自己既然参与此事,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可以请太后移宫,收其印绶,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路上程大行给了他一颗手雷,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平心而论,他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假若能搞定太后,不说别的,单是羽林天军的兄弟们就能少流多少血。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必须要站在大将军的立场上考虑。
冯子都正想着心事,忽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一阵剧痛。
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当心。”秦桧低声说着,一边扶起冯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滞,像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灯油。”
秦桧说着袍袖一卷,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彷佛洒满了碎瓷。
“走上面。”程宗扬说着跃起身,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反沾得满手是油。
齐羽僊嗤笑一声,亮出掌心一颗珠子。
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有照亮的,你还不早点拿出来?看我的笑话很爽吗?”
“岂敢?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
“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你当我没见过世面?”程宗扬腹诽道:要不是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
淡淡的珠辉下,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一样,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防止大军通过。
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虽然没有见骨,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无奈之下,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
出师不利,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桧道:“此处是复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扬点点头,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箭镞,继续往北宫行去。
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周围插满了火把。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满了灯油。
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
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从窗口穿出复道,攀在檐下,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
程宗扬留心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真要有人杀过来,很可能放火之后就一哄而散。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倒是一个好消息。
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说好由他领路,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领着两人穿过重重宫室,赶往永安宫。
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绝无半点声息。秦桧神色平淡,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以他的神识,能感应出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然则大乱之际,却没有一个人乱说乱动,单是这分严整肃然,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
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按照方位,应该是通往永安宫的云龙门。只是此时门洞大开,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
“情形不对。”秦桧低声说道。
程宗扬也觉出不对。吕雉规矩再严,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外面不留任何戒备。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就这么大开着,怎么看都是陷阱。
齐羽僊道:“求我。”
“求你个鸟!”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觉,大伙儿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捞着好。”
“真是不解风情呢。”齐羽僊轻声叹息着,然后屈指一弹。
“嘎”的一声,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靠近云龙门的剎那,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那只乌鸦来不及惊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大了。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通常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可眼前这座禁制,直径起码有三里,这还怎么玩?
“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秦桧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推断道:“应该是六个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状。”
齐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秦桧谦逊地说道:“不比贵宗,精擅此道。”
齐羽僊吹了声口哨。不多时,殿后飞来一片鸦群,它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往永安宫方向飞去,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有些却飞过云龙门,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
“你这个蠢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死这一地乌鸦,傻子也知道不对。”
“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去,到前面带路。”
齐羽僊转身就走。
“喂,你往哪儿去啊?真不玩了?”
“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这边走喽。”
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神虎门了。”
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她转过身来,微笑道:“公子以为,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都是白待的吗?”
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阴我?”
齐羽僊翻了个白眼,当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稍不小心脚下便是一滑。程宗扬留心看去,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但看上去已经有些时间。
“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并不通往永安宫,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天子亲政之后,朔平署已经废弃,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
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说道:“公子何须这么小心?要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
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公子,你说是吧?”
程宗扬面沉似水,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头皮阵阵发麻。
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丫字形的暗道两端,隐隐现出几道人影。左边两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右边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神情妖异,正是昔日伤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可不是吗?”齐羽僊轻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们僊姬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妈的!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剑玉姬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结果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杀吕雉,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先是一个顺水推舟,全力附合自己的提议,接着来个请君入瓮,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上,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
第二章程宗扬拔出佩刀,“五个人?少了点吧?”
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起誓,绝不伤公子性命。”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们要是束手就擒,我也发誓,绝不动你一根阴毛。”
“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齐羽僊叹道:“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半点恶意。”
“别废话了,你们要不怕崩了牙,就上来吧!”
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拚命给秦桧打手势。
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两个被人挡住,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但程宗扬敢肯定,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后路已经被人断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两厢比较,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眼下虽然看不出来受过伤,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暗杀,硬碰硬的话,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最恶心的是齐羽僊,这贱人故意站在中间,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
“都别动!”秦桧一声厉喝,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叫道:“只要秦某一丢手,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个干净!”
“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齐羽僊冷笑道:“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见过,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
“别忘了,”秦桧森然道:“这可是君侯所制!”
“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则便是殇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炸死。”
“哈哈,果然骗不过你。”秦桧爽朗地一笑,随手把铁罐一丢,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弹出一颗药丸,落在程宗扬手中,低声道:“含在口中。”
“不好!”危月燕一声惊呼,扬手挥出一幅罗帕,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铁罐没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在狭窄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暗道风声大作,斗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儿、齐羽僊同时出手。
“咄!”程宗扬舌绽春雷,接着双刀齐出,一招“夜战八方”,将众人的攻势尽数接下。
“退后!”齐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别让他们闯出去!”
“晚了!”
程宗扬身形一闪,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接着丹田真气狂涌,双刀奔雷般朝壁水貐斩去。
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挡在胸前。双刀相交,他怪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一边吐出一口鲜血,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
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知道他伤势未愈,顿时心头大定,刀光随即一转,往小玲儿颈中斩去。
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小玲儿惊叫一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消失无踪。
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弯刀上,将她逼退,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拔足追赶。他紧紧握住血刀,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四段。
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一个擎出两柄短戟,一个则抖出软索,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
秦桧足尖一点,轻松躲开软索。
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即使现在有伤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劲,快上那么一点一点,就能追上他。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然后趁他还有气,一刀一刀砍掉他的手脚,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可惜总差那么一点……壁水貐正心里发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那文士转过身,笑道:“看你这么辛苦,赏你了。”
壁水貐来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塞到自己怀中。
壁水貐一边吐血,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拚命后退,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
众人齐齐止步,各自戒备。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依然动静全无。
“假的。”
齐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厉声道:“贱人!”
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我又打不过他……”
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然后弯下腰,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一手提着银链,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快走!”危月燕道:“烟里有剧毒!”
众人回头看时,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齐羽僊道:“是殇老贼的鬼瘴!屏住呼吸,闯过去!”
斗木獬叫道:“回去?为什么不追?”
“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齐羽僊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况且他们去的方向,无关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且让他们留一条命。”
…………………………………………………………………………………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接着又是一刀掷出,防备有人躲在外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木盖刚被击碎,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如果程宗扬是砍碎木盖杀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外面那人银戟刺空,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发出一声惨叫。
秦桧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银戟,拧腕夺下,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
等程宗扬跃上地面,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他穿着内侍的服色,一条手臂被齐肘斩断,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血如泉涌,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碎,此时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动。那柄银戟掉在一边,看上去光彩闪亮,是宫中常用的制式。
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一边出指如风,封住他身上数处要穴。
程宗扬环视一周,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似乎是一处杂物间。
他捡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似乎是怕失火,不仅相隔极远,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排……大门?
这可实在太蹊跷了,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然后轻轻捏开,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张口服下,一边解释道:“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剧毒,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扬吓了一跳,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连解毒药都含毒,老东西也太黑了吧?”
这话秦桧没法接,他咳了一声,然后道:“属下已经问明,方纔那人是此地内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把守暗道。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警,也没有说出口令,因此试图拦截。”
“居然还有口令?”程宗扬问道:“什么口令?”
秦桧惭愧地说道:“属下无能,那人伤势太重,属下只问出半句,他便咽气了。”
“哪半句?”
“苍天已死。”
程宗扬七情上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他终于明白过来,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最多一个月内,刘建也会动手,干掉苍天,自己过一把天子的瘾。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要造反,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立即发动。眼下天子驾崩,只是让他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而且更加师出有名。
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从深宫弒君,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京,布局不可谓不周密。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心积虑的野心家,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到截杀吕让、吕忠,一路翻云覆雨,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独吞刘骜那只死蝉,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相比之下,自己卷进此事,完全是倒霉催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毒烟消散前,不虞有人杀出。自己这一路已然吃了大亏,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不设上七八十来个圈套,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不过东路有卢五哥,一般的圈套还真套不住他。相对而言,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随时都可能攻入永安宫。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自己还不算太担心,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而是被剑玉姬挟持,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一手抓住太后,这个天子之位就算彻底坐稳了,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进还有一线生机,退则万事俱休。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秦桧道:“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稍等片刻。”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皱眉道:“这地方似乎有些古怪。”
秦桧侧身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
“我先来!你断后!”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推开门,籍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他神情越来越疑惑,离宫门还有数步,他忽然停下脚步,然后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这些橱柜高达两丈,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由于规格过于庞大,使他生出错觉,误以为是宫门。
“锵”的一声轻响,长刀破开金锁。
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眼前不由一花。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摆满各式各样的珍宝。各种水晶、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琳琅满目,即使黑暗中,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
再打开一扇,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每个格子里,都挂着一支竹简,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地所贡,然后是具体数量。
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也不禁犯晕。他仰起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的宫廷贡品,数量之大,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数量太过骇人。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以汉国的国力,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累年积累下来,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单是兵甲就有百万之巨!
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一时间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这里就是增喜观!里头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看中什么,尽管拿!别跟大爷客气!”
程宗扬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此时正背着手,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可他脚上那双破鞋烂得都快没边了,只能拿脚趾夹着,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边,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轻盈地走来。她长发垂在颊侧,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翘起唇角,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
“那可不是?”朱老头吹着胡子道:“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
“吹牛。”
“嘿!紫丫头,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口沫横飞地说道:“瞧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这雕工!每片树叶都清清楚楚!还有这头发,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
忽然,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钻进木橱里面。只见它尾巴一摇,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咣啷”一声,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声不绝于耳,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这纔欢快地凑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哗哗”地尿了起来。
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被这死狗一泡尿全给毁了——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
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
小贱狗“汪”地叫了一声,得意地摇着小尾巴。
“哎哟!”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几下,一脸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几个瓶子都舍不得,还说都是你的呢。”
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最后一甩破袖,豪气干云地挥手道:“随便砸!这破瓶大爷有的是!”
雪雪一泡尿尿完,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一边游目四顾。
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笃定地说道:“就在这儿了!”
老头扭开金锁,一格一格找下来,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等最后一格找完,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脸茫然。
“瞧我这记性!”朱老头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这个!这个!”
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卖力地一通乱扒。他越扒越是心虚,嘴里嘀嘀咕咕道:“就在这儿啊……咋会没有了?”
“哪儿去了这是……”
“这个!诶……不对,不对……”
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蜷起四条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一边谄媚地吐着小舌头,使劲撒娇卖萌,讨女主人开心。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后劈手扔了出去。接着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小紫,咬牙切齿地说道:“死丫头!”
小紫没有半点慌张,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她舒服地偏了偏头,把脸贴在程宗扬胸口,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半闭着眼睛道:“有罂奴的味道,蛇奴的味道,兰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动手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
“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
自己担心引来是非,一直隐藏九阳神功,直到在昭阳宫外,用师帅传授的功法,斩杀了古格尔。
“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
“哦。”
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来找东西啊。”
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手,一边凑过来,亲热地说道:“小程子,你也来了啊?想大爷没有?”
程宗扬笑道:“想你大爷!”
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乐呵呵道:“我就知道你跟大爷亲!”
程宗扬对小紫道:“来找什么?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参拜了吗?”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问他好了。”
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
“这事可不能赖我啊。”朱老头先开口叫屈,然后抱怨道:“我那师兄虽然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可以前不这样啊。”
“没见着?”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门。
这是规矩。“程宗扬听着纳闷,“他们干嘛死拦着,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
“怕了呗。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哪儿还有他们混的?”朱老头道:“你不是怕那个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吗?”
“谁怕得要死!”
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
程宗扬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
“啊呸!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紫丫头只要入门,将来一统宗门,不在话下!”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道:“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
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小紫嘟着嘴道:“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通透!”
小紫口气虽然轻淡,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
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单是巫宗这种态度,就必须全都死一死。
“要杀光他们,眼下就有个机会。”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我刚被她们坑过!”
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君侯,紫姑娘,事情是这样的……”
奸臣兄口齿流利,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
听过原委,朱老头道:“小程子,你跑错路了嘛。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北,隔着好几里,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
程宗扬笑道:“幸好跑错了路,哈哈哈哈。”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忽然脚踝一疼,程宗扬低头一看,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
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接着又改了主意,恶狠狠道:“再不老实——我就找条黑獒跟你配种!”
雪雪呆了片刻,然后夹住尾巴,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确定了方位之后,朱老头带路,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巫宗势力早已渗透入宫,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大家都听紫丫头的,先杀几个再说。
但刚过温德殿,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不时还有血迹出现。
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应该不到一刻锺。”
再走不远,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有穿着黑衣的内侍,也有带甲的军士,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他胸腹中了数刀,此时还睁着眼睛,但气息已绝。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颈。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但皮肤已经冰冷。程宗扬默然片刻,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
秦桧上前接过尸身,“先找个地方收敛好,回头再风光大葬。”
程宗扬低声道:“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蒋安世也不会出事,死在这深宫之中。
秦桧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主公节哀。”
小紫忽然道:“那边有声音。”
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幢小楼。十余人散成一个圈子,将小楼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常侍,依咱家说,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及时归顺……”
楼内一片死寂。
“想当年,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一边悄悄挥手。
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然后挺矛冲进门内。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握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
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
单超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将那柄长刀砸得弯折过来。那名死士单刀脱手,踉跄退了几步,接着机括声响,从他腰间射出一篷乌黑的透骨钉,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
“笃、笃、笃”……单超拽过一条长几,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随即往外一抡。钉满毒钉的长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
“好胆!”为首的内侍尖叫道:“杀!杀!杀!杀了这逆贼!”
叫了半晌,却不见动静,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有劳尊驾,永安宫怎么走?”
那内侍还想反抗,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顿时浑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来。
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剩下一名卫尉军却是转身就跑。
程宗扬脸色冷厉,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犹如虎入羊群,转眼将几名内侍斩杀当场。
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听着身后传来的惨叫声,那军士狗急跳墙,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若无睹,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张开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娇憨可爱,嘴巴也小小的,张开来跟撒娇一样。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几乎是吞天噬地,只一口,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
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吃干抹净。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嘴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第三章单超一手按着胸口,从楼中出来,躬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路入宫。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死,单超也受了伤。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程宗扬安慰了几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
单超脸上青气微现。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
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雪。
“是你啊。”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此时知道只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
“不用。”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
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道:“成了!”
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
“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多时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
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程宗扬留神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边缘。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灵力找到目标,立刻爆发。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它掉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
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他们先绕了一圈,然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我头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池湖水。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浅。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程宗扬抱着小紫,脚印明显要深得多。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
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扬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第一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至于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于母系。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
“想找路,问他啊。”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还有两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足够了。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
“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
“拿铁枷来!”
“锁住!快锁住!”
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幸亏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撞到邓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没多强啊。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
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神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灯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神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
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奸细!”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奸细?”
“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戏不是白演了吗?
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宫里当值的!”
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那女子年过四旬,相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
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神情萎靡,看起来就像一个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
义姁闻声出来。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
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数格开。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他虎吼一声,用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底细。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
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接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
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神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
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神经都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只射了个空。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停转动。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奇。眼下参与搜索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多,而且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四章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狡计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卢景就上来了。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
“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人。这只是听差的。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
“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果然姓尹的没操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联手,处处包藏祸心。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权势的核心。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
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
“简单。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既然是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啧啧,换作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
“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他们平时行事隐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当时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天知道里面有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卢景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咦?老头呢?”
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
…………………………………………………………………………………大殿内灯火如昼。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最外面一重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原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心腹。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子戴孝。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吕雉并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骚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过不了多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阿冀这次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永巷,聊作补偿。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奇货可居吗?”
“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个字刻在血肉之中。”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若不早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也不知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
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
“啊!”
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
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骚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没有人知道身边的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要想活命,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
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
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
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几名貂珰飞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神情淡然地离开御榻。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莹如玉。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
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扬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侍疲于奔命。
前往寝宫的队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宫人,一半是内侍。除了淖夫人,佩着药囊的义姁也随行在侧,胡夫人则留在大殿平乱。
穿过廊桥便是寝宫,宫内的灯火长明不熄,几尊巨大的铜制博山炉此时烧得正旺,宫室内温暖如春。
随侍的宫女放下帷帐,吕雉张开双臂,两名尚衣上前解开大氅,取下她腰间白玉制成的九环鸣佩,当她们准备取下印绶时,吕雉微微挣了一下。尚衣心下会意,没有再碰印绶,只帮太后整理了一下钗钿饰物。
另一边,几名宫人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吕雉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然后转过身。
尚席铺开茵席,设好锦垫,扶着太后屈膝坐下。接着掌管宫中饮食的尚食奉上羹汤。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尝过,少顷并无异样,才奉给太后身边的义姁,再由义姁执羹奉给太后。
吕雉摊开双手,一边由宫人卸去指上的饰物,一边用着羹汤。
一名谒者小跑着进来,奉上一支木简。那木简绑在一截箭矢上,此时箭头已经去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箭杆。
淖夫人接过木简,扫了一眼说道:“吕射声退守金马门。奏请太后谕旨,诏伊阙、虎牢诸军勤王。”
吕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虎符,哪里调得动那些兵卒?”
淖夫人道:“总要试一试。诸关守将虽非吕氏亲族,但出自吕氏门下的门生故吏、宿将旧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诏发往伊阙、虎牢、孟津,”吕雉停顿了一下,“至于函谷……”
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张敞与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诏他入京了。免得霍大将军担忧。”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后下诏,霍大将军必不会抗命。”
“为时已晚。”吕雉叹道:“若非那些小儿辈忌惮霍家,本宫何必弄险?”
说着她凤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试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牵了牵,“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旁边几名宫人不禁色变,连忙挡在太后身前。
吕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贼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肯舍了性命,也要背主?”
那女官凄然道:“太后还不明白吗?那些姓吕的老爷们整日兼并田地,为非作歹,劣迹斑斑,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那女官一边说一边吐血,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义姁递上瓷盏,吕雉喉头微微一响,张口将毒液啐入盏中。
就在她低头的剎那,背后一名尚仪手腕一动,从袖中挥出匕首,毒蛇般往吕雉背心刺去。
那尚仪离吕雉极近,几乎手一动,匕首就刺到吕雉衣上。间不容发之际,一支木简破空而至,穿透了尚仪执匕的手腕。
那尚仪发出一声惨叫,手腕鲜血四溅。
吕雉从容啐去毒液,然后用丝帕抹了抹红唇,淡淡道:“还有多少逆贼,一并跳出来吧。”
话音未落,吕雉突然脸色大变。她双掌一按,整个人如同乌云般飞起。她身边的尚沐躲闪不及,双膝被地下飞出的刀光绞住,顿时血肉横飞。
刀光一闪而逝,只见华贵的地毯鼓起一个微隆的圆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样飞快掠过。
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被两名女官截住。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四周风声接连响起,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可危。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更让义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紧接着,义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奈何韶华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州商会……好!好!好!”
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
“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
“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么就肯为她效力呢?”
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
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今日所为,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出此下策。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
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呢?”
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但紧接着,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己全身的精血。
第五章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
“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
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这也是她敢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她打的算盘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内侍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片温凉。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她打开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奇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
“老头告诉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道。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暗道也不稀奇。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又开始变得发烫。
…………………………………………………………………………………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人。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胡夫人神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个方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
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的眼神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波动起来。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程宗扬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
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
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神情维妙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姊,我是寿奴!”
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枚娥眉刺。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的狐狸精了!
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
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
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淫,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淫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
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如果她没看错,那少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淫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顶端又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逃脱。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这一步棋,结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盘。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贪婪地盘住狐尾。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斗木獬脖颈扭曲,早已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以除名。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你们。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
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
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她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是谁?”
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
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变身?”
“是我帮她幻化的……”
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
“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
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
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
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找个妹妹好不好?”
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神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
“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你呢?”
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既然是岳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虫也飞不出去。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剑玉姬知道自己的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
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写下来。”
“都在吗?”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趁乱从帐内逃脱。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
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打草惊蛇。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直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的。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饰。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信出来?”
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
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这种符羽的幻形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剑玉姬道:“如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片。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黑魔海与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
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
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咔”的一下,把义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
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求援。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
“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
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
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
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
“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
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他脸上的伤势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儿就缺个军医了!”
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
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烦。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
好吧。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
“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程宗扬指着脚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吕雉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
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的叛逆,好一网打尽。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饿虎召来吧?
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
“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神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看,“我真没这个意思!”
卢景奇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
“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
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程老弟,你咋这么忌惮呢?”
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王太子刘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
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永安宫尘埃尚未落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反对?
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并且下诏废除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吕冀的妻族孙氏也被夷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人,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甚至有吕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底坐稳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尤其是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
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暗道。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一片动荡不安之中,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木架上吊着一名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程宗扬揶揄道:“真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
“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家性命?”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会是有诈吧?
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
“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了。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好让世人都知道,是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好奴才!”
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
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当日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憋屈不憋屈啊!”
“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为什么?”
“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
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
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
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
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麻烦了,成不成?”
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
“找个理由嘛。”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那啥,老五,给我一拳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见啊。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
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
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
“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虽是断剑,亦可杀人。自己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师帅报仇了。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有其人?
“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此的斤两再说。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程宗扬捧着手跳到一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老太监不仅阴险,而且下手凶残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够硬。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全无防备,想一掌拍断自己两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卢景和秦桧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监袍袖鼓起,两只枯瘦的手掌从袖中探出,慢条斯理地往两边一抹,拦住两人的攻势。
秦桧的惊雷指指法潇洒自若,如同红尘中飘然行走的书生,带着一股从容洒脱的书卷之气。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犹如鲜花怒放,霎时间幻化出重重指影,带着一连串惊雷般的爆响,往老太监掌腕间的要穴点去。老太监不闪不避,直接一掌横封,秦桧十指彷佛点在一块又厚又韧无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被化解殆尽。
卢景指如鹰爪,错掌相过之际,与老太监右手五指逐一拼过。小指相交,如击败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无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笃”的叩出一声低响。然后中指相击,如中坚石,“绷”的一声震响。食指指风劲锐,如同金铁相击,传来一声刺耳的震响。最后拇指攻出,卢景长吸一口气,指上筋节蓦然爆起,重重点在老太监的掌心。
老太监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脸上也露出一丝讶色,他退后半步,化去卢景的指力,随即右手一甩,将卢景抛开。
单超吐气开声,一掌往老太监胸口推去。老太监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
一股大力涌来,单超胸前的伤口顿时迸裂,鲜血狂涌。
耳边一声娇叱,“你敢打程头儿!”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挥来,朝老太监的鼻梁打去。
老太监神色木然,右手鸡爪一样张开,扣住小紫的拳头。接着他手指忽然扭曲,一道幽蓝色的微光从他指缝间疾射而出,没入土墙。
老太监掌力一吐,将小紫震开。小紫手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机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肤,淌出鲜血。
程宗扬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扬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老杂毛,你敢打紫丫头?!”
在外面把风的朱老头不知何时蹿了进来。
一看到他,吕雉双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无穷恨意。
朱老头疯狗一样猛扑上去,一脚把老太监踹翻,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手脱下脚上快没边的破鞋,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吕雉脸色变得铁青,眼看着汉宫硕果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头泼皮殴斗一样,被人骑在身上,打得满头是包。
“让你打!”
“让你打!”
“让你打!”
老太监甚是硬气,被鞋底抽得脸都肿了,还在硬撑,“询哥儿!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打个招呼呢?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看不起!”
“看不起!”
“别打脸!哎……别打!咱别打脸行吗?”
“不打脸!”
“不打脸!”
“不打脸!”
老太监抱头叫道:“瞧你这臭脾气!啥事不能好好说呢?动啥手啊?不是当兄弟的说你!就你这脾气,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
“吃亏!”
“吃亏!”
“吃亏!”
老太监顶着雨点般的鞋底爬到墙角,大吼道:“刘询!你丫再打!我就还手了哇!”
“还手!”
“还手!”
“还手!”
老太监厉声道:“算我没说!”
“没说!”
“没说!”
“没说!”
老太监放声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头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轻的!瞅你那熊样,你再哭!”
老太监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道:“你这鞋几年没洗了?臭大发了都。”
吕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监没答理她,哈着腰过来,一脸赔笑地说道:“几位都不是外人哈?小的姓曹,草字季兴。打小在宫里当差。有啥事打个招呼哈。哎哟,这闺女长得这个俊啊……来来来!这串珠子你拿着玩。”
老太监从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说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来来来,这块玉佩拿着。”老太监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
“还痛。”
老太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回连根毛都没摸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随手把吕雉颈中一串明珠摘下来,乐呵呵地递给小紫,笑眯眯道:“这闺女我越看越喜欢。拿着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个。”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嗬!死丫头还真敢要!直接指着吕雉腰间的印绶。
太后绶带用的是赤绶四彩,与天子相同,这是随便拿来玩的吗?
曹季兴道:“哎哟,闺女,你要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着死丫头天真无邪的笑脸,老太监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竖起大拇指,狠狠挑了两下,“这闺女会玩!”
“借过借过。”曹季兴恭恭敬敬抬起吕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绶扯了下来。
吕雉身体微微发抖,她压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么不知你与阳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呗。”曹季兴道:“当年为了询哥儿那事,宫里可杀了不少人。我呢,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一直也没受啥重用,就在宫里打个杂,闲来无事,练练功夫。倒是询哥儿还记得我,每次来宫里,都要找我唠会儿磕。这一眨巴眼呢,好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人就剩我一个了。谁成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受了太后的信重。咂咂,世上这事,可咋说呢?”
太后绶带长两丈六尺,系的花结更是繁琐无比。曹季兴也不着急,一边慢悠悠解着,一边唠唠叨叨说道:“哎,询哥儿,咱俩头回见面,就是在这儿吧?”
“可不是嘛。”朱老头环顾四周,口气沧桑地叹道:“想当年,这北寺狱要不是因为我,还建不起来呢。”
程宗扬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来啊,老头儿。你当年在宫里还挺牛?”
“你听他吹。”曹季兴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这北寺狱可不就是为他建的吗?”
怪不得好端端的宫里会建个监牢,原来当年就是为了关这个老东西。
朱老头道:“坐牢咋了?不丢脸!”
“这世上就没你觉得丢脸的事吧?”
“他当然不丢脸了。”曹季兴道:“他坐牢我还得伺候他。头回见面,他就揍了我一顿。”
“有这事儿?”朱老头一脸糊涂,“从小到大我动过你一指头?”
“咋没有啊。宫里人悄悄送你的饼,我摸了一块吃,你就揍我。”曹季兴感慨道:“那时候宫里的风气和现如今可不一样,搁现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谁知道里头有毒没有?”
“时候不一样啦。”
“后来我被打发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边上。”曹季兴咧开嘴,“咱们不打不相识,那段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前儿个吧,娘娘找到我,说要用上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呢,也没当回事。真没想到咱哥儿俩还有见面的日子……”
曹季兴一边说,一边把赤绶和“太后之宝”的玉印扯了出来,一古脑捧给小紫,“闺女,拿着玩吧。”
雪雪浑身的绒毛猛地炸开,“嗷呜”狂叫一声。
一道乌光从绶带下方穿过,无声无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扬长刀挥出,差了少许未能挡住。曹季兴反手一捞,那道乌光像游鱼一样穿过他的手掌,只一闪就射到小紫腰间。
“叮”的一声,那道乌光射在玉佩上,却是一根黑色的长羽。
小紫用玉佩挡住长羽,抬眼望向吕雉,星眸闪闪发亮,“你身上还有好玩的东西呢。”
吕雉双手一按,乌云般飞起。身在半空,大袖蓦然张开,雨点般洒下数十道黑光。
秦桧十指连弹,将袭来的黑羽弹开。卢景左手破碗一举,收走黑羽,右手竹杖挑出,刺向吕雉膝侧。单超双拳齐出,将射来的黑羽尽数砸飞。原本打定主意装死的赵充国再混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接着腰背一弓,衣衫鼓起,黑色长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留下罢!”曹季兴一爪挥出,往吕雉脚踝抓去。
程宗扬也没闲着,他左手受伤,右手舞出一团刀花,格开黑羽,一边盯着吕雉的身影。
在场的全是老手,吕雉飞得再高,终究要落下来。不用吩咐,众人就盯住吕雉可能的落脚处,只等她势尽而落,便群起攻之。
谁知吕雉飞到最高处,眼看着就要落下,只听“呼喇”一声,吕雉身影猛然一凝,就那么悬在空中。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吕雉背后伸出一对纯黑的羽翼。
那对羽翼宽约丈许,形状犹如凤翼,虽然色如墨染,没有传说中凤凰华丽的色彩,但修长而神秘,彷佛有种无言的高贵。
“干!她是羽族!”
程宗扬惊愕得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汉国太后,居然是个羽族!这简直比吕雉是个人妖更令人难以置信。
“刘询!”吕雉厉声道:“你杀我父母时,可想过今日!”
朱老头敲了敲脑袋,眯着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当年杀的那个羽族原来是你娘啊。我说她一个羽族女子,怎么为了一个吕家男人那么拚命呢。”
吕雉眼圈发红,接着泪如雨下,“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毒杀许平君的,又不是我们这一支!先父先母却无缘无故死于你这老贼手中!”
朱老头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变得深沉,“你觉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谁让他们姓吕?”他沉声道:“除了阿君,这世间哪有什么无辜之人?”
“好!举世滔滔,尽是有罪之人!”吕雉尖声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彷佛蛇行雪上。
赵充国大吼一声,从袖中挥出一条铁链,黑蟒般往吕雉腰间缠去。
吕雉轻蔑地冷笑一声,双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从天井中飞出,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卢景、秦桧、单超同时掠起,飞身穿过狭小的天井,跃上屋檐。
程宗扬抱起小紫,紧跟着跳了上去。屋顶风雪猛然一紧,寒风拂面,犹如刀割。借着武库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队戴着面具的死士,数量不下二百。
吕雉已经收起羽翼,遥遥落在一株劲松上。松树下,数十名胡巫聚成一圈,手中拿着骨制的法器。
让程宗扬惊异的是,那些死士当中,一名壮汉长发披肩,手中拿着一杆丈许长槊,正是朱老头手下的卫队首领,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装得跟真的一样,一边大声下令,让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一边偷偷拿眼去瞟吕雉,也不知道他刚纔是否看到吕雉的双翼。
“赵充国!秦会之!”吕雉寒声道:“你二人若是投诚,哀家可以饶你们一条性命,留在宫中效力。”
赵充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啥意思?”
吕雉冷冷道:“净身入宫。”
赵充国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吗?”
吕雉冷哼一声。
卢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卢五爷即便净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卢景抱怨道:“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啊。凭啥他们能割,不让我割呢?”
“因为你们都该死!”
这就没得商量了。卢景吹了声口哨,“老赵,比比?”
“成啊。”赵充国道:“你东我西,一个来回定胜负。”
卢景飞身跃下。赵充国把外衣一脱,露出腰间一长两短三把快刀,然后虎跃而出。
那些死士分别结成阵型,以执盾披甲的壮汉为首,缓步向前,手持刀剑的短兵手和持矛执戟的长兵手紧随其后。他们戴着金属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镌刻的猛兽图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犹如一群狰狞而冰冷的野兽。
阵后散落着数十名银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们所带兵刃各异,身手也明显比结阵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别是其中几名金制面具的死士,显露出的修为尤为深厚。
看来这纔是吕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吕雉准备用来对付剑玉姬的,结果让自己给撞上了。
赵充国还在半途,卢景已经突入阵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从两名执盾的死士中间插入,再出现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刀。刀光飞舞,血花四溅,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骏之一的云骖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阵而出。
赵充国招法凶悍,作为一名惯于沙场厮杀的猛将,他出手大开大阖,比卢景少了一分精准和细致,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逼人杀气,长短刀交替挥舞,左右荡决,所向披靡。
两人一先一后撕开敌阵,随即又返身杀回。在后方押阵的金面死士纷纷上前截杀,终于在距离狱墙十余步的位置截住两人。
“完蛋!完蛋!”赵充国一边砍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这回要让瞎子老五占便宜了!”
卢景叫道:“谁占便宜了?我这边三条大虫!”
“我这边也是仨!两个使剑的,一个使棍的。嘿,这个使棍儿的路数有点眼熟啊。像是浮屠门的。”
“啥浮屠门啊,你说的是秃驴吧?”卢景叫道:“我这边有个玩刀的,看手艺,像是玩惯戒刀的。”
这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眼力惊人之辈,对手虽然极力隐藏,仍被他们看出破绽。卢景说着,忽然竹杖一挑,将那名死士的面具挑开。
面具后是一张布满伤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伤口,将眼睑斜着切成两半,血红的眼睑往外翻卷,无法闭合,让人过目难忘。
卢景冷笑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吗?怎么?你不在大孚灵鹫寺出家,改行给人当狗腿了?”
听到大孚灵鹫寺,程宗扬心头瞬间滚过一连串的名字:花和尚、净念、沮渠二世、十方丛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绣着英文的袈裟,还有那位十方丛林的缔造者,来历诡异的不拾一世大师。
没想到居然会在汉国的深宫之中,又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且还假冒成吕氏门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脸死士一言不发,他撕开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画了一个血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张。
程宗扬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团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开,剎那间,视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红。
第八章卢景彷佛一片树叶,被奔腾的血雾掀飞,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脚,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檐上,身体傲然挺立。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卢五哥挺直的背脊后面,一片血迹正迅速扩大。
“老赵,这回可是我赢了。”卢景长笑声中,特意跺了跺脚。
“我认输!”赵充国十分光棍,眼看无法脱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好,拉兄弟一把!”
单超从墙头掠下,将赵充国接应回来。
程宗扬抬起头,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吕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汉国待了不短时候,一座寺庙都没看见。太后请来这些强援,不知许下多少好处?”
吕雉道:“何需好处?无非是殇老贼的性命而已。”
朱老头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个光头,少了些吧?”
话音未落,一名拿着长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着金制的面具,只能看到露出的手掌迅速变成死灰色。
朱老头嘿嘿一笑,“只剩六个了。”
单超没有作声,只是从后扶住卢景,暗暗输气过去。
卢景伤势不轻,但眼下不敢显露丝毫,只能硬撑。
吕雉寒声道:“石敬瑭!你不是说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吗?”
正在调校大黄弩的石敬瑭赶紧抬起头,嚷道:“娘娘明鉴啊!这会儿下的是雪,不是雨啊!”
秦桧厉声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气壮地叫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是弃暗投明!”
说着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还没拉到底就猛地弹出,直射吕雉胸口。
吕雉错身避开。紧接着身后一声惨呼,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黑鸦使者在半空中现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黄弩射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只勉强扇了几下翅膀,就堕入雪中,一命呜呼。
石敬瑭错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吕雉咬住齿尖,声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从本宫手里拿那五万枚金铢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石敬瑭恼道:“别说这个!谁提我跟谁急!五万金铢?谁要拿到一枚,谁他妈是孙子!全被姓蔡的那货给私吞了!”
“你是觉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着我也这么说!算了,这暗我也不弃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边说一边朝秦桧打招呼,“老秦!咱们还是一伙的啊。主上!我让人坑了,没捞着钱!”
朱老头哂道:“活该。什么钱你都敢捞。”
吕雉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石敬瑭带来的有五十余人,临阵倒戈,自己一方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头,对胡巫厉声道:“为何还不下雨?”
那些胡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最后一名年轻的胡巫起身道:“我们大祭司说,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经来这里望气,知道那位阳武侯。大祭司说,既然是你们家事,我们决定不再参与。”
一众胡巫躬身行礼,然后鱼贯离开。
转眼之间,吕雉一方已经从占据绝对优势的二百比八,降为一百五比六十,再降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稳操的胜券,已经岌岌可危。
然而崩溃还没有结束,一名死士开口道:“我们是吕家的门客,食主之禄,为主分忧,给主家卖命,绝无二话。不过我听说郭大侠被人陷害,祸及满门,竟然是咱们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连郭大侠都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程宗扬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对方的死士阵前哗变,简直是老天爷往自己头上扔馅饼。正自诧异,却见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来眼去,使劲打着眼色。
一看到两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扬就懂了,这绝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间良心发现,而是设计好的。吕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揽石敬瑭,结果来了个引狼入室。话说回来,不能忘了策划石敬瑭被招揽的主谋是谁。王蕙和蔡敬仲两个人一起跟吕雉玩,吕雉玩得起吗?
郭解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作为当世大侠,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偶像,蔡爷安排的这个选题,极为精准而又精妙地触碰到这些死士情绪的敏感点。
眼看场中就要大乱,有人叫道:“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那名死士叫道:“杨七!伊震!是不是你们干的!”
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一名死士道:“郭大侠侠义无双,害得他满门被斩,你们还讲不讲道义!”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死士狞声道:“我们把命都卖给吕家,还讲什么道义?跟襄邑侯作对的正人君子,你难道就没杀过?”
远处有人叫道:“你连道义都不讲,干嘛还替吕家卖命?吕家拿钱,我们卖命,公平交易,讲的就是道义!不讲道义,我凭什么不拿了钱就跑?”
另一处有人叫道:“郭大侠不图当官不图名利,担当的是道义两个字!陷害郭大侠,就是坏规矩!”
郭解因为一桩无头悬案被连累满门抄斩,早已引起满城风雨,此时突然被揭出真相,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不平之鸣,吵闹声越来越大。
吕雉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死士都是吕冀的门客。打着替郭解报仇的幌子,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郑子卿,陷害郭解是吕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解,再借郭解的侠名宣称天子失德。
眼看着众人因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动,她此时却无法开口,因为她不知道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内幕。吕家诸人处心积虑对付天子,甚至不惜牵连与此无关的郭解,这些内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单单陷害一个郭解更动摇人心。
吕雉已经意识到此事是一个绝大的阴谋,可这个阴谋不但用心歹毒,发动的时机更是阴损之极,正选在石敬瑭和胡巫接连倒戈,对手锋芒毕露,大孚灵鹫寺僧人被揭穿身份的关键时候,以至于她空有太后之尊,却无计可施。
无论她怎么辩解,只要一开口,就会成为导火索,把话题引到天子与吕氏的明争暗斗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毙,流言四起的关口。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这也许是最差的选择,可她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冒险赌那些死士不顾一切的忠诚。
可她不开口,有人替她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吵嚷声都压了下去,“兄弟秦桧!乃是郭大侠结义兄弟!”
在程宗扬“果然是你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桧跃上墙头,抱拳一揖,行了个江湖礼节,朗声说道:“兄弟此番来到宝地,正是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因为讲究重然诺,轻生死的道义,才为吕家卖命。郭大侠与吕家有杀父弒母灭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无罪而被诛,纵有天子之命,子为父复仇,即便弒君,亦属大义!”
秦桧振臂一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秦某与郭大哥义结金兰,郭大哥之父即为我父!今日正是为父报仇!兄弟不敢请各位好汉自坏规矩,倒戈相助,只请各位暂且封刀,待秦某报过杀父之仇,即便诸位兄弟再为主家报仇,乱刃交加,将秦某碎尸万段,秦某也自当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个人才,可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人才!从江湖道义扯到春秋大义,又是结拜兄弟,又是为父报仇,引经据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杀吕雉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谁不答应,就是跟大义过不去似的。
秦桧一番话说完,指着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吕雉,慷慨悲呼道:“吕雉!今日我为父报仇!快快下来受死!”
吕雉气得眼前发黑,再看场中,百余名死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已经收起兵刃,退出战圈,果真是袖手旁观,准备秉承大义,坐视秦桧的复仇之战。
剩下的铁杆死士,不过寥寥二十余人。其中还包括那几名假冒身份的大孚灵鹫寺僧人,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
赵充国道:“老秦,你这舌头真不得了啊!足足能当百万兵!掷地可作金石声!我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了!”
曹季兴道:“光凭这舌头,起码值个三公!”
小紫却道:“她要逃了。”
话音刚落,吕雉便飞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她黑色的身影扶摇直上,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最后那二十余名铁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扬望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这下麻烦了。”
自己本来还想留吕雉一条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谁知道她竟然会是羽族,而且一看势不可为,立即远扬,这下天高任鸟飞,天知道她飞到哪儿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儿追?”
“伊阙啊。”
吕雉仅剩的翻盘机会,就是伊阙关外的董卓。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这根救命稻草,汉国再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长两对翅膀,化身六翼天使也没用。
程宗扬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死丫头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吕雉——人家是用飞的。等小紫赶到伊阙,吕雉说不定已经与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罗网呢。
小紫笑道:“一点都不危险,你瞧。”
小紫说着,拿出那条赤绶摇了摇。赤绶下方悬系着一枚玉玺,玺身质地洁白细腻,犹如上好的羊脂,莹润无比。
死丫头一张口,朱老头和曹太监立即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他们早就想去尝尝伊阙清晨时分的西北风和洛都有什么不同了。
有这两个老东西跟着,程宗扬连劝阻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回,无论是否找到吕雉,都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来。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学剧大哥,拿根链子把你锁上。”
“安啦。”小紫把印玺一丢,雪雪扑上去一口吞下。朱老头和曹季兴跟狗腿子一样,一边一个扶起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风雪中。
…………………………………………………………………………………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只要有一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还有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了都算对得起他。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不下这份心来。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个死太监中的奇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天子?
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斗。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刘建一来才知道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两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那些诏书有大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
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朕呢?”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
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若是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今日为王前驱,从龙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
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觐见!”
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
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这会儿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一名神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不遵号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直接听他指挥。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森严的军纪。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道:“遵令!”
…………………………………………………………………………………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武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自出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楚声。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
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念头驱到脑后。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的可能。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冠险些掉落。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
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除襄邑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无子,以至帝位空悬。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然后转过身,对廖扶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
“走!”
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