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将要最终明白关于中国的问题……
阿尔伯特·伦敦
四川古称天府之国,是中国西南腹地的一个重要省份。儒勒就是在这里放下了他远来中国的行李。好几股外国势力在这里驻扎,就像所有最落后的地区一样,四川刺激着最强烈的贪欲。它拥有尚未开发的自然财富(米、茶、水果、煤炭、丝绸,等等)。四川的地理位置也不比长江出海口的上海逊色,它有由英国人占据的到西藏的入口,也同时和法国人影响很大的云南省比邻,它的地理、战略和经济地位都十分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法国像其他的外国势力一样,通过它在重庆和成都的领馆,开启了在四川的外交和商业活动。
“一个熙熙攘攘的城市,有人气,但不俗气。不太整饬,也不太复杂。街道上铺着熨贴的大块砂岩石,灰紫色,穿袜子和木屐踩上去都很柔软。街上既充满了往来的脚步声,又有轻松而风度翩翩的哒哒小跑。富有的大商店不停地向外流散出丝绸。很难想象那里的色彩,气味……”
谢阁兰想象中的“世界尽头的大城市”,最后在现实中被他找到,这就是成都。维克多·谢阁兰在第一次中国之行行将结束的时候,碰到了儒勒·乐和甘。后者在他1909年停留在成都期间,还腾出床来给他睡。
成都像紫禁城一样是被城墙四面环绕的,城墙的四个角上城门敞开。因为发达的丝绸业,所以商业繁盛,人们把它叫做“锦绣王”之城。这个商业现象,和它滋养的生命活动打动了谢阁兰,以至于他忘记了艰苦的现实。吕西安·博达尔则通过大量的形象材料,展现了和谢阁兰心中完全相反的现实,他说:“成都,这个下水道,这个监狱”,对我们显示成都像是最糟糕的城市,那里到处是粪便交易,周围是砍头示众、麻风乞丐和日常的抢劫。幸好,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其实是心怀畏惧的虚伪造作的风格,导致了他这样评价成都:“一颗珍宝,一种永恒的快乐。”观点和视角如此不同,给我们带来一种神秘感。显然,四川的首府在它的来访者眼中留下了最矛盾的形象。
到了成都,这个儒勒的一个北京上司眼中“中国最西”的地方,儒勒·乐和甘没料到进入了一个在封建和现代分界线战斗的地方。对于儒勒而言,这三年毫无疑问是学习的三年。当然一方面是对他从事的外交职业的学习,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个在西方人眼中相当复杂的中国的了解和学习。正是在这里,儒勒吸收了他的第一层中国知识,使他今后三十六年的生活都受益匪浅。
在二十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候,中华帝国需要给自己配备一个和现代世界接轨的行政系统,旧体制渐渐被淘汰。第一批中国大学成立,毕业生到国外深造,1905年,科举制被取消,再也不存在旧式的封建官僚了。也就是说,儒勒所描绘的到处去拜访满大人的情形,在当时就已经是过时的景象了,这或许也是这些描述的价值所在。
成都,1909年6月28日
亲爱的妈妈:
今天本来是我指望的休息日,却累了一天,现在才给你写信,因为我们今天作了些官方拜访。
看看这些拜访是如何进行的吧。早上9点是约定的时间,我们带着大队人马从领事馆出发:
1) 六个士兵(都是领事馆的雇员),穿着红色的紧身短上衣,上面印有“法国领事馆”的中文字样。上衣的每侧都有一片围裙,上面印着的橄榄枝和RF。
2) 一个举阳伞的人(满大人才有的特权)。
3) 两个徒步的仆人,穿着天蓝色长袍,系着红白兰三色腰带。
4) 领事的绿色轿子,顶上装饰着一个银球。(绿色是满大人专用的颜色),轿夫身着深蓝色。
5) 副领事(我)的轿子,轿夫身着天蓝色,袖领处为白色。
6) 总是跟着我们的一大群老百姓。
到了目的地,一个仆人交上我们的名片,有时要经过几百米的传递,名片才会到达主人手中。当打开大门或有人从窗户上发出指令,轿子才可以进去。穿过院子,下轿出来。一个家仆将我们的名片举到齐眉处,然后往后倒退。我们终于看到要拜访的主人了。我们要把右手放到左手里,保持这个姿势,把两只手举到嘴的高度,然后鞠躬。主人也同样还礼,然后依然沉默着指引去客厅的道路。在客厅门口,我们再重复抱拳作揖的礼节,然后再进去。
客厅摆放着一排靠椅。中央放着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这正好是来宾的数目。桌上有鲜花,香槟酒杯,装满饼干的小盏和茶杯。茶杯是一个放入茶叶的小碗,加上一个盖住它的更小的碗。后一个小碗是为了加水后防止茶叶被人饮入。还有一个烟灰盘。
总是沉默的主人请您入座。茶没有直接放到桌上,主人从家仆的手中拿过来,放在您面前。受宠若惊的我们要作一个模糊地阻拦手势,把手放到他的手臂上,阻止他为您如此服务。然后,为了还礼,您应该端起另一杯茶,敬给满大人,他也要做一个空泛的阻止的动作。大家落坐,满大人在中央,领事在右方,我在左方,一个中文翻译在主人对面。
好了,寻常的套话开始了:“贵土实在另人惊叹”。“鄙乡就是太热”。大家点燃一支烟,倒香槟酒,满大人请客人吃一块点心。这时候,我们也要给他拿一块,然后领事就举杯,低头,饮酒。大家再寒暄几句,呷几口茶,放下杯子,这个姿势就等于说“我得走了”。我们要阻止满大人再送。互相再作揖行礼,就告辞了。
就这样,我今天一天吸了十根香烟,吃了十块点心,喝光了十杯香槟。这就是等于说,我们做了十次拜访,因为每次都是完全相同的礼仪。
满大人都穿着宝蓝色带植物纹样的长袍,戴着礼仪专用的草帽,帽子是圆锥形的,顶上插着红色流苏和孔雀毛,按照级别帽上还有红宝石或绿宝石。从明天开始,我们要接受十次回访。我还要整整两天在酷暑之中披挂我闪亮的制服行头。
拜访继续,这次是去看望成都的一位重要官员:省长。读过儒勒的记录,直接看他前面对官员拜访的情形,我们倾向于相信法中友谊深厚坚固,所以中国人对他们的接待礼貌殷勤。这样看就低估了在中方代表和外国势力使者之间暗藏的紧张。我们从皮埃尔·邦思当第在1909年8月26日的一份报告中能看出,他描绘的中国官员对领事馆的副官们不满意的情绪。
现在要介绍儒勒·乐和甘在成都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一位有经验的外交家,向儒勒传授了他大部分关于外交和中国的知识。1909年,皮埃尔·邦思当第在受任领事的同时庆祝了他的50岁生日。像儒勒一样,他也是在远东语言学院完成了中文学习,以学生翻译的身份开始了外交职业,他的事业只在中国展开。维克多·谢阁兰,后来成为他的朋友,非常欣赏他对自己那“令人吃惊的,可贵的,冷淡而忠诚的接待”,把他描绘成“波德莱尔的崇拜者,智慧的文人,探险家”。然而儒勒,他怎么谈论这个“邦思先生“呢?
“一只熊”! 这是他们两人坐“穿跨西伯利亚火车”的时候,儒勒对皮埃尔·邦思当第的描绘。这个令人发笑的绰号强调了这两个人合作的不可意料的方面。一方面,是年过半百,充满旅行和职业经验的外交官,他了解中国,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八年。另一方面,是个年轻的新手,对生活,对事业,对中国来说都是新手。一个不满24岁的年轻人,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冒险和由热情激起的坚持之间摇摆。必须说明,有时候是出于卤莽,他才对这位先生做了一些太急躁和傲慢的判断,比如“这个老和尚”等。在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上,他给母亲这样写到:“他变得很可亲,借走了我的笔和信纸……随着时间,我们将要有所作为”。他母亲熟悉儿子的行为习惯,立刻提醒他要注意尊卑礼仪。儒勒在1909年10月的一封信里回答说:“我记不得用了什么过于粗俗的词来谈论邦思先生。我保证和他讲话的时候从不这样。至今为止,我不卑不亢地在我的职位上,因为我非常相信自己在这方面保持控制得很好”。看来,只是小错误! 两人在成都的定居为今后两人的接近做了最大的铺垫, 1909年8月,邦思先生给儒勒一件礼物时显示了真诚的关爱,使后者在给母亲玛利亚的信里说道:“这次又向我证明了,不应该急着给人下结论,这只不合群的熊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相互的敬意。
成都,周二,1909年7月6日
亲爱的妈妈:
由于我没有习惯东一点西一点地告诉你我们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如果这封信写得不好,我请你原谅。
中午的时候我们被请往道台家中。你可能不了解这其中个就。在这个“欧式”午餐会上,菜单上有十一道丰盛菜肴。道台大人很清楚,没有点助兴的东西,这样的菜肴他吃不下,我也吃不下,就像所有的中式宴会一样。有人不停地给我们斟酒:勃根第酒,波尔多酒……还带一大杯水。在宴会中间,人们斟上了香槟。于是较量开始……宾客或主人端着一杯酒向所有主要客人挑战。一……二……三,酒必须被一口气干掉,而且一滴也不能剩。可怕的是,这杯子总是满的,因为宴会总班不停地给你斟上。我们继续相互如此敬酒。我今天有运气,只有四个人来敬。已经足够了。饭后,道台大人给我们一个惊喜,把我们带到他的台球室,听说整个四川只有两间。.球桌很高级,主人也技艺精湛。代表欧洲荣誉的英国领事只赢了他两分。德国领事和副领事没来。打球的时候,有人递上咖啡、消化酒和雪茄。至于消化酒,是夏尔特·司古思涅酒 。真不敢相信这是在成都?
周三,7月7日
与六七只蚊子关在屋里,共度一个舒适“美味”的夜晚之后,我重新开始写日记,回到周日的记忆中去。早上,5点半就起身去传教士那里参加6点的弥撒,那里离我家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就像从咱们家去格里奈拉街的圣洗者约翰教堂一样。晚上,写呀写!收到那么多的信,我真不知把它们放到哪里好。三年后会是怎么样的。你说你把我的信抄到本子上了,这是个好主意。不仅读起来容易,而且还有助你删掉那些无用的细节,例如我的帐单等等。那些想读信的“大家”是谁呢?我等着你寄来的《A.B.C》(注:儒勒家所居住的巴黎第七区的一份居民手印的小报)和法文报纸。成都的英文或法文报纸只提供关于巴黎的非常简要的消息。我昨天寄了一包东西:几卷丝绸和丝带子,没有用的照相玻璃感光片和胶卷,还有拍好了的胶卷,和崭新的相纸(我这里至少还有十五盒!)。你一定会很高兴去把它们冲洗出来(当然由我付钱)。还有,在这些照片里,如果“江上遇难”那张还清晰的话,你就放大一张,贴在漂亮的硬纸上,再加一张我的名片。把这些寄给外交部亚洲事务部的贝特罗先生。如果你觉得好玩的话,可以自己冲洗。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弄:把胶片放到光线里(不是阳光中),等它们变得比我们想象的要黑一些,就把它们放到定影液里(到处都可以买)。当它们彻底变黑时,再放到水里静置一小时。
温柔地吻你。
儒勒
儒勒在中国的新生活建立起来了,各种活动填满了他的日程。当然首先是写信,和母亲的倾诉是第一位的。还有和另外二十五个人的通信。为了住得舒服,也要花费时间精力。儒勒还乘此机会来完善他在巴黎打下基础的汉语。可是这点汉语还不够用来完成使馆的工作。年轻单身外交官,找到了生活的节奏:在这家吃晚饭,在那家打牌,拜访十几位住在成都的法国人,其中有平民也有教士。还在周日参加弥撒。他虽然为“娱乐法国社区”而担心,但也悄悄为这个社区接受了他,并且自己的多种才艺——音乐的,诗歌的和幽默的——能得以展现而高兴。必须说明,虽然四川的生活和上海、北京那种繁杂世俗的生活截然不同,可是沉重的政治气氛和自然气候都渗入了在四川的欧洲人心中,他们生活在淡淡的担忧和挥之不去的恐惧中。
儒勒渐渐发现了成都这座城市的优点,也非常适应这里的中国生活,这些都给他带来了热情。这种热情表现在他自愿给法国报纸写文章,他对人力车等琐碎细节大发感慨……,可是玛利亚并无同感。虽然都是小事,但是对这些事情的不同意见,让我们了解到许多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玛利亚蔑视儒勒的一些孩子气的行为。尽管距离遥远,而且儒勒公务繁忙,她还是不忘时时提醒他注意规矩,或是让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
然而,儒勒深爱这位勇敢而且总是与他精神同在的母亲。玛利亚努力从人性的角度来养育这个儿子,我们可以把这种价值观归为“左派天主教”式。儒勒从此成为一个男人的事实,进入一种特殊“状况”的事实,丝毫没有改变母亲对他的强烈影响,而儒勒自己也愉快地接受这种影响。是的,儒勒和玛利亚是两个真正远距离而精神相通的人。其中,儿子的柔情和感谢表现在他认为母亲继续在指引他的行为:“如果不是你,谁又有这种权力或深情呢?”说到对母亲方面的依恋,则可以从无数精心关照的细节中看出来, 比如1909年8月6日,玛利亚的电报准时到达儒勒手中,那天他正在中国庆祝自己24岁的生日。
成都,1909年7月9日
亲爱的妈妈:
又收又发,我处理了大量信件!已经写到了第二十五封,寄出了三十多封,因为你知道我从不延误回复信件。上星期忘了告诉你,我们的法国居民又增加了二又二分之一个。图佛先生,军医中士,他的夫人和女儿。两个大人来自高马汉地区,第三个来自扬子江。还有比在扬子江上行驶的机动帆船上降生更不凡的事吗?没有一个人能帮助生产的母亲,我想是船老大的老婆帮了把手。从动身到到达,他们用了五个月的时间。他们不得不从上海就开始走水路,因为要给巴斯德研究所带非常巨大的箱子。我只用了五十三天,可已经觉得受够了!
除了天主教的传教士之外,在城市的另一个角,有一家马里斯教团主持的法语学校。他们有三个人,都非常可爱。我昨天拜访了他们。为了达到学生期待的效果——据说这些学生里有两个老挝国王的儿子——我准备了四乘大轿,给那四个轿夫穿上领事馆制服,又征调了两个平常的士兵在轿前开道(我说“平常”,是因为在官方拜访中使用的士兵都是那一天特殊征用的,就像我征用轿夫一样)。飞快地跑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法文书局”。到了后才明白,虽然传教士都在那儿,但是学生们已经在十五天前就放假了!遗憾!遗憾!
从周一开始,我每天和领事馆的文人——严先生,学一课中文。他的法文词汇量没我的中文词汇量大,有时我们沟通比较难。.他带我读中文报纸,我得把有趣的消息报告给邦思先生。我只能报告我弄懂了的,这可不够让领事大人写出能给他赢得玫瑰勋章的公务报告……不用着急,慢慢来吧!
说到我这份“副领事”的工作,实在不值一提!至今为止,我只写过一份死亡证明。我不得不一次次重写,因为缺乏经验。如果还没有法国居民愿意结婚或生孩子的话,我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事做。
周日,7月12日
你知道什么是邦卡吗?就是一块裹了布的板子,再顶着一长段比较厚实的织物。三个吊环悬在天花板上固定的钉子上,中间有一根拉绳,由一个在屋外或者隔壁的苦力来掌控,他会让它像扇子一样开开合合。每顿饭人们都把它拉来拉去的。更有趣的是,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钉子从眼里脱落,邦卡正好落在了餐桌上。它本来会砸碎邦思先生的杯子,却把所有的杯子和里面的葡萄酒都翻到埃塞多先生身上。他的裤子披上了彩,可能还能洗干净。
邦思先生感慨地说:“啊,如果我知道您会弹钢琴,我应该带一架钢琴来。” 如果他能找到一架,我肯定他会买下来。他还遗憾地说 :“啊,如果您带着小提琴,在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上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可是,先生,我带着长笛。您看着,我是不是要吹奏马赛曲 ?”。
我觉得自己要负责“娱乐法国社区”。这可总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上司要我为他写歌,可我至今还未成功。他让我做模仿秀,他愿意做头一个被模仿的人。
我的房子不久就会像所有成都的欧洲住宅一样了,这里面我男仆的“艺术品味”起了很大作用。他今天给我买了花,放在我带架子的书桌上,一些装在一个旧的苦艾酒瓶里,另一些装在一个盛柑香酒的小罐里。
吻你
儒勒
7月16日
中国的法文报刊中最重要的《华夏回声》,开始以“耕作者”为题刊登关于民主启蒙的文章。 它的一位编者声明要出版一个关于此运动的历史记录,“如果一份报刊要忠实于它的读者,就不可能对这样的运动视而不见”。有一系列的关于真相的文章可以用于巴黎的报纸。在同一封信里,我寄上了一份谈到哈斯巴耶大道的文章的复印件。你将能在下一期的《华夏回声》上读到它的摘要。谁曾经说过,谁曾经相信过,连中国最终也会了解它(民主)!
我当然知道有规定,不许在获得准许之前和报刊合作。但谁不知道规定就是为了被违反才制造出来的!
成都, 周六, 1909年 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