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青维洗漱完坐到小床上时脑袋还是晕的。他身上仿佛还留着被万敬先拥抱的感觉,但其中的温暖有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万敬先身上很凉,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
今晚万敬先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而且与以往不同,除了拥抱外没有任何更亲密的举动。可是,万敬先的沉默却将迟迟不愿深思的蒋青维点醒:在某一刹那,他猛然间明白了那些纠结缠绕,却从未被诉诸于口的情愫。
捶万敬先后背的那一拳使了全力,他气万敬先突然消失五六十天,气万敬先的强势霸道和沉默不语,也气自己此时此刻无能为力的软弱。然而比起生气,更多的却是对于沦陷的惊慌——万敬先在他眼前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一切他都可以原谅。
万敬先走后,蒋青维脑中先敞亮了一阵,随后陷入一片混乱。在床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邻居起夜,隔壁传来卫生间水箱的声音,才猛然回神,眼睛扫到床脚的纸袋。他起身走过去,蹲下来,从纸袋里拿出来那团红色的绒布,展开。原来是一只圣诞袜。
蒋青维嘴角不自觉挂上浅笑,想来是哪里的赠品,布料并不柔软,手指划过表面有微微的酥麻感。明明是随手打发人的小东西,却莫名的让他心中欢喜,拿在手里反复摩挲。
蒋青维的床头是个老式的木架,上面放了几本书和一些杂物。他拿起来,把圣诞袜的袜口压一部分在书下面,袜子正好垂挂到枕头旁边。他躺下来,面对着圣诞袜,眼皮渐渐沉重。
他似乎睡着了一会,又或许没有,总之他突然醒过来,从被窝中爬起,把圣诞袜拿下来,手伸进袜口。之前在手里拿了那么久,早该知道袜子里没东西,可刚刚忽然有强烈的直觉,迫使他再确认一番。
正要失望,手指却触到了什么。用拇指和食指捏出来,靠近床头灯,是一段松柏绿的宽布条,上面印着一行由槲寄生花纹点缀的金色的字:
“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
大多数人开始有宗教信仰都有个契机,比如在困顿迷茫之时听到一段福音,或是惶惑怖惧之时读到一句佛偈。蒋青维没有真的信了基督,但他信了布条上这句话,觉得或许是上天赐予的指引。
在一次次重逢与分离中,他反反复复参悟这句话很多年,直到重逢不再是重逢,分离也不再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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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希伯来书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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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庆已经热闹过一回,明年春季还有艺术节,学校在元旦就没特别安排活动,各班庆祝各班的,什么形式全凭班主任和班干部定夺。蒋青维他们班关上前后门,拿校服堵住门缝,用班里的多媒体设备集体K了三个多小时的歌,欢欢喜喜一起半哑着嗓子迎来新年第一天的休息。
再之后就是忙碌的期末复习,然后放寒假。蒋青维网吧的工作变成全天,经跟他搭班的同事支招,不忙的时候当起了游戏代练,后来又顺便跟着倒卖点卡和外挂,多挣一两份外快。黄迎川依旧时不时的过来,带些温热的小食和恰到好处的关心。
春节依旧是蒋青维与温晓萍母子二人。前两三年流离辗转,春节都是凑合过的,今年有了固定的居所,温晓萍的病情趋于稳定,蒋青维挣的钱也多了一些,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温晓萍是温老爷子的掌上明珠,结婚后又有蒋庭浩龙着,几乎不碰油烟,只有在蒋庭浩过生日等“大日子”才下厨房。蒋庭浩去世后他们母子生活拮据,只能尽量自己做饭,吃得很粗简,有时甚至只有稀粥咸菜。然而今年年前温晓萍给蒋青维列了挺长一个食材单子,让他把东西都买齐。
有蒋青维帮忙,温晓萍分几天做好熏鱼、米酒、汤圆、蛋饺,又炸了一锅肉圆子,除夕夜把家里的小餐桌摆得满满当当。蒋青维一开始还以为主要是他动手操作,没想到温晓萍照着蒋庭浩留下来的皮面本子上记的菜谱,一步步做得像模像样。
蒋青维心思细腻,不敢多想却又忍不住多想,最后还是旁敲侧击的问温晓萍今年怎么过得这样隆重。温晓萍把脸颊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每一年都该好好过啊。”
温晓萍说得理所当然,可蒋青维却总觉得不安,年后跟同事换了班,陪温晓萍去医院做例行透析,哄着她检查血常规尿常规和肾功能,拿到结果医生说没有明显恶化,这才放心一些。
开学前蒋青维接到曹莹莹的电话,问他要不要跟大家一起去看电影,她追的影星有新片上映,为表支持买了五十张电影票。蒋青维本想温言婉拒,温晓萍在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要他答应。他这边正迟疑,曹莹莹立即拍板确定算他一个,风风火火的挂了电话。
温晓萍低下头继续缝纽扣,“跟朋友同学出去玩吧,大过年的。”
蒋青维帮她把另一根针穿好线,“年都过完了。”
温晓萍笑,“没出十五就不算过完。给你的压岁钱都没见你用,我可没当家长的成就感了。”
蒋青维心里忽然就有点酸胀,“如果电影好看的话,你过生日我请你去看。”
那一场电影几乎被曹莹莹找来的“观影团”包场:一半是曹莹莹她们班的人,另一小半是汉服社的社员,另加几个蒋青维这样的散户。
过一个年大家多少都更光鲜圆润了些,曹莹莹的酒窝都浅了,远远看见蒋青维使劲挥手,手腕上的搭扣小金镯碰着玉镯,发出悦耳的声音。
蒋青维走近了,看见曹莹莹身边站着何白鹭。不管是在场的还是路过的,十个里得有九个要多看何白鹭几眼,刚从大牌时尚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明星大概也不过如此了。蒋青维却心里一跳,眼神下意识的往何白鹭身后飘去。一边跟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打招呼一边小心观察,把这群人挨个点了两遍,才确定万敬先不在。他心里有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失望,同时也奇怪,这样的活动万敬先不参加的吗?
他正琢磨着,曹莹莹就及时雨般的与何白鹭聊起了万敬先。
“你家万敬先最近做什么呢?从年前就约不出来了。”
何白鹭微微耸了下肩,“万叔叔说给他分了些事,他也在准备托福和SAT。我给他打电话都是他保姆接的。”
“不是十月开始考第一次就行了么?这才二月啊!以他的能力,复习两三个月就足够了吧……”
蒋青维没再继续往下听。他跟着人群检票,走进放映厅,找到座位,盯着大屏幕两个小时。回家后温晓萍问他电影讲了什么,他答不出,只好扮出一个好看又狡黠的笑脸,“拒绝剧透,过生日请你去看。”
开学后日子重新繁忙热闹起来,课间的闲谈从假期轶事过渡到各路八卦,万敬先的名字出现得毫不意外。他数学竞赛和化学竞赛都拿到省一等奖后并未继续参加国家级竞赛,从竞赛班又转回国际班,与何白鹭双宿双飞似乎指日可待。
国际班与他们不在同一栋楼,整个学期蒋青维一
次都没有见过万敬先。
蒋青维低价从同学那里买了两张家长单位发的电影票,带温晓萍“又”看了一遍那部名为的电影。
曹莹莹喜欢的影星饰演荆轲,演得不错,然而蒋青维对太子丹的印象更深:他站在易水边目送荆轲那一幕在蒋青维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太子丹先后在赵国和秦国当人质,受尽屈辱历经苦难返回燕国。秦军攻占赵国,铁蹄眼看就要踏入燕国,荆轲愿为他刺秦,太子丹应该感谢应该庆幸应该壮怀激烈,可是荆轲转身背向燕国国都蓟城之后,太子丹的眼里更多的却是不舍。蒋青维太熟悉那种不舍,每回万敬先转身离开他都要经历一次——想不顾一切让他留下来,可是却又无比清醒的明白,他不该留下来。
蒋青维等到演员表出完才与温晓萍离开电影院,记住了饰演太子丹的演员,章庆。
六月底,万敬先再次成为占领期末前课间闲谈的风云人物。大家本以为他提前一年参加高考就是试着玩一玩,毕竟他在国际班肯定是准备出国的。没想到出分后他以高出首都军官学院分数线近二十分的成绩走了本硕连读特殊批次。
首都军官学院出了名的难进,因为不仅需要足以进985和211的高考成绩,而且不管文理都要加考政治,并且通过严格的体检和体能测试。能顺利毕业的话,本科出来最低也是两杠一星。
这年夏季出奇的热,七月底火伞高张,仿佛可以融化张贴在校门口的红榜。夜深后人群散去,蒋青维捏住自行车的车闸,停在第一张红榜前,单脚支地,借着路灯的光亮去看榜上的分数与录取结果。当他找到那个名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站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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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敬先刚被解了禁足。
他准备高考就像搞地下工作,四月中旬不声不响跟贺坚一起去首都军官学院加考政治,参加体检体测。知道高考分数后直接打电话给军官学院招生办,报了特殊批次。高中校友会給万永祥打电话,名为恭喜万敬先报考成功实为变相讨捐款,万永祥才知道万敬先这半年做了什么。
万永祥从没生过这样大的气,让万敬先跪在地下室,生生抽断了一根皮带,不许他出门,誓要立即把他送出国。万敬先胸前背后淌着血,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眼睛瞟着万永祥,嘴角路出丝不屑的笑,惹得万永祥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万永祥早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主意太正了,他能笑出来,就一定有笑的底气。
隔了两天,贺将军带着贺坚上门拜访,庆祝两位子辈同校,将来相互照应。
贺将军亲自发话说要相互照应了,万永祥还能说什么?只得背后悄声让管家去地下室把万敬先收拾利索带上来。万敬先上来后半分没落万永祥的面子,与贺家父子相谈甚欢,不忘感谢父亲的支持。
送走贺家父子后,万永祥坐回到沙发里,十指交握放在肚子上,抬起眼盯着万敬先,“你以为你搬出来贺家就能得偿所愿?贺家的大腿就是那么好抱的?别忘了,你可是姓万!”
万敬先坐在他父亲对面,不卑也不亢,“我说过,万家的责任我会承担。”
“你就是这么承担的?躲去军官学院?”
“躲?万氏最早靠着所谓的‘重工’起家,我以为您至少能想到这将会带来多少好处。”
“万敬先,你别想得太简单。一旦进入军队系统,万家能够给你的支持并不多。”
“这没有关系,”万敬先笑了笑,没有支持,当然也就少了掌控。他站起身,“我能给万家支持就可以。培养我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实现价值的这一天?”
万敬先向楼上走去,显然是不想继续对话,然而万永祥眯了眯眼,“你最好能踏实些,要是想温晓萍母子不知情,也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万敬先回学校取高中毕业证,从校门出来,走进小街对面的餐馆。两年前他就是在这里与蒋青维重逢。小店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样子,重新装修过,明亮洁净了很多。
要一笼汤包一碗粉丝汤,从夕阳西下坐到夜深人静。万敬先也不确定自己为何坐在这里几个小时,也许只是想在离开前回顾一遍重逢以来的点点滴滴。
下午他从行政楼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下,三楼右侧,一眼就找到蒋青维他们班的窗户,仿佛还能看到一个如画般好看的侧脸。
没放假前偶尔蒋青维换到窗边坐,上课不是盯着黑板就是低头做笔记,下课则趴在桌上睡觉,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有人利用一切机会捕捉他的身影。在以后不知道多长的日子里,就是这遥远的侧脸都见不到了。
万敬先打算回家,与好心留他坐这么久的店老板打过招呼,手触到玻璃门的门把手。一个少年从眼前骑着自行车经过,停在街对面的红榜前的梧桐树下。玻璃门打开,热浪扑面而来,引起心悸和眩晕。
万敬先不记得是怎样过了街,站到蒋青维身边。
他只记得蒋青维侧过脸,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对他说,“辛苦了。”
那么多人恭喜他夸赞他,或为他的选择惋惜,只有蒋青维一人对他说,你辛苦了。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好像支撑他的脊柱被抽离,层层裹紧的铠甲碎裂掉落。
他骑上蒋青维的自行车,蒋青维坐在他身后。他们在夜色中穿过大街小巷,骑过石桥木桥,绕过绿地公园,路过馄饨摊和卤面店,闷热的空气变成风,温柔的拂面而过。尘世烟火从两旁悄然褪去,全世界只剩下这移动中的一方天地。蒋青维的脸颊轻轻贴上他的后背,他不用回头就能知道,蒋青维闭上了眼睛,嘴角向上扬起。
他们最后停在老油坊边,沿着小路走上油坊后的鸽山。鸽山不高,走十几分钟就能到山顶,从山顶能看全这一区的万家灯火,是他们小时候放学常来的地方。鸽山太小了,没什么人在意,七八年过去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层层树影遮住星光,照不出木质长椅上原本还剩多少老漆,被两人在身下一蹭,又落了些在土里。
万敬先把蒋青维抱到身上,却被蒋青维捉住双手,一左一右摁在长椅椅背上,自己喘着粗气动作。万敬先皱着眉忍到蒋青维气力不继,抓住他的腰开始疯狂上下顶撞。
蒋青维趴在他的肩上,咬住一块肉,用劲不小,然而又不舍得下死力,竟把自己憋出了眼泪。咸涩的液体顺着肩膀流到背后,万敬先不禁瑟缩了一下。蒋青维的手伸进他的T恤,带着安抚意味抚摸他的后背,不想却摸到了他背上一条条还未完全结痂的伤。蒋青维身体一僵,眼泪止不住,流得愈加汹涌。
他们交缠着看到熹微的晨光,没有人作出承诺,也没有人留下誓言,甚至没有人表明心迹。
这就是他们成年前的最后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