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未如诸位的愿。我家老板正在太浩湖(Lake Tahoe)度假呢,一根头发没掉,明日便赶回——喂,排队登记,不要挤,唔该!”
最后一句是朝着华人难民喊的。在哀鸿遍野的震后湾区,义兴公司不知从哪搞来了珍贵的腌菜、白米和茶叶,正在开火给华人煮茶煮粥,香味很快飘了去。
叽叽歪歪的白人咽了咽水,瞪一眼那发话的中国人。他约莫五十岁年纪,一身壮实筋肉藏在长衫里,眉宇间一股隐约的狠劲,一看就是底层摸爬滚打来的,不好惹的货。
遂噤声,咕哝着走远几步。
梁羡冷笑一声,继续招呼华人来领物资,协助登记死伤者姓名。
他执掌加州致公堂也十几年了。苏敏官说要锻炼年轻人,早早就卸了龙头老大的位置,己专心做生意去。不曾想,大佬就是大佬,旁人一提起华人社团,脑海里最先跳的名字还是他。
梁羡不气馁。在洪门,资历是攒来的。这一次天灾,就是他独挑大梁的责任所在。
当然大伙也都认识他。大埠的华人一半都是交会费的,见了义兴公司如见亲人,捧着粥跟他打招呼,感激不尽。
“梁爷安好,公司安好,我哋也安好!只是屋企都烧掉了,唉……”
只有一个浓眉大眼年轻人,稀里呼噜喝着粥,愣头愣脑地打听,这个看着很厉害的角色是谁,做什的。
梁羡走到他身前,拱手。
“你是冯如吧?”他微笑,“广东恩平人,刚从纽约搬来的机械师,欢迎……堂里每年办恳亲会,年还没来得及邀你参加。别客气,来了大埠就是家人。有什困难尽管讲,入不入会都是一样的。”
冯如回首,望着烧成焦土的华埠,苦笑着点点头。
从三年前,亲眼目睹莱特兄弟飞机升空,他就立志要造中国人己的飞机。美国不让华人进高等学府,他就去纽约半工半读;莱特兄弟对己的技术严格保密,他就买来报章杂志,己从头开始画模型。没有经费,就用己多年打工的积蓄,甚至卖掉新婚妻子的首饰,夜以继日地钻研、试验……
三年心血,日付之一炬。
冯如望着眼前这位样憔悴的洪门大佬,突然失控,嚎啕大哭。
公园里的华人几乎个个在流泪。梁羡拍拍他肩膀,转头去安抚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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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的华人并没有被灾难打倒。在埋葬了亲人之后,他开始重建家园。
趁着地价低迷,义兴公司趁机大举收购地皮,作为洪门产业,盖了更加防火的砖瓦房,并且利用己缴税大的身份,说服市政府在其中安装了消防栓和水龙。然后,再以几乎白送的低价,租赁或贷款卖给从前的华人居民商,狠狠打了那些鼓吹“趁机把中国人赶去”的嘴脸。
洪门威望空前,势力比以往更甚。人谈论致公堂时,开始先提梁爷,再提苏老板。
不过灾后重建事多,梁羡也头疼。
义兴公司钱,给每受灾华人提供现金援助,帮他重启生意。
中国人狡狯,感激之余,不免来了许多浑水摸鱼之辈,谎报损失和伤亡,企图骗取更多援
助。大火烧毁了不人的移民和身份文件,有人从受灾不严重的外埠赶来,或是冒充死者家属来领钱。有人甚至威胁,若洪门不发钱,就去市政府告发他违法乱纪,去公使馆告他阴谋叛国。
梁羡本来就不是好脾气,一上午连恐吓带威逼,吼走了十几个人,望着窗外依然矗立的废墟,狠狠喝光一杯茶,茶杯摔碎在地上。
旁边的义兴公司账房吓得一哆嗦:“梁爷,消气。”
“中国人算计中国人,像什话!”梁羡怒吼,“义兴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他想起己小时候,在铁路工地上滴血流汗的日子。有一次在内华达,他所在的小队受够了欺压,好容易鼓起勇气闹罢工,却被另一队华工冷嘲热讽,趁机超额赶工,抢了他的活计,把他的罢工搞成了笑话。最后领头的被开除,他己挨了鞭子。两个月没工钱拿。
几十年了,没长进。
不过反观大洋彼岸的祖国,还不是连年的内讧和乱斗,只知道恃强凌弱、盘剥弱者,对外倒是唯唯诺诺,赔尽小心……样是几十年没长进。
账房叹气:“人穷志短,大家都穷怕了。”
正烦躁,有人敲门求见。
“梁爷,”冯如也学着旁人的吻,腼腆地朝他拱手,“我想……想贷款。”
“做什?”梁羡正没好气,问,“贷多钱?”
所谓贷款,其实就没指望对方还钱。大火让许多华人都成了黑,信誉全靠觉,到时赖账走人,谁也找不到。
冯如坦然开,说要三千美元。
梁羡当时就火冒三丈,沉着脸,做个送客的手势。
旁人一百块就重新把生意做起来,他是谁家大老板,开就三千,真当他是开善堂的呢!
冯如不卑不亢,解释道:“我不放弃。我要重建我的机械厂,等造飞机来,我就回纽约做工程师,每月攒薪水,这些钱悉数还清,绝不拖欠。”
梁羡:“飞机系咩?”
冯如见他不了解飞机,一子激动起来,抓起桌上的纸笔开始绘图。
账房:“诶,别乱画,用这张……”
“就是用内燃发动机制造飞行器,以如驾驶……如朝廷腐败,军政无,日本俄国在我国土上肆意开战,中国全无国防之力。朝廷只知买军舰,一艘耗费数百万银钱。而飞机价廉省工,用处更大。如果有数百架飞机,甚至千只飞机分守各港,内地保无虞。……”
冯如说着,不觉手舞足蹈,眼里发光。
梁羡皱眉,和账房先生对望,好像听了一场荒腔走板的戏。
这一上午,他已听了无数类似的故事:己的生意如何要紧,手头的事业如何伟大,万不前功尽弃,请梁爷务必施以援手……
而这位冯工匠,想象力尤为丰富,简直是把西人科幻里的东西当真了。
“是了,”账房想起什,悄悄告诉梁羡:“西人确实在造飞行器,不过成功的,失败的多,还过不人命。有些地方都立了法,把这玩意禁了。”
而面前这个二十余岁,全靠学成才,连个正经拿得手的样品都没有的机械师,看起来文质彬彬,野心也太大了点。
梁羡抬手打断了冯如的话,淡淡道:“既然是有助于国防之事业,何不向公使馆申请经费?他有万两赈灾银两,如应该已经到位。做得好了,混个官当当也不难。找我是屈才了。”
冯如脸色微红,低声说:“就是因为朝廷里没人愿意见我,我才……”
梁羡冷笑,心里接话:你才拿我当冤大头。真是看得起我。
三千美元,以救济几十个华人家庭。他不打算在这个疑似骗子身上浪费时间。
冯如看到梁爷的脸色,低头苦笑,准备告辞。
这种脸色他不是第一次见。三年来,他无数次资金耗尽,无数次向华人胞筹款,所见皆是样的神色。
这不怪他。谁相信,中国人竟靠己的力量,独立造飞机呢?
账房先生收拾冯如绘的简易图纸,打算还给他。冯如摆摆手,表示你留着吧。
正转身,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轻声唤,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阿羡。”
只见方才还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梁爷,听了这声唤,脸色立刻恭谨起来。
“林夫人?你回了?没受伤吧?”
冯如看着门外一闪而过的裙角,心里嘀咕。
难道是比梁爷更大的大佬?
“他有点擦伤,不碍事。”门外的人跟梁羡轻声寒暄,忽然,话锋一转,“那个工匠,我建议还是资助一。我知道风险大,这钱我私人。我会卖掉一些股票,周一钱就到账。然后去奥克兰再办个筹款会。你先让人去支款子吧。”
梁羡低声反驳:“夫人,师母,你年纪大了,不知世情险恶,如骗子花样多,不比你当年……”
“好好,就算是骗子,我就当赌博,赌输了我甘愿。”女人带笑说,“你告诉他,不要想着还钱的事,只要造飞机来,钱不是问题。”
冯如隐约听着他俩对话,心里七上八,最后定格在一个狂喜的位置上。
忍不住隔空喊:“我会的!一定会造来的!谢谢梁爷!谢谢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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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9月21日,在经历了无数实验、受伤、试飞折戟、厂房大火之后,冯如在奥克兰再次驾机试飞。这一次,飞机摇摇晃晃地翱翔了2640英尺,然后缓缓降落在草坪上,比莱特兄弟的首飞纪录还要远1788英尺。
围观的华人和西方记者目瞪呆。许久,才爆发阵阵欢呼,将走驾驶舱的冯如高高举起。
这是中国人主研发制造的第一架飞机,仅晚于莱特兄弟六年,技术上甚至超越了后者。当场就有记者激动地发电报,宣称:“在航空领域,中国人把白人抛在后面了!这是东方莱特,是个机械方面的天才!一定要把他留在美国,不让欧洲抢走!……”
梁羡跟着别人欢呼几句,摸摸己的糙脸,觉得有点疼。
偏偏有人还不给面子。林玉婵挤过人群,用力一拍梁羡的肩膀,小女孩一样,得意地宣布胜利。
“如何,梁爷,我没睇走眼吧?”
梁羡端着架子,一如时那样倔强不服气。
“这次算你运气好。”他爽快认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人老了容易轻信,您还是得小心骗子……”
正说着,手老幺来报,说檀香山分会来筹款的那个姓孙的,还在会堂里赖着呢。
“啧,又是个骗子。”梁羡朝林玉婵拱手告辞,“我去打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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