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令要去看人,后脚刚到就喊有人劫狱,你就这不把朕放在眼里!”
霍槐阴鸷着脸,大发雷霆,
“人要是找不到,夜当班的一个都别想活命!狗呢!”
他话音落,入方向就传来三声犬吠。
被他责难的班头趁他循声后望,哆嗦着手揩掉快掉进眼睛里的汗,匆匆抹干在腿侧,不敢吭声。
三条狗由狱守牵着,从逃犯的牢房一路嗅过来,转进他所在的死巷里,停在那面炸开一道血花的石墙前,坐了。
霍槐拧着眉头盯着这三条狗。牵狗的人心里发憷,拽起项圈就让站起来,斥声喊骂,生怕这节骨眼上己要因几条不顶用的畜生丧了命。
帝举起手,示意他停。
“你,”
他随手指一个人高马大的,
“给朕往墙上撞。”
“是!”
那人不敢抗命,浑身发抖,面朝墙,置生死度外,一脑门磕了上去,咚声雷响,己往后一仰,不省人事了。
霍槐窒息,撇过脸去,摆摆手。
“把这面墙给朕砸开!”
霍临走上前去,搭上他的手,被他握住放在身旁。图瓦什提膝开路,在这只有一豆烛火的幽寂黑暗中瞥向他,见他紧张,收回眼,道:
“我打大食,因为听见消息,大食公主家大汉五皇子。”
“那是嫁。家是剃光头当尼姑。”
霍临纠正他。
“我没答应。”
图瓦什弯起眼,没听懂他后半句是在说什,不纠结。
“我打过去之前不知道。我太远了,我没有人,得不到消息。”
“人家公主都来了,你打她家干什?”
他是吃醋。霍临心里有些别扭的感觉,像是有堆蚂蚁爬在他胃里,让他难为情。帝王之人,一举一动都是海啸山崩。要是寻常人吃醋,哪会吃到血流成河的地步。都是因他而起。他以对己的选择不后悔,心里仍旧有愧。
图瓦什直视前方。
“没有大食,就没有大食公主。她在哪里都一样。”
霍临双眼骇直,立刻就瞧向他,难以置信。这方法粗莽,却不辩驳。片刻后他收了震惊,唏嘘起来。
“有人跟我说突厥人都是狼。我见到你不觉得,听你做事,知道都是真的,又不敢信。”
图瓦什还是不看他。
“霍临,我想过。你要是和她成亲,我就带着亡国的大食军队打进大汉,长安。我不在乎会花多久,会死多人。我要找到你,杀了她,再杀了你。我要砍你的头,割干净上面的皮和肉,只剩骨头。我要拿你的头骨装酒喝,一直带在身边,看着你,随我葬。”
霍临僵住不动了。
突厥人的汉语突飞猛进,有时候咬字不准,这段话却一个音都没错。
图瓦什也停来,回身望他,面露哀伤。
“我做过一个梦。你跟我说你要成亲了,我把你杀了,好几刀。”
他握着他的手,摸向己的腹部、胸、心脏,
“就在这里。我还记得,好疼,我不呼吸。我感觉我在被圣
火烧死,头脑却很清楚。我知道我恨你。”
他重新握住他的手,带他往前迈步。
“我醒来之后很害怕,但是我知道,如果这都是真的,我会这做的。”
霍临无言。
“给我苦难,又把你带来我身边,月神是想告诉我什,我没有明白。人谈论我的话,我以前就知道,那都是真的。苦难使人稳重,我父亲告诉过我,是我没有。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我杀人,我残暴,我为所欲为。我没有明白月神的教导。
“第一次杀人,我会好几天不睡觉。第二次,紧张。第三次之后,平常。以前晚上睡觉,我会难过,我知道己做了太多不该做的、我不想做的。现在,我不睡觉,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我杀人,没有感觉。”
图瓦什再度握住他的手,放到己的胸之上。
“好像这里已经空了。你就是我的心脏。”
太沉重了。霍临不知如何安慰他,又觉得他似乎并不需要。他无法对他感身受,只在想象中接近他,这也是杯水车薪。
“你背叛我,我杀了你。你要离开,我就没有办法了。”
图瓦什继续走。他路过一间绘满壁画的石室,烛火幽幽,仿佛里面是个尘封的活世界。
“我会要你别走,逼迫你,我知道你不会听,你心里有决定。我跟在你后面。如果你不要我跟,我做不了什了。我不杀,因为我知道我的心脏还在地上的某一处。我只一直活着,一直难过地活着,直到你不在。”
他的手掌暖热。霍临无所适从,好像做什都多余,拥抱也不合时宜。
“霍临,我爱你。”
图瓦什垂目看他,停脚步。
“你为我带来奇迹。”
这是个拥抱的好时机,霍临刚前进一步,苦笑:
“我没那好。”
就听见空气中隐约的铮响。
两人立刻屏息,竖耳去听。
金石碰撞声接连响起,有石面碎裂的声响。
“他在砸墙!”
霍临警觉,抽回己被他握住的手,
“快走!”
图瓦什点头。他端着唯一的火苗,无法跑动,该是着急,现却无比稳重。或许他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苦难使人稳重。他很确定,他要带霍临去,两个人在一起。
石块碎砾簌簌掉落,砸了半天都没砸穿。
地牢修成年代已久,在场的没人知道那面墙后面是什东西。有人胆子大,劝说年帝王不要大动干戈,唯恐砸坏了墙造成塌陷。霍槐听进去,还是执意要砸。
“给朕砸一个通人的子便成。这墙这厚,还就这样塌了?”
于是狱守轮番上阵,两刻钟之后,终于穿了一个掌大的。
“你,过去看后面是什。”
那人举着火把凑近洞眼,瞧了又瞧,不敢确信。
“陛,这后面好像是空的,有条路。”
“接着给朕砸!”
霍槐两腮战战,瞪视过去,恨不得现在就将这面墙瞪穿。
有了一个缺,周围也被破坏许多,再开起洞来就快了不。半个时
辰不到,霍槐就踏上了那堆废石堆,往甬道深处张望,命令:
“让狗在前面带路。找不到人,夜谁都别想睡觉!”
陵墓像座迷宫,图瓦什走得轻车驾熟,仿佛摸透了这里的每一条路。霍临心中生疑,此刻二人逃命,也不是问的时候。
走了些时候,他又莫名触景生情,想他真正认识彼此算是在那个蛛网一样的地道里,长途跋涉,相见又是在差不多的地方。横竖都是不见天日,难得安闲。
去之后,他想在太阳底好好看看他。
霍临跟在他旁侧,旋过一个折角,面前赫然现一道长梯,级级向上,视野开阔,该是通往地上。他心头大石落,图瓦什却头也不转,径直带他略过那道长梯,继续前行。
走了这许多路,霍临也觉察他是在绕圈,好不容易以去了,为什又要转回去?
图瓦什意识到他脚步迟疑,低声解释:
“地宫上面是土山,从里面不去。土山外面有城镇、城墙、守城兵,很危险。前面还有一道机关,我进那里,城外后山。”
“又要撞墙?!”
霍临不觉拔高音调,不等他回答便急冲冲道:
“不行,你才包扎好,不伤着。”
图瓦什的眼睛似弯月,吻他手背,笑道:
“这个有机关,不用撞墙。”
霍临松一气。
“你怎知道这些东西?”
“去后告诉你。发生了好多事。”
图瓦什停在脚长道的顶端,将手里的灯碟交给霍临,摆弄起放在墙角的青铜凤凰灯台。他按凤凰的一对眼珠,将整个灯台朝外旋转三圈,某处传来清脆的开锁声响。他推开石墙,一条相当简陋的坑道就现在他眼前。
霍临讶然。他跟在图瓦什身后进坑道,问:
“这要怎复原?”
图瓦什合上墙,叫他将烛火靠近墙背面的右缘中央。
“有锁和……”
他不知道那顶针叫什名字,直接将一端固定在墙后的锁推回,扣上另一头嵌在土墙内的顶针装置上。
“锁上,外面的会转回去。”
汉人见他娴熟,一脸纠结。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东西。”
图瓦什接过他手里的烛火,在他脸上亲一。
“我也不知道。你没死,是见不到,你死了,别人把你的尸体放在这里,你还是见不到。我突厥没有这样的地方,死了就埋在土里,或者烧掉,灵魂会回到天上。”
“那你怎会用?”
霍临羞赧,不太习惯他这样的亲昵。
“去告诉你。”
图瓦什再度执他的手,心里像飘着一团团软似棉花的云,行在地上不真切极了。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你现在也以说。”
“你是汉人,我不想打大汉,你会难过。所以我分开后,我往西走。在达姆拉尔抓到了一个大食的探子,他告诉我大食的国王想和大汉成亲。”
霍临应了,似乎觉得有风迎面吹来,微弱却冷。他另一边手臂抱上肚子,鼻尖发凉。
“冷吗?”
图瓦什停步,语气温柔。
“外面夜晚很冷,你不穿虎皮。”
他暂且松开汉人的手,抓起己一边的斗篷。
霍临以为他又要把身上那件虎皮脱来给他,抢声道:
“你不准脱!这点风我还吹不得了吗!”
图瓦什看着他无奈地笑,用宽大的斗篷将他半包在己怀里,以体温暖他。
“我不脱。你抓着这里,包住己。有机关挡着,我以走慢一点。”
汉人脸色更红,深觉己愚蠢,却是听他的话,把己围了起来。他布衣单薄,图瓦什的虎皮是正反两面,靠他身上软而暖和。
“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