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_r(); “李恪。”他的眉微微向上一扬,极淡极轻,不过是瞬间变化的事,却足以眩惑观者的眼,“你是?”
李恪?是陛下的第三子吴王李恪么?
明知我们身份有别,我此刻应当立即下跪行礼,但不知为何,我却没有如此做。
“武媚娘。”他的手仍搭着我,所以我的手依然轻压着琴面没有抽回,我缓缓说道,“果然只有王爷所奏之曲,才可这般倾城倾国。”
“武媚娘?你是父皇的……”李恪顿了下,仍是云淡风清地笑着,“倾城倾国?唯有你一人,会如此形容我的琴音。“
“高山流水,是一种高扬的欢乐。”我也轻笑,沉吟道,“尤如春暖花开,与友人相约跨马踏青,沿途美景,山川湖泊一晃而过,春水漫涨,那般无忧,志得意满。”
“春秋时楚国有一人——俞伯牙,他擅琴,钟子期一听便知他的意境是在高山还是流水,遂被伯牙引为知己。”李恪一声叹息,“子期一去, 伯牙曲音难传, 琴无心, 高山不再, 流水难续,伯牙毁琴以祭知音。今日随意一曲,本是聊以自娱,不料却是遇上知音人了。就不知你我谁是高山,谁是流水了。”
“伯牙之琴空旷高远,意在高山,子期心领。伯牙之琴低沉透澈,意在流水,子期神会,从此流水高山深相知。”我眼眨也未眨地看着他,“琴音是一样深藏不露的利器,在你莫名悲伤、愤怒、失望、不屑时,它轻而易举便可你带到高处。在高处低头,是洒脱,是放旷,是释然,是万事无惧的天空海阔。它亦是暴戾的武器,古有高渐离慷慨击筑,血溅秦宫,飞筑奏出秦王的悲、愤,天怒人怨,有时亦是一种情怀。”
开花的时节已快褪去,只落得一地缤纷,漫天飘散的花瓣,绝代的风情惹人遐想。
我们对坐相望,谁也不舍得伸手去拂落那一身的残花。
他仍未放开我的手,只是紧盯着我,眼眸深处漾起涟漪:“昔日子期与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对方,恐各自孤寂以终。今日有幸与你同奏,方才知何为天涯知音。”
“天涯知音,媚娘或许还未够资格,只勉强做个听音之人。”我嘴角噙笑,仍是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心底烟火之气、不平气之过重。唯有奏一曲高山流水,方可清心、平气。”
幼时我要学琴乐,父亲便为我请来最好的琴师。而母亲虽不擅抚琴,但她对琴乐的造诣却远在我之上。她说我心浮气躁,戾气太重,无法定性,而学琴能沉淀我的思绪,旷达我的心境。我七岁学琴,苦练数年,至今能无法弹出深广平静,且尤有激流暗涌的潇洒琴音。
李恪露出一抹温煦的浅笑,但不知为何那笑容看着却有些落寞,“子期有言,‘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如今逝者如斯夫,流水奔涌,花落水流红,但不知志在何处?”
我一愣,他贵为皇子,莫非也会有志难伸,一身是愁么?
“莫使胸襟空洒泪,狂歌一曲万里晴。”我垂首伸指轻轻挑弦,柔缓劝道,“轻拨慢挑,铁骨铮铮,坐风霜雪雨手无寸铁也可平心,视虎狼虫豕跳梁小辈如同无物。”
李恪朗声大笑,幽眸暧暧:“高山流水,会心不远。不知今日后你我何时能再共奏一曲?”
“未来之事,永不可预料。”我轻声道。
“这琴跟了我已有数年之久,与我形影相依,极少离身。”他低眉,修长的指似眷恋般缓缓划过琴身,“媚娘若不嫌弃,我想将这琴转赠与你。”
我十分诧异,我与他萍水相逢,确实不明他为何如此割爱:“我虽略通音律,却仍是粗俗之人。此琴与你才堪称绝配,你切莫一时冲动,而作出日后必会后悔的决定。”
他嘴角闪过一抹笑,那笑十分轻快:“此琴中所含的深意,你识得、懂得,那便足够了。赠与你,当之无愧,我也永不后悔。”
我皱眉试探地再问:“你果真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时。我与你、与此琴若真是有缘,必能再相聚,又何须强求?”他将琴捧起交于我手。
“好琴……”我犹豫了下,终是接了过来,细细一看,忍不住赞叹。这琴,朴质斑斓,就如同它的旧主人,蕴藏闪耀的光芒。
他长吁一声,随即起身,拂落一身残花碎瓣。
“且慢!”我确实为他的盛情所动,抬眼见他垂眉望着我,星目流转,熠熠华光。我心底又是一番悸动,忍不住冲动脱口而出,“多谢王爷。人生如梦,难得遇一知己。你若不弃,可否再为小女子奏上一曲呢?”
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李恪坐回到我的身边,指尖轻拂,如掐一把流水在手,悠扬乐声,轻轻袅袅地飞扬散入夜空。
残花纷落如雨,流年如逝匆匆。
御书房内,陛下端坐在御坐席上,魏征等人分坐下席。
我仍跪侍一旁,不时抬眼看着内侍们忙碌地搬运众多手卷。
陛下翻看着手中的一叠诗稿,似无意地说道:“前几日有人奏表提出想将朕的文章采编成集。”
“哦,那陛下如何回答?”魏征问道。
“朕的辞令,倘若是对百姓有益,历史总会记住,成为不朽,可流芳百世。倘若扰乱朝政,对百姓毫无益处,即使编集又有何用?只是留给后人的笑柄。”精光掠过深蓝眼瞳,陛下悠慢说道,“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都有文集传于世,但也没有能挽救其灭亡之厄运。为君者,最怕的是没有德政,那些文章其实对社稷并无用处。”
魏征赞许地颔首:“陛下做得对。陛下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即帝王。帝王该做什么,而文人又该做什么,分得一清二楚。其明智的言论确实是真知灼见。”
陛下轻笑,自嘲地说道:“要听你魏征夸朕一次,绝非易事。”
一旁的房玄龄接着说道:“不久前《贞观律》修成,魏王正在修撰《括地志》,而高士廉编写大唐《氏族志》,如今魏征又修史成功,真是大喜。”
魏征抬手一指边上已堆放整齐的手卷:“掐指一算,十年修史,而今终于告成。请陛下检验。但其中《晋书》还必须等陛下的王羲之传,方可算做完璧。”
陛下闭目答道:“朕虽有许多《兰亭集序》的临摹,但如今必要得到真迹,才算完美。朕要写赞,若看不到《兰亭集序》的真迹,那便算不得是真正的赞叹。”
在场的几人听陛下如此一说,都有些愣怔,我却已意会,便兀自微一颔首。
“媚娘,你为何点头?”陛下头也不回,忽然发问。
“因为奴婢也十分喜欢王羲之的字。所谓蕴藉,指字,也指性情修养。书画之美,美于无形,高妙之处皆在无形。”我惊骇不已,陛下背对着我,又怎知我在点头?尽管心上暗潮汹涌,我面上仍是强自镇定,“王羲之的字之所以成为不朽,在于它不以外在的形式夺人,而以内敛的深厚润物无声。”
“你说什么?!”陛下倏地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灼灼,“你这番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我,我……奴婢虽是个俗人,但闲暇时偶尔会练字,算是有些心得……这些都是奴婢自己所思所想……”母亲的书画造诣极深,挥毫泼墨,寥寥数笔,自有仙骨玉肌,博大潇洒、奔放自如,我所有的一切都承自于她。但此时我是万万不能说出实话,我再度压下起伏的情绪,“王羲之于酒醉中写下《兰亭集序》,醒来后无论他如何挥笔,都再也比不上酒醉中写的那份。真正的不朽都由随性而出,逸笔草草,直据胸襟,轻吐磅礴,信手写出,放笔淋漓,掷笔痛哭,才可将此本写为瑰奇。”
陛下听后双眉锁得更深,神情愈发凝重。
而魏征等人听后也是一脸惊诧,侧头望着我。
陛下缓缓转过头:“媚娘,取笔墨,随意写几个字给朕看看。”
我只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抖颤着取过纸笔,战战兢兢地写了几个字,跪着上前,双手呈给陛下。
“呵呵……”陛下拿在手中细细看着,忽然幽笑起来,啧声摇头,“没事了,你退下,回去休息。”
“是。”我惊魂未定,飞快地抬眼瞥了陛下一眼,他正看着我的字频频摇头,并未留意我,我这才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陛下忽然又道:“哦,对了,媚娘,过几日朕要去骑马狩猎,你随驾同去。”
“是。”我恭敬地施礼,而后便迅疾地退下。
我已许久没有抬起头,仔细地望望天空,看看悠然的白云。
紧张繁忙的宫中生活,不停地朝前追赶,自然就忘了停下脚步去看看那些白云懒散的浮动,体会一种自然的和谐与平静,与世无争的随风飘行。
路过花丛,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他,不知今日还在不在这里?
拨开遮挡视野层叠的鲜花枝叶,挥散浓烈到任性张狂的香味,仍是瞧不到他的人。
他果然没有再来。
我深深叹息,失望地转身想走,脚却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体。
“啊……”我轻掩住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有个少年正躺在花下假寐,他迷蒙地眨着眼,显然是被我惊醒了好梦,他左顾右盼,目光缓缓聚在我身上,而后他瞪大了眼死盯着我,“花,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