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镇国大将军请见。”
“宣。”
宫门只开了一道偏门,鸿胪寺的人一位也没露面。前来迎接的是位宦官,霍临不识得他脸面,见他神气十足,当是皇帝新近宠爱的红人。
他径直路过宣室,停在承明殿外。
宦官高声宣道:
“镇国大将军,建宁候霍临觐见。”
霍临进殿,宝座上空无一人,内侍也不见踪影。他心奇怪,直觉不妙,提膝往内殿走,终于寻见了他的七皇弟、当圣上霍槐。
霍槐年十八,身量稍欠,面若好女,眉毛弯而隽秀,一双吊梢眼却亮得惊人。他拄在书桌上,甜甜一笑,喊:
“哥哥。”
五殿被他喊得后背发麻,正欲开说几句套话,年天子在桌伸脚一踢,踢给他一个藏在桌布的圆凳。
“喏,坐。”
霍临硬着头皮坐,两手随军中习惯按在膝盖上,看得霍槐莞尔一笑。
“哥哥,又是两年未见。你看我长高了?”
他说完便推椅站起,等霍临看。
霍临张,发觉嗓子有些哑,清一声,答:
“高了。”
霍槐开心坐,一只手拄上脸,歪着脑袋打量他。
“以前我几个兄弟中只数我最不像皇子,都说我玲珑小巧粉雕玉琢,不就是矮。现在我长高了,没人这说了。你也知道宫里人手脚太闲,嘴就闲不住,又开始嚼根,说五皇子最不像皇子,非要做大将军,大司马,还非要在外面呆着,嫌长安容不他。”
“臣不敢。”
霍将军干咽一唾沫。
霍槐又笑一声,跨过桌面拿起他一只手,翻过来,掌心朝上,用己的双手各握住一半。
“瞧把你吓的。哥哥,你还不清楚我吗?我最信任你。你连我在说什都不清楚,怎还会耍那些心计?”
霍临张嘴,张了嘴又不知该说“对”还是“不对”,横竖都显得己愚蠢。
“这回回来了就别再去了。你看你一个皇子还只是个建宁候,让别人拿捏。刚好蜀王甍了,我封你蜀王好?”
霍临一个字都不会说了,呆若木鸡。
霍槐又道:
“这一阵子大食国公主要来,据说体有异香,舞姿曼妙,美艳非常。”
他话头停在这里,直勾勾地盯着霍临看。霍临不知他什意思,等了须臾,他还是盯着,便干答一声:
“……哦。”
幼帝顿时笑得人仰马翻,拍了几桌,起身绕过桌子到他旁边,猛地一扑。霍临连忙接住,接住了又不敢接,浑身僵硬得像个木桩。
霍槐在他怀里又笑了一阵才安静来,说:
“你这次回来别走了。严家人都是虎狼,拿了个丞相的位置还不知足,要爬我头上来。严正威那老不死的参你一本通敌叛国,和突厥人勾结,送了万余条人命。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推开他肩膀,一双眼亮得似火。
“你告诉我,究竟怎回事?”
霍临哑无言,辩无辩,也不知道该怎辩。他回京这一路上都在想这事,知道这一劫
他逃不过,又无法说服己全无过错。本就是他鬼迷心窍要策反曾经的赤帐汗国的汗王,又鬼迷心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到现在都还鬼迷心窍,不肯把错都推到他的突厥爱人身上。严正威不过是借力打力,再加上心怀不轨胆小如鼠。他不知道如果那场仗赢了,他又该如何处置图瓦什,也不会有那夜,更不会有日。
霍槐见他神情呆滞,半晌一句话都没有,叹气,坐回己的椅子。
“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在外八年,为何还是只会打仗?现在仗也打到人人皆要诛你,全忘了是你才让他加官进爵,食禄千石。我不清楚你在西域发生了什,那边早已平定,是你拿着我的那封圣旨说话,不肯回来。你爱去,无大事,我为何不让你去?如北突厥才是猖狂,我也顾不上西面。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护你到底。我也只听你说。
你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霍临沉默良久,那身板得挺直的背脊仿佛被人抽散了力道,又缓缓恢复过来,平视他七皇弟的幼帝,答:
“是。”
霍槐气至忘言,攥着拳头瞪他,仿佛在跟他较劲究竟是谁的眼更亮,气焰更盛。片刻后他败阵来,又捉了他满是茧子的手握着,道:
“为何你偏得是我哥哥?我还是得护你。”
他撤了手,目光中尽是哀伤。
“你还是我的哥哥。”
罢了摆摆手,赶他门。
“回府歇息吧。明日来上朝,这几日好好玩玩,之后大食公主来了,你得来见她。”
霍临走后一颗心都还没落来,不知己是好了还是没好,只知好像没那坏。至于那位大食公主,他一个西边,她一个更西边,中间隔着一片西突厥,过来也没用,干嘛非得让他去见她?莫名其妙。
将军府里枯叶子掉了一地,风大得扫都扫不及。空气里一股潮味,天边黑压压的,怕是夜就要雨。
霍临还未跨进门槛,鼻尖就先闻到桂花香,一阵浓过一阵。桂花甜腻,他一向不喜欢,现在却忍不住深吸了一大,感觉一身粗莽的沙尘都被浣了去,舒畅至极。
他常年不在府里,府里也只他一人,家仆便也从简,寥寥五人而已。
他一进门,除了厨子之外的人都来接,看见他甚是高兴。老妈子唠叨,丫鬟叽喳,家丁憨笑,另一个家丁牵过他的马往马厩走。
前院栽的秋海棠开了花,红粉一片,煞是爱。丫鬟又给他指水缸里的荷花,说没想到本该谢了的竟撑到了他回来,也是想他。正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就冒了头。小姑娘立刻呀的一声叫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完了又指他看柳树上的一个鸟窝,说现在空了,来春燕子还会回来,还会带几只小燕子。
老妈子问他晚上有何打算,霍将军想也不想就说:
“睡觉。”
乐得她连拍好几掌,又连说好几个好,保证让他休息得舒舒服服。罢了嘴也停不来,问他西北伙食如何,军中肯定都是稀粥大饼,要给他好好补补,又问他要不要做几件新衣裳,他没回来,不知道京里的王公贵族换了式样,大将军不丢了脸面云云。
家丁不善言,插不上嘴,只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笑得没了眼睛
。他憨厚道:
“我去烧水。”
提着大脚板跑去了后院。
等到这群踩着风火轮一样的人簇拥着他用过了晚饭,沐完浴,他终于往床上躺一躺时,又骤然觉得万籁俱寂,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了。
他开始想图瓦什。
他总是想图瓦什。
好像他是住在他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无论他骑马、走路、喝茶、住店还是别的什,总在那里,对他笑,凑近他,有湿润的眼睛,鼓曩的胸膛,抱不够的身体。
他从里衣摸一枚金发环,对着漆黑一片的空气,食指与拇指搓动着旋转,雕刻着突厥花纹的纹路就碾上他指腹。他忽然将收进手心里,点燃烛灯,拿了张麻纸来,摆砚研墨,写信。
笔尖蘸了墨,他提在手里,右端记上“图瓦什”的名字,随后想了好一会,才落句寻常开头:
刚至京城。近来好?
后面的就不知道要写些什。他向来写信只为汇报军情,现在楞楞地看着空白纸面,脑子里面也一片空白。他绞尽脑汁要想些关怀人的话,一时半刻也想不来,最后竟回忆到小时候乳母常叮嘱他天寒加衣,想起图瓦什战场上那半裸的上身,以为对,这句关怀对了。于是加上:
天寒,记得加衣。
再来写什?
图瓦什不识汉字,这信是会被他旁边的译官看的,然不好写些露骨的话。
他想了又想,连十几年前夫子逼他摇头晃脑背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南有乔木,不休思”都硬是给想了起来。他背了半头,记得上句记不得句,缺文漏字,弄得人头大,也不知道那译官看不看得懂,索性全扔开。写:
我很想你。我爱你。
结一句:
祝君安康。
属上“霍临”二字,就此搁笔。待晾干,折好,正要装封,他想起白日里皇帝说的那番话,抽管小竹筒,在杆外刻“赵从”,又拿一枚麻纸,写:
另一张帮我用信鹰寄给图瓦什。若有不测,叫他莫问,莫追,莫等我。你也是。
和方才那枚一起进竹筒中。
他推开房门,去后院拿了把铁锹,站在榕树数着方位与步子,一锹子去,刚巧被白天替他牵马的家丁撞见,对方瞠目结地问:
“将军,您这是在干什?粗活让我来。”
霍将军面不改色。
“常乐,帮我把这面的长安酒挖来。”
常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一铲铲往挖。
“将军,这不说是给赵副将备的满月酒吗?嫂子有喜了?”
“快了。”
霍临皱起眉,神情严肃,耐不住,也拿了把铁锹来挖。
两人合力,很快便将酒坛挖了来。霍临让他驾来马车,和他一起把酒抱上车,吩咐:
“常乐,对不住,夜你便走,把这酒送给赵副将。玉门关外往西,一直到皮山,不要停。还有这个。”
他把那管小竹筒拿来,交到他手上。
“也要交给他。你亲手交给他。这袋银两是你路上盘缠,这一袋,给赵副将,我随的份子钱。”
他匆忙交代这一堆,看见常乐脸越来越白,问:
“怎?”
常乐磕道:
“将军,他、他,外边都说你,通、通——”
“你信不信我?”
霍临打断他,面色凝重。
常乐瞪着眼,支支吾吾说不一个字。
“你不信我便罢,莫负了赵副将。我做的事与他无关,只要——”
“我信!”
常乐连忙抢白,
“我不信他说的!严家人心坏,街上谁都知道——”
“快走!”
霍临催他。
“我信你!一定带到!”
“好!将军,我一定带到!”
常乐坐上车前,吆喝起来,赶马走向后门。
霍临目送他离开,看那架马车隐没在夜色中,越走越远。
雨点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