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_r(); 第一章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小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中,发出一声轻响。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中行说一共刺了他十七刀,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为了镇痛,宫里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冀想理事,就无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来!”
张恽道:“大司马,你一身的伤……”
吕冀咆哮道:“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
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
吕冀用力喘了口气,忍痛对许杨道:“告诉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帮贼子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挨个杀过去便是!今晚务必攻下南宫,将逆贼刘建枭首示众!”
张恽小心劝谏道:“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呢?”
“过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吕冀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活到明日!”
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躬腰应道:“是。”
“还有刘氏宗亲!”吕冀厉声道:“一个都不许放过!”
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荒唐!”
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扑通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
一只玉手掀开帷帐,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然后退开一步。
帐外环佩轻响,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缓步走进帐中,凤目间带着几分愠怒,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
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吕雉怒斥一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泪水,一边教训道:“吃了亏,就讨回来!何必作小儿女之态?”
吕冀抽泣着恨恨道:“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还有刘建!刘子骏!刘荣!刘箕!刘德……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越说越气,“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稷,为刘氏费尽心力。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全都是贼!”
“少说这等话!”
吕雉喝斥一声,然后叫义姁过来,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
义姁解开绷带,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宽慰道:“侯爷伤势平稳,静养月余即可痊愈。”
“哪里等得了月余?”吕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误不得。”
义姁心下会意,“奴婢这便取药来。”
等义姁离开,吕雉抬眼看着弟弟,半晌没有作声。
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身材更是肥壮,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时候那样,手足无措。
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
吕雉慢慢说道:“冀儿,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想拿重金买天子的性命?”
吕冀脸色顿时一僵。
吕雉沉默片刻,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你缺钱吗?”
“不是的……阿姊……”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然后小声道:“反正是要做的……我应许他们,那钱等于是白拿的……”
“冀儿啊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吕雉道:“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狠,你答应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
吕冀心虚地说道:“我又没有说……”
“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即便你没有答应,只要你稍有意动,他们就能猜出九成。”
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心里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们只是些商贾而已,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你!”
吕雉还待再说。吕冀忽然眉头一紧,一手抚着伤处叫道:“哎哟……”
吕雉气得脸色发青,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扶大司马躺下!”
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小心避开伤口,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
吕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后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但你要知晓——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拂袖而去。
“二十万?”吕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大怒道:“这帮坏了心肠的商蠹!哎哟……”
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
“侯爷当心。”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然后指尖一挑,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
义姁一手解开绷带,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那玉盒极大,打开来,里面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在吕冀臂上薄薄洒了一层。
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义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伤,伤口太深便无能为力。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
…………………………………………………………………………………火光冲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此时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猛烈,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似乎被火光惊扰,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
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俯首广场上每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广场两侧的沟渠中,鲜血汇聚成溪,最深处足以淹没人的脚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宫血流成河,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洛都士民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戒严,禁止通行。
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遥远,无论谁登基,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每个人的生计,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好在一片混乱之中,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运作,勉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暂时没有出现大乱。如今各处里坊都紧闭大门,无数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战争结束。
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阿阁数易其手。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到南宫核心的崇德殿,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双方一直杀到夜间,仍然是僵持的局面,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
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用着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战术,受过同样的训练。就在一天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打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谁后退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胜者会获得一切,而败者将失去一切。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更是如此。
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颜色深浅不一,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样,只能说是凑合。
“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程宗扬道:“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亲自出面来找我谈心。接下来,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
卢景道:“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气运已经逆天。他要真能当上天子,老天都不会答应。”
“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听说,刘建登基时,中行说就没有露面。”
程宗扬一怔,“怎么回事?”
刘建能够登基,中行说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中行说,就没有刘建今日,可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关头,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
“宫里传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
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的,天子旧臣是他拉拢的,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结果那家伙一把火把汉国朝野烧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
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蔡爷是要钱,这孙子可是要命!中行说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过瘾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弄死这么多人,然后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别说吕氏,就是刘建也不会放过他。
程宗扬正想得入神,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冷着脸道:“给你的。”
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云丹琉就没给他好脸色看。程宗扬私下猜测,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但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外人不好入内,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宫中虽然杀得血流成河,但有这条秘道在,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
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看着就让人舒服。
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动。
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但也在预料之中。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听说襄助皇后,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对刘建或者吕氏的特别倾向——在他们看来,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倒是郭解的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忙。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人。
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总算没有落在吕氏或者刘建手中。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面对严君平的劝说,始终模棱两可。
“这老狐狸……”程宗扬嘀咕一声,接着往后看。
按照程宗扬的吩咐,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结果扑了个空。陶五爷闲极无聊,前日带人沿伊水游玩,谁知宫中惊变,伊阙闭关,两边音讯断绝,会馆的人早急得跳脚。秦桧无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会馆等候。
联系不上陶弘敏,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听,赵墨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
另一边,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询问是否需要入宫。卓云君同时带来一个消息,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寻了一间静室杜门不出。其间吕家数次派人来请,吕不疑都拒而不见。
书信最后,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有班先生亲自带路,想必能及时赶到。
“老班怎么亲自去了?”程宗扬皱起眉头。
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谁就彻底占了上风。可以想像,双方都会施尽手段,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连程宗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无助力的皇后。
程宗扬心里暗道:可千万别出事啊。
…………………………………………………………………………………池阳。胡骑大营。
中军帐内,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外穿儒袍,双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坐。他头盔放在一边,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为天子戴孝。
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一边高高举起,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吕氏弑君,天人共愤!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召忠义之士,共诛吕氏逆贼,千秋功业,在此一举!桓胡骑,切莫自误啊!”
帐中一支火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
席侧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还请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难之中,谈何休息?”何武举着诏书道:“还请桓胡骑速速发兵,挥师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气,天寒地滑,马匹夜间奔驰,极易损伤。”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名军士上来,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
何武刚被推出去,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来,高叫道:“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请听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开口道:“让他进来。”
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挣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露出里面一件价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痛得龇牙咧嘴,仍满脸堆笑,“小的是建太子的家臣,随何司直一同来的。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桓大将军沉稳有大度,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则以桓大将军的功劳,早当封侯!”
胖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神情,见他目光微闪,立刻抓住机会,高声说道:“只要桓大将军起兵勤王,即封龙亢侯!食两千户!晋前将军!开府建牙!
赏万金!更有无数赏赐!桓大将军,机不可失啊!”
桓郁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贾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贾,后来投效的建太子,举家从龙。”
桓郁不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贾,也自称家臣。刘建派来这两人,一个满口大义,愚不可及,一个满口言利,铜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头,“是,父亲大人。”
桓郁道:“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让他进来。”
少顷,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他穿武将的皮甲,腰间却佩着一柄镶满珠宝的长剑,脚步虚浮,虽然穿着武服,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族纨绔。
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直着身子拱了拱手,开口道:“奉车都尉吕赏,见过桓胡骑。”说罢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还了一礼,却没有开口。
“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驾崩,逆贼刘建伪造遗诏,登基称帝。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举兵讨贼。”吕赏笑道:“也是咱们的交情,我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
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抬手在案上摊开,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太后的旨意,诛刘建者,以一县之地封为侯国,子孙承之。老桓,你可想好了,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寻常封侯,除了开国的几个,有多少实封的?无非是食邑而已。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
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桓郁始终默然无语。
桓焉道:“不瞒吕都尉。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除了吕都尉,还有建太子派来的何司直,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诏书有用传国玺的,有用太后印玺的,有用皇后之宝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吕赏佯怒道:“嘿,小家伙,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驾崩,群龙无首,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还有虎符……”
吕赏摆手道:“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从宫中抢走的,作不得数。”
“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还有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持戟、都候剑戟士,又有大司马主事……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
吕赏脸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天子驾崩,大司马哀伤过度,一时不查也是有的。”
“不是我信不过叔叔,只是事关社稷……”桓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毕竟军务之事,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宫里若是不忙的话,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宫里有什么忙的?刘建一介丑类,跳踉不了多久。”吕赏打了个哈哈,然后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着吧。老桓,你要耽误了立功,可别怨我。”
吕赏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两步,又转身道:“我还得给你提个醒,那帮刀笔吏都是狗娘养的,最不是东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无功,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观望的罪名。你可得当心啊。”说完,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
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头道:“父亲大人,要不要请那个治礼郎进来?”
桓郁道:“你先说说。”
桓焉直起腰,“刘建不成。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刘建若想赢,只有一条路:打下永安宫。只要永安宫还在,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
若能打下永安宫,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论双方赢面,吕氏当占七成,投刘建,犹如灯蛾投火,智者不取。但投吕氏……”
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然后说道:“投吕氏的话,虽然太后行事果决,但二百年后族,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嚣张跋扈之徒。吕大司马主持丧事,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堪称天下奇闻,令人骇笑。而那个吕赏,与父亲大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便无所顾忌,居然放言恐吓。”桓焉坦率地说道:“儿子也不看好。”
见父亲没有表态,桓焉接着说道:“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北军八校尉,虎贲校尉刘箕、中垒校尉刘子骏、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射声校尉吕巨君、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还有父亲大人。以儿子看来,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都将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而这个渔人,多半就是霍大将军。待两边斗得精疲力尽,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诸刘伤败之际,远迎外藩,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没有作声。
桓焉壮起胆子,“霍大将军掌权多年。若要取而代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错了。”
桓郁终于开口,“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眼下霍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看似拥兵观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指头。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
“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说道:“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父亲大人,机会难得啊。一旦错过时机,待得尘埃落定,就来不及了。”
“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
“左武军?”桓焉一头雾水,“王师帅吗?”
桓郁没有再说,只吩咐道:“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
“是!”桓焉站起身,一边莞尔道:“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着实好笑。
太后尚在,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
桓焉刚要举步,忽然外面一阵惨叫,接着一片大乱。
桓焉抢步出了营帐,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吞噬,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弓弦响处,将奔逃者一一射杀。还有一名头戴高冠,身着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着长剑,赤着双臂,双袖绑在肘间,此时正纵马而起,犹如苍鹰搏兔一般,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落马下。
桓郁治军极严,为了防止营啸,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此时外面虽然大乱,军中依然静悄悄的。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但没有主将的军令,没有一个人走出营帐。
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彼此相距百余步,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时那些权贵、名士就像猎物一样,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
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当长剑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头颅高高飞起。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神情却平静如水。
他收起佩剑,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桓郁此时也走到帐前,看到那两颗首级,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
两颗首级,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时怒睁双眼,死不瞑目;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长秋宫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长声道:“桓将军,如今外扰尽去,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
第二章十一月初八。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冷静自若。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许长的银戟,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厚重的车厢四面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边两人拿着适于车战的长戈。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于步战的长矛、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国,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翻了一辆武刚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神情纹丝不动,“比如吕奉先。”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而且他在战场上的嗅觉,更是敏锐得出奇。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结果吕奉先却过而不入。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
“那只是个意外。”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我想问的是: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已经有五支北军,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一方,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只要他们敢弃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
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齐羽仙道:“洛都是京畿之地,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白虎门,还是击败吕氏?”
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
“有。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门,则是我们以一敌二。”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有意避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宫的实力太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有人从战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说有人投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买人心的手段,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再加上金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吕氏在汉国根深蒂固自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班人马来,这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出面,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有仙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她带着一丝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象,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有些雪花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着马鬃,一边发出“咴咴”的声音,安抚坐骑。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截,他穿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的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
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但由于算缗令的冲击,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好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灌满风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必杀的人物之一。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他扬声道:“太后有诏!
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
得其一手,赏五千金!得其一足,赏二千金!”
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建分尸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链,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于沉重,即便兽蛮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早在宫中变乱之前,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他眯起眼睛,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隆”声。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
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一样,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旋转着滑出数丈。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箭矢、戈、矛、长刀……散落满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尖爪,牢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链瞬间抖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前面一辆倾倒的武刚车轰然一声,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勇善战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石,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抡起来,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一个冰封的陷阱。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战马略一举足,便滑倒在地。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大声惨呼;有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但在冰面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刚起身便又跌倒。有些反应快的,也只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上,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
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使得他们如虎添翼。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们凭借着石块巨大的惯性,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乱军战阵中,接着挥臂一抡,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所有的阻挡物全部扫开。
战马的嘶鸣声,军士的惨叫声,兽蛮人的咆哮声,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成一片,几乎是一转眼工夫,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无论庞大的武刚车,还是神骏的战马,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还是精良昂贵的神兵利器,全部都像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边的沟渠中。
如此一边倒的杀戮,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那些兽蛮人来得太快,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但苍鹭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还是齐羽仙冒着被巨石击杀的风险,半空中一个转折,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把他拖出险地。
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折损武刚车五辆,越骑军二百余骑。经过一天的厮杀,各军伤亡已经极多,无一满编,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一战折损二百余骑,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
廖扶举手之间,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展就荡然无存。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形,面对无法阻挡的对手,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修缮,南宫楼阁密布,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门,高大的飞檐挡住了风雪,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
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还没有松手,苍鹭便喝道:“不得放箭!”
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闻言立即停手。
“步兵军长戈在前!阶行三步!”
苍鹭说着,左手执鼓,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间不容发之际,他竟然还抢了那面鼙鼓出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阶中间排成阵形,居高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
“中垒军,使大黄!”
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那弓弩弓臂呈黄色,长逾四尺,两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同时踏往弩肩,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接着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托住弩身,另一人装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机。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的兽蛮人。
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谁能想到兵力占优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而且是被彻底碾压。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么猛,那还打个屁啊,大伙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第一时间就稳住阵脚,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盖整个阿阁的广场。失去压倒性的地利,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
“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点勇锐之气,岂会投身为奴?这一战……”
蔡敬仲说了一半,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卢景道:“怎么了?”
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苍鹭喝道:“射!”
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势不可挡的敌军。
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奴隶,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一旦失去地利,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而自己全无防备。
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巨石冲开积雪,撞向台阶。他翻腕从背后摘下一面半人高的铁盾,一边飞速滑行,一边微微躬下身。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对速度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
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几乎半寸。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准备,随即脚爪一紧,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不等力道卸尽,便嚎叫着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那面磨盘大小的铁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往人群间横劈过去。
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将积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结成冰。
“滚开!”齐羽仙厉喝一声,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她正要上前,却被苍鹭拉住衣袖。
火光下,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上当了!退!”
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识的几个人之一……可他叫什么来着?
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叫什么都给忘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与那些罗马军团一样,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简直是活见鬼了。
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果然是上当了。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而是最悍勇的武士。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却没有一名兽蛮人退缩,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
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二次张弩,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仓促中,他们只能拔出短刀,与来敌力战。
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但也被屠戮一空。
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斧,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昂首发出一声巨吼。
“古格尔!”
“古格尔!”
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
“古格尔!”程宗扬一拍脑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干!他怎么还活着!
我干!这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我干!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妈的!吕巨君!干你娘啊!竟然把兽蛮人引进来了!”
卢景道:“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
“没错!就是那帮家伙!”程宗扬神情狰狞,“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死的!”
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为吕氏冲锋陷阵,吕家与兽蛮部族背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
卢景扯出一个狞笑,咬着牙齿道:“大草原上那一战,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了不少兄弟。这一回,该五爷练练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但其数不过百余。刘建的家臣、奴仆有三千之众,胜负尚未可知。”
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士气正盛,这时主动挑衅,显然并不明智。但局面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蔡爷这样的大神也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中间一名白衣少年正是吕巨君。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滑的铁齿,军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别,尤其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程宗扬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羽林天军和池阳胡骑。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不仅迁延时日,况且没有虎符在手,也不可能调得动。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脸上也多有风霜之色,更像是苦寒之地来的边军。
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当是左武第二军。”
“左武第二军?”程宗扬叫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话音刚落,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由少府负责,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也就是说,左武军更接近于吕氏的私军,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用来监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第二军,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
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另一方面王哲全军覆没之后,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耗费钱财,于是他早早就将左武第二军调回京师。
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子。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甚至那些兽蛮人也夹杂在队伍之中,以此掩盖行迹。
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在朝堂上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已经离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斜。刘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但经过一日的血战,早已伤亡累累,即使以苍鹭留有后手,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
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不就是杀个天子吗?居然把左武军也搬回来了,这孙子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人联手,先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吕巨君既然在白虎门出现,只怕苍龙、朱雀、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从龙有功的“大臣”都在宫中,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
就在此时,吕巨君忽然抬起头,朝阙楼望来。隔着飞雪,程宗扬正好看到他眼中那抹森冷的杀意。
第三章子时三刻。
南宫。长秋宫前。
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扬声道:“蔡常侍!还不来拜见吕校尉?”
程宗扬回头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连个影子都没露。在他的授意下,一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回吕校尉!蔡常侍力敌乱军,身被七创,眼下只剩一口气了,呜呜……”
许杨寒声道:“长水校尉呢?让他出来说话!”
内侍哽咽道:“回吕校尉,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刚才又是下雪又是结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给扭了。这会儿也起不了身。吕校尉,求你进来看看他吧。”
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江充略一点头,然后打马上前。到了宫门处,却被几名期门武士拦住。
那名内侍又叫道:“长水校尉吩咐过了,长秋宫都是后妃,外人不好入内,还是请吕校尉自己进来。”
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接着又有两名使者一去不返,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自己入内,居心不问可知!
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蜜镝等人,一旦放过,必成后患。
吕巨君一挥手,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在长秋宫大门外列成三排。
箭矢破空的锐响,夹杂着大门合闭的“吱哑”声响成一片。吴三桂绰矛拨开利箭,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宫门旋即轰然关闭,雨点般的箭矢落在门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夺夺”声,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满一层。
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悍然弯弓还击,宫门前箭矢交错,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吕巨君兵分数路,卫尉、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围攻长秋宫。廖扶、吕奉先率左武、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直逼玉堂殿。古格尔的兽蛮部族则由内侍张恽带领,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
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将积蓄汉国历代精华的武库付之一炬。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捆扎成冲木,用人力抬着,撞击宫门。
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长秋宫是皇后寝宫,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根本没有考虑过防御,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因此无论阙楼还是宫门,都是装饰性居多。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冒着箭矢狠撞数下,宫门便被撞脱,如果不是吴三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经大门洞开。
程宗扬眼见不是事,忙叫来冯大法,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把手雷拿出来!给我炸!”
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冯爷!冯爷!是我错了!我来扔!你只管施法!”
冯源出了一头虚汗,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程宗扬接过来掂了掂,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
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落在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
冯源脸色煞白,舌头打结地说道:“忘……忘了……”
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不急不急!咱们再来……好了吗?”
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
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用力投下。结果铁罐刚一脱手,便轰然一声巨响,凌空爆开,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扬又惊又怕,叫道:“冯!大!法!”
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惊吓之余,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莫急莫急。”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温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吧?来来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
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铁片迸射而出,不仅将毫无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成捆的冲木散落开来,不少军士幸运地躲过爆炸,却被树干砸伤,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听到背后的巨响,不由变了脸色。他并没有把长秋宫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炸出一片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念慢些……”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距离,朝远处的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
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
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
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头颅被铁球击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着气,一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远举起骨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
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的石阶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一片彼此参差交错的乱石堆。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的基座从中折断,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这一次阙楼却是向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失去宫墙的防御,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厮杀,双方伤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王孟身材威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吴三桂挥舞着长矛,招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她带着云家几名护卫,牢牢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
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逐出长秋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射声军虽然精悍,但都是射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都可能被人破墙而入。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因此退下来的卫尉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得赶紧逃出去。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赵飞燕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如果赵飞燕不肯走,而是决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的考虑,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卫尉军攻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人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和无比钦敬。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赶人,这会儿坐在锦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看外面的敌寇。”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退了。你们该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失守,等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乞求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
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赵氏姊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白昼。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屁?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
两千还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了她的全盘布局。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也无计可施。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但即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在霍子孟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长秋宫。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报仇了吗?”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于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底没有半点怨念。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这与刘建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赵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此时逃走,就等若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离天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十一月初八。丑时。
洛都。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踝的白雪覆盖。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夜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嵘。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整座大将军府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他如此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内一座木制的精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人自危。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仰人鼻息。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利益。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不过霍子孟也没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遗!斯文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宫之中。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
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子停灵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绕开两宫。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一样伪造天子遗命……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与君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那还谈个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霍子孟想搞共和,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真正的本钱和底气。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呢?朝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其他外戚一样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议还是要公议的。”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持定陶王。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
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不认识。不放心。”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程宗扬没有争执。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以赵飞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
“你不就两条吗?”
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逐利,岂能等同于良家子?”
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织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价。”程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货物只有流通起来,互通有无,才有其价值……”
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计听不大懂,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没问题吧?”
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讨论。”
“成。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
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虎门。剩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
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上前去传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那几个妖人太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军杀到,只怕也救不下长秋宫。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军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永安宫。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笑道:“祝大将军公侯万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也不再掩饰什么,只苦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朝局没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谁知刚走过街口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侍手持节杖,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宫勤王!”
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名内侍射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
“杀光他们!”
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即鼓噪着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谁知那些随从都是刚杀过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利弩,结果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只听得高墙内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血红的“孙”字。程宗扬不由恍然。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是孙寿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
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经沿河而下。两日后可抵云水。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帮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的话,大概在两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若是重赏的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就能花干净。”
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捞了一笔,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
“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
“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那边传来话,想请主公过去谈谈。”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资助一笔资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谈?让程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来,刘建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
“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地找我结盟。”
“结盟?”
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子孟要刘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
“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南宫呢?”
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但自己在宫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刘建未必能撑太久。”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之后,迅速稳住局势。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林军加上董宣手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叛。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收手。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
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吕氏!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是朝廷重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所幸我们在暗处,暂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局势错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上宗室各支,当有三分胜机。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不过两分。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吕氏倾力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成之后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手更狠。还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捏着鼻子跟声名狼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身份地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
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
程宗扬以手加额,庆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会儿见过董卧虎,咱们一起入宫。”
第五章南宫。崇德殿。
已经是丑末时分,本来应该夜深人静的宫禁,此时却一片混乱,哭喊声、叫嚷声、拼杀声、惨呼声……响成一片。
昼间刚举行过登基大典的宫殿内,一群乌衣大袖的官员仿佛受惊的乌鸦,在廊柱间仓惶奔跑。这些被裹胁来的官员都是拥立新帝的从龙之臣,但随着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入宫,眼看就将沦为从逆的叛臣。可以说短短一天时间,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这会儿又熬了半宿,一个个萎靡不振,惊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挤满了披甲的家奴,他们也没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个个面如土色,几乎连手中的刀枪都拿不稳。
丹墀前的雪地上,数百名军士摆成偃月阵,面对着宫门严阵以待。那些军士衣甲混杂,显然是数支军队拼凑而成,里面甚至混杂着手持金瓜、银戟、黄钺的仪仗军。虽然一样疲惫不堪,好歹比那些乌合之众严整得多,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宫门。
宫门上方飞檐斗角的三重门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拧过,从中折断,巨大而扭曲的断痕从檐顶一直延伸到城墙基部,高大的门楼整个倾颓下来。
城门部分还保存完整,但朱红色的宫门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洞内灰土簌簌而下,仿佛一头猛兽正撞击着城门,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陈升立在战阵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书佐,机缘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内侍的侄女作为继妻。天子秉政之后,那名内侍一路高升,最后成为掌管天子印玺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短短数月便当上射声校尉,成为天子心腹。谁知一切都如黄梁一梦,梦尚未醒,便被贬为白身。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却不料成为从逆的乱党。这一战若败,不但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在他身后,刚刚登基的“天子”刘建已经两天未睡,但毫无困意,他头戴帝王冕旒,身上穿着天子袍服,一手按着天子剑,双颊因为亢亩而变得通红。在他身边,簇拥着一班戴着狗尾的内侍。宫里大多数内侍都已经逃散,但他们这些受过刘建贿赂,成为内应,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过伪职的从逆者已经无处可逃,只能与“圣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飞雪越来越密,四周的宫室、楼阁,远处的街道、市坊,权贵豪门的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都被大雪覆盖。然而武库的大火非但没有转弱,反倒越来越大,只是有高墙阻隔,没有蔓延开来。火光在雪上闪动着,仿佛流淌的鲜血。
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突然间,朱红色的大门猛然松脱,连同门后堵塞的重物都被撞开。
陈升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摆脱出来,随即拔出长剑,高呼道:“射——”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从宫门的缝隙间钻出,狠狠撕开了他的喉咙。
宫门撞被的同时,宫墙上方甩过数十道绳索,无数披着黑甲的士卒蚂蚁般逾墙而过。一排手挽强弓的射声士跃上墙头,控弦劲射。
杀入宫中的平叛军汇成一片,潮水般涌来,与殿前的残军狠狠撞在一处。作为汉国权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经过精心布置,充满了神圣的庄严感。然而此时,鲜血正在这处至高无上的宫殿内肆意流淌。尤为讽刺的是,流血的双方都是叛逆。
战至此时,刘建手中的五支北军早已打残,眼下拼凑起来的残军已然是强弩之末。而左武第二军在边塞驻守多年,虽然不及王哲亲领的左武第一军勇悍,但同样久经战事,进攻时侵略如火。
胜负毫无悬念地向平叛军一方倾斜,当那些手持金瓜、黄钺的仪仗军丢下兵器开始逃跑,拼到最后一步的乱军终于开始溃散。
刘建召集的三千门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敌军实力强悍,前方军士失利,还未接战便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百余人还守在刘建身边。
面对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军,刘建毫无惧色,他脸上泛起病态的血红,立在那面拼凑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剑高呼,“杀!杀光这些逆贼!朕德配天地!富有四海!当为天之玄子!杀啊!杀!尽诛反贼……”
刘建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嘴角迸出白沫。
吕巨君策马穿过门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广场上,远远看着那位形如癫狂的天子。
许杨道:“事不宜迟,请公子诛杀此獠。”
吕巨君点了点头,然后扬声道:“诸将士!逆贼刘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太后有诏!诛其首恶,传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员、内侍、门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从这位其貌不扬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话语。毕竟只是诛其首恶,也许他们这些被“蒙蔽”的从逆者还能保住性命吧?
吕巨君静了片刻,等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才淡淡道:“从逆者杀无赦!
尽诛九族!”
大殿内外,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饶命啊!”
“我是被绑来的!并非甘心从贼啊!”
“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我对太后忠心耿耿啊!”
刘建猛地扭过头,冠上的旒珠摇荡着缠在一起。
“你们这些逆贼!都去死啊!”他疯狂地大笑着,然后长剑一挥,将一名哭得最响的内侍脖颈斩开半边,鲜血扇面一样飞溅出来。
殿上一片大乱,刘建身边的群臣、内侍、家奴狼奔豕突,四处逃散,片刻间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刘建的天子服上半边沾满血迹,他高高举起天子剑,亮出系在肘上的传国玉玺,放声大叫道:“朕!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残破的宫门连同两侧的宫墙轰然倒塌。吕巨君转过身去,只见数辆战车穿过尘土,包铁的车轮颠簸着碾过瓦砾,疾驰而来。最前方一辆战车上,一名灰衣人手挥铁如意,遥遥指向前方。
旁边一辆车上,一名身着儒服,头戴高冠的将领神情狰狞,眼角肌肉突突直跳,正是五支北军中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女子不言声地出现在刘建身前,屈指将一支利箭弹开。
吕巨君没想到刘建居然有如此胆魄,竟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孤注一掷,以身作饵,将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却在周围设下伏兵,放手一搏。不过此贼覆亡在际,再跳踉也不过困兽而已。
廖扶令旗一摆,左武第二军分成前后两队,前队继续剿杀殿前的乱军,后队举起长戈,犹如一团生满利刺的刺猬,迎向虎贲军的战车。
血战至此,即使刘建一方竭尽全力,能够集结的北军也不足千人,其中还夹杂了几伙布衣壮汉。
这些为刘建效命的门客虽然有几个悍勇之徒,但到了战场上,面对训练精良的正规军几乎全无还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吕巨君从没有打过吕氏自家门客家奴的主意。
吕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是这些乌合之众的真实写照。
但紧接着,吕巨君瞳孔猛然一缩。那些布衣壮汉看似杂乱不堪,然而一交上手,却凶悍之极,竟然从左武第二军配合严密的大阵中硬生生咬下一块。左武第二军也不是善茬,反击极为迅猛,但那些壮汉不知怎么左绕右拐,竟然从包围圈中硬闯出来。
许杨失声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举,旁边一名手持长刀的左武军将领策马上前,带着手下往那些壮汉攻去。
那帮壮汉像一群没头蜂一样,“嗡”一声的散开。那名将领盯住其中一人的背影,正待挥刀,那人却突然往地上一扑。就在他扑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挡着的汉子现出身来,他双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环抱如球,中间一张火红的符箓无火自燃,接着飞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将领面门射去。
那名将领举起长刀挡在面前,飞射的火光宛如一条火蛇,盘旋着绕过长刀,掠向他的额头。就在这时,廖扶“咄”的一断喝,寒风大起,夹杂着冰寒的雪花将火蛇扑灭。
施展符箓的汉子脸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旁边一人掀开大氅,露出里面一具皮质胸甲。那件胸甲与军中制式甲胄大相径庭,上面缝制着无数口袋,袋内鱼鳞般插满飞刀。他双手一抹,飞刀连串射出,将追杀来的左武军生生逼退。
许杨博闻强识,看到这些汉子充满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过来,“是雇佣兵!晴州的佣兵团!”
廖扶寒声道:“好一个晴州商会!”
晴州各大商号一直有召募雇佣兵充当护卫队的习惯,洛都的晴州商会也不例外。留驻洛都的晴州雇佣兵通常在数十人,多也不过百余人。而这一次他们至少投入了两个佣兵团。天子暴毙,事起仓促,能调来两个佣兵团已经是晴州商会的极限。那些商蠹们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当真是把刘建当成奇货,见利忘身,不知死活!
那帮晴州雇佣兵全是厮杀过多年的江湖老手,他们进攻时如同凶狠的群狼,蜂拥而上。遇到强烈的反击,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两三人结成小队,从围攻的夹缝间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势再危急,他们都绝不落单。
这种战术的效果显而易见,那些雇佣兵相互间的配合极为熟练,即便是最基础的两人配合,也能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每每迫使对手付出更多的代价。
眼见局势不利,廖扶果断放过近在咫尺的刘建,把前军全数调回,全力围攻那些雇佣兵。
苍鹭挥起铁如意,在他的指挥下,那些雇佣兵就像游鱼一样,在左武军的战阵中流蹿,一次又一次将对手的阵形撕开。而残余的北军士卒则依托突前的战车结成战阵,与左武军正面交锋。
廖扶额头见汗,全神贯注地与那位灰衣人对攻。这些乱军虽然来得突然,但胜势仍然在平叛军一方,毕竟对手只是北军残余和一些雇佣兵,无论兵力还是军士的素质,左武第二军都稳占上风。只要给他时间,廖扶相信自己迟早能全歼这些叛逆。
忽然殿上传来一阵怪笑,刘建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火把,狞笑着奋力一脚,蹬倒了旁边一株青铜灯。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一名老者扑在地上,一手扯住刘建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劝阻着,却是博士师丹。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萧萧白发,眼中满是绝望。
丈许高的灯树摇晃几下,然后轰然倒地,数十斤灯油泼溅出来,淌得满地都是。刘建对师丹的苦劝不理不顾,狠狠一挥手,将火把砸向灯树。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腾”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红的火舌卷住殿柱上的金龙,一边向殿内的御座蔓延开去。
“不好!”吕巨君大叫着冲上丹墀。
刘建已经走投无路,先烧武库,再烧宫殿,完全是狗急跳墙,破罐破摔,肆无忌惮。自己平叛之后还是要善后的。一旦皇宫正殿被烧,那将是一桩轰动天下的丑闻,与之相比,吕冀丢失玉玺虎符都在其次。
吕巨君把乱军那些残兵败寇抛在脑后,一边勒令军士全力救火,一边身先士卒地闯进崇德殿内。
宫中一片兵荒马乱,但苍鹭并没有趁机进攻,而是指挥所余不多的手下,护卫着从殿中奔逃而出的刘建迅速撤离崇德殿,转向奔往昭阳宫。
…………………………………………………………………………………董宣显然也是两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发红。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官服,衣下隐隐露出皮甲的痕迹。汉廷官服一向是宽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宽逾三尺,长可曳地,仪态庄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绳扎紧,外面裹着一只护腕,看起来不像文官,倒像个赳赳武夫。
汉国武风极盛,官员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武官职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程宗扬早已习以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溅着血迹,色泽尚新,似乎刚刚还杀过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诛除了几个趁火打劫的匪类而已。”
他没有寒喧,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程大行,宫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乱。”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刘建与吕氏杀来杀去,从阿阁一直到崇德殿,到处血流成河。”
董宣拧起眉头。
时间紧迫,程宗扬不再兜圈子,盯着董宣的眼睛问道:“不知董司隶是哪边的?”
“天子驾崩,董某唯奉长秋宫诏命。”
“永安宫呢?”
“吕氏涉嫌弑君,永安宫理当避嫌。”
“如今不但吕氏势大,刘建也已经裹胁宗室、大臣,掌控北军,长秋宫可是什么都没有。董司隶想清楚了吗?”
董宣道:“忠义自在人心。”
程宗扬苦笑道:“可长秋宫在民间的风誉也没那么好,未必会人心所向。”
“董某随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风言风语多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某些人无中生有,颠倒黑白。”
“问题是除了你我,外面还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扬指着火光下的洛都城道:“汉国百姓向来勇武好义,但城中乱成这样,连武库都烧了,可别说有人站出来举兵勤王,连救火的都没有,可见人心。”
秦桧开口道:“程大行多虑了。如此可见,人心固然不在长秋宫,但无论吕氏还是刘建,同样不得人心。”
程宗扬看着董宣道:“董司隶呢?也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该如何笼络人心,只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甚至不惜与宫中篡位自立的伪帝,还有那帮权势滔天的外戚正面对敌?”
董宣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都说烂的套话,可从董宣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强大的自信。以他面对天子尚自强项的秉性,说赴汤蹈火,就是赴汤蹈火,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真的敢上。
“果然是董卧虎!好汉子!”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诉董司隶:霍大将军已经承诺,派羽林天军入宫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吕氏已经占据上风,霍子孟此时派兵平叛,意味着平定对象不仅是刘建,也包括吕氏在内。
程宗扬笑道:“好教董司隶安心,支持长秋宫的势力虽弱,但也不是毫无凭借。除了宫中的期门,虎贲、中垒、屯骑诸军,也有不少军士投效,眼下大概有千余人。”
程宗扬直接把数字翻了一倍,至少给大伙一点信心。
董宣道:“吕氏与刘建呢?”
“刘建召募的门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军,总数超过六千,但伤亡不小,能用的最多只有半数。忠于吕氏的有卫尉、胡骑、射声三军,以及远道赶来左武第二军,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军?”董宣一惊,然后流露出一丝杀气。天子刚刚驾崩,远在边陲的左武第二军就出现在洛都,如果说吕氏没有预谋,鬼都不信。
程宗扬道:“单论人数,吕氏一方要少于刘建,但吕氏率领的都是精锐,非是乌合之众可比,实力远胜刘建。霍大将军虽然答应平叛,但羽林天军只有一千余人,即使加上长秋宫的护卫,也不可能同时击败刘吕双方。所以我们眼下只能暂时与刘建一方结盟,先诛灭吕氏。”
董宣皱眉道:“先诛吕氏?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吕巨君引兽蛮人入宫,激怒了霍大将军。”
“引兽蛮人入宫?”董宣目露凶光,寒声道:“这帮国贼!”
“吕氏涉嫌弑君,如今又引兽蛮人入宫,董司隶说他们是国贼,丝毫不错。
我与霍大将军商议,趁吕氏攻打刘建,夺下白虎门,将叛军困在宫中。”程宗扬道:“现在时间紧迫,不知道董司隶调动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属两千隶徒,如今尽在西邸,随时候命。”
“西邸?”程宗扬一怔,然后大喜过望。
西邸毗邻南宫,与白虎门相去不远,甚至从长秋宫都能看到西邸的檐角。但也正因为西邸与南宫近在咫尺,吕氏调动军队时,随时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邸。董宣敢把两千手下放在西邸,胆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难得的是足足两千精壮聚集在西邸,竟然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无论刘吕双方,还是自己都毫无所觉。只看这一点,便知道董宣召募这两千隶徒比刘建那帮家奴靠谱得多,起码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这真是意外之喜。
“好!”程宗扬精神大振,“有董司隶这两千隶徒,大事必成!”
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占领白虎门,让羽林天军攻占北边的玄武门,截断吕氏撤往北宫的退路。刘建一方只用守住苍龙、朱雀两处,就能留下吕巨君那小子。”
“不妥。”秦桧道:“羽林天军想必已在路上,临战换令,只怕生乱。”
程宗扬想把董宣放到西门,主要是舍不得。吕巨君发现被困,肯定从最近的路线拼死撤往北宫,玄武门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董宣这两千隶徒是长秋宫唯一可以倚仗的成建制的准军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门与吕氏的军队拼光,剑玉姬那贱人作梦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边的朱雀门?”
董宣道:“长秋宫在西北,若驻守朱雀门,一旦有变,鞭长莫及。羽林天军在西,我军在北,方可互相呼应。”
程宗扬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门!”
董宣道:“刘建呢?”
“刘建登基只是个笑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平定吕氏之后,若他老实退位,那么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若他仍执迷不悟,我想无论霍大将军的羽林天军,还是董司隶的两千壮士,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何人继嗣?”
“定陶王。”
董宣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程宗扬半是玩笑地说道:“我以为你也会推荐清河王刘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为人宽仁,他若继位,后族外戚只会更加放肆。况且董某只是微末小臣,帝位所属非外臣所宜言,长秋宫一言可决,董某奉诏而已。”
程宗扬心下感叹,刘骜外宽内忌,暗于识人。一朝驾崩,往日心腹纷纷作了鸟兽散。唯一幸运的是,他没看错董宣。赵飞燕此时总算还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势力。
程宗扬道:“寅正时分,羽林天军至白虎门,董司隶的两千隶徒入玄武门。
东面的苍龙门和南面的朱雀门由刘建一方驻守。三方合力,围攻吕氏。诛灭诸吕之后,请太后退居永安宫。”
董宣没有丝毫迟疑,问了交接、联络的细节,便立即赶往西邸整顿人马。
“多准备点防滑的!”程宗扬提醒道:“宫里全是冰!”
…………………………………………………………………………………宫墙外,喊杀声潮水般涌来,虚张声势地叫嚷一阵,又渐渐远去。
不知何处传来宫女低低的呜咽声。
更漏中的水滴溅入铜壶,原本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深夜的寂静中无限放大,一点一滴,让人听得心悸。
赵飞燕拥着妹妹,望着铜壶中的刻箭一点一点升起。连着两日担惊受怕,姊妹俩都憔悴了许多。赵飞燕无暇更衣,此时仍然穿着皇后的盛装,本来就弱不胜衣的娇躯显得越发纤弱。赵合德像小猫一样偎依在姊姊怀中,一双美目哭得又红又肿,柔润的红唇也多了一排齿痕。
身边的长秋宫仿佛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坠入永劫不复的漩涡。然而一片动荡之间,这里已经是唯一安稳的所在。无论是崇德殿、金马殿,还是玉堂殿、含光殿、昭阳宫……那些富丽堂皇的宫室此时都已然化为修罗场。宫阙间兵烟四起,不知有多少军士在宫中殊死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丧命。
赵飞燕不知道其他宫苑的宫人、侍者命运如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盼着能在这乱世之中,护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一名宫人打扮的丰腴美妇轻手轻脚地进来,执壶添上灯油,然后拔下髻上的簪子,挑了挑灯芯。灯树上已经黯淡的灯光重新明亮起来。
赵飞燕含笑向她致谢。尹馥兰抿嘴一笑,目光在帐内转了一圈。被剑玉姬悄无声息地潜入寝宫,罂奴等人颜面大失,虽然主子没顾得上责罚她们,但几名侍奴都打起精神,轮流在帐内守护,防着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殿中。
忽然帷幕被人掀开,一道人影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赵飞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挽着妹妹款款起身,“程公子。”
程宗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从秘道出来,他就感受到宫中弥漫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数万人的搏杀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是散布在方圆十余里,乃至数十里的战场上,时间更是绵延数月。相比之下,洛都之变的伤亡集中在仅仅两日之内一宫之间,死气的浓度实在太大了。
他露出笑容,先施了一礼,然后道:“恭喜殿下。大将军霍子孟已经奉命勤王。”
赵飞燕不懂朝政,但霍子孟的份量她是知道的。尤其霍子孟属于太后一系,跟长秋宫从无半点交情,能够表态支持自己,肯定不是自己的缘故。
她感激地说道:“有劳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赵合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流淌出的关切,让程宗扬一阵心暖。
“外面情形如何?”
跟着进来的罂粟女道:“那些军士古怪得很,隔半个时辰就要叫嚷一阵,可雷声大雨点小,连箭都没射几支,只是搅的人不得安宁。”
这是疲兵之计?程宗扬有点搞不懂了。不过敌人进攻不够卖力,自己求之不得,怎么也不会嫌他们态度不积极。
第六章看着溃退下来的军士,吕淑气得额头青筋直蹦。
江充带领射声军去辅助左武第二军攻打崇德殿,卫尉军少了约束,就露出油滑本色。自己好不容易把人马组织起来,结果那帮丘八出工不出力,摇旗呐喊的时候一个顶俩,声势震天,一旦长秋宫的护卫反击,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吕淑跳脚大骂,“你们这些饭桶!一帮阉人就把你们吓回来了?简直是一堆废物!”
吕淑骂得响亮,那帮军士也不示弱。一名卫尉军军官把头盔一摔,梗着脖子道:“阉人怎么了?人家可是吃饱的!兄弟们倒好,打了两天了,总共才吃了一顿饭!前心都贴到后脊梁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吕淑咆哮道:“你们算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先是被一帮家奴吓得乱蹿,这会儿居然连一群阉人都打不过!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丢脸的可不是我!”那军官叫嚷道:“上阵厮杀,生死由命,没什么好说的!可人家一天能拿五十金铢!我们呢?这会儿天寒地冻,兄弟们身上连件寒衣都没有!”
“你们拿得少吗?”吕淑恼道:“朝廷一年花几十万金铢养着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太后的?”
那军官瞪着眼睛道:“十一叔!你摸着良心说:那几十万金铢真都花到我们头上了?你要敢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句,我这会儿就冲上去!死到最前头!”
吕淑气得一个倒仰。卫尉军一堆吕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军中空饷他吃的大头,当然瞒不过他们。这会儿被人当面摔到脸上,他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
几个人上来把那名军官拖下去,“行了行了,胡沁个什么呢?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哎哟喂,都冻成这孙子样了,还不赶紧烤烤火去?”
另外几名吕家子弟过来劝道:“十一叔,你别恼,那货就是个棒槌,生下来就缺心眼儿。”
“就是就是。让我说,咱们打也打了,没有功劳还能没有苦劳?有没有打下来那是另一回事。”
“哥哥这话说得没错。”另一人接口道:“这大雪纷飞的,兄弟们冻得连弓都拉不开。再说人家那个玩平山火法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法师!一炸一大片,铁甲都防不住,连胡巫都给吓跑了。还怎么打?”
“打不过,那叫非战之罪。只要咱们出力了,谁也说不了二话。”
吕淑听明白了,这帮货的意思是大伙假装打了,他也假装指挥了,剩下的,就等着主力平定乱军之后,再来收拾长秋宫这点不长眼的余孽了。
“你们都给我滚!滚!滚!”
…………………………………………………………………………………秦桧随主公一起入宫,随即联络刘建一方,表示同意结盟。果然不出所料,剑玉姬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白甜,她传话过来,为了表达双方的诚意,由刘建出诏书,尊赵飞燕为皇太后,以上林苑奉养太后。同时封赵飞燕之父为侯,用传国玉玺。作为交换,赵飞燕也必须出具诏书,承认刘建的帝位,用长秋宫的皇后印玺。
“贱人!”程宗扬恨恨骂了一句。
这诏书递出去就是把柄,但眼下不可能拒绝。程宗扬只好问道:“殿下,你看呢?”
赵飞燕道:“但凭公子作主。”
“给她!”
秦桧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拟好诏书,然后给赵飞燕念了一遍。
秦桧文章写得骈四骊六,文采斐然,念得更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不光赵飞燕没听懂,程宗扬也没听懂几句。
但不管诏书写的什么,赵飞燕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等用过印玺,秦桧拿着诏书离开,她才低声问道:“欣儿呢?他该当如何?”
“定陶王暂时先留在殿下身边。”程宗扬咳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依我看,刘建的帝位不会长久……”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分苦涩,“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她双手合什,低叹道:“可怜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又不幸生在帝王家……”
程宗扬安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这会儿就把他叫进来。”
赵飞燕摇了摇头,“让他多睡一会儿,待天亮再说。”
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拜见娘娘。”
赵飞燕怔了一下,然后看向旁边的程宗扬。
程宗扬掀开帷帐,蔡敬仲躬身入内。他撩起衣摆,屈膝跪下,向赵飞燕隆而重之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赵飞燕连忙道:“蔡常侍请起。”
蔡敬仲依言站起身,然后看都没有看赵飞燕一眼,便神情严肃地对程宗扬说道:“我要自焚。”
程宗扬差点岔气,“啥!?”
“趁这会儿宫里人多,正好做个见证。”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方才看过,东南角的承恩楼就不错。一来位置好,靠近阿阁,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我在楼上一烧,远近都看得清清楚楚。二来承恩楼独处一隅,便于控制火势。三来墙外面就是沟渠,方便你们锉骨扬灰。四来眼下正刮北风,烧尸的臭味飘不到宫里……”
蔡敬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果然是思虑周全。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焚?”
蔡敬仲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怜悯与同情——就像看一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弱智儿童一样看着他。
程宗扬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人家早就说过的废话,显得神经反射弧特别的长,可不说出来实在憋的慌。他晃了晃脑袋,好让脑子清醒一下。
“为了赖账?”
“那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蔡敬仲这个人必须要消失。”蔡敬仲十分体贴地说道:“你总不想让他的仇家以后找到你那里去吧?”
“你有仇家?”
“马上就有了。”
说得太好了。蔡爷觉悟这么高,程宗扬只能无言以对。
“听说霍大将军的人快要到了,我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时候赶不上趟。”
很体贴,很周到。程宗扬继续无言以对。
蔡敬仲退后一步,向赵飞燕三跪九叩,阴声细气地说道:“奴才告退。”
蔡敬仲姿态作得不可谓不足,可从头到尾都没把赵飞燕当活人。赵飞燕对此也唯有含笑而已。对太后身边这位不与人亲近,却偏偏深得重用的大太监,即便如今倒戈,赵飞燕也免不了有些忐忑。
“等一下!”程宗扬道:“我跟你去承恩楼,看着你烧。”
蔡敬仲奇道:“你去承恩楼干什么?你得赶紧去昭阳宫啊。”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昭阳宫怎么了?”
蔡敬仲道:“金车骑那边人手单薄,大小姐带着人过去增援了。”
程宗扬愣了半晌才叫道:“她疯了!?那可是一群兽蛮武士!你们怎么不拦着她?”
蔡敬仲一脸没表情的看着他,“奴才只是个不中用的死太监。莫非主公在此就能拦得住云大小姐?”
程宗扬噎了一口。这死太监,尽说什么大实话!
“我去昭阳宫!等我回来再烧!”程宗扬心急火燎地奔出宫去。
…………………………………………………………………………………从长秋宫到昭阳宫要穿过阿阁,幸好此时搏杀的主战场在崇德殿,加上大雪路滑,沿途并没有多少敌军。即使有人看到,也只是远远呼喝几声,射来几支羽箭。
沿途宫室一片狼借,台阶上、宫墙下、沟渠中,到处倒伏着死者的尸体,除了战死的军士,还有被杀的宫人、内侍。此时尸首都被大雪覆盖,只能依稀看出一个隆起的轮廓。
各处宫室大都被人抢掠一空,兰台中藏的都是简牍书卷,也未能幸免,门前阶上散落着大量竹简。
越靠近昭阳宫,死气越发浓郁。宫内的宫人、内侍其数逾万,能逃进长秋宫的不过十之一二,大多数都分散在各处宫苑。昭阳宫内侍最多,遭遇也最惨。天子驾崩当晚,就被吕冀屠杀了一遍,接着刘建入宫,又有许多宫人死于乱军。好不容易躲过两劫,却遇到更凶残的兽蛮人。那些兽蛮人完全是报复的心态,不分良莠,逢人就杀,整座昭阳宫都似乎变成修罗地狱。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把心头的烦燥强压下来。
刚靠近东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通往含光殿的廊桥内遍布尸体,许多死者大睁着眼睛,脸上凝固着临死前一刹那惊恐万状的表情,尸身上留着巨大的伤口,甚至肢体不全,就像被野兽凶猛地撕咬过一样。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震得人双耳隐隐作痛。程宗扬加快速度,踏着满地的鲜血往含光殿飞掠过去。
殿前的灵堂已经被彻底捣毁,供奉的天子灵位也被人踩得粉碎。西阶那面为天子召魂的灵旗从中砍断,书写着天子名讳的白帛掉在雪地中。殿外鲜红的地毯落满白雪,又被人反复践踏过,早已泥泞不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兽蛮人仍聚在殿外,始终未能踏上台阶一步。
十余名军士举着重盾,在阶前围成一个三角形,为首一人盔上戴着白羽,正是霍子孟门下的家奴,羽林郎王子方。他胸前的皮甲被撕开一道大缝,肩甲也被利爪撕碎,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周围的兽蛮人咆哮着往前攻杀。廖扶的冰封术只冰冻了阿阁一带,含光殿外又铺着地毯,即使廖扶在此,也不可能故技重施。他们没有再使用巨石,而是挥舞着巨斧,一下一下猛劈。
一名军士用重盾挡开巨斧,右手的环首刀伺机而出,劈在兽蛮人腰间。他这一刀劈得极快极猛,但那名兽蛮人似乎出于野兽的本能,几乎在他出刀的一瞬间向旁跃出,另一名兽蛮人长爪疾挥,锋利的爪尖像铁钩一样扣住他的皮甲,把他从阵中拖出。
军士们来不及救援,那名同袍已经兽蛮人撕碎,鲜血雨点般洒落下来。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兽蛮人竟然像野兽一样吞食他的残肢。
趁着殿前军士们阵容不整,一名兽蛮武士挥起重槌,横扫过来。王子方挺刀狠狠一挡,然后顺势往那名兽蛮武士心口刺去。
“叮”的一声,刀尖刺中护心铜镜,滑开寸许,重重刺进兽蛮武士胸口,可惜差了少许,没能刺中它的心脏。
王子方手腕一拧,刀锋绞住肌肉,刮在兽蛮武士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
那名兽蛮武士嘶吼着张开大口,咬向王子方的脖颈。王子方急切间来不及拔刀,只能勉力斜过身,一边抬起手臂,挡住喉咙。
兽蛮武士牙关一合,狠狠咬住王子方的手臂,两对狰狞的獠牙刺穿他的皮肤和肌肉,“格”的一声,咬断了王子方的臂骨。
王子方伤口鲜血狂喷,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佩刀,往那名兽蛮武士眼中刺去。
刀锋从眼眶深深透入颅骨,那名兽蛮武士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倒地。
王子方手臂被整个咬断,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台阶上。
一只大手从后伸来,抓住王子方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往后轻轻一抛,送进殿内。然后五指握紧,化为一只铁铸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一名兽蛮武士的面门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响起,那名兽蛮武士面门整个被砸得凹陷下去,鼻骨断裂,獠牙迸碎,鲜血混着碎肉泼溅出来。
赵充国一拳毙敌,旋即拎起斩马刀,与一名兽蛮武士的巨斧硬拼一记。那名兽蛮武士双肩肌肉隆起,巨大的青铜轮斧夹着雪花猛劈过来,却像是撞在铁板上一样,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尖利的脚爪扣住地面,将地毯撕得稀烂,露出地毯下白玉般的石板。
兽蛮首领排众而出。兽蛮人身形本就高大,那名首领比寻常兽蛮人还高出半头,寒风吹过,他浓密的长发像狮鬃一样浮动起来,露出半边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面孔。他左脸只剩下干瘪的肌肉,一只眼睛荡然无存,只有扭曲变形的眼眶空荡荡地张开。
“兀那汉子。”他胸腔起伏着,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你很强大。如果吃掉你,我会变得更强大。”
周围的兽蛮人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盯着一盘美味一样盯着赵充国。
赵充国扭了扭脖颈,颈骨发出几声脆响,“我瞧你这模样,像是被人逮住丢到锅里过?让我猜猜,是红烧狮子头吧?”
几名来自车骑将军府的军士放声大笑。
古格尔獠牙咬紧,仅剩的一只眼睛中露出寒光。
张恽尖声道:“天子灵寝就在此地!只要吃掉天子的尸体,你就能得到真龙的力气!”
古格尔舔了舔嘴唇,“那个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很美味,口感就像小羊羔一样鲜嫩,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皇帝是真龙,皇后才是真凤。”张恽叫道:“你先把天子吃了,再去吃掉皇后,正好凑够一对。”
赵充国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狞声说道:“人肉有什么好吃的?”他挑了挑下巴,“那厮不男不女,吃起来才别有风味。你瞧那屁股蛋子,啧啧……不来块后臀尖尝尝?”
张恽躲在一名兽蛮武士背后,伸着脖子叫道:“赵充国!你少挑拨离间!”
“啊——呸!”赵充国一口唾沫飞出数丈的距离,全啐在张恽脸上,一点都没浪费。
大冷天的,冷不防被人洗个脸,张恽不禁呆若木鸡,傻了半晌才狼狈地提起衣袖,一边在脸上使劲擦着,一边尖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古格尔拿出一起巨斧,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斧轮劈开空气,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赵充国双手握住刀柄,长逾六尺的刀身斜斜指向地面,他微微伏着身,腰背绷紧。
忽然地面一震,一条身影从天而降。那人重重落在地上,双脚落处,坚硬的汉白玉石阶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裂般朝四处蔓延。
“赵长史,给我个面子。”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一场我跟他打。”
赵充国伸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的裂纹,然后咧开大嘴,“老五,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程哥儿?有两下啊。”
卢景一身破衣,乞丐一样靠在金镶玉嵌的蟠龙柱上,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捏着炒熟的黄豆,边吃边道:“废话,我们孟老大一手调教出来的,还能差了?”
“云大妞!云大妞!”赵充国扯开喉咙道:“你老公来了!”
云丹琉玉脸通红地走出来,厉声道:“赵充国!你放什么屁呢!”
赵充国眨巴眨巴眼,“老五,不是你说的吗?”
“孙子!你就害我吧!”卢景把破碗一揣,缩到柱后,“我啥都没说!”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兽蛮首领,“天子的宠妃很好吃吗?”
古格尔独眼微微眯起,狐疑地打量着他。
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怎么从大草原活下来的?”
古格尔独眼爆出一丝精芒,他巨大的鼻腔抽了抽,沉声道:“我闻到过你身上的气味——是太阳的味道。”
程宗扬足尖一挑,勾起一柄佩刀,握在手中。那柄佩刀是王子方所用的汉军制式环首刀,虽然比寻常战刀更精良一些,但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握在程宗扬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点从刀柄往刀尖流动,原本平淡的刀身越来越亮,仿佛一轮太阳撕破夜空,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古格尔仿佛被勾起以往惨痛的回忆,独目越眯越紧,脸上被火烧过的伤疤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
“都死了……都死在大草原的太阳下面……整个草原都被掀起一层,连地下的沙子都被烧焦了……部族中无论最勇敢,还是最强壮的武士,都被烈日烧成焦炭,用手一摸就变成灰……帝国的信使把我从沙子下面挖出来,送回部族。从那时起,我就害怕见到太阳,怕它喷出火焰,把我们全都烧成灰……”
古格尔狰狞地笑了起来。他嘶哑着喉咙道:“吃了你——我就会获得太阳的力量!”
巨斧卷起大片风雪,呼啸而下。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丹田气轮疾转,一直作为压箱底的九阳神功全力爆发,刀身带着耀眼的白光迎向巨斧。
刀斧相交,长刀的亮度猛然跃升,犹如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青铜打制的巨斧整个崩碎。古格尔双手虎口迸裂,大拇指折断一样向后翻去,他狮鬃一样的浓发仿佛被烈火焚烧一样焦枯弯曲,胸口的护心铜镜布满裂纹,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兽蛮首领向后弯曲的腿关节从中折断,向前跪倒在地。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圆心,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积雪瞬间消融,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赵充国张大嘴巴,半晌才道:“云妞,你这老公可不止两下子啊……”
云丹琉羞怒地啐了他一口,却又忍不住心底的骄傲。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家男人,心底暗道:这家伙果然是个卑鄙小人,连床都上了,居然还藏私!这手功夫从来都没露过。
整个含光殿仿佛由夜转昼,宫殿上高耸的金凤,屋脊矗立的海马、獬豸,檐角悬挂的铜铃,虹桥飞廊,玉砌雕栏,无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寒意尽去。连金蜜镝也走出大殿,凝视着场中的年轻人。
刀身的光芒渐渐收敛,程宗扬的头冠和束发的丝带全部崩碎,额角那处伤疤红得像要滴血一样。
也难怪众人震惊,这一击远远超出了程宗扬如今的境界。他两日来吸取的死气都积蓄在丹田和经络之间,在这一击中尽数释放,如果不是他境界不够,根本无法驾驭如此庞大的真气,绝大部分都流失在天地间,化成光热白白浪费,面前的兽蛮首领早就被烧成一团灰了。
饶是如此,程宗扬展露的修为已经有足够威慑力。剩下的兽蛮武士在强光下面露惊恐,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程宗扬把刀尖抵在古格尔唯一完好的眼睛上,“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信使是吕冀还是吕巨君派去的?”
古格尔口鼻中淌出鲜血,他张开嘴巴,发出几声低吼,却再吸不进一口气。
那些兽蛮武士也发出几声低吼,慢慢向后退去。他们越退越快,然后奔跑起来。其中几名甚至变身成野兽,跃上屋脊,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
古格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体慢慢倒下。
程宗扬低声道:“这一刀献给师帅。”说着刀光一闪,仍然带着余温的刀身穿透了兽蛮首领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古格尔呼出最后一口气,胸膛凹陷下去,再没有一丝气息。
场中只剩下一名幸存者。张恽哆嗦着跪在地上,他双眼被强光刺激,泪流满面,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给吓尿了。
程宗扬淡淡道:“那个信使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张恽哭叫道:“是颍阳侯的门人!”
吕不疑?程宗扬心下冷笑一声,真好,这下有理由对吕氏斩草除根了。
“昭仪什么时候被他吃了?”
“不是!不是!我骗他的!他吃的是个宫女!”
“昭仪呢?”
“在襄邑侯府!她还活着!还活着!”
…………………………………………………………………………………“兄弟,忍着点。”
王孟撕开一幅为天子挂孝的白绫,将王子方断臂扎紧,然后用牙齿熟练地打了个结。
赵充国蹲在旁边,一边帮他按住伤处,一边啧啧赞叹道:“大兄弟,这手艺不错啊。”
“那可不是?”王孟牛逼哄哄地说道:“我们大汉游侠跟你们朝廷军官不一样,吃顿饭都能动两回刀子!天天打打杀杀,玩的就是刀头舐血!什么缺胳膊断腿,我可见得多了……针呢?”
“这儿呢!这儿呢!”
这里是妃子的寝宫,不缺针线,赵充国早已找好针匣,翻开捻了一根细针给他。
王孟接过来,一手拿着丝线,眯起一只眼睛,认好了针,然后捏住王子方胸前的伤口,眼也不眨地在皮肉上飞针走线。
赵充国两眼火热,“大兄弟,你还会绣花呢?”
“这算什么?上回有个二货,喝醉了要上山日虎,反过来被老虎给日了,那脸撕得跟布条似的,最后还是被我给救回来了。”王孟吹嘘道:“我这手艺可是打小练出来的,正经的童子功!”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赵充国亲热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投军?我们军中就缺你这号人才,哎哟,瞧这扎的细致劲儿,跟娘儿们似的。”
“你才娘儿们似的!”
“得得得,哥哥说错话了,说错了。”赵充国道:“你这脾气很暴躁嘛,正适合投军啊。”
“当官老爷?老子没兴趣!”
“你可以当个好官嘛。就跟哥哥我一样,靠俸禄吃饭,靠战功升官,一辈子不欺负穷人。你想想啊,世上官就这么多,多一个好官,不就少一个坏官吗?”
这边赵充国挥舞着小铁铲,使劲挖郭解的墙角。另一边云丹琉也被程宗扬追上,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破私情,豁达如云大小姐也吃不住。如果不是卢景逃得太快,起码要把他砍成七块才能泄愤。
云丹琉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的。”
云丹琉翻起眼睛,看着头道:“我还用你看?”
“我一听说你来昭阳宫增援,当时就慌了,一口气从长秋宫跑过来。”
“老实说!”云丹琉沉下脸,“你还有多少底细瞒着我?”
程宗扬愕然道:“哪儿有?”
“还在装!”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跟我过招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笑话我呢?太卑鄙了!”
“这都是误会。”
“哈哈。”云丹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真的!”
“我是瞎的吗?你刚才那一刀,是什么功夫?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呢?是不是觉得我不配跟你过招啊?程少主?”
云丫头最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以为自己以前是跟她假打。那怎么可能?自己多少次连命都险些丢了。
程宗扬低声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从来都没跟人说过。”他戒备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一脸神秘地招了招手。
云丹琉附耳过去,程宗扬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九阳神功。师帅亲授的绝学——必须连御九女,才能施展出来。哎哟!”
云丹琉狠狠踩了他一脚,“以为我没听说过太乙真宗的九阳神功吗?连御九女?你昨天竟然搞了九个!”
第七章十一月初八。寅时。
南宫。昭阳宫。
天子灵柩仍停放在含光殿内。为帝王准备的金缕玉衣早已制作停当,可惜天子尸骨未寒,各方就打成一锅粥,尸身上只盖了一幅白布了事,连寿服都附之阙如。
殿内除了金蜜镝等人,还有一些侥幸生还的宫人,甚至有些从其他宫苑躲避乱军逃奔而来的。天子的亲眷都避往长秋宫,这些宫人不敢出去,于是都被留在殿内守灵,天子身后之事倒也不显冷落。
只不过这么多人里面,除了金蜜镝之外,连一个有份量的人都找不出。那些本该在灵前哭嚎的诸侯、外戚、大臣们,把天子扔在脑后,自顾自在宫内打得不可开交。刘骜死后有灵,想必也不能瞑目。
程宗扬在天子灵前三跪九叩,致礼尽哀。他倒不是愿意给这死鬼天子磕头,纯粹只是给金蜜镝面子,免得因为一点礼法上的小事,跟这位老臣起什么纷争。
殿内护卫多是金蜜镝府中的亲随,他们和赵充国一样,在沙场拼杀多年,无不战功累累。一个六百石的大行令,还真没被他们放在眼里。但程宗扬刚才显露出的修为,让他们无不刮目相看。此时再面对这个公子哥儿似的小官,众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程宗扬站起身,对金蜜镝道:“金车骑,宫中如今兵荒马乱,连兽蛮人都来了。以我们的兵力,长秋宫与昭阳宫两头实在难以兼顾,依我看,不如移灵到长秋宫。”
金蜜镝沉默许久,程宗扬道:“事不宜迟,请将军早作决断。况且——霍大将军已经奉长秋宫诏令,入宫勤王。白虎门那边还要将军主持。”
“羽林?”
“正是。霍大将军约定寅时入宫。眼下只有不到一刻钟了。长秋宫的情形将军是知道的,除了将军,外臣中官职最高的就属我了。羽林天军是天子御卫,怎么也不可能听我这个六百石的大行令指挥。倒是吕氏诸人位高权重,若是没有将军坐镇,单靠那些兵丁,只怕出来一个吕冀,就能把他们斥退。”
程宗扬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大乱。接着赵充国快步进来,“是刘建的乱军,他们丢了崇德殿,逃到此处。”
“金车骑!”程宗扬叫道:“不能再等了!”
金蜜镝走出大殿,只见刘建的部属正乱纷纷涌进昭阳宫。他们显然刚吃了一场大亏,随扈的军士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刘建本人也丢了天子车驾,在家臣的扶携下徒步赶来。
程宗扬一眼看到齐羽仙,上前毫不客气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吹嘘得能顶两个时辰?我看再晚点就只能给你们收尸了。”
齐羽仙道:“棋至中局,谈何胜负?眼下便论输赢,为时尚早。”
“死鸭子嘴硬。”程宗扬指了指溃兵,“这就是你们所有的底牌了吧?再输一把,你们仙姬连裤子都没了。”
齐羽仙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公子目光如炬,不知可曾看到太子妃和屯骑军呢?”
行了。知道他们手里的底牌了。
“按咱们约好的,白虎门和玄武门交给我们,剩下两个门你们可看紧了。万一被鱼跑了,可别怪我们。”
“公子只须小心自家门户便是。”齐羽仙微笑道:“代我向定陶王问好。”
“少来威胁我。定陶王一根汗毛你们都摸不着。”程宗扬道:“昭阳宫给你们,天子的灵柩我要运走。”
“莫非公子还怕我们戮尸不成?”
“说真的,别说戮尸了,就算你们把他拉出来鞭尸我都不在乎。问题是刘建那疯子,什么事干不出来?他真要干出点什么,别人我说不准,金爷立马就得翻脸。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齐羽仙盯了他半晌,然后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刘建走到殿前,看着阶上的金蜜镝,眼中疯狂的杀意一闪而逝,然后哈哈哈大笑,朗声道:“金车骑连日守护天子灵寝,功劳卓著!朕……”
没等他说完,赵充国便扯着喉咙道:“东阁这破地方易攻难守,兵法上叫死地!你们得去西阁啊!那边的凉风殿三面临水,只要一队人马就守得稳稳的。别说老赵没提醒你们,打仗讲的是兵贵神速!再耽误可来不及了。”
刘建说了一半的话被堵了回去,可再一想,这粗胚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东阁有什么好的?不就那个死鬼的尸首吗?西阁三面临水,易守难攻,才是帝王之资。
他拔出天子剑,叫道:“诸将士听令!全军赶往西阁!”
听到号令,负责断后的苍鹭脸颊抽搐了几下,但他麾下的乱军一路逃蹿,此时都成了惊弓之鸟,闻声立刻折而向西,想阻止也来不及了。苍鹭只好把手中的雇佣兵集中起来,压住阵脚,随之缓缓西撤。
金蜜镝终于下了决断,“老夫即刻前往白虎门。充国,天子灵柩不可妄动,你……”
赵充国兴高采烈地叫道:“让我上阵杀敌?哈哈哈哈!立功的时候到了!老赵闷得骨头都快生蛆了,好不容易撞上这个机会!将军放心!谁也别想挡住我升官发财!”
程宗扬仔细看了赵充国几眼,他原来觉得这货是个肠子直来直去的粗胚,可琢磨一下,他两次强行插口,可都不简单。
赵充国第一次强行打断刘建,是刘建张口说出了“朕”字,接下来不管他再说什么,金蜜镝都不会答应他以天子自许。事关帝国正统,双方都没有妥协的余地,一旦争执起来,总有一方无法下台。赵充国大咧咧地一插口,把双方可能出现的争执化解于无形,又给刘建指了条路,免得双方待在一处,再引发什么预料之外的冲突。
这一次打断自家主官,明显是因为金蜜镝有意让他留守。赵充国抢先一步表明立场,又扯出升官发财的大旗,让金蜜镝也不好拒绝。
果然,金蜜镝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好斥道:“你这个惫赖货!”
赵充国嘿嘿一笑,“反正我就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儿我去哪儿。”
金蜜镝只好重新指了几名手下看守天子灵枢,然后与程宗扬、云丹琉、王孟等人前往长秋宫。至于卢景,这会儿早就没影了。
刚走到阿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并不高,但极为密集,就像无数身形沉重庞大的长蛇在雪地上穿行,发出的沙沙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扭头往白虎门看去。
…………………………………………………………………………………吕淑被一帮子侄气得发昏。自己的卫尉军这回大丢颜面,就算事态平息,将来引罪革职也是免不了的。卫尉军这滩烂泥他是扶不上墙了,既然无计可施,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躺倒等着挨捶吧。他也不白费力气攻打什么长秋宫了,只要守住白虎门就行。
刚交寅时,宫外蓦然响起一片密集的声音。正在门楼内昏昏欲睡的吕淑猛得惊醒过来,“什么东西?”
有眼尖的已经看到外面的情形,叫道:“是骑兵!”
吕淑心头一紧,“哪里来的骑兵?”
“是羽林!羽林天军!”
吕淑快步走到城垛处,只见门外一队人马正疾奔过来。此时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深的时候,那队人马却没有打火把,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到马匹的轮廓,最为醒目的是他们头盔上飘扬的白翎。
上千骑兵同时出动,却听不到丝毫人声。军士们投下照亮的火笼,才发现那些羽林精锐兵甲俱全,而且每人口中都咬着一根箭矢。
吕淑顿时打了个激灵,衔枚疾进!这是汉军标准的夜袭战法。再仔细看时,那些战马四蹄都包了稻草,一来防滑,二来也把可能发出的声音降到最低,以至于羽林军已经兵临城下,守军才听到动静。
吕淑嘶声叫道:“戒备!戒备!”
一名吕家子弟伸头往外张望,一边道:“羽林军……应该没事吧?”
“你傻啊!”吕淑都快哭出来了,“马裹蹄,人衔枚——难道他们是来跟你玩的吗?”
“没事,没事。”那名吕家子弟宽慰道:“宫门关着呢。”
吕淑心里这才塌实了些。眼看羽林军的骑兵已经驰近城门,吕淑伸长脖子叫道:“来者何人?奉何诏令?”
一名手持长矛的少年纵骑而出。借着门楼上的灯光,吕淑看清他的面孔,不由心头一颤,勉强笑道:“原来是霍少,哈哈,不知……”
霍去病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猿臂一展,长矛呼啸而出。
一瞬间,吕淑似乎有种错觉,那柄长矛好像根本没有飞出,而是在空中闪了一下,便直接出现在了自己身前。从城上到城下将近六丈的高度,好像被人抹掉了。
长矛破开吕淑胸前的护心铜镜,撕开皮甲,透胸而过,“咚”的一声,重重刺进吕淑背后的柱子中。
接着一名大汉拨步上前,他挥舞着一柄长近丈许,宽如人身,厚宽却极薄的巨剑,往城门中间奋力一劈。木屑纷飞间,两道足有半人粗的门闩被生生斩断。
卫尉军的士卒只下了两道门闩,没有用上顶杠,被这一剑劈下,城门顿时洞开。
城上的卫尉军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们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面对如狼似虎的羽林精锐,根本没有多少还手之力。更何况卫尉军已经打了两天仗,敢战之士早已折损一空,剩下的也疲惫不堪,羽林军破门而入时,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羽林军就攻占了白虎门。
但紧接着,羽林天军就遇到一块硬骨头。
左武第二军赶到之前,长水军作为平叛军的主力,与同属北军的中垒、虎贲诸军血战竞日,七百人的长水军此时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一百余骑。
左武第二军赶到后,刘建军一战溃败,平叛军挟胜进逼崇德殿,长水军则留在阿阁休整,同时配合卫尉军作战。
白虎门的骚乱传来,长水军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仅存的一百余人全部上马,在阿阁前排列成一个锐利的锋矢阵型。
羽林军留下部分士卒控制放弃抵抗的卫尉军,其余军士则在霍去病的带领下踏冰而来,将这支残军团团围住。
长水军是汉军中唯一一支由胡人组成的骑兵,作战极为骁勇,面对兵员整齐的羽林天军也毫不示弱。尤其是此时陷入绝境,从上到下都有了必死之心,一旦交锋,必然是一场血战。
已经胖出圆脸的高智商被裹在军中,紧贴着他的老相好冯子都,富安和刘诏犹如哼哈二将,跟在衙内的马屁股后面。
高智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攻下白虎门,吐掉口中的箭矢,他便嚷道:“打啊!怎么不打呢?他们就这么点人马,赶紧弄死拉倒!”
“说得轻巧。”冯子都两眼紧盯着长水军,小声道:“这鬼地方全都是冰,战马根本跑不开,只有他们待的那片清理过。我们要想杀过去,就得下马,变成步兵再跟那帮胡人骑兵打。那不是白吃眼前亏吗?”
“兵贵神速啊,大哥。这么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就这么点人,堆也堆他们了。”
“别作声,听霍少的。”
霍去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长矛,一边策骑缓步而行。他进攻之前就听说宫中已经冰封,但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此时温度正低,坚冰远未到消融的时候,整个阿阁广场冻得像一面镜子一样,饶是坐骑的四蹄上都包着稻草,行走时也得小心翼翼。
而长水军休整时,在殿前生了几堆火,清出一片空场安置马匹,倒是不影响战马行动。要歼灭长水军这点人马并非难事,长水军再狠也是久战之余的残兵,问题是自己准备付出多少代价?整个羽林天军也才一千余人,在此地就折损两到三成,后面也就不用打了。
霍去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朝冯子者略一示意。
冯子都心下会意,上前道:“奉大将军令!天子驾崩,逆贼作乱,羽林天军奉诏入宫平叛!各色人等,一律听从节制,违命者格杀勿论!立即放下刀枪,饶尔等一死!”
过了一会儿,一名胡人道:“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一怔,这种节骨眼儿上,长水校尉吕戟居然没影儿了?他倒不知道吕戟一进长秋宫就没能出来,而且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霍大将军的军令,你们也不听从吗?”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主将不在,你们就找个能管事出来!”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费尽口舌,可无论他说什么,那些胡人都只回复一句: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还要再说,被霍去病伸手拦住。
“下马!”
羽林军士卒闻声跃下坐骑,各自握紧兵刃,准备与长水军厮杀。
血战一触即发,高智商忽然叫道:“师傅!”
霍去病皱了皱眉,扭头看时,目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那名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的胡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跪在雪地中,额头贴着地面,字正腔圆地叫道:“车骑将军!”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雪而来。金蜜镝走到阵前,吩咐道:“羽林军奉命平叛。
你们把刀枪都收起来。”
“是!”
长水军的士卒收刀入鞘,然后跳下马,站成一排。
“还能打吗?”
“能!”
“那好,你们也加入平叛一方,听霍少将军节制。”
“是!”
那名胡人丢下佩刀,徒手走到霍去病马前,单膝跪地,“遵霍将军令!”
“将能战者编为一军,随我出战。”
那名胡人立即整编部属,与羽林军一起行动。
霍去病笑道:“多亏金车骑出面,兵不血刃就收服了长水军。”
金蜜镝道:“若不是程大行诛杀吕戟,长水军群龙无首,岂能一言而服?”
“程大行,”霍去病抱拳道:“久闻大名!”
程宗扬笑道:“贼名不足挂齿。在下见过霍少将军。”
“程大行的大名这两日可是如雷贯耳。”霍去病指着高智商道:“你这位门下当真是口舌如剑,差点儿把我活活说死。整个羽林军都让他煽动得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即冲进宫里为天子报仇。我只好把他关了起来,免得惹出事端,程大行不会怪我吧?”
高智商道:“我说怎么昨天就给我给一支箭,让我咬着,还哄我说马上要出兵,才衔枚的。原来是堵我的嘴啊?霍少,你这可不厚道!昨日许你的美人儿,必须要减半!”
霍去病哈哈大笑。
寒风吹过,一股血腥气息飘来。金蜜镝望着白虎门,眉头皱起。
白虎门内,卫尉军残存的士卒一律被收缴武器,神色惊惶地跪在地上。数十名羽林军士卒拿着刀枪在旁看守,另有几名军中的书吏拿着简牍、帛书逐一核对身份。不时有人被军士们拖出,当场斩下首级。
那些羽林军下手毫不留情,任何人稍有异动,立刻加以屠戮。卫尉军一众士卒看得清楚,被拖出斩首的全是吕氏族人,偶有几个异姓,也是与吕氏关系密切的孙氏等外戚一系。
等金蜜镝赶到时,卫尉军所有的吕氏族人都被斩杀得干干净净,数十颗人头丢在雪中,堆得像小山一样。
霍去病道:“这些人甘心从贼,死有余辜。”
程宗扬暗赞一声:干得漂亮!如果把这些人头筑成京观,送到永安宫请太后观摩,那就更好了。
金蜜镝在那些军士中看了一圈,然后道:“伏无忌!”
卫尉军仅剩的一名军司马趴在地上,颤声道:“末将在。”
“你带领剩下的人去上林苑打扫宫殿,限日出之前赶到。如少一人,唯你是问!”
伏无忌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下是死不了了,大声应道:“是!”
霍去病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姜还是老的辣。卫尉军还剩下近千人,虽然斗志全无,到底还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这些人不可能全部杀光,但要留在此地,既要派人看守,还要担心他们会不会暴动。金蜜镝把他们贬到上林苑,既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也把这些不安定因素彻底驱出洛都城,免去了后顾之忧。有仁有义有智有谋,难怪自家族兄对他总是高看一眼。
…………………………………………………………………………………吕巨君带领左武第二军拼命扑救,大火终于没有烧起来。但主力也因此滞留在崇德殿,失去了除掉刘建一党的良机。
等廖扶重新整好军阵,白虎门的惊变已经传来。
江充怒道:“霍子孟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太后!”
廖扶冷静地说道:“事不可为!请主公立即移师玄武门,据守北宫。”
“不妥!”许杨道:“若此时退守北宫,建逆与霍子孟相互勾结,必定死灰复燃。当趁其立足未稳,挥军反击。”
吕奉先道:“我来当先锋!”
廖扶道:“霍子孟有备而来,我等已失先机,还请主公三思。”
许杨道:“别忘了白虎门除了卫尉军,还有长水军,若我等弃之不顾,只一味北逃,等若少了一臂。”
廖扶道:“唯有夺下玄武门,我军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眼下即便壮士断腕,也在所不惜。”
吕巨君沉吟片刻,然后道:“奉先,你带一队人马去玄武门。把守门的乱军逐走便是,不必恋战。其余人等,随我去白虎门。”
眼下实在不是分兵的好时候,但主公心意已决,廖扶也无可奈何。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羽林军涌入白虎门的同时,一群只配着胸铠的隶徒也登上玄武门,接替下神情惊惶,士气低落的刘建军。为首的董卧虎头缠白布,身披孝服,手下的隶徒同样为天子披麻戴孝。这也是十余支先后投入宫中血战的军队中,唯一一支知道要为天子戴孝的。
朱雀门下,已经休整了一日的屯骑军披好甲胄,整齐地列成战阵,开始向南宫中央进发。作为刘建军最后的底牌,这支屯骑军编入了大量北军残余的精锐,人数也膨胀至千人。
胜负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倾斜。
…………………………………………………………………………………十一月初八,寅时二刻。
卫尉军在伏无忌的带领下,冒雪往上林苑走去。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侥天之幸,眼前的风雪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少人都在为能够摆脱宫中的乱局而暗中庆幸。
长水军全部编入羽林军,双方一同穿过阿阁,向东挺进。就在广场边缘,长秋宫东南角的位置,他们与闻讯来援的左武第二军撞了个正着。
两军狭路相逢,迅速摆开阵势。左武第二军沿永福门摆成利于防守的圆阵,羽林天军则在广场边缘摆出一个富于攻击性的多路突起阵型。
“皇图天策……”廖扶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冯子都心情有些激动,大战在即,霍少竟然把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他,自己率领抛下重甲的长水轻骑,从侧后方出击,大范围迂回至吕氏军背后。只要自己能顶住一刻钟,霍少就会从敌军背后出现。
“来吧!”冯子都心里默默念着,同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这时,长秋宫东南角的承恩楼上,有人尖声叫道:“姓蔡的!你这个永安宫的走狗!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你可知罪吗!”
众人齐齐扭过头,只见楼上十余名内侍举着火把,照得灯火通明。一名貂尾金珰的中常侍捆得像粽子一样,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堆满木柴。
那名中常侍毅然决然地昂起头,高呼道:“我蔡敬仲——对太后忠心耿耿!
天地可鉴!”
蔡敬仲生怕别人看不见听不清,不但自报家门,而且气贯丹田,叫得连两里外都能听见。一群栖在枝头的乌鸦被惊得飞起,在众人头顶一边盘旋,一边“嘎嘎”乱叫。
“好啊!你个姓蔡的!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了!”一名胖大的内侍挽起袖子,高声叫道:“打!打他个满脸开花,看他还嘴硬!”
说着那名太监劈手一个耳光,扇在蔡敬仲脸上。周围的内侍蜂拥而上,对着蔡敬仲拳打脚踢,火光下犹如群魔乱舞。一时间,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云霄,众人听在耳中,都觉得脸上作痛。
等那帮内侍停下手,蔡敬仲一张脸已经被打得跟血葫芦一样,根本看不出眉眼。
一名内侍阴声怪气地说道:“姓蔡的,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一句:从今往后与永安宫恩断义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蔡敬仲怒目而视,然后一口血沫喷在那名内侍脸上,“我蔡敬仲——生是永安宫的人,死是永安宫的鬼!想让我背叛太后?做梦!”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名内侍拿起铜壶,朝蔡敬仲兜头浇下,“嘴硬是吧?我看你还能硬多久!闻出味儿了吗?这是灯油!”
蔡敬仲嘶声道:“我蔡敬仲就是化成灰!也绝不背叛太后!唔,咕嘟……咕嘟……”
那太监把油壶塞到蔡敬仲嘴里,狠狠灌了几大口,然后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个通透。
“你们都看清楚了!”一名内侍对着下面兵锋相对的两军叫道:“这个蔡敬仲,心甘情愿当永安宫的走狗!如今又混到我们长秋宫来!被我们当场抓到!列祖列宗庇佑!谁敢跟我们作对!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蔡敬仲双目含泪,沙哑着喉咙道:“太后!你的大恩大德,奴才只能来世再报了!下辈子奴才还要给你当牛作马!别了!永安宫!别了!太后!啊……”
大火猛然升起,吞噬了绑在柱上的身影。惨叫声不断传来,在数千人的仰望下,那名来自永安宫的中常侍在火中痛苦的挣扎着,直到一动不动。
除了程宗扬,在场的人无不是一脸震惊,连吕巨君都有些恍惚,没想到蔡敬仲此人竟然如此忠义,自己倒是错怪了他。看着看着,那个火中的身影仿佛越发高大,就像一支火炬,照亮了前路……“妈的!”程宗扬冲着那帮内侍怒骂道:“承恩楼都烧着了!你们还不赶紧救火!”
第八章大火熊熊燃烧,将半个承恩楼与蔡敬仲的尸身一同化为灰烬。
没等火势熄灭,一名绣衣使者便立在左武第二军阵前,眼含热泪,振臂高呼道:“为太后尽忠!为蔡常侍报仇!”
对面羽林军中,一个小胖子双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当永安宫的走狗!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快放下刀枪!弃暗投明!”
“不用跟他们废话了!杀!”
“杀!”
两军狂呼着冲杀在一起,在永福门前展开了生死搏杀。
左武第二军是能耐苦战的边军,而羽林天军则是父兄战死疆场的羽林孤儿,出身于军伍世家,对天子忠心耿耿。双方的对战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羽林天军的攻势一浪猛过一浪,左武第二军也寸步不让。太后还政之前,左武第二军的军费一直由内府支出,可以说是吕氏豢养的私军,对太后的忠诚度极高。否则吕巨君也不会万里迢迢把左武第二军调回洛都。
刘诏守着自家衙内,寸步不离,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是宋国禁军的高手,对军务也极为留心。此时亲眼目睹汉军作战,不由自主地拿宋军与这些虎狼之师相比较。宋军的优势在于军械比汉军更精致,种类也更丰富,宋军通常配备的兵器中,单是佩刀就有八种。而汉军的制式佩刀唯有环首刀一种,所有的战刀均是从刀柄到刀身一体铸成,份量相差无几,不尚华丽,只讲究实用。不过除此之外,几乎任何一个环节汉军都完胜宋军。
无论是军士的士气、战斗意志,还是搏杀能力,汉军都全面领先宋军。眼下对战双方总计不过两千余人,刘诏置身其中,却仿佛正经历一场数万人的大战,到处都是刀光斧影,血肉横飞。更可怕的是,两军都不是一味猛打,而是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局不断进行调动,或是突进,或是撤退,或是分割,或是合围,在局部形成以多胜少的局面。双方的指挥官把地形、风向、气温各种因素全部计算进去,刘诏单是用眼睛去看,都觉得目不暇接。
如果是宋军,无论面对双方哪一支,都是溃败的局面。即使上四军也讨不了好,除非兵力超过三倍以上,才有一搏之力。
幸好宋军有神臂弓。刘诏庆幸地想道:倚仗神臂弓的犀利,宋军能够稳住快速稳住阵脚。然后——然后就结寨!依靠寨墙坚守。无论如何,绝不能与汉军野战。
至于汉军的射手……刘诏忽然想到,射声军哪里去了?
刘诏正在疑惑,战场两翼出现了几列模糊的身影,渐次合拢。
刘诏猛然发现,羽林天军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拖成一条长蛇。最前面的已经攻到永福门。过于漫长的阵型使羽林军两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软肋,此时侧翼暴露在射声军的射程下,长蛇阵顿时显得十分脆弱。
“不好!”
刘诏心下叫了一声,刚要开口提醒,还未排成阵型的射声军忽然大乱,一支轻骑犹如有鬼神相助,冒着漫天风雪,千钧一发之际从射声军背后扑出,瞬间将那些射手的队形撕成碎片。
快速机动的轻骑对上缺乏保护的弓手,胜负毫无悬念,霍去病根本没有理会两翼的混战,带着几名马速最快的亲随,直接扑向吕巨君所在的中军。
听到背后的喊杀声,廖扶握着令旗的手掌僵了片刻,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剧降,其寒彻骨。
他扪心自问,对霍去病已经重视到十二分,即使对面羽林天军的指挥一板一眼,中规中矩,并没有显示出过人的机变,廖扶也不敢稍有松懈。
皇图天策,骑兵第一,岂会是易与之辈?
直到此刻,廖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对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战关头,这位霍少竟然敢弃主军于不顾,反而亲自带着一班人马,毫无征兆地迂回到己方后方,展开突袭。
真不知道霍少是单纯的运气好,还是对战机的把握有着超乎常人的精准。他迂回到位的一刻,正是射声军即将投入战场的一刹那,他若来的早一步,射声军还没有出动,完全可以原地据守,避开突袭。他来的晚一步,射声军已经布好阵型,以他们的箭术,必定会给那些连甲胄都抛弃掉的轻骑带来巨大杀伤。可霍去病偏偏来的不早不晚,就像踏着鼓点一样,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位置给了射声军致命一击。
为了保护弓身和弓弦,弓手们通常都是在临战前才上好弓弦。结果那些轻骑杀来时,射声军的士卒们连弓弦还没有上,几乎是手无寸铁,就陷入了灭顶之灾中。
更大的危机则在于中军。左武第二军的主力大都投入正面战场,吕巨君远在阵后,身边只有十几名护卫。结果敌军从背后出现,原本最安全的所在转眼间成为最致命的险地。
唯一能让廖扶庆幸的是,霍去病率领的轻骑大部分都去追杀射声军,身边只有七八骑的样子。吕巨君身边的护卫足有他两倍之多,而且都是精锐。
廖扶双眼四下转动,迅速观察战局的变化。眼下已经不可能在此地决胜,只能先护着巨君主公脱离战场,收拢军队,设法夺下玄武门,与北宫的守军相互呼应,再来对付这些叛军。
霍去病手持双矛,战马冲开风雪,朝着中军战旗的位置呼啸而至。
守在吕巨君身边的许杨连声下令,两名骑卫拔出佩刀,一左一右夹击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名骑卫从马上站起身,双手握刀,朝霍去病脖颈劈去。刀锋落下,他眼前忽然一花,手持双矛的少年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眼前只剩下一具马鞍。
惊愕间,那名护卫已经来不及变招,战刀扫过空鞍,徒劳地劈了个空。
刀锋掠过,一支长矛毒蛇般翻出,从那名骑卫腋下猛然刺入。血花绽放,在纷飞的大雪中四溅开来。
另一名骑卫看得清楚,同伴刚一出刀,那少年就甩开一侧马镫,身体完全倾斜到坐骑另外一侧。
镫里藏身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能,以骑术见长的越骑、屯骑诸军几乎人人都会。但那名骑卫从未见过有人把镫里藏身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霍去病双手各持一矛,身体缩成一团,单靠脚下一只马镫支撑。那名骑卫一刀劈空,身前空门大露,轻易就被对手刺中要害。
霍去病长矛一击即收,那名骑卫打着转从马上跌落,鲜血洒了满地。
另一名骑卫双手举起马槊,尺许长的槊锋笔直刺向对手的胸口。
霍去病横过左手的长矛,似乎想要挡格槊锋。那名骑卫面露狞笑,到底是公子哥儿,有一点马上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槊重矛轻,他用的又是单手,岂能挡住自己长槊一击。更何况他出矛的角度也丝毫不对,矛锋歪歪斜斜指向前方。
那名骑卫立刻判断出,自己长槊攻到时,正好能抵在矛锋下方寸许的位置。那个位置极难使力,他的力气即使比自己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挡住自己的长槊。
骑卫霹雳般一声大喝,双臂肌肉绷紧,力贯槊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右手动了一下。那柄一直蛰伏的长矛平着刺出,刺在他战马颈中。
战马脖颈血如泉涌,疾驰中双蹄跪倒,那名骑卫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扑,眼睁睁看着自己把喉咙送到对手寒光凛冽的矛锋上。
霍去病双矛一左一右,右矛刺马,左矛刺人,干净利落地将他连人带马刺翻在地,离吕巨君又近了几步。
许杨拔出长剑,策马迎上。霍去病微微一笑,战马如风般掠过。
吕巨君几乎没看清两人如何交手,只见双方纵骑擦肩而过,瞬间拉开距离。
许杨端坐马上,手中的长剑似乎正要刺出,背后的白衣却绽开一团血花,位置正是心口。
霍去病一侧衣袖被长剑绞碎,露出里面精致的皮制腕甲。
吕巨君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一名胡巫挡在霍去病马前,双手拉开脏兮兮的羊皮大氅。他胸口爬满了漆黑的虫子,就像一件蠕动的铠甲。
霍去病举矛欲刺,一柄带翼的弯钩飞来,钩住他的长矛。
“碰不得。”
那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就像有人趴在他耳边一样。霍去病悚然回首,却一无所见。
对面的胡巫喷出一口鲜血,胸口蠕动的虫子振翅飞出,宛如一片黑云朝霍去病笼罩过去。
一件像是用无数碎布拼成的衣服兜头罩下,将飞虫裹在其中。几只漏网的飞虫被一柄快剑追上,快如流星地逐一刺落。堕下的虫尸也被布衣卷住。
“有毒。”
那件布衣裹满了飞虫,不停蠕动,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那人说着一绞,用了一招束衣成棍的手法,将满衣的飞虫尽数绞毙。
对面的胡巫“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跪在地上,接着身体燃烧起来。
那人说了两句话,便消失不见。霍去病举目四望,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他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淡如轻烟的影子正从背后飘出,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霍去暗暗抽了口凉气,幸好此人是友非敌,否则要刺杀自己易如反掌。
在羽林军的前后夹击下,左武第二军的局面已经岌岌可危。廖扶不得已再次施出冰封术,将两军交锋的战场全部冰冻,才使赢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施完术,廖扶乌黑的鬓发也仿佛被大雪染白,如同霜雪。他强撑着指挥左武第二军收拢阵型,边战边退,逐步脱离战场。
羽林天军也面临着越骑军当初的困境,战马寸步难行,只能放弃追击,撤到长秋宫外,暂作休整。
长秋宫的宫门前生起大堆的篝火,赵飞燕亲自下令,将宫中雕刻精美的香木栏杆、金漆屏风尽数拆除,甚至连寝宫前后栽种的桂树、古梅也砍伐殆尽,充作炭薪,供军士们取暖。
大量伤者被送到宫女们居住的暖阁,由宫人照料。内苑豢养的鹿群变成篝火上的烤肉,内库储藏的陈酿也被倒进头盔,在火上煮得滚热,让军士们驱寒。
金蜜镝坐在宫前,三面围着毡毯制成的帷幕,用来遮挡寒风。
幕内人头涌动,不仅程宗扬、赵充国、霍去病、冯子都等人在座,连徐璜也拖着受伤手臂赶来,与单超、唐衡等人坐在一处。
卢景递来一张纸,“这是宫内已经发现的暗道。”
金蜜镝接来扫了一眼,然后递给赵充国。
“有这个就好办!”赵充国咧嘴笑道:“我拿人头担保,半个时辰内把这些耗子洞全堵上!一只耗子都钻不出来!宫里那窝耗子想溜出去,更是没门!”
“北门情形如何?”
一名羽林军斥侯道:“叛军数次攻门,都被打退,如今与吕巨君等人合兵一处,据守平朔殿。”
洛都地势北高南低,平朔殿紧邻玄武门,是南宫地势最高的宫殿。程宗扬拿过赵充国手里的纸张看了一眼,发现附近没有暗道出口,才略微放了些心。
吕巨君第一次反击,就是从暗道潜入宫内,才轻易从刘建手中夺取白虎门。
那张纸上将南宫各处暗道逐一标明,其中能通到宫外就有六条之多。能短时间将这些恐怕连天子都不知道的暗道摸得清清楚楚,也只有斯四哥有这个本事了。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去哪儿了?”
“他去逮中行说,费了番手脚。”
程宗扬连忙道:“逮到了吗?”
“让他逃了。”
中行说这死太监真是牛大发了,竟然能从四哥手指缝里溜走。
金蜜镝道:“东门和南门呢?”
一个穿着灰衣的年轻人轻咳两声,然后道:“将军放心,苍龙门已经被我军用条石封死,朱雀门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尽可无忧。”
程宗扬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苍鹭,乱军真正的指挥者。很可能是黑魔海为了对付星月湖八骏,特意培养的九御之一。没想到此时会和自己同帐而坐。
刘建为了表示合作,十分慷慨地宣称缴出兵权,由名重朝野,德高望重,堪称群臣楷模的金蜜镝统一调度。但他宁愿派出一个身为白丁的无名布衣,也不肯让步兵校尉刘荣,或者屯骑、虎贲诸军的将领与金蜜镝见面,他私底下的心思可想而知。
金蜜镝点了点头,“平朔殿北依玄武门,左邻东宫,右为宣德、建德二殿,南边则是千秋殿、玉堂殿、温德殿——霍去病。”
“末将在。”
“你领羽林军赴宣德殿,在平朔殿西列阵。”
“是!”
“冯子都。”
“末将在!”
“你领长水军赴玉堂殿,随时策应。”
“遵令!”
“赵充国。”
“卑职听令!”
“你领宫中期门赴建德殿。唯作警戒,不得交战。”
赵充国大声道:“我跟小冯换换!我领长水军前去厮杀,让小冯警戒!”
“依令行事。”
赵充国挺胸道:“遵令!”
金蜜镝看向旁边一人,“董司隶还在玄武门?”
那人道:“董司隶一直守在门下,不离寸步。”
“告诉董卧虎,只要他能死守玄武门,即便一矢不发,不交一战,也是大功一件,切不可贪图功劳,轻举妄动。”
“是。”
金蜜镝望向苍鹭,“贵军。赴东宫以西,在平朔殿东侧列阵。屯骑军赴温德殿以为策应。”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沉吟道:“只怕吕巨君不会中计。”
金蜜镝兵分数路,从平朔殿西、北、东三面合围,正南方的千秋殿不放一兵一卒,正是兵法上的围三阙一。一旦吕巨君顶不住压力,向南逃蹿,在诸军的追击下,撤退很容易就变成崩溃。即使吕巨君有本事收拢部属,不被追兵击溃,向南也是死路一条。
苍鹭与吕巨君血战连场,深知此子狡诈过人。这么明显的战术,他怎么可能真老老实实的南撤?
“闭嘴!”赵充国吼道:“将军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赵充国的凶态让程宗扬都觉得有些过分,苍鹭却视若不见,“既然我们已经知晓他们入宫的秘道,不妨在此处作些文章。吕巨君被困宫中,必定急于脱身。
不如留下秘道入口的位置,让他向此逃奔。我等在此设伏,引其中计。甚至可以放开入口,在出口另一端设下伏兵,待其进入秘道再行发动,使之进退不得。”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计可行。
“放屁!”赵充国却是直接就喷上了,他用力拍着那张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秘道的入口离长秋宫只隔了一个永福门!老子是负责警戒的,万一惊动了娘娘,是砍你的头还是砍老子的头!”
程宗扬听着赵充国这话完全是抢辞夺理,别说秘道离长秋宫还隔了一个永福门,当初吕巨君手下的胡巫可是连宫墙都震碎了,叛军都已经杀进长秋宫内,连宫人都杀了好几个,还说什么惊动不惊动的?
不过欺负黑魔海妖人这种事,自己喜闻乐见,就当是看热闹了。
赵充国似乎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打算被将军否了,对别人的提议分外不能忍,一通臭骂,把苍鹭喷了个狗血淋头。
苍鹭面无表情地摩挲着铁如意。
金蜜镝喝道:“住口!”
赵充国这才气怵怵地闭上嘴。
“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苍鹭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讽刺。自己的提议固然是祸水西引,引诱叛军与长秋宫一方血战。金蜜镝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如此?叛军南逃,挡其锋芒的可就是自己一方了。兵法言:归师勿遏,穷寇莫追。与走投无路的叛军交锋,必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看了赵充国一眼。若不是这莽汉搅局,自己的计策会有不少人赞同。
一名军士奔进帐内,“禀将军,平朔殿有使者前来求见。”
赵充国跳起来道:“什么狗屁使者!一窝反贼也配称使者?拉出去砍了!”
“他说他朝廷封的使者,天子御敕。”
片刻后,一个仪表堂堂的官员走进帐内,躬身道:“绣衣使者江充,拜见车骑将军。”
金蜜镝道:“你既然是朝廷官员,为何从贼?”
江充直起腰,“将军此言差矣,先帝驾崩,皇位空悬,太后秉政方是正统。
我等秉承大义,上不愧先帝,下不负黎民百姓,倒将军多年勤劳王事,如今却执迷不悟,令人扼腕叹息。”
苍鹭道:“先帝留有遗诏。”
江充道:“中行说奔主投贼,其罪当诛!刘建此獠狼子野心,伪造遗诏,必遭天谴!”
苍鹭淡淡道:“传国玉玺可是在吾皇手中。”
这事实在太丢脸了,补都没法补,江充冷笑数声,然后肃然说道:“本人来此,可不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利。唯有一事告知车骑将军。”
江充挺直身体,“天子驾崩,中外骇然。逆贼刘建引兵作乱,射声校尉临危受命,奉太后诏命,率军平叛。怎知诸军多有人受建贼蒙蔽,不服王化。诸位但凡有忠义之心,此时弃暗投明,为时未晚。只要放下武器,退出宫城,所犯诸罪一概赦免,既往不咎。”
赵充国啐道:“大赦要皇帝说了才算数,姓吕的也配?再说了,你们都快死了,知道不?我们将军领了好几万兵马,把你们围的铁桶一样,都不用打!一人一泡尿就把你们全淹死了。”
江充不动声色,“射声校尉让本使者转告诸位一句——”
“我军人数虽寡,但人人都有效死之心。要打,我们奉陪到底。并且我们会逮着一方拼死而战。记住,我们只打一方。即便我军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把一方拖下水还是能做到的。诸君,好自为之。”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接爆粗口了。
吕巨君玩这一手,简直是耍流氓啊。这就好比街头混混打架,势弱的一方逮着对手一两个人往死里揍。若是正常攻战,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无赖打法只是个笑话。可问题是现在的局势一点都不正常!
无论吕巨君跟哪一方玩命,被他选中的都玩不起。他要是跟刘建拼到死,长秋宫自然笑到最后。可他要是选了长秋宫当垫背的,刘建肚皮都能笑破。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吕巨君放下这句话,自己与刘建的盟友也算走到头了。可以想像,无论吕巨君选哪一方,另一方都会坐壁上观,等着两个对手自相残杀,以剑玉姬的道德品质,很可能还会帮吕巨君一把,把自己彻底干掉。
反过来,如果吕巨君挑中刘建当作携手黄泉的死鬼伴侣,自己也会敲锣打鼓地送他们一程。
更可怕的是长秋宫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金蜜镝为什么把赵充国放在羽林军和隶徒中间?从根本上说,代表官员利益的霍子孟与忠于天子的董宣并不是一路人。即使有金蜜镝在,双方不至于兵戎相见,但有一方遭受重创,另一方肯定也乐见其成。
程宗扬倒抽了一口凉气。太毒辣了!吕巨君这计策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各方齐心协力,他就算想拼死,也未必能拼掉几个。但自己这帮反吕同盟,最缺的就是信任。看看在场这些人,恐怕都在琢磨吕巨君会挑哪个倒霉鬼,以及自己怎么不被选中。
吕巨君没有派一兵一卒,只用了一个使者,一句话,就瓦解了双方的攻势。
程宗扬这时候才开始佩服赵充国的先见之明。如果真听他的,直接把江充拉出去砍了,哪里还会有这种鸟事!
帐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而这沉默进一步暴露了彼此间的不信任。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有人说道:“依在下之见,吕巨君用的是缓兵之计。”
秦桧起身说道:“我们必须要承认,吕巨君的虚言恐吓确实击中了我们的要害。这一点无庸讳言。不过吕巨君的目的是什么呢?即使我们不主动攻击,他们也不可能逃出南宫。那么他想要做什么呢?”
“我认为他想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僵持。”
“如今我们双方联手,吕氏大势已去,已经看不到翻盘的希望。但把目光放远一点呢?我们都知道,洛都周边的兵力已经全部卷入此局——除了池阳宫的胡骑军之外。但再远一些呢?天子驾崩已经两日,宫内的乱局也持续了两天。也就是说,消息最远已经能传到千里之外。但不用那么远,只要消息传出五百里,或者说永安宫的诏书传出三百里——三百里以内的各郡刺史有多少会接到诏书?又有多少会派出军队?以最近的距离计算,明天午时,我们就会看到赶来勤王的郡兵。三日内,数万大军云集洛都也绝非虚言。那么现在再问,那些外郡军士奉永安宫的诏命而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呢?”
众人一片沉默。但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位兰台典校的推想,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秦桧轻轻吁了一口气,“吕巨君选择平朔殿据守,看似愚蠢之极。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选一处靠近宫墙的殿宇,设法破墙而出,其次是抢占秘道所在,找好退路。而他偏偏选了孤悬宫中的平朔殿。何以如此?”
“在下原本也在疑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秦桧道:“原因在于平朔殿不仅地势高亢,易守难攻,而且殿内设有储冰的冰库和粮库,利于坚守。吕巨君之所以不设法逃出南宫,是因为他以自己为饵,把我们都困在南宫。是的,真正被困住的,不是吕巨君,而是我们。”
秦桧微微躬身,“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聆听。”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大笑,“你这个文士,很会危言耸听嘛。”赵充国捋着胡须笑道:“外郡的军士他们能召来,我们也能召!比如说董破虏,他的北凉军就在池阳以北。离洛都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赵充国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除了赵充国提到的董破虏,众人都在盘算有什么故旧在外郡掌兵。连唐衡和徐璜这些太监也在出主意。
程宗扬对汉国的将领不是很熟,问道:“你刚才说的谁?”
“老董嘛。”赵充国道:“破虏将军,董卓!”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让董卓带兵进洛阳?这是要上演三国群英吗?那位董破虏要是把皇后和定陶王一块打包带走,再一把火烧了洛都……汉国就此灭亡,英雄辈出的乱世由此开启……想想都觉得是犯罪!
“停!”程宗扬大喝一声,止住众人的吵嚷。
“吕巨君那句话把你们吓住了吧?没错,他说的连我都害怕。苍妖人,坦白说,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联手攻打吕巨君的事就此作罢,免得大家互相拖后腿。吕巨君算得很准,只用一句话就让我们无法进攻。假如我们不想让局面拖延下去,让郡兵进入洛都,直到战乱蔓延整个汉国,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吕雉!”
程宗扬道:“吕氏的权势、地位,都系于太后一身。没有太后,吕氏就会土崩瓦解!”
赵充国瞪着一双牛眼,看着这个很有两下子的公子哥儿。
谋杀太后,这可是等同于弑君的大罪!就算刘建,即使心里恨不得把太后削成人彘,嘴上也不敢这么说。瞧瞧旁边的冯子都,脸都吓白了。
霍去病掏了掏耳朵,纳闷地说:“刚才外面吵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充国道:“我也没有。”
徐璜刚要开口,却被唐衡拉住。单超低头看着双手,双拳慢慢握紧。
程宗扬对苍鹭道:“你别盯着我看。回去告诉你们仙姬,她必须出人!要不然我立刻就走!”
空中飘来一个声音,轻笑道:“便由公子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