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在文学艺术领域,我已经证明了女人的才华不输男人。”她慢慢说,“但是机械和科学……唉,但愿如您所说,有朝一日,有哪怕一个女人在其中立足……但这很难、很难……不仅是天分和努力的问题,外界会有许多阻力……最起码,没有女孩的父亲和丈夫愿意让她……”
“不妨从我的这些中国女孩开始试验。”林玉婵微笑,“我保证,不会有愤怒的家长冲进您的办公室,控诉你的教育让他的女嫁不去。”
教务主任沉默。
“……所以,拉丁文和希腊文科目取消,换成素描和体育,以?”
……
林玉婵费尽,终于“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说服玛丽威尔女子中学为十二岁以的中国女孩定制考试科目,如果合格,年九月即入学。学校负责课业和生活上的一切辅导。相应课程修完后,以推荐进入Mount Holyoke等高等女子文理学院。
她在合约上签字,站起来躬身道谢。
转身的时候,教务主任看到她托腰,才注意到那宽松长袄隆起的腹部,顿时小声尖叫起来。
“Oh my God。”
“忘了提醒,”林玉婵回头一笑,“您必须保证,女孩子在校期间,不搞得跟我一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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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黄鹄直接联系大学就更麻烦些。还好这时苏敏官从旧金山回来,带上黄鹄,陪她乘火车,直接去了纽约妇幼医院(New York Infirmary for I Women and Children)。
“阿羡仔的案子已结。”路上他才有机会和她更新进展,“十个月监`禁苦役,外加赔偿金,由大埠华商捐款。律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另外,墓园的地皮他也买好了,没乱花钱。我去看过,风水不错。”
林玉婵点点头。以她那短暂的印象,阿羡年纪虽小,在一众华工当中确是最有胆识有主意的。假以时日,多半成阿福那样的领袖。但他性格冲动,此次又是把人打成重伤,那也该接受惩罚,蹲个监,磨磨性子。
至于严重的故意伤害只判十个月……不管了。这次她必须帮亲不帮理。谁让资本家欺负华人那多年,孽力反噬,活该。
黄鹄忽然来到她的座位,一声不吭,给她一个纸包,里面全是剥好的炒南瓜籽。
林玉婵不声不响把南瓜籽分一半,放回她手里。
这孩子从小养成的习惯。照顾了别人,总是忘记己。
黄鹄却坚持不要,忽然眼圈一红,哭了。
“姐,”她抽鼻子,“我怕我考不上,辜负你。”
苏敏官起身换座,让黄鹄坐林玉婵身边。给人鸡汤这事他并不在行。
林玉婵笑笑,搂住她肩膀。
“考不上还有备选学校。都考不上还以去护理学院,也以先找个医院帮工。再不济以回上海,去仁济医院做护士,去博雅做文员。退路一大堆,天塌不来。”
这当然是宽慰的说法。她觉得黄鹄的专业水准很不错了。还有教会医院的实习经历呢。
黄鹄却摇摇头,小声说
:“没有你,我怕是早就被我那糟爷爷卖到不知哪里去。这些年,我花了你许多钱,要是再不成功……”
林玉婵忆起福州路那阴暗的花街柳巷。在那里,她第一次公开用枪,枪指着地头蛇人贩子,逼迫他交那个被亲爷爷卖掉的女孩。
还有那部破破烂烂的独轮车,上面坐着三个衣衫褴褛、从虎夺回的女孩……其中一个,满脸雀斑,整个人木讷而畏缩。这张脸渐渐清晰,和面前的雀斑女青年的脸重合到一起。
她的眼中依然有些微的怯懦,但那是面对即将攀登的人生高峰之时,理所当然的一点点紧张。
林玉婵抱抱她,认真说:“没有你和你爷爷,我也挣不到现在这多钱。”
虽然当初被黄老头坑得七荤八素,但她现在有底气说这话。凡是没把她打垮的那些荆棘野兽,都化成了她奋斗路上的养分。
她拍拍黄鹄手背:“去温书。”
*
纽约妇幼医院位于曼哈顿东区。这个日后全球顶尖繁华的超级大都市,此时还在建设当中。已有不高楼试探着钻地面,划高高矮矮的天际线。
医院院长伊丽莎白·布莱克威尔女士五十余岁,未婚,原籍英国,是美国第一位获得医学学位的妇女,美国医学总会的第一位女性会员。据说当她立志学医时,没有学校接受她的申请。相熟的医师朋友建议她像欧洲的先驱者一样,女扮男装悄悄入学,她拒绝了。
最后,终于有一所学校力排众议,接收她作学生。她和一百五十位男学一起学习,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此后她在欧美多地开办医院和学校,开美国女子医学教育之先河。
林玉婵收集了关于布莱克威尔女士的一些剪报,其中内容毁誉参半,但无一例外,都肯定了这位“孤僻固执老女人”的专业素养。
“年的通识课程,外加严格的临床训练。”一尘不染的走廊通道里,布莱克威尔女士板着脸,脚走得飞快,丝毫不照顾身边的大月份孕妇,“这些书,看到没有?这些器械,看到没有?你掌握多?要进我的学校,你必须比样教育程度的男生更优秀,否则没有医院会雇佣你。这是现实。你多大了?十八岁?多年护理经验?——照顾弟弟妹妹不算。我是指专业的经验……”
林玉婵终于有点跟不上。她一推黄鹄后背,让她己去追校长。
日轮不到她当保姆。依着布莱克威尔女士的性格,黄鹄必须己争取机会,不让别人代劳。
她找个长椅坐休息,看着穿制服的青年女学生夹着书本来来去去。还有不年长的男医生穿梭其间,看样子都是请来的导师。隐约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时值三月,纽约乍暖还寒。她跑一身汗,用手帕擦拭额角。
苏敏官坐在她身边,不知从哪骗来一杯加牛奶的热咖啡。
“还好?”
林玉婵接过咖啡,点点头,又憧憬地看着医学院里的布告栏,半开玩笑地道:“我也好想读大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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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现在林玉婵接触的这些大学和学院, 放到二十一世纪都是如雷贯耳的“美国顶尖名校”。哪个高中
要是有人被其录取,是要挂横幅宣传的。
而在十九世纪,在她看来, 这些学校的入学标准还相对宽松——当然那是因为上大学的都是社会精英, 本身就是极数特权阶层, 竞争还没有后来那激烈。
她忍不住心思飘动。她高考考得其实不错啊!
要是己参加美国学院的入学考试,是不是也挣个“七姐妹”女校的文凭?
虽然对她来说没啥用。
苏敏官笑了:“你何必读书。你应该直接去那些学校里讲课。”
林玉婵天马行空地想着, 忽然拍拍肚皮。
“我想让TA在这里读书。”
虽然她对美国没什归属感, 但现实摆在这,如在大清国有什像样的教育, 除非天纵奇才, 否则如何在那一潭死水的世界中脱颖而。
林玉婵有知之明,觉得大概不跟言情女主似的, 一眨眼就生个三岁炒股五岁哈佛十岁诺贝尔的天才。
她絮絮叨叨地说:“在美国读个大学, 至读到高中, 再去欧洲游学几年,然后赚点钱……带着知识回国, 才有耐建设一个新社会……最好在国外认识一群志道合的人, 这样万一被抓了还有人捞……嗯, 万一实在不愿回国也没办法, 得尊重孩子想法……在这里研究科学也不错,哎, 我从小就羡慕理科好的人……”
苏敏官笑看她。她真是老母亲思维, 要把己缺失的东西都补在一代上。
其实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他倒是读书了,按照传统中国人培养士绅的路子, 考个小小的功名大概也不成问题。但那些老掉牙的经书又何用,纯属浪费时间。他的大部分人生积淀, 都是在艰难的生存试炼里,通过一次次真实的教训而学会的。
只要种子够顽强,不管掉落何处淤泥,都迟早开花。
但当他代入父亲的心理,试图为一个没见过面的新生命打算时,他还是说:“还是留在这里好。中国已老了。在那里生活的人,日子注定过得死气沉沉。”
“不,”林玉婵认真地反驳他这句话,“真正的中国还没生。这个老朽的世界终将倒,成为的养分,的根。”
苏敏官微笑,不予置评。不知又是她从哪篇激进反动的言论里看到的说辞。
但她似乎很当真的样子,拉过苏敏官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手里写两个字。
“幼华”。
“不论男女都用。”她激动得眼睛发亮,“我的孩子,会见证这个新国度的幼年时期,和一起破土成长。”
苏敏官故作失望:“不叫慕白呀?”
她柔柔地笑道:“官话白话都通顺,英文也不难念。给个面子嘛。”
她这种完全没接受过旧式教育的坯子,小时候身边全是梓涵和宇轩。方才灵光一现想这两个字,确实是用尽了一辈子的文采。
他不是完全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用白话轻轻念一遍,并非当前广东人流行的起名风格。
“我再想想。”
他忽然又注意到什:“阿妹你看,这几个词什意思,是不是妇科?”
加州是蛮夷暴发之地,虽然金矿一大堆,但连个正经
大学都没有。无怪当地人不知妇产科,生孩子都留在家里,跟中国一个样。
是新英格兰又不一样。在纽约妇幼医院的科室指南里,明确有个“Obstetrid Gynecology”。
这几个词,即便对于普通美国人来说也属于陌生。苏敏官不太确定,拦住一个留着muttonchop胡须的男医生询问。
那个医生看到长椅上的林玉婵,眼睛直接亮了。
“会讲英文?太好了,想让您的太太来医院生产?”他热情地跟苏敏官握手,用带德国音的英语说,“来中国,难得难得,即便是美国家庭中也极见到如此开明的男士。他宁请一群资质欠缺的18世纪产婆在家里当啦啦队,然后己煎熬得满院子乱转,也不肯接受专业医师的产科服务……我的学生已经半个礼拜没遇到新病人了,再这样去技巧要生疏了……哈哈,您放心,并不是把您太太当试验品。在有多年的产科教学与手术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