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1932年的《论徐志摩的诗》中写道:“一种奢侈的想象,挖掘出心的深处的苦闷,一种恣纵的、热情的、力的奔驰……这类诗只显示作者的一面,是青年的血,如何为百事所燃烧。……另外一个倾向上,……柔软的调子中交织着热情,得到一种近于神奇的完美。”
徐志摩怀着浪漫主义的单纯理想热忱真诚地追求美好和自由,然而他的追求却总与现实格格不入,因此就不满和再次寻求,诗歌这种艺术就成了他抒写人生体验的媒介。
1922年10月到1925年上半年,徐志摩从英国回国后近三年的时间内,是他诗情勃发的一个时期。1925年8月,徐志摩将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结集成《志摩的诗》,并自费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诗集取名《志摩的诗》,有提醒读者、反观自己、自信与审慎以及负责之意。诗集出版后,立即引起了文坛的注目和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一颗耀眼夺目的新诗明星中国冉冉升起。徐志摩甚至因此被认为是当时中国最有前途的诗人。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中让《志摩的诗》在占有较大的篇幅,并对《志摩的诗》从整体上进行了的总结:“a爱与死;b“灰色的人生”;c理想与失望;d自然与儿童;e同情;f怀古;g“许多韵体上的尝试”——散文体,无韵体,骈句韵体,各种奇偶韵体,章韵体,变相的十四行体;h“土白诗”;i想象,表现,与音乐。”
《志摩的诗》出版,是中国现代新诗史上的一件大事,是继郭沫若的之后的最具特色的有一新诗力作。它以自由体的形式,以其清新之气,自由的排列,巩固了新诗创作的成绩。他驾驭白话的纯熟,讲究诗韵、节奏、和谐以及抒情、写意与音乐性的高度统一,在早期白话诗人中是非常突出的。另一方面,他又将西方诗式移入中国,进行诗歌创新和试验,这对当时诗歌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朱自清在《论中国诗的出路》对徐志摩的大胆尝试给予了高度评价:“徐志摩是试用外国诗的音节到中国诗力最可注意的人。他试用了许多西洋诗体。……纵观他所作,觉得最成功的要算无韵体(BlankVerse)和骈句韵体。他的紧凑与利落,在这两体里表现到最好。”
伴随着形式的赏心悦目《志摩的诗》中还洋溢着积极和乐观向上的人生观念以及诗意的美感。
在《为要寻一个明星》中,诗人追求的美好理想是“明星”,这“明星”是什么?理想、美、信仰或爱情,甚至诗人的自况。徐志摩只是要寻找。而黑绵绵的昏夜严丝密缝地遮盖着明星,而执著的骑手却要寻求它的敞亮,这中间隔着的是黑茫茫的荒野,骑手的胯下却是匹拐腿的瞎马。徐志摩以明星、骑手、荒野、天空、黑暗、拐腿的瞎马这些具体的意象抒发着寻找的感觉。向着黑夜→冲入荒野→无望在荒野→倒毙在荒野这个单纯洁净的情节,构成了诗歌的悲剧结构。结尾最为出色,像一幅震撼心灵的油画,又如基督受难一般,以无声的安详表达了殉难的壮美。悲凉中蕴涵着热切。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我有一个恋爱》中抒情主人公的寻找的也是“明星”,诗人的恋爱对象就是那“天上的明星。”,同样也表现出了对理想信念的异常坚定: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他爱恋的明星在暮冬的黄昏、灰色的清晨、荒野的枯草间晶莹闪烁。人生的现实、个人爱情的挫折,把他那颗充满浪漫梦幻的诗心折磨成了破碎的灵魂。然而,像许多浪漫主义者一样,理想屡屡受挫但仍追求不舍,他是永远不甘平庸的,他要在灰色的天空里唱一支大胆的新歌。在晶莹的星光里诗人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追求,得到了知心、欢欣、灯亮,这一光明慰藉了现实人生的抑郁苦闷,理想的歌颂重于现实的暴露。在诗歌结尾,诗人坚信永远有不昧的明星。这是一曲人生理想之歌,在这里,诗人的人生追求与晶莹的星光互为溶合,表达出诗人执著的爱恋与坚定的信仰。整首诗呈现出一个轻盈、空灵而又宁静、神圣的意境世界。
然而,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美丽的人生是那样遥遥无期却那样让人无限想望。冲破现实的牢笼,从荆棘中和冰雹下闯出一条路来,这是解脱和得到的途径。徐志摩在《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传达出这种诗意: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徐志摩执着的理想在现实社会里不仅不易开花结果,还常常遭到扼制与摧残。“理想主义”的碰壁,使他对黑暗的现实产生不满与反抗,同时他也把理想寄托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虽然也常感幻灭的痛苦,但在美好的幻境里,诗人可以使他那颗受损的灵魂得到抚慰和憩息。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正是诗人否定和拒绝黑暗的现实世界、肯定和向往理想世界的作品。这首诗写于徐志摩与有夫之妇陆小曼相爱遭到反对之时。有着美好幻想的徐志摩深深感受到重压下的痛苦。他咒诅这懦怯的世界,决定逃出牢笼,恢复自由。整首诗格调明朗激越,以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激情,表现了对理想世界的美好向往和热烈追求。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表现出徐志摩独特的诗情诗意诗趣,体现出徐志摩诗歌结构严谨整饬、形式灵活多变、鲜明的节奏感和旋律感、情感想象的节制与简洁、营造意境的完美、想象的奇美等艺术特色。
“辞别了人间,永远!”,屡屡受挫的徐志摩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去吧》这首诗,就好像是一个对现实世界彻底绝望的人,对人间、青春和理想、对一切的一切表现出的不再留恋的决绝态度,对这个世界所发出的愤激而又无望的呐喊:
去吧,人间,去吧!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间,去吧!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吧,青年,去吧!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吧,梦乡,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梦乡,去吧!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吧,种种,去吧!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去吧》这首诗,流露出诗人逃避现实的消极感伤情绪,是诗人情感低谷时的创作,是他的“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碰壁后一种心境的反映。离去后的归宿是大自然,诗人希求在大自然中求得精神的慰藉和超脱。
流连忘返于自然之中、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徐志摩发现,江山虽然如此之娇,可是,现实的黑暗也使自然暗淡无光。在目睹了日本对于往古风尚的保全时,徐志摩掩抑不住内心的羡慕。《留别日本》,留别的是虽然是日本,寄托的却是故国之思。诗人愿意去担负恢复家园的重担: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崛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寻找的无法实现,部分原因是现实的黑暗,就像徐志摩在《毒药》、《白旗》、《婴儿》中所描写的那样。在《毒药》、《白旗》中,徐志摩用怨毒的语言,诅咒了社会现实的种种丑恶黑暗。而在《婴儿》中又流露出他的无限希望,他在等待着出现希望的那一天。这是徐志摩诗歌中表现理想和希望感情最为激烈、思想最为激进的诗篇。因此,于成泽在《评〈志摩的诗〉》中说:“《志摩的诗》中对于现实的世界,广漠地仿佛有十分不满意的态度。”徐志摩在一首名为《叫化活该》的诗中表现出了他在诅咒现实的同时,也对那些无奈生活在这种境遇中的人尤其那些社会最卑微者的同情: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挨紧在大门边。
《志摩的诗》中有很多吟咏爱情的,抒发了诗人对浪漫爱情的憧憬与追求。对于一个注重性灵、敏感多情的诗人来说,爱情无疑是他表达的最大窗口。
写于1924年的《雪花的快乐》是一首轻松愉快、优美深情的希望之歌。那时诗人正沉浸在与陆小曼热恋的幸福中,诗人心中欢欣无比,诗中主人公自比为半空中飞扬的雪花,怀着欢愉的心情去寻求意中人,并终于溶化在她柔波似的胸口。整首诗托物寓情,那轻盈地飞向美丽清幽之处的雪花,是诗人充满信心的欢快情绪的自然流露。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雪花的快乐》中,我是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这个灵性的雪花,要为美而死。然而,他在追求美的过程中没有痛苦、绝望,他享受着自由、热爱的快乐。雪花“飞扬,飞扬,飞扬”,坚定、欢快和轻松自由的执著。诗人的追求在“假如”之上展开。“假如”使这首诗柔美而朦胧,然而,热烈和自由之上有淡淡的忧伤。雪花的旋转、延宕和最终归宿完全吻合诗人优美灵魂的自由、坚定和执著。重复出现的“飞扬,飞扬,飞扬”则是一幅深邃的灵魂图画。
那首脍炙人口的《沙扬挪拉》则写尽了日本女郎的风致。萍水相逢、执手相看的朦胧情意,被诗人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这首诗写于1924年5月徐志摩陪泰戈尔访日期间。这是长诗《沙扬娜拉十八首》中的最后一首。《沙扬娜拉十八首》收入1925年8月版《志摩的诗》,再版时删去前面的17个小节,仅留下题献为“赠日本女郎”的最后一个小节,即这首玲珑之作。
《沙扬娜拉》无论在情趣和文体上,都明显受泰戈尔小诗的影响,所短的只是长者的睿智和彻悟,所长的却是浪漫诗人的灵动和风流情怀。整体艺术风格温柔妩媚多情却又不令人腻烦之感。这首诗是简单的,也是美丽的;其美丽也许正因为其简单。
徐志摩的诗不仅情浓,而且往往带着痴情。在《多谢天!》《她是睡着了》等诗歌中就流露出诗人对爱的如痴如醉之情。如《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润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徐志摩从浪漫派诗人拜伦、雪莱等讴歌恋爱至上的情诗中获得借鉴,再加上个人的情爱生活的体验,一首首情艳意浓的爱情诗就从他的笔端滔滔流出了。因此,朱湘在《评徐君〈志摩的诗〉》称徐志摩是“新诗中最擅长于情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