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
西漠入北,空气里有寒霜。黑云压境,不知是雨快还是日落快。行人将手揣于袖中,妇人催赶孩童,低头快行。
常乐坐在车前赶马,准备城。
他昨日才进温宿城,住一晚。晚饭时,客栈里擦桌的小二见他衣着像是中原来的,向他打听:
“这位客官,我听人说长安那边闹翻天了,霍大将军通敌叛国,抗旨拒婚,搞得厉害得很,被皇帝判进牢里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我不太信。这温宿城还是他收回来的呢。你有什信没?”
常乐被他问得心大骇。
“我怎什都没听说?我老早就从长安来了,一路上头一次听你这说。”
他随后浑身一冷,想起最近经过的两座城守卫是严了许多。他只当是越靠边境越严,没想到远在天边的京城竟发生了这大的事。
小二手脚麻利,拿起竹筷筒擦面的桌面。
“嗨,您要是拉货城,得把东西点一。最近贼多,守门的也有一个不讲道理,进的货他看着喜欢就要拿几个。这几日查得严,说是有个细作,包袱里什都要看,他就想拿什拿什了。您给他点好处,城就算了。”
常乐冷汗涔涔,多赏他两铢钱,谢他提醒。
他信霍将军,又不敢置信。皇帝判的罪,还有假?
细作?己?
他心神不宁地回房,掏临行前将军交给他的那枚小竹筒,看着那上面的“赵从”二字。要是将军通敌叛国,这信交给赵副将,赵副将也脱不了干系。要是将军被冤枉了,这里面又是什军机密文,那他没送到,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他辗转反侧到半夜,猛然起身,摸去后院,瞧见无人,黑灯瞎火,赶忙溜进厨房,偷了几个猕猴桃,钻进车厢里,拍开那坛酒的红泥,念叨着“赵副将,对不住了”,将那枚小竹筒进一个剥了皮的猕猴桃里,投进酒坛,剩的也剥了皮投进去,封上坛。
城门队列不长。这里是距前线最近的小城,再远的就是些村落和残垣断壁,过了最忙碌的秋收时节,勤快的行脚商也不过一周往来两次,寻常人家更是一月才办一次货。
关过得慢,最前面闹起了事。常乐探头去看,一个老妪哭丧着求兵老爷拿两个鸡蛋,她家闺女刚生完孩子,要补身子。那城门兵众目睽睽之毫不脸红,嚷着“滚!拉拉扯扯一个都别想要!”,一把将她推了去。
“一个!皇上有旨,随身物品、货品皆要检查!后面的赶紧把包袱、箱子打开,别让老子一个个催!清点得快谁都好过!”
常乐惴惴不安地往前挪,见这城门兵果真跋扈至极,不知己不混过去。
终于轮到他。
城门兵劈头盖脸:
“车厢里什东西!”
常乐战战兢兢道:
“一坛喜酒,一张毯子,一个枕头。还有几根柴,水曩,一些干粮。”
让另一个城门兵搜他身。
“何事城!”
“弟妹孩子满月,我给送坛酒贺喜去。”
城门兵掀开车帘,见里面硕大一个酒坛,除此之外平平常常。他推了推那酒坛,感受
到里面确实是沉沉的酒液,然而有什东西撞上坛壁的闷声。他大喝:
“里面什东西!”
常乐一抖。
“猕猴桃!弟妹爱吃甜的,我买的果酒。爷您不信以打开看看。您要喜欢,拿一斗尝尝。”
城门兵将信将疑,一掌拍开封泥,拖到帘外对着光看。黑洞洞看不分明,就闻见香气溢,他叫人从附近酒肆拿了酒斗和碗来。
常乐心惊胆战地看那酒斗伸进坛捞着,不多久就捞上来一个湿绿的球。
城门兵斜眼瞧他片刻,当着他的面把那猕猴桃吃了去,又舀一斗酒上来。
“我和这兄弟站岗站了这久,喝你两碗酒解解渴,不介意吧?”
常乐如释重负。
“不介意不介意,您请您请。”
却见那酒斗捞上来一个形容不整的猕猴桃,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暴露。城门兵啧一声,把猕猴桃扔进坛里,换了斗酒上来,一臂指外。
“走。”
他城没行十里,刚巧遇上运送军中粮草的牛车队。他跟在末尾,听见坐在板车上的老农和旁人抱怨:
“又要打仗!年年打仗,什时候才消停!家里小都要没饭吃了,粮全往前线送!”
常乐插嘴:
“敢问这是去皮山?”
另一个老汉叼着干草,叹气道:
“对,皮山!小兄弟,你跟上来做什?”
“有个将士家的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回不了家,那家人就托我来送点吃食。我一个人不认路,跟你一道,行不?”
老农点头,依旧抱怨:
“要打仗,都不知道吃的是不是最后一顿饭!我说这话你也别介意。那霍大将军也不知道什毛病,为我大汉打了这多年仗,说叛国就叛国。蛮子吃都吃不饱,还给他什好处?”
常乐被他说得心里惶惶,怕不是将军真的通敌叛国被抓起来了。那他要怎办?要不送了酒就跑吧?反正不回去,不如找处地方隐姓埋名过完半辈子。
他跟着他行了半日,回头远望,茫茫枯野,乌云停在那座只隐约看见城墙的城池头上,不知雨了没。他这里风已经干燥了,偶有黄沙袭面,惹人喷嚏。
“马上就到啦。我跟那粮官说一声,他问你你就说你跟我一起的,给你那将士送点东西,他有人带你过去。”
常乐忙不迭道:
“谢谢,谢谢!”
老汉对他摆手,吆喝着前面半困不困的贫农,喊他起来,准备卸货。
另一张帮我用信鹰寄给图瓦什。若有不测,叫他莫问,莫追,莫等我。你也是。
帐外萦绕着炊烟的刺鼻气味。大锅架在升起大火的木柴上,闻见稀粥和菜叶的味道,士兵来来往往。
赵从拧着眉,愤愤地盯着手中的薄麻纸,掀起帐帘问门外的卫兵:
“送这坛酒的人呢?”
“回副将,好像送了就走了,脸怪生的,谁都没见过。”
赵从一甩帘子,回帐里,气不过,恨不得指着写这信的人的鼻子问他是有什毛病。要不是他知道霍家老五没那闲情逸致往酒里添劳什子东西,奇怪之拿来看
,他死在牢里连纸遗言都留不来!
什毛病!
他又对着豆大的烛光逐字逐句地看他写的话。
另一张帮我用信鹰寄给图瓦什。若有不测,叫他莫问,莫追,莫等我。你也是。
放你娘的狗屁!
被猪油蒙了眼跟蛮子通奸到抗旨叛国,还敢叫一个跟你左右八年、生里来死里去的兄弟给死敌送情书!“你也是”?!八年交情比不上七天颠鸾倒凤,狼心狗肺!“若有不测”!知道还偏要把己一头撞死!“莫问,莫追,莫等我”?死了算了!
“天杀的……”
他抹眼,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去开另一张纸。
图瓦什
刚至京城。近来好?天寒,记得加衣。我很想你。我爱你。祝君安康。
霍临
他手一错,差点把撕了,一刻竟然是想笑,虱子爬了满身似的不在,没想到那个霍将军说起情话来是这样,恶心拉的。难不成他俩还真是搞一块了?不是鬼迷心窍?来真的?
寄是不的。
他死都不会把这张纸给寄给仇敌。将军眼瞎,他不瞎。
烧了?
他盯着蠢蠢欲动的火苗,又盯着那落款的“霍临”二字,想这说不定就是他留来的唯一的东西了,怎都狠不心。
“等我子长到你坟头草那高,我就把你这封信烧给你,让你好好看看你是为什死的。傻不傻!”
赵副将咬牙切齿地嘀咕,将这薄薄的一片麻纸折成一铢钱那大的方块,进挂在衣架上的盔甲内袋。
“看老天给不给脸。要是你那蛮子姘头想通了,一脖子撞我枪上来,他死之前我倒是以读给他听,免得你俩冤魂怨鬼,死了都还要合一块害人!”
他狠狠揩一把脸上的泪迹,理好盔甲,瞪着另一张纸,拿起来,凑近烛光,无声地念着:
“另一张帮我用信鹰寄给图瓦什。若有不测,叫他莫问,莫追,莫等我。你也是。”
纸片方角伸进火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烧起来。
“古英雄死于美人膝,帝王死于多情。将军你己说过的话,忘了?”
他用脚碾去地上沾着火星的黑屑,挥散,掐灭烛火。
“将军,你做不了的事,我赵从替你做。”
军中线报来得比民间流言快,霍大将军通敌叛国的事早就遍传耳,人心惶惶。严正威军衔最高、资历最老,立刻抓紧军心,对曾经的霍临一派严加审问,折磨了半月,调人换岗,终于消停。
赵从毕竟是个副将,严正威不启禀皇上就拿不了他怎样。但让他回回议事都坐冷板凳,干瞪着眼看复辟的赤帐汗国版图越来越大,实在郁卒。几个老将军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让突厥人相残杀,他隔岸观火,到时候一举兵,坐收渔利;更有人事不关己,谈起老婆腌了腊肉,要回家过年。
赵从一拳捶上桌,大骂:
“图瓦什敢拿雅克西的骑兵当肉盾踏进我军阵,你凭什认为他就会将城池拱手让人?未免想得太好!”
“赵副将,为什你要急着送死?主将都没发话,你嚷什?”
一人质疑道:
“还是说你跟那牢里的霍临一道,不过是个吃里扒外的奸贼,怕查到己头上来,株连九族,好赶紧趁打仗逃去突厥人那?”
“你!”
赵从气得脑子发懵,一个字都骂不来。
他身后帘子打开,一个信兵带了军报来。
“报告各位将军,图瓦什已带兵横渡雷吉斯坦沙漠,前日整军停在赫尔曼德河外,暂时还未发起进攻。”
赵从扭头看向地图。
赫尔曼德河是大食的边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