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之前,霍临找到了后山上的一座木屋。官兵不久之前刚来过,展开一卷画像,问歇在屋里的老樵夫有无见到此人,听罢否定的回答,不由分说把他往外一拉,跨进门槛,东找西翻,查无所获,这才离开。
此时那被栅栏扣住的木窗里烛火刚熄。月光沉在山谷里,万籁俱寂。
近十个时辰没有合眼,疲惫阻在他身体的每一处,让他的思维变成一潭泥浆。他知道己需要休息,就算是一刻钟也比逼迫己打起精神强,但他做不到。他的血在血管里沸腾,生存的本驱使向前流淌,做行动。
他应该再接着等,等一个时辰,等万物沉湎梦乡,他再偷偷溜进那间屋子,找到一切他所需的东西。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那扇闭合得不牢靠的门,知道己要的东西近在咫尺,怎也无法安静来,闭上眼。
这里不安全。
他的大脑为他敲响警钟。如果他睡着,他再无法把己喊醒。他会错过太多时间,而时间是现在最禁不起挥霍的东西。
他背过身,坐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上,深深地吸进一气,压立刻冲进那间屋子的冲动。冷冽的空气使他镇静许,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挪到那条奇异地弯曲在所有根系之上的树根表面,背靠粗壮的树干,一条腿然垂,脚尖离地面约有一掌的距离,闭上眼,让己休息。如果他睡深了,身体歪斜,会直接掉去,怎都该醒了。
一个时辰。他对己说。只休息一个时辰。
他栽倒去。
他在睡梦里听到了刀刃划过刀刃,火光撞上火光,水波撵走水波。他处于纷乱之中,人的手臂没有连着肩膀,血从伤中涌,仿佛地狱被撕开一个,岩浆迸射而。他闻到青草被割断时流的清香,深处的土壤被马蹄踢起的潮味,还有血,血的味道像铁,但是是热的。
他又闻到血味。
眩晕与高热夺走了他对时间的感知。他一会觉得己在被烈日照耀,汗水在皮肤上结成盐粒,一会又看见现在还是黑夜,瀑布从不知来处的石块上泻落,像是鹅毛大雪。
他的手指摸到了石地。凹凸不平的,坚硬的,冰冷的。
有那一时半刻他想不起来己是谁,为什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烧灼使人慵懒、麻痹,他的牙床里有生病的味道。过后他又悚然惊醒,挣扎着起身,记起他是图瓦什,要去找他被囚禁的爱人。
他的伤发炎了。
——不对。他找到霍临了。他现在要等他,等他回来。
他卸紧绷,趴伏在地上,用脸颊去触碰冰冷,减去焦热,盖着他跋涉千里带来的毯子,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
霍临。他的霍临。
他的胸腔被柔和的满足感填满,好似没什更给他更大的安慰。随后又惊觉已至午夜,霍临还没回来。
他的汉人将军很厉害。他捏不紧己的拳头,指甲陷在手心里有软绵绵的奇怪感觉。他不让己去想那些不好的猜测。是耽搁了,就像他拒绝了皇帝的赐婚,己无从得知,为了不存在的背叛担心受怕、我折磨。
让我相信你吧。
他对己说,没有发声音。
我
会等你,一直等你。
髋骨撞到地面上的时候,霍临被疼醒了。他说不好是肩头先着的地还是屁股先着的地,总之整个左半身都疼,像只尾没卷好树枝、睡到一半就掉树的猴子,惨得作受。
夜还深。明亮的群星在苍穹汇聚成河,消失在远方连绵的乌黑云层之上。
雨要来了。
他精神为之一振,疲劳的感觉仍在,但比之前的精疲力竭要好上太多。夜班巡逻的人不在周围,没听见响动,也没看见火点。他绷紧神经,轻巧地溜进木屋,借着星光在屋里翻找。
竹篓,蓑衣,干柴,蜡烛。针线在哪?
床上躺着的老樵夫翻了个身。
他立刻停拉开抽屉的动作,紧张地注视过去,片刻之后扭回脸,搜去全部的绷带,治跌打的药油,在一层找到了针线,没找到止血的药膏。
他的鼻尖和后背开始泌汗,在房间里找不到除此之外还存放东西的柜子,但在老樵夫的枕头旁发现了一小壶酒。
他轻手轻脚地接近他,拿起酒葫芦,拔掉瓶,闻见里面是劣质的高粱酒,掺过水。他把也放进竹篓里,溜屋子。
他必须要找到止血的药。他仰起头,辨认北斗星的位置,趁着夜色赶往山南。山阳会有早生的药草,而南面更靠近长安城,路上定会有其他的木屋,总不至于再度空手而归,但确实也离虎更进一步。
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回去。
城门兵一大早便见着了那个李公公亲叮嘱要注意的人。他犯了会迷糊,记得说是这人约莫三日才到,如提早了两天。见这人御马前来,越来越近,他才浑身一激灵,横枪挡上去,大喝:
“武将军,请留步!”
武襄怀拉住缰绳,没马,颇为稀罕地抬起一边眉毛,奇道:
“怎,家都不让我回?”
“陛有旨,请您直接进宫面圣!”
“你挡我面前,我去哪面圣?”
他刚调侃完,左右现两队官兵,把他往中间一围,领头那人抱了拳,
“武将军英雄凯旋,陛特命某等前来迎接!”
说罢一臂向前,城门兵让开路。
武襄怀轻踢马肚,走在他中间,心知大事不妙。这群官兵装得像模像样,逢到百姓便吆喝他平定西域、痛击突厥,立了多大的功,武家将门虎父无犬子等等,给足了面子声势。不人从屋里来,走到街上,欢声震天。他只好也作一副风光无限的模样,挥手致意。
他一路被押到了宫门前,见正门开了,李公公带了一队宫人亲来迎。他马,不知道这人人脸上一片喜色是真是假,心上悬着一把断头刀。
李公公引他进宫,走过前殿,那群宫人便散了。李公公脚步没停,他便也路过前殿,继续跟着。
书房。
李公公停在院门外,
“武将军,请。”
武襄怀略一顿,笑道:
“多谢李公公带路。”
提踵进院,叩开房门,直身跪。
“微臣见过陛。”
霍槐把手里的奏章放,绕至桌前。
“霍临逃了。来劫狱的
是个突厥人。你有什看法?”
当圣上说话喜欢曲里拐弯,现在开门见山,怕是气狠了。武襄怀半垂眼皮,只看他衣摆洁白的鞋尖。
“臣回程路上听闻此事,不敢置信。”
霍槐等着,他只好继续说:
“家父管教严,最恨宵小不义。纵使有人劫狱,臣也不敢想他真会叛逃。”
“他就是逃了!”
霍槐一掌拍上桌面,知道己失态,止不住怒火,
“君子仁义,对他来说算什!冠冕堂皇,到头来还不是贪生怕死!”
他猛然掐上武襄怀的喉咙,拉近他:
“你以为朕年,什都不懂?你才和突厥人谈和,就有人敢在京城劫狱。图瓦什杀朕汉人数万,带着大食军队冲到玉门关,俨然要攻进京城。你带了一批民兵,他就愿意乖乖禅让和谈?笑话!”
武襄怀脸上充血,喉咙被扼住而无法清楚地发声。
“……陛息怒。”
“你给了他什条件才让他撤兵?食物,土地,霍临?”
他钳住他脖子的手骤然往后一推,松开,让武襄怀仰倒在地。他踩上他的胸膛。
“和谈之后就有探子回报,没见到图瓦什踪影,你说他在哪?是不是就在长安、郊外、从地牢进了皇陵,现在已经拿到了你给的条件远走高飞?普天之,莫非王土。”
他旋动脚跟,碾压他的胸骨,
“还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臣对陛忠心无二。”
“叛国罪诛连九族。你若是不说,朕然多的是人问。”
他挪走足跟,拉着他的领子让他重新跪立,
“武将军连月征战,为我大汉立汗马功劳,如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朕邀将军暂居宫中,接风洗尘,让太医好好为将军调理一番,以表朕感谢之情。”
他拍手,扬声道:
“李言,为武将军带路。”
武襄怀取怀中的兵符,双手奉上。
“臣谢陛赏赐。”
霍槐举掌,制止李公公要拉他起身的动作,端详他片刻,取回兵符,道:
“好好安置武将军,不怠慢。”
“是。”
月上梢头,霍临背着竹篓涉水前行。
他还是没有找到止血的药膏,但采来了早生的茜草,也有些作用。
河流上游附近的巡逻比昨日了不,他猜测他搜寻的路线在向外推进,或者是搜查的范围愈广,负责一片区域的人员便愈。
在靠近瀑布之前,他穿上蓑衣,把斗笠盖在竹篓上,解己的腰带,把捆牢,背回背后。他来到瀑布脚,深吸一气,存入胸腔,埋进水流,攀上石壁。
他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敲打他的耳膜、骨骼,力道比冲刷而的水流更甚。他有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受,恨不得现在立马就见到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又害怕最坏的情况发生在他眼前,而他不承受。
他有些明白图瓦什说的“你是我的心脏”的意思了。
他抛弃了他的气节,背叛了他的责任与义务,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他的人生尽毁,
撑到现在,只是为了图瓦什。
他是他生存的意义。
瀑布不断拍打在他头顶。他的手摸到一片宽广的平台。他听见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雀跃,随后冰寒倒刺而至。
没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