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将自己所得广兴书信之中,挑紧要的,委婉奏与皇上。其余还有各种铺子每月收取多少租钱等等细枝末节的事儿,廿廿都选择略去不谈。
廿廿何尝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儿,皇上未必肯耐下心来听这些为广兴辩白的话。况且那些细枝末节的,干系不到广兴是死罪难逃还是死罪可免、改判活罪。
廿廿今儿费了这些心思,好歹叫皇上听的时候儿,还算平静。
廿廿心下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儿。
“皇上说呢”
皇帝静静听廿廿将话说完,这才缓缓抬眸,“高佳氏在朝中数代经营,也算盘根错节,尤其是在出了慧贤皇贵妃之后,更一时门庭煊赫。当年高恒获罪,傅恒也曾为高恒身为慧贤皇贵妃兄弟的缘故,向汗阿玛求情推恩宽恕,被汗阿玛当面直斥如皇后兄弟犯法,当奈何傅恒战栗不敢言。”
“虽说有此先例,却也终究可见高佳氏一门在朝中的根基。如今虽不似当年,但是如今高佳氏一门之中还有不少子弟在朝中为官,故此爷想到过或许是高佳氏自己的族人,又或者是与高佳氏有旧的大臣,甘愿冒险来为广兴求情”
“不过爷却没等到,足见爷的态度,大臣们还是都明白的,故此在爷震怒之下,便没人敢来为广兴求情。
皇帝顿了顿,“可爷怎么都没想到,却竟然是你,来替广兴辩白。”
廿廿心下便“咯噔”一跳。
“皇上”
皇帝却疲惫地半垂了眼帘,摇摇头,“难道你忘了,广兴这事儿是从何而起的么若不是爷查出来广兴胆敢克扣后宫用度,尤其是竟然敢将你的谕旨不当一回事,反而还往你的宫里格外调配可数十匹之多的酱色纱,爷至于会发这么大的火么”
“爷早与你说过,你是爷的皇后,敢将你不放在眼里的,就是将爷不放在眼里。不光是从前,还是现在,抑或是将来,只要胆敢冒犯于你的,不管是谁,管他是曾经的世袭罔替的克勤郡王恒谨,还是今日爷信重多年的广兴呢,爷全都严惩不贷”
“也该着他罪行败露,爷因他克扣后宫之事将他革职之后,才陆续查出他在山东、河南等地所犯法之处,林林总总合在一处,足以问他死罪”
“爷便想着,爷能在过年的时候儿将广兴干净利落地处置了,不光是给朝廷惩治了一个罪臣,送私里来说,更能叫你解一口气去不是故此爷这些日子来办他的案子,总是兴冲冲地来与你讲说爷却哪里想到,你却是第一个,兴许也还是独一份儿来为他求情的”
皇帝长长叹息一声,“爷怎么都没想到,原来爷这些日子来兴冲冲地忙碌着的、想要叫你高兴一场的心意,却原来你从一开始就不同意爷的做法。爷想博你欢喜,却原来你竟从未欢喜过半分。”
廿廿心下也是大震。
皇上可能会说这样一番话,廿廿事先并非丝毫未曾想到过。只是当事到眼前,亲耳听见皇上这般说出来,那种带给心上的震撼和疼痛,却全然不是事先的预料情境里,所能比拟。
廿廿只觉心口揪紧,难受得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这些话,她知道说出来会让皇上难受,可是她却不能不说。因为她是皇后啊,她心里要想的便不仅仅是夫妻之间的和睦,更要为这个天下,为大清江山着想啊
只是这样的为难,又何尝不是将她也要给撕成两半一般的痛楚啊
廿廿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皇帝也满眼都是深深的夜色。他顿了顿,忽地看过来,“广兴这些内情,你又是如何知晓的这些话,便是大学士和刑部堂官会审他的时候儿,都都未曾说过。皇后你身居宫中,又是如何知道得这样详细的”
“毕竟此时后宫之中并无高佳氏家的女儿,故此皇后在这后宫之中总归没法儿得着这些吧那必定是从宫外头来的消息。”
“可这些内情,便是在外头也并非是人所共知的。爷方才说了,就连会审广兴的大学士和刑部堂官们都没能从广兴嘴里掏出这些话来那想来,这些话便唯有广兴至亲之人,又或者说是广兴自己,传进来叫你知晓的吧”
皇帝眼中越发幽暗,“可是前一阵子广兴革职在家,那是爷叫他闭门禁足思过;而眼巴前儿,他更是身在刑部狱中无论是前些日子,还是眼巴前儿的,他都没机会由他本人将这话说给皇后你听啊”
“而再往前推一推呢,他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皇后想见他问话,倒也容易。可是爷却没忘了,在这之前,他对皇后你不敬,而皇后你私心里也同样并不大待见他这样一个傲慢的奴才。故此,爷相信便是从前,皇后你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将他叫到跟前来,听他将这些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遍。”
皇帝吸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便也不难明白,这必定是有人替广兴将这话送到你跟前来的”
皇帝陡然低喝一声,“竟是谁真是好大的胆子广兴前者闭门思过,后者拘押刑部大牢,竟是何人敢背着朕,将广兴的话送入宫中来”
廿廿惊得也是赶忙站起身来。
皇帝幽幽抬眸,凝住廿廿,“前朝后宫都知道广兴冒犯过皇后你,故此谁还敢托皇后你来为广兴辩白的爷忖着,一般人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的,除非是皇后你的家人吧”
“难道是和世泰”皇帝失望地摇头,“和世泰本受了广兴的牵连,顶戴和花翎都险些没了,他难道也跟你这个姐姐一样,对广兴既往不咎,还能反过来冒死替广兴传话”
“可是这些年来,你对和世泰的规劝何止是严因为有盛住的例子,你时时刻刻提醒自家兄弟,绝不准他们再重蹈盛住的覆辙去。你这些年的这片心意,爷何曾看错过了故此,和世泰又怎么有这个胆子,敢到你眼前来搬弄这些来”
廿廿心下一颤,急忙道,“皇上不是和世泰”
皇帝疲惫地起身,点了点头,“好了,那你便不必再说了。爷心下,有数儿了。”
那喝下去的带着甜味儿的黄酒,这会子却也都冲上头来,皇帝略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外去。
廿廿不放心,跟上来想要扶住皇帝。
皇帝却缓缓收回了手,没叫廿廿拉住。
廿廿深深闭上了眼,“皇上,不干我家人的事,其实是我自己想知道此案的内情。广兴此人,我虽往日并不欣赏,但是我却还是知道他的为人。他纵然是不屑于我,可是对朝廷之事,他还是尽心尽力的。”
“那是皇上多年来信重的臣子,又曾弹劾和珅得了首功,故此这样的人,我总觉着不该这样快就定了他的死罪去皇上,从他克扣后宫份例的事儿发起,到今日,才一个月而已啊。皇上怎能就这样快便定了他的死罪去”
“若他当真犯法,其罪当诛,皇上也可细细再问些日子,总也不必这样急着就定了他的死罪去不是”
皇帝无声抬眸,静静看了廿廿一眼,“便是你想知道,却也总归要有人从宫外替你传话,广兴的这些话才有机会叫你知晓。那这个居中传话的人,究竟是谁”
廿廿额角跳动,生疼了起来。她何尝不明白,皇上在撇清了和世泰之后,便自然已是想到了她阿玛去
皇帝果然缓缓道,“爷知道,岳父大人与广兴还颇有些私交”
“回皇上,是奴才”身旁幽暗里,四喜不知何时来了,突地上前双膝跪倒在地,“是奴才该死,将广兴这些话传给了皇后主子。是奴才不识大体,自以为可以邀宠于皇后主子,又可市恩于广兴,来日必定两边儿都有奴才的好处去。”
皇帝不由得冷笑,垂眸盯住四喜,“该死的奴才朕就知道,必定是你们挑唆的,否则皇后何至于此”
廿廿惊得忙转头望住四喜。
可是四喜却已经不肯再为他自己辩白,而是磕头在地,整个身子都浸入了黑暗里。
皇帝沉声喝,“来人啊,将这该死的奴才给朕拿了下去,叫宫殿监关押起来”
廿廿头疼欲裂,忙厉声叫,“皇上”
皇帝疲惫地望住廿廿,缓缓摇头,“皇后刚为犯法的大臣求过情,怎么,这会子转过头来就又要犯了规矩的奴才再求情了这国法与家规,皇后今晚上便都要碰一碰了不成”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廿廿的手臂。
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廿廿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月桂,是月桂在无声地恳求她,不要再继续激怒皇上了。
而月桂的颤抖,一则是为她担忧,二则必定也是为了四喜啊
廿廿这一刻明白,原本今晚上是没叫太监进来伺候的,便连官女子,也只在门外留了月桂一人,月柳她们都事先吩咐下去歇息了。
那四喜忽然来,必定是月桂在外头听见了动静,这才去给找来。
又或者说四喜来顶下这个罪名去,这里头也有月桂的嘱咐。
廿廿屏住呼吸,只得站定,只目送着皇上离去,没有再上前去。
皇上此时在气头儿上,这时候若再多说,只会连四喜都给连累了。便是为了四喜,她也要暂且忍住了,等皇上的火气平息下来,等皇上想明白她此前那一番话里的苦心去。
皇上摇摇晃晃出了门儿去,自有在外头伺候的九思等御前的人上前给扶住了。门外风雪渐起,嗡嗡呼啸,仿佛有人在不停推着门窗,想要硬闯入内来。
风雪要来,皇上却已然走了。
廿廿黯然垂眸,只低声嘱咐,“去给四喜多送两条厚被褥。凭他的身份,便是暂且叫宫殿监看押起来,宫殿监也自不敢慢待他。只是关人的空屋子,自然没有炭例,那便只能是个小冰窖了。”
月桂红着眼圈儿点头,“奴才这就叫五魁给送去。”
廿廿却顿了顿,缓缓回眸,“不,你也跟去吧。想必他若瞧见你去送,心下能更暖和些。再者,他怕是也有话还想与你说。”
月桂便是一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着,只管继续红着眼圈儿,愣愣站着。
廿廿却已然转身走向暖阁去,自己进门,然后亲自将隔扇门关严,没叫任何人进内去伺候。
次日皇上便入了斋宫,以岁暮祭祀太庙,斋戒三日。
三日之后,皇上赴太庙行礼;然后接下来又是朝正外藩宴反正年末年初之际,皇上的各项事务总是特别多,一旦忙起来,便连廿廿都是见不着人影儿的。
廿廿便也静静地留在自己宫中,只静静地做着身为中宫该办的事儿宫里各宫的过年恩赏,还有宗室福晋、公主格格们的节项林林总总,都不用刻意去忙碌,都要从早到晚忙到脚不沾地。
这样忙碌起来,便也觉着日子过得虽慢却快,一晃一天便到了头,又一晃,便已然过完了这年下,到了新的一年。
已是,嘉庆十四年了呢。按着虚岁的习惯,这便是皇上五十大寿之年了。
一晃,皇上已然到了半百之年。
五十而知天命,有人说这“知天命”说的是身子、是寿数。因人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身上总有些病症了,而这些病症又与天气相连,比如风湿可知天气变化,故此五十岁的人能早早预知到天气季节的变换。
而又有人将这“知天命”解读为已然读懂了天机五十岁之前凡事追求结果,而五十岁之后,便不再那么在乎结果了。毕竟已然有了年纪,又或者早已看破了。毕竟,青春不再,年轻时候的那股子劲头儿,到这个年岁已然远去了。而这样的结果,有的人可能会变得豁达,而有的人则可能反倒消极沉寂了。
若从一个家来说,到了五十岁的老人,更想着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一家子和和美美;而在一国,天子则更希望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