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他飞上天,把命运交给一架腾空的铁笼子——关键还不是己驾驶,窜上跳全都是别人说了算。这有点超他的接受力。
但他也不好意思说不敢,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说广州还没熟悉呢,不急着远门。
林玉婵笑眼泪,抱着他亲了又亲。他肯定不会想到,那个旧时代的苏敏官,头一次看到飞机升空时的兴奋劲。一把年纪了非要己上天,驾着冯如的双翼飞机围着旧金山海湾绕了一圈,来的时候腿都软了,一头栽进她怀里……
轻微的花香气袭来。栅栏围墙后面一座小花园,荷花开得正盛,白色花瓣尖上一抹红,娇媚而显眼。漫天荷叶卷着水波,送来一阵阵清甜的风。
苏敏官忽然一怔,扭头看那一池荷花。
“这是岭南戏剧博物馆。”林玉婵介绍,“里面有个大戏台,还有花园。不过肯定比不上你小时候看过的……”
她说着说着,看到他眼中一瞬间的恍惚神色,突然心头震,跑到博物馆售票处,找到介绍展牌。
岭南戏剧博物馆,原本是岭南名园苏家花园的一部分 。清朝嘉庆年间,苏氏富商在此购地百亩,开祠建宅,建成岭南第一名园。咸丰年间,苏氏后人破产获罪,该园充公后被分拆售,民国后遗迹多不存。唯有清代岭南风格三层大戏台一座,连周边花园,是不多得的实体文物,如辟为博物馆,旨在弘扬粤剧文化……
林玉婵屏住呼吸,好像有一根针戳破薄膜,打通了古,心中充满了奇异之感。
她猛地回头。苏敏官眼中克制着惊讶,冷淡地笑道:“是我家。怎还要收门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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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林玉婵过去从未听苏敏官提起过这个地方。想来她遇到他的时候, 这园子早就被肢解殆尽,拆料变卖,不复往日风光。况且以他的性子, 也不会对此处念念不忘。
她轻轻摇他手臂, 小声征求意见:“买几张票呀?”
这里是私人博物馆, 正价票十块一个人。她以前嫌贵,从没去过。
不过这次肯定不再错过。他若不愿, 就算了。
苏敏官极轻微地冷笑一, 揽过她肩膀。
“有什不好意思的。我去瞧瞧那戏台子保存得怎样。”
她抿嘴一笑,告诉售票处:“一张学生, 一张成人。”
六十块款, 得玩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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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苏敏官所说,这博物馆的占地, 只是当初苏家花园很小的一部分。但林玉婵放眼一望, 只见碧水环流, 花木扶疏,竟然一眼看不到头。
戏台临水, 水中遍植荷花, 楼台桥亭蓄蕴藉, 一砖一石无不精美。荔枝树掩映着有江南风韵的假山山石, 淡粉色的白薇遮天蔽日,嫣红的琴叶樱点缀着青石墙壁。园里回廊曲径的洞壁中, 依稀见无数名家石刻。
正是炎热季节, 荷花池里雾气蒸腾。池塘上方迷朦清丽,蜻蜓蝴蝶翻飞, 宛若海市蜃楼。
林玉婵轻声叹。就算没有博物馆,仅仅是欣赏花园, 这票价也真是很值。
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也看当年苏家那盛客如云、富贵逼人的状态——不仅富贵,更有银钱买不来的雅致。相比之,她去过的富丽堂皇的齐府花园,简直被衬成了乡村土豪别墅。
如是闹中取静的闹市景点,而在百余年前,此处周多是农田流水,在绣楼上一眼望到沙面岛,一排村野风光,却又大隐于市,当真是风水宝地。
她忍不住问:“你以前住在哪间屋?这里还有吗?”
苏敏官微笑不言,和她扣着十指,慢慢带她穿过面相连的回廊。目光低垂流淌,仿佛在捡拾散落在青砖地上的旧岁时光。
“家里养着个顶尖的戏班子,逢年过节会在这里开台。有时候来了贵客,皇商、洋商等人,也会连着唱一整天。”他眼望那戏楼,低声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日子,因为以放一天假,不用读书。大人点的戏,咿咿呀呀很冗长,我不是很听懂,于是就趁乱溜去花园。那时候广东人务实,院子里不植奇花异草,都是荔枝、芭蕉、黄皮、柑橘、蜜柚、龙眼……不论什季节都结着各种果子。平时家里不让多吃生果,怕寒凉,我便在那里吃到醉,睡在墙边那个小花龛旁边。第二天照例一顿打。但想起那一肚子生果,又很开心。”
林玉婵拉他坐在石凳上,包里翻驱蚊花露水,仔细给他抹在手臂和小腿,又给己涂。两人顿时都带上了款冰莲香味。
她笑道:“你偷果的时候,肯定忘记熏蚊子吧?”
“不是,”苏敏官叹气,“第二天身上已经被蚊子叮肿了,又痛又痒,挨打的时候简直要死人。”
她心疼,问:“经常挨打?”
“也没有。”苏敏官微笑,“我很机灵的,又不是每次都被抓。”
他指着另一个方向回廊尽头的围墙,告诉她:“老爷一心想让我读书考功名,没有特意培养我做买卖。我读书无聊时便藏去那面墙。墙外原是漱珠涌,常有人沿桥叫卖河鲜,紫蟹红虾白鳝都有。我靠在墙根,听他一文一文的还价,那是我最早接触的生意人。冬至时候,漱珠桥旁有人卖鱼生,即捞、即放血、即切片。我隔墙跟他讲价,讲好佐料,用绳子拴着装铜板的布袋丢过墙。不一刻,就有人将鱼生包好,混着蒜片、姜丝、葱白、香茅草,乱七八糟丢回来……啧,比饭桌上摆好盘的‘菊花脍’妙得多,也不知为什……唉,我连那切鱼的人都没见过。”
林玉婵靠在他怀里,被他说得都饿了。
他在这种大观园似的豪宅里度过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不是吃过的山珍海味,不是房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用具器皿,不是任何膏梁锦绣的细节,反而是每个孩子都经历的,最寻常不过的童年野趣。
所以……在失去那泼天富贵的时候,他也不像大人似的落差大。很快就拍拍伤,重新站起来。
她入迷地问:“后来呢?”
苏敏官安静地笑一笑:“后来有一日,我睡觉贪凉,闹了肚子。奶娘怕担责,撺掇我告诉大夫,是因为吃到了不新鲜的鱼。我那时懵懂,又病得难受,便照说了。后来我在墙边,听到那小贩被官兵抓走,从此那墙日夜寂静,再没听到过他的声音。”
林玉婵默然,转头看那面爬着花藤的围墙。
不问了。再讲
去,也只有各种大人家的不堪事。
忽然,苏敏官余光瞟到什,站起身,匆匆穿过一道月亮门,看着空地上一座连绵大屋,哭笑不得。
“谁把盖起来的……”
这是博物馆联票景点,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苏家祠堂”。
苏敏官简直崩溃:“早就破败了,分成十几块卖掉,砖瓦都被人拆掉盖民房了呀!”
“很显然,重修过。”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细读景点介绍。
“始建于清道光年间……供奉牌位,祭祀祖宗,以及作为家族学塾……其独特的木雕工艺,集岭南历代建筑艺术之大成……19xx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x年全面整修开放,从民间收集散落木雕,聘请专家顾问,修复翻新……”
苏敏官抬头仰望,悄悄松气。看来这祠堂被保护重修,是因为什“木雕艺术”,不是有人要给他祖宗招魂。
不过,为了表示对主人家的尊重,祠堂还是按照老照片的格局,复原了原先的样子,当中密密麻麻地摆了牌位。当然并没有香炉纸烛,只是起个民俗展示的作用。
苏敏官带着客气的笑意,跟他那久别重逢的列祖列宗打招呼。
翻新过的牌位跟他大眼瞪小眼。
屋子两边竖了几块展板,煞有介事地介绍了梅州苏氏起源,以及这位广州十三洋行商总的家族履历。
也不知是谁做的考据,说这富甲一方的苏氏富商,代代耕读传家,轻财重义,乐善好施,礼贤好客,泽被乡里……算是标准的“乡贤”。
苏敏官微微冷笑,一目十行地往读。
但用的材料不多,展板于是滥竽充数地贴了许多文不对题的照片:广州十三行旧貌、粤海关旧貌、清朝的商船、码头的挑夫、甚至不知谁家的小脚妇女……
林玉婵细数他长辈祖宗的名字,对照展板,笑问:“真是苏东坡的后代呀?”
“花钱找人编的。”苏敏官坦承,“实际上是海盗。”
她大笑。
旁边几个参观的游客朝他侧目,大概在想,这哪来的懂王。
密密麻麻的牌位到苏敏官的父辈而止。展板上简略地介绍,苏家败落以后,子孙凋零,后嗣远渡重洋,成为海外侨领,积极参与国民革命斗争,为共和国的建立做了不磨灭的贡献……
这张展板附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中国新政协筹备会第一次全体会议的代表合影。密密麻麻一堆人。
旁边几个游客评论:“我说呢。原来是开国元勋,要政府拨款给他家修祠堂呢。”
有人笑道:“给革命先辈修祠堂,这话听着怪怪的。”
苏敏官撇过目光,又禁不住剧透的诱惑,偷偷的,快速扫了一眼那照片。
随后他凑近,把上面或风华正茂、或白发苍苍的每个人都仔细辨认一遍,松气,悄悄跟林玉婵说:“照片放错了。没我。”
林玉婵指着底的拍照年份1949,笑着回敬:“有你才怪。”
苏敏官又注意到其中一人:“这老太太挺精神。像你。”
林玉婵几乎笑裂,拉着他跑这个诡异的祠堂。
“
我才没那调皮!”
这展览真是太敷衍了,找不到足够材料就不写嘛,把林幼华拉来凑数算怎回事!
要看真正的苏敏官生平事迹,怕是得去现某民主党派尘封的档案室。
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实际上,一个人只要足够拼搏,足够无畏,有足够坚强的信念,总在历史上留这样那样的痕迹。而他的尊姓大名,只是诸多“痕迹”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苏敏官最不在乎这个。他甚至对“家祠堂被别人重修,祖宗被当成乡贤夸耀”这件事有点恼怒,觉得白花六十块。
“大清都亡了,修个鬼祠堂。”
林玉婵让他不要在意这些:“主要是你家祠堂的木雕艺术太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