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一念之间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水九 本章:50 一念之间

    劈柴,烧水,铺床,种树,卸货,洗菜,烧炭,沏茶,跑堂,晾衣,和面,酿酒,他什都干过,甚至当过那大他三岁的公子的陪练沙包,被揍得爬都爬不起来,一气之给了“小主子”一拳,打得他仰面栽倒,正巧被朝回来的武崇延撞见。他心慌意乱,以为会被丢去,懊悔得恨不得找棵树吊死,大将军却拍起掌,夸他:

    “打得好。这小子盛气凌人,恃强凌弱,早就该被人教训一顿了。你次别打他肋骨,硬碰硬,手疼,照肚子踢,把他吃了也不顶用的饭全踢吐来。”

    “爹!”

    武襄怀揉着己侧肋,报复回去:

    “娘刚才上吐泻,说别让她看见你,不然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武将军摸摸脑壳,对他挥手告别:

    “我没回来,你谁都没看见我。”

    走了几步,补上:

    “以小攻大,踢他盘,要快!”

    霍临心领神会,迅速矮身扫腿,让刚站起来的小主子又躺回地上,唉哟地吟着,指向他:

    “你给我等着,明天接着揍你。午我得见夫子,先饶你一命。”

    第二天上午他果然又被抓去当沙包。他以为这次要被揍掉门牙,却被丢来一卷绷带。

    “像我这样缠手上。”

    武襄怀给他示范,解释:

    “我爹说我打赢你,次他回来就教我枪法,但我不欺负你,要把我会的都教你,公平竞争。”

    他拉架势,架起双拳对着矮他一个头的小孩,

    “我说行,但我心情不好,所以,”

    他一拳冲,击中还在纠结怎缠绷带的小个子的额头,听见他嗷一声,像他昨天那样也躺在了地上,居高临地得意洋洋:

    “我决定先欺负你再教你。”

    霍临气呼呼地爬起来,凶狠地问:

    “你输了怎办?”

    “那我就把我一个月的鸡腿都给你。”

    霍临扑上去,对准他的肚子。武襄怀却早有防备,侧身让他扑空,脚一勾膝窝就把他撂倒在地。霍临摔得晕头转向,没明白他从哪踢的,爬起来,有样学样地捏起拳,冲过去,却直接被他斜的脚绊住脚踝,摔了个狗啃泥。

    “傻子才直接冲过来。”

    武襄怀把他拉起来,踢开他的双脚,压他的肩膀,抬起他的双臂,教他扎马步。

    “你命好碰上我这个大善人,直接告诉你。我小时候不知道被我爹绊倒过多次,他扶都不扶我,绊了我一个月,才告诉我:‘傻子才直接冲过来。’

    “我气哭了,要找我娘告状。他提着我领子把我揪起来,跟提兔子一样,说:‘教你第一课,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找你娘告状,我不拦你,但你想想你娘看你摔了一个月都没扶你,为什?’”

    霍临忽然不讨厌他了,甚至病相怜,情道:

    “因为你娘也想摔你。”

    “屁!”

    武襄怀恼羞成怒:

    “因为我娘将门,她三岁就开始揍她哥,还觉得我爹太仁慈了!”

    霍临越发对他情起来,以为己找到了一个比他还惨的小孩,问:

    “那你为什告诉我?”

    “虎父无犬子,武家没孬种。”

    武襄怀站在他旁边,也扎起马步,倔强道:

    “我一定会赢你的,堂堂正正!”

    后来厨房有一个月逢炖鸡便要多备一只鸡腿,不敢委屈小公子,武襄怀却较着劲,言必行,霍临就得到了两只鸡腿。

    春去秋来,夫人待产,武崇延得到特许,匆匆从西域回京,守在她身边。于是日日上午便见一大带两小在院子里耍枪,而温良贤淑的夫人有丫鬟陪着坐在一旁,手搭在大大的肚子上看着他的景象。

    霍临一直以为她很怕,无论是她要把武将军大卸八块,还是嫌小公子摔得不够惨,以及他刚进府的时候对他的冷淡,都让他都不太敢接近她。之后她送了他一把金雕的长命锁,用红绳穿着,亲手为他系上,告诉他:

    “没事。你以把我当成你的娘亲。”

    拥他在怀,轻吻他脸颊。

    他那时泣不成声,攥着她的衣服,说:

    “谢谢夫人。”

    没再言语。

    冬月,夫人诞一子,取名卫俞。

    他在心底待武崇延如父,却一直跟着府里的家丁喊他将军。

    入府那年的晚秋,他听到家丁谈论,皇上又喜得一子,七皇子,霍槐。他那时摇扇吹着灶台的火,觉得脸上身上火辣辣的。

    第七年,七岁的七皇子霍槐不知何故在将军府住了一年,整日粘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哥哥。府里上对七皇子甚是珍贵,看得严实,连茶壶都不让碰,一定要人来倒。霍临为他烧过浴水,理过床铺,在他抱着枕头找来偏房说己睡不着时也掀开过被子,让他进来、卧在己怀里睡过觉。

    这是真正的万金之躯,他看着他粉雕玉啄的睡脸,吹弹破的肌肤,滑如锦缎的头发,终于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又是三年秋,皇帝驾崩,传位七皇子;因其年幼,太后垂帘听政。

    皇帝临终前,霍临被盛装打扮,领去他从未踏足过的寝宫,排在他仅有数面之缘的兄弟之后,等待见父皇最后一面。他看见七皇子跪坐在龙塌内侧,一双小手被父皇的左手牢牢握住,哭得梨花带雨。

    他说不清己是什滋味。纱幔层层叠叠,他排在后面,只看见父皇露在被外的手,青筋虬结,笼罩着灰败的阴影,是他熟悉的死亡的味道。

    床边候着的公公执一柄拂尘,喊:“二皇子到。”

    二皇子便上前去,听父皇的一些叮嘱与交代,哭泣,点头。

    他不知道他的那些眼泪是不是真的,只知道他没哭。挨过了漫长的等待,走上前,看到纱幔后的那张陌生而苍老的脸,他还是没哭。

    七皇子惊愕地瞪大了红如朱砂的眼,不思议地看向他,而他全没注意,垂头端详榻上老人的脸。

    “临。”

    他喊,握住年垂在身旁的手,

    “父皇对不起你。”

    握片刻,松开,移开眼,挥了挥,示意他去。

    他去,离开,让身后的六皇子上去,听见皇帝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门,看见等在长长的阶的武崇延,走到他身边,忍住想拥抱他的冲动,忍不住。

    “爹。”

    他齿不清地闷声喊,尝到了泪水的咸味。

    “就让我喊这一次。”

    武崇延沉默地回抱住他,揉揉他的脑袋,拍拍年已及他上腹的肩胛。

    “走吧,我回家。”

    又一年春。

    霍临参军,西去大漠,以抗突厥。

    茅舍前有棵银杏树,被风吹落了几片叶子,覆在地上,如履金箔。

    霍临跪在草棚搭起的门,数年未曾袭上心头的无助攫获了他,让他希望有谁狠狠往他脑袋上打一拳,把他打醒,这样他就再次启程,无怨无悔。

    后门打开,来一个矍铄的握着鱼叉的布衣老汉,看见他,顿住片刻,走上前去,问候:

    “我还真不知道堂堂镇国大将军落魄到我这破庙讨饭吃。”

    霍临仰头看他,喊:

    “……将军。”

    武崇延皱了脸,把鱼叉往他胸前一顶,转身摆手:

    “我不想看一个大男人哭,太恶心了。想在我桌上吃饭,你就得给我叉鱼来。挑两条肥点的。”

    霍临接住鱼叉,收起泪意,去后山清溪叉鱼。

    武崇延在三年前急流勇退,解甲归田,不再掌兵权,也不理政事,只留一个挂名职位和响当当的名声,有后生辈找上门讨教便指点一二;除此之外,一半时间闲云野鹤,一半时间回武府陪夫人。

    霍临挽起袖子,卷起摆与裤脚,拔掉靴子,踏进仲秋沁凉的溪水里,眼盯臂动,两就叉中两尾有力地甩着尾的鲫鱼,丢进篓里,回程。

    武崇延在案台前切葱姜烧滚水,霍临取刀剖鱼划花刀,老皆无话。

    霍临怕他说什,又怕他什都不说。提心吊胆到鱼上盘进蒸锅,这他视如父的人才开。

    “卫俞给我写信了。骂你色迷心窍,还打了他二十棍。”

    他说着己噗嗤一声笑来,直摇头,

    “我还真不知道他文采那好,翻来覆去地骂你,写了满满八张纸。”

    他抹干净案台,把绞干水的布巾晾在门外木架上,回厨房,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上,直勾勾地盯着他,问:

    “你干什了?”

    霍临卸了浑身的力,往后靠在案台边沿,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垂头,答:

    “我不知道。”

    “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不知道是个什说法?”

    霍临抬起眼,直视回去。

    “死了一万士兵,我是主将,我认。但我没有通敌叛国,一个字都没有。”

    武崇延不做评判,追问:

    “你和那个蛮子发生什了?”

    他这一刀又快又狠,霍临一时无话,不知道该说什,又好像什都不说。他垂眼,不敢看他,避重就轻:

    “我一看他就头晕,脑袋里面嗡嗡响,跟有一窝马蜂在我脑袋里打架一样。叶城打仗的时候,我看见他,脑袋撞上旁边敌军的盾牌,咚的好大一声,那盾牌震的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响,哐哐当当。”

    他笑一声,

    “我还以为我要死在那里了。年纪轻轻,功未成,业未竟,打了那多仗,死于

    脑袋撞上盾牌。”

    他重又抬起头,眼神里是无尽的困惑与不解,

    “他救了我。我身后拿着马刀要砍我的,是他的族人。他一箭射过来,正当胸,眼眨也没眨,还冲我笑。”

    武崇延连眉毛都没动一,直接道:

    “然后你魂就没了,给他送了一万人头?”

    “我没有!”

    霍临猛然反驳,胸中郁结着成堆的愤怒与委屈,大浪一般拍上他脑门。

    武崇延观察他须臾,道:

    “我当年爱慕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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