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长些的宫人躲避凤车之余,忍不住偷摸朝车上看。
宫闱里好些年没出现一袭黑纱驾着凤车在宫道上放肆奔走的人了,这乍一看,还挺像坤仪公主。
不过,坤仪公主以前嚣张归嚣张,却也没干过大动干戈之事,这般的气势,活像是要去抄谁的府邸,怎么会是她呢。
老宫人们摇摇头,又接着去干活儿了。
不会大动干戈的坤仪公主带人径直闯入了明珠台。
李宝松正站在中庭里指使家奴将院子里之前放着的夜明灯台柱给砸了,冷不防就听得外头传话:“夫人,有贵客到!”
微微一哆嗦,李宝松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皱眉,冷声道:“不见。”
“岂由得你!”
一众禁军推开阻挠的家奴,坤仪大步跨进门,一掌推开正要打砸台柱的家奴。
嘭地一声响,惊得李宝松睫毛直颤,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肚腹。
“你……你要做什么?”她惊惧地看着坤仪,色厉内荏,“这可是宰相府,是官邸,尔等无圣旨,怎么敢擅闯!”
“这里是明珠台,是我的地盘。”漫步走到她跟前,坤仪微微敛眸,盯着她的眼睛,“夫人可听过鹊巢鸠占一词?”
久未见这人,李宝松每次想起她,都觉得她一定在九重天上受苦,区区凡人,哪里能待得住那灵气充沛的神界,就算有聂衍护着,她也不是个成事的。
谁料,这人如今站在眼前,却是一身仙骨,身上光华不减反增,眉目间也没有半丝忧愁造成的苍老,眼神反而比以前更狂妄了些。
怔愣地看了看她,李宝松垂下眼。
昱清伯爷是个厉害的,坤仪再不好,也能被他护得妥妥帖帖。
她突然就觉得难受。
坤仪这种毫无天赋不学无术的人,尚且能得聂衍的福荫成神,若是她呢?若当初伯爷心仪之人是她,凭借她的天资和本事,应该是能比她更堂堂正正地成神,然后与他并肩的。
坤仪垂眼打量面前这人,突然笑了:“这都多少年了,你都怀第二个孩子了,难不成还惦记着我家夫君?”
“你瞎说什么。”李宝松捏紧拳头别开了脸,“我早就忘记过去的事了,眼下是你非要来找我的麻烦。”
“我找你麻烦?”坤仪环顾四周,脸色冷得难看,“明珠台是我留给天下百姓的,你凭什么霸占为府?”
“是圣上……”
“这是玉玺,你看好。”坤仪随手将玉玺放到了她掌心。
李宝松双手捧着这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玉玺是什么,迷茫了片刻。等她意识到自己掌心里的东西分量多重时,脸色刷地就白了。
“来人,将他们清理出去。”坤仪摆手。
禁军闻声而动,李宝松尖叫起来:“坤仪你欺人太甚!就算要我搬府,也得给些时日吧,你带人来赶人算什么!我是诰命夫人!”
“我是你头顶的天。”背对着她站着,坤仪瞥见院子里到处七零八落的旧物,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本事就进宫去告状,没本事就给我滚出去。”
“你!”
瞥一眼她的肚子,坤仪尚算和善,单独给她脚下扔了一张符纸,将她平稳送去了明珠台门外。
剩下的人,统统被禁军赶了出去,连带着他们带来的柜子箱子和被褥,都一并扔去了大门口。
李宝松这几年过得十分顺风顺水,孟极虽然比不上聂衍,但毕竟是当世仅存的几只大妖之一,爬上宰相位之后,京中女眷都对她多有奉承,就连宫中娘娘也不会给她脸色看。
不曾想坤仪一回来,她就被迫站在大门口,接受附近人的围观和指指点点。
李宝松气得眼睛都红了,死死捂着自己的肚腹,朝门口站着的坤仪大声喊:“你就是嫉妒我!”
坤仪挑眉,上下打量她一圈,眼里满是不明所以。
嫉妒她什么?嫉妒她满怀戾气,还是嫉妒她从没一日好好享受过自己当下所有的东西?
抚了抚自己鼓起的肚腹,李宝松没有明说,但瞥一眼她平坦的肚腹,鄙夷显而易见。
坤仪:?
且不说她有多余了,就算她没有,聂衍上无父母,她不生就不生了,还能矮人一头去不成?
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坤仪道:“你头一个孩子难产,是你夫君替你求来灵药护住的胎,我原以为经此一事你能明白生命可贵,不料在你眼里,孩子就是用来炫耀的。”
李宝松冷哼:“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今日你如此待我,必将引起朝廷震荡,百姓难安,就算你上了九重天,也是这大宋江山的罪人!”
好大的口气。
坤仪笑了:“我竟不知,这大宋江山都要看你的脸色。”
眼看着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都被扔出府来,李宝松贝齿咬碎,捏着拳头道:“你如此不管不顾,便该自食恶果。”
一朝宰相,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孟极虽然只是刚刚上任,但他积累的人脉和朝堂中的关系都不少,皇家如此对待他们,便是要令文武百官寒心,百官都寒心了,朝廷哪有不动荡的。
就算不动荡,李宝松冷眼想,她也有的是门路让它动荡。
坤仪看着她脸上阴郁的神色,觉得很稀奇。
她一边指挥着禁军往外扔不属于明珠台的东西,一边拢起裙摆在高高的门口台阶上蹲了下来,与李宝松堪堪平视。
“你不会真的觉得,我如今还怕一个凡人吧?”她挑眉,“不会吧不会吧?”
神色一僵,李宝松闭眼道:“就算你不怕,你那丫鬟,你的好友杜蘅芜,她们可都还在我下头。”
坤仪乐了:“你觉得今日之后,孟极还能稳坐宰相位?”
什么意思?李宝松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女子明艳不可方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嘲弄地勾了勾嘴角:“先前是我不察,眼下既然知道了,我便没有让一只妖怪坐大宋宰相位的道理。”
言下之意,别说是她了,连孟极她都不会留。
李宝松突然就急了,她仰头看她,怒道:“你我的恩怨,做什么要扯他!”
“你凭借你夫君的势头,强占我明珠台,倒说只是你我的恩怨?”坤仪耸肩,“没这么好的事。”
“可他,他是实实在在帮到了陛下的!”李宝松跺脚,“没了他,那些反舌兽……”
“我走的时候,会替他清理干净,不劳费心。”
“……”
嘴唇发白,李宝松颤了颤,一直挺得笔直的肩突然就垮了下去。
她嗫嚅了半晌,低声道:“我搬还不成吗。”
坤仪乐了:“我现在是在跟你商量搬不搬?”
她不用答应,今日也一定会被扔出明珠台。
眼里涌上泪来,李宝松跺脚:“那你想如何?”
“想把你夫君流放边关,让你也去。”坤仪笑了,凤眼弯弯地睨着她。
“你……你欺人太甚!”
“那又如何?”坤仪问她,“你反抗得了?”
她这一辈子只占过坤仪一次上风,就是趁她不在强占了明珠台,将里头那些东西砸了个稀碎,料想她回来看见,定是要气个半死的。这么一想,李宝松觉得自己会很开心。
可是,如若这件事会将孟极也拉下水,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小脸煞白,李宝松眼眸乱转。
孟极待她是极好的,她想要什么,他都替她去争,哪怕知道要住明珠台只是她任性想泄愤,也想了办法去让陛下答应。
这几年两人朝夕相处,她其实已经鲜少想起昱清伯了,更不会让孟极再顶着与昱清伯相似的脸过活,只是对坤仪莫名的恨意一直没有放下过,导致她喜怒无常,做事冲动。
她是对不起孟极的,没道理现在还要连累他丢了宰相之位,那是他千算万算,使了多少手段才拿到的。
坤仪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化,没有吭声。
半晌之后,李宝松眼里落了泪。她瞪了坤仪一眼,哑声道:“要我怎么与你赔罪都可以,别为难我夫君。”
这倒是像句人话。
坤仪乐了:“你既然早就放下了聂衍,做什么还要一直与我过不去,难道真觉得是我抢了你的男人,让你过得不幸了?”
李宝松怔忪。
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的坤仪了,也许是在她与聂衍成婚的时候,也许是更早。
坤仪这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她寒窗苦读才能考进的上清司,她随随便便就能去走动。她朝思暮想的人,她拿一道圣旨就能结为驸马。
李宝松是信天道酬勤之人,但天道酬坤仪太多了,所以她想不通。
一想不通,就想超过她,就想与她为难。
眼下被这么一问,她才突然发现,坤仪好像没与她结过什么仇。只是厌恶和恨意日积月累,已经变得不需要别的理由就想一直恨下去。
砸她院子里东西的时候,李宝松其实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身边的丫鬟说:“您忘了之前跪在她府邸门口的屈辱了么?”
这么一问,李宝松都没仔细去想这屈辱是怎么来的,就气愤地让他们继续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