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涤了一切,剩下的全是如初时的干净。
这么久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总之过完一日算作一日,静静地等待着一切归于虚无的那一刻。
*
这一天很快来了。
起初谁也没在意。
那天大概是叶魏紫再一次来劝陆舜华,无奈之下离去后。她靠在东院的桃花树下给土土讲故事,顺便问他想叫什么名字,还没说完话,脸色却蓦地白下去。
其实她有所感觉,大概在这几天,身体就时不时出现噬深剧痛,但她强忍着没有多言,这回却是再也忍不住,土土甚至只来得及喊了声“阿娘”,她就猝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江淮赶到时,她已经痛到麻木。
陆舜华躺在床上,瘦的仿佛只剩下骨头,她曾经是那么明朗飞扬的女孩子,可是躺在床上的那个形同枯槁,仿若游魂的人,再也无法让人联想起曾经的宸音郡主。
她像一个脆弱的瓷器,上面布满了丝丝裂纹,随着时间推移裂纹渐渐加深,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碎裂,但仍旧希望她能够好好的,希望这一天能来得迟一点,再迟一点。
屋子里没有人,几个大夫看了半个时辰,什么办法也没有。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淮来到床边上,轻轻地俯下生,隔着被子拥住她。
陆舜华迷迷糊糊,但还是凭着感觉认出了他。
“阿淮,是你吗?”陆舜华轻轻说道,双眼已然没了焦点。极致的痛楚让她分辨不太清眼前。
江淮嗯了一声。
“阿淮,我快听不见了,”陆舜华抬起头,费力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江淮目光痛苦,他张嘴,低喃道:“六六……”
陆舜华的手从被子里生出来,枯瘦枯瘦,皮包着骨头。她没有害怕,也没有丝毫恐慌,更多的还是一种宁静与释然。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自她回来后,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
“你说不出口,那便听我讲好了。”她慢慢笑了,“我想问你,如果有来生,我……我都忘记了,我分明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我想问你,如果有来生的话,你想做什么呢?”
江淮摇头,他根本说不出什么。
陆舜华转头,眼睛缓慢地定到他脸上,她无力地笑了,手指挨着他眼下,摸到了一抹湿润。
“不要哭。”她像哄着孩子,“我说过了你是一个英雄,你是我的骄傲……英雄怎么能哭呢。阿淮,快回答我的问题,我真的快听不见了。”
江淮不动了,他静了下,面部隐忍到扭曲,似用尽全力,道:“做一只鸟儿……不用足踩大地,一辈子自由自在。”
没有国家,没有大义,不管苍生亦不管百姓,只和她一起。
可惜陆舜华已经听不太清,只听到了他的前半句回答,手停了下,怔怔地说:“下辈子都还想看着自己保护了一辈子的江山吗?”
江淮抱紧她,低声说不是的。
可陆舜华迷迷糊糊,根本无法辨别声音。也许是回光返照,她神识有了片刻的清明,强撑着回抱住江淮,
“没事的……”她说,“阿淮,没事的,都过去了。你放下吧,听我的话,能过去的——”
她缓缓靠近江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枯草味,目光里有一丝依恋和一丝不舍。
相逢太短,一生太长。
阿淮,男儿郎保家卫国,是大义亦是责任,你从未做错,我也从未怨恨。
我是怀抱着必死的心,回到了这片我深爱的土地。我熬过了无数生死关头,跨越了数九寒冬,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万里相隔的土地,用脚步来丈量。
我的躯体已经腐烂,我的感情已经麻木,死亡如悬颈屠刀让我一度退却,残缺破烂的身躯让我也再难面对,可我仍记得那些明亮的岁月。历史的洪流和无尽的战火让所有人流离失所,我们不过史册下小小的笔墨,我不能再为你捧起热汤,惟愿你此后夏有祥云,冬有瑞雪,一生敞亮,不负天地。
纵然万劫不复,依旧百死不悔。
我爱的人,你是一个英雄,亦是我的骄傲。
*
光影在眼前扭曲又重叠,意志迷离之际,陆舜华喘息着,忆起了从前。
她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梦中她还是那个她,江淮却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梦里他还是少年郎的模样,张狂又意气风发。
她是梦里的看客,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她看着梦里的她,十五岁的陆舜华,还有十六岁的江淮,青梅竹马,少女柔软的心事,少年羞于启齿的感情,一切美好到不可思议。
那时候多好啊,所有人都江淮迟早会娶她,府里的下人明面里叫她小姐,私底下都拿她当夫人对待。
是那年杏花微雨,江淮练得一手好剑,身影摇动之间有无数花瓣落下,他身形落拓修长,冰冷的剑在他手上也被舞得分外好看,而她就坐在边上安安静静地看他。
半晌,江淮停下练剑的手,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要盯着我。”
她笑了,“可你好看啊。”
江淮一愣,面色泛起了淡淡的桃花红,“难道所有剑舞得好看的你都盯着看?”
“不不不,我只喜欢看你,别的人我理都不理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她又加了一句:“我这双眼睛就只长在你身上。”
饶是江淮再清冷的性子,也被她一句话噎得脸面通红。英勇无比的少将军居然在一个女子毫无顾忌的眼光下红了脸皮。
是那年月色沉沉,红烛摇曳,被翻红浪,一室旖旎。
女孩子娇羞地低吟:“江淮你好下流啊,成日里就想着这些事,居然还想与我白日宣淫!”
“……闭嘴。”
也是那年,战火四起,黑云压城城欲摧。
她被扑在门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被人杀死,又被捡去炼了蛊虫。
蛊虫很大一只,钻进她身体里,绞得她痛到打滚。有人受不了以头撞墙,只求一死。她却死死咬牙坚持着。
她能感到蛊虫在体内蠕动,吞噬着自己的骨肉精血。
孩子,那么小小的,还没出世的孩子啊。
被蛊虫一点一点吞噬,没来得及叫一声爹娘的孩子啊。
天枢把她带到炼蛊房,认真检查了一遍,最后只是皱着眉头不耐道:“我说怎么比别人坚持久了些,原来是个孕妇。”
一把放开抓住她后颈的手,将她随意丢出门外。
“比别人多了这一点儿精血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死。娘的这活死人蛊怎么这么难炼,摇光这死丫头……”
她被丢出去,丢在障眼迷阵里,丢在白骨累累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何去何从。
明明心中痛极,却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