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完。苏敏官忽然按住她的手，慢慢从大衣袋里摸什东西。

    她惊讶地接过那个八角形的皮质小盒子，拨开精致的黄铜扣。

    苏敏官定定注视她，故作轻松的气，说：“要做做全套。”

    围观数人夸张地欢呼。

    林玉婵屏着气，小心地捏盒子里的戒指。黄金为底，虽然是西方的样式，但居然镶嵌着浅色翠玉，是完完全全的中式风格。

    而那玉质温暖细腻，明显是多年贴身浸润，色泽纹路隐约眼熟。

    林玉婵立刻认来，是苏敏官一直佩在胸前的金镶玉长命锁。幼年时母亲给他挂上，是他从那个富贵的家里带来的唯一一件值钱物品。在他孤身一人的日子里，这锁片为他挡过子弹，捱过拷打，渐渐的面目全非，直到彻底碎掉。

    他的日子过得大起大落。几次狠心放手，丢弃已有的一切。唯独这枚伤痕累累的锁片，他已习惯了的触感和温度，始终没有摘过。

    直到天。

    她忽然有些鼻酸，低头，认真将戒指套在左手，凉凉的。轻轻一捏，软软的纯金戒身贴合手指，跟她合二为一。

    中心那一小块完好的玉，被犹太匠人用雕宝石的工艺，琢成了戒指中心那一抹水滴形的绿，周围一圈细金，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犹如月夜星辉，焕发久违的灿烂。

    “时间仓促，我也不喜欢那些廉价的成品。”苏敏官轻声说，“找了个金匠，剩余的部分刚好打个戒指。不值钱……反正只是过个瘾。好看吗？”

    她点点头，忽然想，昨天大雪封路，他门去找金匠？

    她仰起脸，灿烂地一笑，大大方方吻他的脸颊。

    “啧啧，多令人感动啊。”马克·吐温夸张地抽鼻子，“相信我，当我娶到莉薇以后才意识到我之前简直是白白浪费了三十年的时光。我应该一生来就跟她结婚，而不是把光阴浪费在吮手指和弄湿尿布上……”

    大作家对尿布有执念。林玉婵笑道：“不回去看看小苏西？”

    “哦，对了！那，拜拜。”

    林玉婵大笑，谢过在场诸位，挽着苏敏官的手，一齐离开市政厅。

    “证。”

    市长黑着脸提醒。

    她脸红到脖子，慌忙将花纹厚纸的结婚证明封入信封，收进包里。

    把结婚证忘在办公桌上的新人，从这市政厅盖起来以后她大概是头一个……

    苏敏官大大方方伸胳膊，让她挽住。清新的北风吹拂她的头发。

    软绵绵的冬日阳光，给路边未化的积雪披上一层暖色。教堂钟声融化在空气里。路边民宅里有人在拉手风琴，奏着殖民时期的古早民歌。

    色泽明快的洋楼错落在道旁，院子门竖着漆成黄色或绿色的信箱。胖胖的面包店老板叫卖新烤的百吉饼，爱尔兰酒吧里的凳子朝上翻着，凳腿间嬉戏着两只小猫。小小的书店窗台上摆满蓝色花盆，橱窗里摆着《汤姆叔叔的小屋》 。当地法院的围墙上贴着几张竞选广告。却被旁边一个印刷粗糙的大海报抢了风头。那海报上毫无花哨，只是手写着两个大的单词：

    WOMAN SUFFRAGE！

    （妇女选举权）

    林玉婵真是爱极了这个小镇。

    因是圣诞节假期，公共马车上没什乘客，两人相当于包了一整辆车。

    苏敏官低声叫她：“苏太太。”

    她笑着答应。

    “老婆。”

    她答应。

    “夫人。”

    “……”

    “娘子。”

    这太羞耻了！林玉婵拒绝声。

    偏偏他眉梢蕴笑，睁着一双弧度优美的眼睛，很期待地盯着她慢慢变红的脸颊，又深情款款地叫一声：

    “娘子——”

    林玉婵咬咬牙，放粗嗓音，学北方声调。

    “孩他爸！老头！”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苏敏官被无声闷击，气急败坏地扭过头，观察窗外的厚厚积雪。

    林玉婵无声大笑。跟她比脸皮？再修炼一百年吧。

    她握拳，不太习惯戴戒指，手心有些陌生的异物感。

    “感觉如何？”

    她靠近他肩膀，采访。

    苏敏官不理她，被她拱了拱催促，好半天，才低声笑道：“我小时候想的娶亲，是吹吹打打，是烟味呛人的应酬，拜长辈拜宗祠，磕头到头晕，最后被无聊的人捉弄一夜……不是这样的。”

    “因为天你不是娶亲。”林玉婵纠正他，“是结婚。”

    他又笑，感觉不太大区别。鸦羽般的睫毛随着马车的节奏轻晃。

    “有没有觉得早该这样？”他反问。

    轮到林玉婵窘迫，半天，才说：“现在正好。”

    心理上并没有“我嫁人了”的仪式感。她不会就此脱胎换骨，变得规规矩矩，该堕落还堕落，依旧会惊掉世人的。

    身边的男人依然是她的paramour，那个和她一起搞钱的生意伙伴，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秘密情人。

    苏敏官从包里摸那一沓市长亲嘱。

    在哈特福德当市长也真闲。大概也是己研究上瘾，将怎把这桩仅限于康州的婚姻变成全球有效，写了十几页的攻略。

    “这个好沉。”他抱怨。

    “但是字很好看。”她说，“而且人家写了几个钟头呢。”

    苏敏官想了想，便打消了将丢掉的念头，复装回包里。

    他忽然又问：“天几号？”

    圣诞节过后一天。但按他的思路，问的是农历。这就没法脱而了，在美国呆了几个月，用的都是西历，旧历早忘了。

    林玉婵懒得算，于是回：“不用记。”

    但愿她将来忘记结婚纪念日，别被他揪小辫子。

    马车拐上另一条路。一块漆黑的石头从积雪里冒头。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州的界碑。上头被人放了个圣诞花环，一半埋在雪中。

    苏敏官轻轻吁一气，托起林玉婵的手，吻一吻那枚戒指。

    “以摘啦，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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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8章

    林玉婵笑声, 待要摘掉戒指，又改了主意，把推回指根, 大大方方地欣赏。

    “漂亮。”她笑道,

    “就当个装饰了。”

    苏敏官攥住她手指笑：“没见你平时戴戒。”

    她没话。这不是舍不得花钱！

    她猛地想起：“你哪来的钱打戒指？”

    就算只给匠人手工费也一定不菲。林玉婵估摸他现在的身家, 怎也超不过二十美元吧？全是己发的零花钱。

    苏敏官嘴角一翘，神秘兮兮地靠在车厢壁上。

    又被她催两句, 才说：“你不知道美国有多暴发想做中国的生意, 就是请不到靠谱的顾问。”

    林玉婵：“……”

    这人真是摇钱树成精，哪都不放过赚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