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大的风。
吹得门窗砰砰响。
于锦铭折起写到一半的信,拧上墨水盖,手朝马裤的深兜摸去,正打算抽根烟,提提神,便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边,掌心握住把手,肩膀靠在门板,侧身拉开一道缝。
“锦铭,你家里人来了。”原是小队长。
“马上。”于锦铭点一下头,合门。
他套一件深灰的军服外套,穿好马靴,戴上皮手套,顶着风走出宿舍,去到接待来客和召开会议的平房。刚迈进大门,面前突然扑来一个娇小的人影。于锦铭本能去接,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少女也紧紧搂住于锦铭的脖子,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
“锦铭哥!”她贴在他耳边喊。
少女的嗓音清脆响亮,于锦铭耳根一麻,连忙放下她。
他皱眉,望着眼前身穿洋装大衣的少女,仔细瞧了一会儿,忽而伸手捧住她的脸蛋,笑道:“穆淑云,你怎么来了?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夲伩首髮站:59wt.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
“啊呀,我是跟于锦城一起来的!你快松开。”穆淑云佯装被硬邦邦的手套扎痛了脸蛋,挥舞着胳膊挣开他。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继而招招手,示意于锦铭跟上。
少女在羊绒大衣下穿了件洋裙,裙摆蓬松,走起路,一颠一颠。
于锦铭跟在她身后,进到会客室。于锦城正拄着文明杖,在屋内踱步。见到兄长,于锦铭低头笑了下。他先给穆淑云拉开座位,她坐下了,才绕到于锦城的右手边落座,嘴上不忘调侃一句:“政务秘书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男人摆了摆手,也坐。
“你怎么有空?”于锦铭问。“还从上海把淑云给带来了。”
“有事来西安,顺便过来看看你。”于锦城解释。“淑云去年毕业,回了南京,听到我要来看你,也吵着闹着要来。”
于锦铭望向穆淑云。“从中西女塾毕业了?准备考哪所大学,还是出国?”
穆淑云趴在桌子上,摇摇头:“没想好。”
“现如今,英法德都已经是过去式。”于锦铭道。“你要是打算留学,就去美国。”
于锦城却插话道:“读书的事暂且放一放,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说罢,他递给穆淑云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出去。
门扉轻轻一声响,屋内只剩兄弟二人。
暂时的寂静。
“怎么不装蒸汽锅炉,”于锦城蹙眉,打怀中摸出烟匣子。“不冷吗?”
“还好,军区宿舍都这样。”于锦铭边说,边摘下手套,起身去点火盆。“我也不怕冷。”
“父亲很想你。”
于锦铭用打火机点燃盖在火盆上的麻杆,凑到唇边吹几下,火星飘散,面庞霎时一红。
“他身体怎么样,还好吗?”他问。
“就那样。”于锦城缓慢地吸着烟。“日常生活都没事儿,上前线指挥是难了。父亲戎马半生,想是心里那关过不去,脾气一年比一年坏,常冲三妈和你嫂子发脾气。”
“辛苦你们了。”
“一家人,应当的。”于锦城点头。
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北风呼啸,沙尘与朔雪满天飞,纠缠在一处,混杂成黯淡的灰白。一阵阵横着刮过去,难分彼此。
“你话少了许多,”短暂的两两无言后,于锦城再度开口。“倒显得我啰嗦了。”
于锦铭笑一笑,引燃煤炭。“那时太不懂事。”
“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个是想谈谈你的婚事。”于锦城伸长胳膊,点走烟灰。“你今年也二十四岁了,升了少校,穆家跟咱们是世交,淑云你也从小就认识……”
于锦铭打断他:“我不想谈这事儿。”
“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
“四年。”于锦铭又一次打断兄长。“从民国二十一年到民国二十五年,整整四年。算上我在上海呆的那一年,五年。”
“四年过去,她或许早已改嫁。”于锦城道。
“那样不是很好吗?”于锦铭语调微扬。“她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所以你是在跟我犟什么?”
“哥,从看着她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奢求能和她重逢。但我很清楚,我还爱她,这跟她有没有改嫁,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不能怀着爱她的心,去娶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婚姻,对淑云来说,公平吗?”说着,于锦铭轻微地摇摇头,继而弯腰拿起钳子,翻动炭火。
火光倒映在褐色的瞳仁,猩红的碎屑四处飞散。
于锦城叹息,熄了烟。“我还以为你已经成熟了。”
“如果那样才算是成熟,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成熟了。”于锦铭道。
“算了,我也没想着你能答应。”于锦城道。“我打算过继一个孩子来,将来我要是死了,由你来照顾他,照顾梁秋,照顾这个家。”
“行。”于锦铭点头,坐回到男人身侧。
风的声音逐渐消减,震动的门窗随之安分下来,听着炭火哔剥作响,两人的脸上都添上了几分暖色。
“还有一件事,跟西北局势有关。”谈到这儿,于锦城压低了声音,警惕地扫视一圈。“委员长十月底,来过一次西安。刚下飞机,他就当着司令的面,将曾扩情骂了一顿。曾扩情这个政训处处长,说白了,就是安插在西北的眼线,用来盯着我们东北军和西北军。委员长这一骂,着实让我拿不准态度。等到了晚上,司令向委员长提出共同抗日,委员长又将他训斥一顿。现在十二月,我们又来西安——锦铭,你是军方的人,又在晋陕区待了这么些年,你实话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司令这是要做什么?”
于锦铭听完,淡淡问:“司令的机要秘书,你认识吗?”
“听过,记得姓苗,”于锦城道,“他不是因为公开反对委员长,畏罪潜逃了?”
于锦铭扬眉,伸出食指,朝窗户指了下。“机库里有一架飞机,将他送到了华北。”
“荒唐!”于锦城猛然起身,可下一秒,又深深弯腰,伏在弟弟耳边,咬牙切齿地骂。“你们在政治上怎会如此无知。”
“哥,我从小到大都很崇拜你,也赞同你对政治的看法。”于锦铭垂眸,轻笑着问兄长借来一根香烟,含在唇间。“但你不在前线,不明白东北军上下的想法。”
“司令要真打算那么做,才是要彻底毁掉东北军。”于锦城说着,拄着文明杖走到窗边。风仍在刮,他透过斑驳的玻璃窗,往外望,近处是茫茫荒漠,远处是一片灰白。
“从前的我,提到参军、打仗,总是很自豪。说些以身报国的大话,讲什么,赶走敌人,夺回东北,返回家乡……呵。”于锦铭点火,淡红的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一口烟雾。“但打仗……就是在杀人。空军只是不太见血,但炸弹扔下去,所杀的人,不比架起机关枪扫射所杀死的人,要更多吗?”
“锦铭,你的想法很危险。”
“不,哥,你没懂我意思。”于锦铭夹住香烟,左手放在桌面,食指轻轻敲击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使命,我也很赞同这点,既然参了军,我就会遵照上级的指令,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我也同样想说,西北的将士,包括我在内,都已经快到极限了。日本人扶持的伪军进攻绥远,中央军奔赴战场,东北军作壁上观,谁又能受得了。”
于锦城咬牙,正想要反驳,却听北风中传来一句似有若无的沙哑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他后背一冷,寒毛直竖,耳朵靠在玻璃窗上,屏息去听。的确,是有人在唱歌,唱着九一八与流亡。
于锦城手脚冰冷,忙问:“怎么回事?”
于锦铭没吭声,只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
于锦城会意,神色复杂地扶住窗框。“离这么近?”
“嗯。”于锦铭应了声,又笑道。“前日队长还和我说,这是攻心战,对面知道东北军驻扎在附近,便计划用这法子,将我们的军心搅乱。”
大风将一支沙哑的歌谣撕裂成无数随便,与雪、与沙,一同袭来,锤击着门窗。“砰砰砰、砰砰砰!”风起来了,火盆噼里啪啦地烧。
于锦城觉出了胆寒,失神地站立在窗前。
见兄长沉默,于锦铭弹了弹香烟,继而鼓起腮帮子,孩子气地吹走烟灰。
他仰面,黯败地笑道:“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我们现在,也是四面楚歌啊。”
于锦城转回头,望向弟弟,不言。
他们在于锦铭所处的空军宿舍短暂停留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坐飞机返回西安。于锦城叫下属送穆淑云回上海,自己则住在临潼的办公处。他想着弟弟的那一番话,心中总是不安,这般惴惴然到了九号的中午,忽听屋外一阵嘈杂。于锦城起身,拨开窗帘,瞧见窗外有一群穿着棉衣的学生们,举着纸旗,浩浩荡荡地走来。
于锦城眉头一紧,连忙披上一件大衣,下楼问卫兵发生了什么事。卫兵答,今天是北平学生南下请愿的周年纪念,学生们要到政府游行。
北平学生南下请愿?于锦城想起来了,是1931年的冬天,北京、上海各校的学生组织起来,跑到南京政府前,要求抗日。学生们砸了外交部,打伤蔡元培,军警也奉命开枪,意外杀了胡适的学生。
五年了,竟然五年了。
他突然加快了心跳,匆忙换上皮鞋,从后门悄悄出去,再绕到前门。如同被巨浪吞噬,他走到街上,顷刻间被吞入了游行队伍中,被推着往华清池去。路上,不知是哪位学生往他手里塞了一幅标语,待到于锦城回过神,低头一看,只见上头以浓墨写:“一致抗日”。
突然,街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辆车停在了游行队伍前,车上下来两个人,于锦城认出了那两个人,分别是司令员和王军长。他们应当是在劝学生们回去,于锦城很努力去听,但周遭的抗议声太大,只零零散散地听到张司令在说:“同学们稍安勿躁,先回去,去了华清池,军警要开枪的。我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是愿意抗日的。相信我,我三天之内,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而同学们说。
“大家不要信他们的谎话!他们把东北送给了日本人!他们要当亡国奴,但我们不当!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
话音方落,又是好一阵的喧嚣。于锦城推开学生们,奋力挤出拥挤的人潮,想赶紧回去,给弟弟发一份加急电报。正要转身回去,又听背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歌声。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流浪!流浪!整日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歌声越飘越远,于锦城仓皇逃窜般,回了住处。
关门的刹那,他竟潸然泪下。
当天下午,于锦城发出一份加急电报,给于锦铭。而于锦铭似是早已预料,读完电报,淡然投入火盆。
身旁的小桌上,是他那封始终没能写完的信。
信上涂涂改改,只留了一句话——
常君,战争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