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寄居萧寺(16)
曹霑莫明其妙:“没有什么呀?”
“紫雨呀!您这套书里可不能没有紫雨呀,那是个多好的孩子,忠厚、仁义,长得也好看,不单命苦,死得也冤枉。”
“您放心吧,不单有,还得列在首位,只是不能用真名实姓,我已然想好了,我还得给她写一篇祭文哪,其中应该有这么几句:‘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好,好,这几句我还懂,比喻得好。您可快着点儿写,我可等着瞧哪!”
这时门外有人应声:“我们可也等着瞧哪!”
曹霑立马听出语声来了:“文四爷,请进,快请进。”
“外带着还有两位敦先生。”文善在先与二敦推门而入。曹霑迎上各自请安。老丁也给三位客人请安。
敦诚一眼就看见墙上贴着的条幅:“‘苦海冤河’,雪芹兄,谁欺负你啦?”
曹霑一乐:“康、雍二帝。”
“我的妈呀!这官司我还真审不了。”文善开了句玩笑,找了地方坐下。
敦敏倒挺认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我们的老管家,跟我说起江南遇祸的原因,是我们把钱用在接驾上,亏空了帑银,用丁大爷的话说,花了真银子,买了一场假热闹,康熙还算心中有数,可他儿子翻脸就不认账了。你们说,我们家是不是‘苦海冤河’呢?”
“话虽如此,这条幅还是不挂为妥,免得节外生枝。”敦敏说。
文善也说:“陈年旧账,不提也罢。”
“不提可以,可是不能忘……”敦诚说。
“忘啦!忘啦!”文善猛地站起来惊呼。
“四爷,忘什么啦?”敦诚问。
“哎呀!你们府上的家人,挑着圆笼还站在院里等信儿哪。”
“可不是,真忘啦。”敦敏话没说完,敦诚已到门边,拉开屋门冲外边喊了一声:“挑进来吧。”
一个小伙子挑了圆笼走进屋里:“搁哪儿啊,大爷?”
文善跟他点点手:“来来来,跟我来。”把他引进里间屋。
曹霑问了一句:“都是什么呀,带这么多东西?”
“没有什么,几个饭菜,喝酒是螃蟹……”敦敏话音未了,敦诚接着说:“今日一聚,有些说词。”
“嚄?”
这时文善正好走了出来,他把仆人送走,坐回原处。
敦敏一笑:“还是让文四哥说吧。”
“我?……好好好,反正都是喜事儿。我说就我说:第一,敦氏昆仲都准入宗学读书了。这可不光是个读书的事,这意味着离复籍宗室不远了!”
“好好,你们兄弟原是金枝玉叶,理应入宗学深造。那么这第二呢?”
文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下,也入了宗学啦!”
“啊!”曹霑故意取笑:“四哥,您也改姓爱新觉罗啦?”
“呸!我倒想改哪,人家可得让啊!我入宗学是去当一名笔帖士,给咱们的老恩师,黄老夫子去非先生当个助手,选选教材、抄抄文稿之类而已。”
曹霑很高兴:“好好,这是件好事。还有呢?”
“还,还有……”
“四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要不我说。”敦诚刚要张嘴,被敦敏拦住了:“你可真是年轻气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还是听四哥说。”
“我是怕雪芹另有鸿鹄之志,故而未免有点迟疑。其实,也没什么;宗学里还缺一位办文牍的师爷,拟拟文稿,管管宗卷,收收发发来往函件,没有什么事情,可得有个专人,未知雪芹兄能否屈就,虽说月俸仅有四两,可总比死啃那一两五钱养育兵的钱粮强点儿吧。”
“哈……”曹霑大笑:“我还有什么鸿鹄之志,前些日子到平郡王府去借钱,没想到挨了老福晋一顿严训。”
“严训!”敦敏明白这两个字对旗人来说的分量,绝非一般性的训示。
第七章 寄居萧寺(17)
恰在此时老丁端了酒及酒具,从里间屋走了出来,正好听见这段话,他仅只是愣了愣神儿,然后佯装未闻,把酒具放在桌上:“四位爷台,酒到,螃蟹说话就得。”然后退下。
敦诚急不可待,抓起酒壶倒了四杯酒:“来,为咱们同入宗学,先干了这杯!”
文善用手指点了点敦诚:“兄弟,这回你这急性子,算是急得恰到好处。”
宗学里的总管内彦图,引着雪芹来到一间小南屋。屋内有几个高大的木柜,都有柜门,柜门上都锁着铜锁,办公用的桌椅俱全,还有一架板铺。内彦图说:“曹先生,这儿就是您的签押房,没有多少事要做,但是因为有些来往的公文、信件要存档,所以必须有专人管着。这些柜子都是存宗卷的,分门别类都有标签。这是钥匙。”
“嗻嗻。”雪芹接过钥匙。
内彦图又说:“没事的时候,您可以看看这些公文,熟悉一下格式,今后有些公函还要先生起草。”
“嗻嗻。”
“原来是一位老先生,六十多了,不留神把腿摔了,只怕今后是不便行动啦。所以就请了您来,每月四两银子的钱粮,也算不无小补吧。曹先生以为……”
“悉听台命,悉听台命。”
“好,那就这样吧。”内彦图说完走了。
雪芹取出一份宗卷打开,没看了两页。文善、敦敏进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
“挺好,总管大人挺客气的,主要是看(kān)着这些宗卷,再拟拟文稿之类,月俸四两银子。”
“这回行了,雪芹兄有的是时间写书啦。自己一个屋,不受外界干扰。”
敦敏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说起写书,我倒有点看法,雪芹兄,你别过意,只写女人的愁、苦、哀、乐,诗才沉冤,其覆盖面不够宽广。这样写下去,不过是另一种才子佳人而已。”
文善接着说:“现在多是传记之类,金陵十二钗自然应该各有各的命运,但必须挂在一棵树上,形成一条线,这便是主旨。”
雪芹点了点头:“你们二位所言极是。可是自从改了‘斥淫妄,宣色空,以补青天’的主旨之后,另辟新径,反其道而行之,说是好说,一到细节就不知所措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种想法,这,只能跟你们二位说,我们家的苦海冤河,使我胸怀不平之气,我也想把它写进书里去。书中应该有抄家、入狱……”
文善向雪芹使了个眼色:“隔墙有耳!”
“是啊!”敦敏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如今文网森严,文字狱一案接着一案,别闹个书未得传,而人先受难……”
文善抢着说了一句:“那叫‘鸡飞蛋打’白饶一面儿。”
“是啊,定要慎重……”敦敏话音未落,文善又抢着说了一句:“得想一个让人家抓不住小辫子的办法。”
“对!”敦敏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个什么办法呢?”雪芹像在自言自语。
“想啊!”文善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雪芹买了半只烧鸭和两三样卤味、一小坛黄酒,高高兴兴地回到小卧佛寺。还没进屋就喊:“丁大爷!丁大爷!我回来了,我带来了南酒,烧鸭,还有卤味,待会儿咱们爷儿俩好好的喝一顿。”说了半天,屋里无人应声。
雪芹走到屋门口,屋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屋,把酒和菜放在桌上:“如蒨,如蒨……”走进里间屋,屋内空无一人:“咦,人呢?上方丈院啦?”雪芹回身欲往庙内去找,而如蒨这时提着菜篮子走进屋内。
雪芹劈头便问:“丁大爷哪?”
“不知道啊,我去买菜,怹还在这儿喝茶哪。”
“出去溜弯儿去了?”
“不会。”
“何以见得?”
“丁大爷从来没出过庙门。”
“怪啦!”雪芹坐下,心急火燎地想喝口水,一拿茶壶,看见壶底下压着一张纸条,雪芹拿起来念道:“霑哥儿,新少奶奶,我走了,我能自谋生路了,别找我,我既然走就不能让您找着我。唉——没想到找亲姑爸爸借点钱,会遭到严训,这真是‘势在人情在’啊。过些日子我再来给您二位请安。老奴丁汉臣。”
第七章 寄居萧寺(18)
雪芹的眼泪一对儿一对儿的掉在纸条上:“老人家的病还没好利索,怎么能自谋生路呢,不行,我得找他去。”
“知道丁大爷的家住哪儿吗?”如蒨问。
“不知道啊,当年这些事也不用我知道啊,也怨我粗心。”
如蒨把钱口袋递给雪芹:“带上点儿钱,道远了好雇辆车。”
雪芹接了钱袋磨头就走。
上哪儿去找呢?雪芹只好来到芷园,找附近的邻居打听:“大爷,当年曹家有个管家,叫丁汉臣……”
“丁管家我认得,人挺和气,心眼也好,不像别的大宅门儿的管家,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好人哪,好人!”
“他在哪儿住啊?”
“芷园哪,内务府曹家,早两年让皇上给抄啦!”
“唉——”雪芹心里想,连我都不知道,人家又怎么会知道呢?没办法只好又找了一位老大妈碰碰运气,老大妈听完之后,连摇头带摆手。雪芹只好走了,可是刚走到街门口,老太太又把雪芹叫回来了:“小伙子,你回来,我告诉你,芷园的后墙外头,路东口头一个门儿,住着一个陈姥姥,她在曹家当过老妈子……”
雪芹听到这儿,差点自个儿没给自个儿一个嘴巴:“嘿!我怎么会把这个碴儿给忘了呢?”他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回身撒腿就跑。
他这一跑倒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小伙子八成是气迷心了吧?”赶紧把街门关上啦。
雪芹喜出望外,直奔陈姥姥的家,不问青红皂白破门而入。院中景色依旧,但是空无一人,雪芹直扑陈姥姥住的小东屋,使劲儿地敲门:“陈姥姥!陈姥姥!”
“谁呀?”房门开处,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陈姥姥早不在这儿住了,我们搬过来都快二年啦。”
“陈姥姥搬哪?去了,您知道吗?”
“曹家出事儿那天,把陈姥姥也给抓了去啦,可她不是家奴,是佣工,蹲了些日子大牢也就给放了。老太太嫌城里挑费重,就搬到香山住去了。”
“香山什么地方?”
“那可就说不上来啦。”
雪芹无精打采,失魂落魄似的,顺着芷园的后墙又绕到了前门儿,前门正在修饰。雪芹颇有感触,自家几代的祖产,说没了就没了,哪儿说理去。于是他走到一个工匠跟前,有意搭讪:“师傅,这房子修好了谁住啊?”
年轻的工人摇摇头:“干一天活儿给一天工钱,他谁爱住谁住。”
在架子上彩绘油饰的一位老师傅搭碴儿了:“反正不是咱们这样的穷人住,得是个大官儿,我看不是尚书,也得是侍郎。这里边可大了,那花园,不是月牙池,是活水的。有进口有出口,这样的园子,北京城可是找不出几家儿来!”
“嗻嗻。”雪芹答应着退到墙角,走了半天实在太累了。他只好蹲下想歇会儿,心里空空落落的,想不出找丁大爷的主意。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个姑娘在喊:“姑老爷!姑老爷!”
雪芹看看自己的身前身后,没有人哪?喊谁哪?可是这声音越来越近。那姑娘冲着自个儿跑过来,请了个蹲儿安:“姑老爷,您来了怎么不叫门哪?”
雪芹愣住了:“跟我说话哪?”
那姑娘差点儿没乐出声来:“姑老爷,我是小惠啊,伺候我们如蒨姑娘小十年啦。”
“哎呀!”雪芹如梦方醒,心里想:“我怎么忘了陈大人家跟芷园是斜对门儿啊?”
“快请吧,姑老爷。”
“不不不……”雪芹站起来掸掸土,打算走开。
“怎么啦,院里拴着老虎哪?”小惠穷追不舍。
“不是,是,这……”
小惠看着他这模样,想笑又不好意思:“姑老爷,您要真不进来,将来让我们姑娘知道喽,问起来,看您怎么交待?”
“……”雪芹一时词穷,无言相对。
“姑老爷,我们姑娘对您如何,不用我提什么醒儿吧?”
第七章 寄居萧寺(19)
“好,去就去。”雪芹真是硬着头皮:“哪个门儿啊?”
这回小惠真的憋不住,笑出声儿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结亲两年多的姑老爷,愣不认识老丈人家的大门!哈……快跟我来吧!”小惠说完引着雪芹走进陈家的大门。
小惠一进大门就喊:“老太太!老太太!姑老爷来啦!”
“啊!”完全出乎顾氏的意料之外,从北屋迎了出来:“啊呀!姑老爷,你,你怎么会来啦?!”
“哎哟!老太太,您说什么哪?”小惠急忙从中给打圆盘:“姑老爷给您请安来啦!”
小惠的一句话也提醒了雪芹:“岳母请上,曹霑给您请安啦。”雪芹恭恭敬敬一安到地。
“起来,起来,快请屋里坐。”顾氏降阶来扶。
主仆三人走进北屋,顾氏让雪芹坐下,小惠忙着去沏茶。
顾氏惊疑未定,急切地问:“姑老爷,你可别瞒着我,是不是如蒨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没有。老人家请放心,如蒨挺好的,比头些日子还胖了点儿哪。”
“有身孕了吧?”
“……还没有。”
“那,你来……”
“我们的丁管家从狱里出来,也在鹫峰寺养病,怕扯(读chí)累了我,今天不辞而别了。我又不知道他的家住哪儿?故而只好到芷园来找找老街坊们打听打听。”
“打听着了?”
雪芹摇摇头:“真是大海里捞针。”当他话音未落时,陈辅仁一步走进来。
雪芹赶紧站起来请安:“岳父大人吉祥,曹霑给您请安。”
“呃,呃……有事吗?”
“没有,没有。”
“你先坐着,我去把官衣儿换下来。”陈辅仁说着走进里间屋。
这时小惠来送茶:“姑老爷,请茶。”
顾氏跟小惠说:“告诉厨房,开整桌的席,留姑老爷晚饭。”
“嗻。”小惠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姑老爷,你先喝着茶,我去伺候老爷换了官衣儿。”
“嗻嗻。您请,您请。”曹霑站起身来。
顾氏转身进了套间屋,发现陈辅仁并没有脱下官衣儿,只是呆坐在炕桌旁边:“老爷,您怎么啦?”
陈辅仁摇摇手,一言未发。
“我想给他们带五十两银子去?”顾氏以试探的语气问陈辅仁。
“带,带……还有孩子冬天穿的皮袄。”陈辅仁的语音里略显哽咽。
顾氏找出来如蒨的皮袄,拿出来银子,再为陈辅仁换了便服,夫妻两个人来到堂屋,曹霑已经不见了。顾氏站在门口喊小惠。小惠应声跑来。
“姑老爷哪?”
“不知道啊,我在厨房哪。”
陈辅仁气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这两个人算是犟到一块儿啦!”
雪芹回到鹫峰寺,把这半天的经过情形都告诉了如蒨,如蒨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雪芹上前抓住了如蒨的手:“你真的不抱怨我?”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口志气,咱们虽然穷,你看我回过一趟娘家吗?人穷志不能短。你如果不溜,回来的时候阿玛、奶奶一定给你银子,你说,你是接着还是不接着,所以这一走,确为上策。”
“知我者如蒨也!”雪芹伸手抱住如蒨,刚要亲吻,就听见小惠在门口外边喊:“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这喊声将二人惊散。
文善和敦氏昆仲都聚在雪芹的小签押房里,听他讲述关于近日对写书的思索。桌上放着《风月宝鉴》和《金陵十二钗》的手稿。
雪芹说:“我玛发跟写的作者洪升老夫子是好朋友,他老人家自己也写过几本戏文,像《续琵琶》、《北红拂》等等,所以我也想把《金陵十二钗》改写戏文。这样在结构上必须严谨。这部戏文的名字,似乎叫较为妥当。”
“……”敦敏品味着这部戏文的名字。
第七章 寄居萧寺(20)
文善点点头:“倒是像一部戏文的名字,汤显祖不是有四梦吗?但则是写戏文跟写小说可不一样,戏文是要演的,只能读而不能演的戏文就没有意思了。写能演的戏文就得懂许许多多戏台上的规矩,比如说‘套曲’吧。谁跟谁算一套?我就不懂。”
“这倒可以去学。”敦敏说。
“找谁学去?”文善反问:“难道说找个戏子拜师学艺不成?”
“十三龄要在就好了,可惜……”雪芹在自言自语。
大家都沉静下来,寻思解难之策。
敦诚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只在翻来覆去的看那两部小说稿。
“嘿,有啦!”雪芹一拍桌子,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我找十三龄的班主去,此人姓孟,为了祭奠十三龄的妹妹,我们一块儿守过一夜的灵。晚上我上他们戏班儿去干点活儿,日久天长,处处留意,再加上多学多问,就会懂得从文字到戏台演出的许多奥妙。”
“好办法。”文善赞同。
“功夫不负有心人嘛,好!”敦敏也认为这是个办法。
小敦诚趁众人不备,拿了几页书稿,揣在怀里溜出门去。
雪芹找到了孟班主戏班唱戏的戏馆子,进了后台正好碰见孟班主,孟班主一眼就认出了雪芹:“哟!这不是霑哥儿吗?给您请安了。”
雪芹急忙还礼:“孟师傅,我龄哥有消息吗?”
“没什么准信儿,听说在山东搭班儿跑码头,唉,干我们这行的,处处无家处处家,怎么,您找他?”
“哎,找也找不着。今天我是找您来的,我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您跟十三龄情同手足,我们哪,是师叔、师侄,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您自管吩咐。”
“吩咐可不敢当。我想写一本戏文,可又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就想天天晚上来干点活儿、打打杂儿,讨教讨教。”
“哎,没得说,欢迎!欢迎!您稍坐片刻,这出戏文里有我点活儿,回头咱再聊。”孟班主恭恭手,勾脸儿去了。
敦诚把《风月宝鉴》折成单页,散发给同学们传阅。大家读后极感兴趣,课余之间在走廊上纷纷议论,这个说:“这小说写得真是太好了,其特点是别开生面。”另一个说:“真实可信!”
“我看的是《毒设相思局》,这其中有表有里,有明有暗,戒淫妄,宣色空,寓意深刻,难于言表。”
“唉——我要是贾宝玉该多好啊!我还没有初试过云雨情哪。”
这时,恰逢内彦图从此经过,同学们立时就都不言语了。内彦图本来并未介意,可是这个时候,有一个同学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问:“你们说谁初试云雨情啦?”当他看到内彦图时,又把头缩回去了。这一来反而引起了内彦图的疑心。但是他当时没有发作,把这件事儿存在心里。
过了一天,老师正在上面讲书,可有几个学生却在下边偷看小说稿。内彦图偷偷地溜到窗边,把窗户纸捅了个小窟窿,眇一目向内窥视。把偷看小说的同学,看了个一清二楚。
内彦图非常生气,突然闯入屋内,当场抓住了三个学生。内彦图再看书稿上的题目,更是勃然大怒:“你们看的这是什么?《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低头无语。
“说!”
大家仍然无人应声。
“好!我今天要不打出你们的供来,我就辞了这份学监!”内彦图暴跳如雷,“秦先生把戒尺给我!”
“嗻嗻。”秦老师从架子上取下戒尺,递给内彦图,内彦图打学生的手心。头一个年纪大些,看来是打死也不会说的。第二个却很小,没打了几下就跟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敦诚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从座位上陡然而立:“内学监,不要再打他们了,书稿是我拿来的。”
“谁写的?”
“……是……”
内彦图用戒尺一拍桌子:“是谁?”
第七章 寄居萧寺(21)
“是……曹……”
“曹——雪——芹!对不对?”
曹雪芹言而有信,每天晚上开锣之前,准到戏馆子的后台,打水扫地,擦抹桌椅,帮着管衣箱的叠行头,帮着管切末的人整理刀枪把子……跟大伙儿混得挺熟,人缘也挺好。孟班主给引荐笛师范四爷:“师兄,我给您引荐一位朋友,是当年内务府曹宅的哥儿,曹二爷。”
雪芹给范四爷请了个安:“别哥儿了,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舍哥儿啦。”引得大家笑声一片。
“我叫曹霑,号雪芹。我想写本戏文,可又不通音律、曲牌等等,求您教我。”说完单腿打千。
笛师急忙抱住:“没得说,没得说,其实是一层窗户纸儿,一捅就透。”
这时有个人过来跟班主说:“老板,小七子他妈没了,今晚上韩四爷的《打虎》是他的虎形,谁替呀?”
“你怎么样?”
“我是酒保,赶得过来吗?”他一眼看见雪芹:“哎哟!我怎么把曹二爷给忘了。救场如救火,您给来个虎形吧。”
“不行,不行,我不会呀。”
“上回你来的那个四旗多好啊,我给您说说,就三番儿。”
孟班主也说:“行,您帮个忙吧,让他给您说说,一层窗户纸,一捅就透!”
大伙儿连说带拉的把雪芹拉到台上,趁着还没放人进来,那个演酒保的人给雪芹说戏,他一边嘴里念着锣鼓经,一边说:“你们俩打的时候,一共就三过合;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您趴下,武松三拳两脚把老虎打死,就完了,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头表示明白了。当时也是真明白了,可是一到台上就不明白啦!武松打了两过合,雪芹就趴下了。
演武松的韩四爷,小声地跟雪芹说:“还有一个过合哪!起来!”
雪芹只好站起来,头也晕了,汗也下来了,根本记不得是几个过合了,结果又打了两过合。台下的观众已然笑声一片了。
韩四爷也急了,跟雪芹说:“多啦!”
雪芹先听见笑声,又听见韩四爷的喊声就更晕了,干脆趴在台上不动了。
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有的观众起哄大叫:“这老虎真(sóng)嘿!没打就死啦!”
韩四爷一进后台,就把跟包的递过来的小茶壶摔了个粉碎,他冲着孟班主喊:“师哥!我跟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找个棒槌是成心调理我是不是?
孟班主又是请安,又是作揖,赔不是的话说了六车,韩四爷才算消了点儿气。
夜已经很深了,时而乌云掩月,时而月影迷朦。曹雪芹垂头丧气地回到小卧佛寺,走进东跨院,看见屋里仍有摇曳的烛光。但是寂然无声、静得出奇。他以为是如蒨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推开屋门。然而,大出雪芹的意料,敦氏昆仲及文善都呆坐在屋里,如蒨也在一侧相陪。
“哎——”雪芹大惑不解:“这么晚了,你们三位怎么……”
顿时室内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过了一会儿,敦诚羞愧地站了起来:“雪芹兄,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小说稿拿去给同学们传阅,让内彦图逮住了,把你给革除啦。”
雪芹闻言跌坐在桌边,他嘴里虽说:“没关系,不碍事的。”可心里也觉着空落落的。
敦敏说:“家严跟内彦图还算认识,我想请家严找找内彦图,也许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雪芹连连摇手:“不必了,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况且这是不易说明白的事儿,何必惊动老人家呢?”
“可也是。”文善接着说:“老爷子不明雪芹著书的主旨,反而能引出一场误会。算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唉!都怨我多事。”敦诚深为自责。
“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再晚了遇见查夜的,就更是雪上加霜啦。”文善向敦敏示意早些动身。
雪芹送走了客人,回到房中找出来琵琶,先是信手弹拨,继而低回成曲,琴音时而激越,时而凄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第七章 寄居萧寺(22)
如蒨深受感动,终于按捺不住,扑过去按住琴弦:“雪芹,不弹啦,不弹啦,我实在受不了啦。”
雪芹把琵琶放在桌上,问如蒨:“你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如蒨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觉得这琴声让我透不气来。”
“我弹的是《十面埋伏》。”
“怎么,你已经感到‘四面楚歌’了吗?不不不,你得往开处想。在宗学一个月是多四两银子,可是没去之前,咱不是也过了嘛,无非就是紧一点儿。再说,不去宗学正好在家里写书。”
雪芹抓住如蒨的手:“写书我也遇到了障碍,不知道是写戏文好,还是写小说好?好像走到了三岔路口……”
“写书的事就更不用着急啦。常言道:‘水到渠成’,我虽然不会写书,但是精雕细刻的事儿,不能拔苗助长的道理我还懂。”
“唉——如蒨,只是苦了你啦。”
“夫子此言差矣,只同甘不共苦,怎么能算患难夫妻呢?你等着,家里还有酒,我陪你喝一杯。”如蒨站起来去取酒。
雪芹手拨琴弦,发出低沉的单音。举头望月不禁浮想联翩,低声吟道:
一弯冷月透寒云,
一怀愁绪枉断魂。
一曲工商弦溅血,
这时如蒨正好送来黄酒,雪芹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继续吟道:
一杯苦酒思故人。
如蒨思索着:“思故人?……”
“我忽然想起了李家伯侄,这爷儿俩走了也有三年了,音信全无。二次抄家之后,就是托人捎信去,也不知投到何处啊!”
“是啊,他们爷儿俩也如此,捎信来北京又怎么知道咱们寄居萧寺呢?”
“唉——”雪芹一声长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蒨举杯:“来,干了这杯,一醉解千愁!”
两江总督衙门就在江宁织造署的后街上,占地数百亩,园中有假山、湖泊和一座石舫,题名“不系舟”。
两江总督尹继善先后四督江南,人称“不倒翁”,他的女儿嫁给乾隆皇帝的八皇子永璇。兵权在握,海外天子。
这一天尹继善坐在自己的外书房,研究棋谱。门外有个仆人轻声地说:“回大人,李师爷请到。”
“噢。请。”
“嗻。”门外的仆人回身肃手相让:“大人有请。”
李鼎闻言撩衣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给尹继善请了一个安:“请尹大人安。大人吉祥。”
“少礼,少礼。请坐。”尹继善略微欠了欠身。指了指棋桌对面的空椅子。
李鼎以为招他来是要下棋:“大人今天好兴致……”
尹继善点点头:“棋是要下的,不过,你先看看这个。”说着他回手拿过来一张邸报放在李鼎面前,并且用手指着一处:“这儿。”
李鼎看完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大案子!”
“是啊。二阿哥胤礽在世,已然两立太子,他虽然也心怀不满,毕竟还不敢私设内务府,公开的扯旗造反啊!”
“大人说得极是。”
“你明白我让你看邸报的意思吗?”
“请大人恕在下愚昧。”
“庄亲王父子爷儿俩都卷进去了,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还顾得上你们伯侄逃旗不逃旗的事吗?”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故而,你们伯侄尽管安下心来,住在衙门里,不必疑神疑鬼。两江总督衙门……哈哈,哈哈……”
“谢大人恩典!”李鼎急忙站起来,一安到地。
尹继善伸伸手让他仍然坐下:“可我有一事不明,贵戚曹老爷我见过,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又有平郡王的关照,他怎么也给卷进去了呢?难道跟理密亲王有什么历史渊源?”
“我想不会。在北京这些年,我们表兄弟时有往还,从没听他提过跟理密亲王有什么瓜葛。这件事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我写封信去打听打听?”
第七章 寄居萧寺(23)
“哎——李先生你也是老公事了,这种事别人避之犹嫌不及,你怎么还……”
“唉——大人圣明,曹李两家骨肉至亲,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吧,京中有人来,我一定替你打听打听。”
“谢大人。”李鼎站起来又请了一个安。
“怎么样,还有心思下棋吗?”
“有,有。当然有。”李鼎重新坐好与尹继善对弈。
李鼎耐着性子陪尹继善下了两盘棋,尹大人要留饭,李鼎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尹大人招他去看邸报,和芷园被抄的事告诉了嫣梅。嫣梅马上就急了:“这种事儿谁等的起啊?尹大人跟曹家无亲无故,他当然沉得住气。可表哥家……哎!”急得嫣梅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原想写封信去,可是让人家往哪儿去投啊?芷园,肯定已被查封了。不投芷园只有平郡王府……”
“不妥,惊动平郡王风声太大。况且这次遇祸原因不明,这,这可难啦!”
“有了。”李鼎面有喜色:“我明天一早儿往江北驿站跑一趟,也许还有老熟人,能打听出个准信儿来。”
“唉——也只好如此啦。”嫣梅无可奈何地坐在桌边叹气。
第二天一早李鼎就出了两江总督衙门,雇了辆马车,出了玄武门直奔江岸。搭船过江到了江北驿站,可惜物换人非,一个熟人都没有了,李鼎低下头去暗自思索,可不是吗,从雍正元年苏州遇祸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还上哪儿找老熟人去,只好瞎撞吧,跟驿站的人赔着笑脸打听消息,弘皙、弘皎私设内务府,反叛朝廷一案谁都知道,可曹家怎么会附逆谋反的?谁都说不清楚,曹家的人下落如何了,没人知道底细,本来么,曹家已非当年了,不是钦差大人,能跟两江总督平起平坐的年代了。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在京都里还算得上官吗?
消息打听不着,回去怎么跟那任性的嫣梅说呢?李鼎垂头丧气地沿着江岸往回走。但见灰浑的江水翻腾汹涌,一只失群的孤雁北飞。掠过低空,洒下声声哀怨。
远处飘荡着一只渔船,渔翁举篙点水,吟哦着凄婉的渔歌:——
半生辛苦半生愁哟——
半生泪水洒江头。
大江不解渔人苦啊——
欢欢腾腾向东流。
李鼎听罢感慨丛生:“唉——渔歌凄婉,孤雁哀鸣,江涛汹涌,朔风生寒,倒也发人诗兴。”他仰望长空,口占一绝:
渔歌唱晚雁失群,
壮志难抒悔素心。
一叶孤舟烟浩渺,
无锁无枷待罪身。
日已黄昏,鸟雀归林。忽然一阵狂风,只吹得乱云飞渡,江风裹着碎雨飘然而落。李鼎顿觉通体生寒,他举目四望最近处只有三间茅舍,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
李鼎紧跑了一阵,躲在茅舍檐下避雨,谁能料得到这雨越下越大,李鼎只好叫开茅舍的门,请求人家让自己进去避避雨,开门的人是一位布衣儒生。这儒生很有礼貌,把李鼎请了进来,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
这儒生给李鼎盛了一碗热米汤:“老夫子到这荒凉的江边,是来散闷的吗?”
“我看先生是位诚实的读书人,故不相瞒,我是去江北驿站,打听十年前江宁织造曹家,在京中又遭籍没的消息的。”
“江宁织造曹家……”这儒生听后有些动容。他上下打量李鼎一阵:“不敢动问,老夫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李,单字名鼎……”他发现这读书人很想知道得更多,便补充了一句:“当年苏州织造李老爷,便是先君。”
“噢!久闻大名,失敬!失敬!敢问李老夫子可曾听说过,已故江宁学政温剑臣这位老先生嘛?”
“哎呀!不单听说过,我们还是老相识啊。当年我每次从苏州来江宁,我们必有诗酒唱和。”
那书生听到这儿,霍然而立,转过桌角一揖到地:“老伯在上,容晚生重见一礼。”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第七章 寄居萧寺(24)
李鼎急忙起身抱住:“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怎敢受此大礼。”
“温学政是晚生的恩师,我叫施清泉,从五岁就跟恩师读书,名为师徒,情同父子。恩师升天之后,我也万念俱灰,决心不涉仕途。在前村设帐教读,无非口而已。”
“那,先生一定知道温老夫子的墓地在什么地方吧?”
施清泉走到门边,双手推开房门,用手一指,但见一座孤坟及温剑臣的墓碑,在风雨之中埋恨江堤。
李鼎百感交加,一阵激动,不顾风狂雨暴直扑坟前,拜倒于地悲声大放。
清泉拿了一把雨伞追了出去,为李鼎遮住风雨,口中大声地喊道:“恩师泉下有知,当感鼎老义胆侠肠。”
一夜风雨未停,李鼎进不了城。只能留宿施家。
嫣梅自然焦急万分。偏偏晚饭后尹大人又差家人来请李鼎,过去下棋。嫣梅并不隐瞒伯父去江北驿站,打听消息的经过。那家人看看窗外:“这雨怕是停不了啦。姑娘一个人过夜只怕欠妥。我回禀一声,请夫人派个丫头过来陪陪姑娘吧。”
嫣梅连说:“不必麻烦夫人了,我一个人能行。”
那家人未置可否,打着雨伞走了。
果不其然,二更刚过,嫣梅正在灯下读书,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雨点儿敲击着雨伞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女孩儿的笑声:“嘻……姑娘还没睡吧?”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丫环,名叫银红。
嫣梅连忙迎上去,接过银红手里的雨伞:“银红姐,快进来坐。”
“大人知道李师爷今天没回来,夫人就让我来陪陪姑娘。”
“真是得谢谢夫人,也得谢谢银红姐。”
两个女孩儿说了会子闲话,已是时交三鼓了。于是二人进到里间屋,脱衣上床准备入睡,嫣梅脱了外衣,露出项间的碧玉麒麟。银红一见,一声惊叫:“哎呀!您这只碧玉麒麟跟我们姑娘的那只,竟是一对嘛!”
“是吗?”
“您摘下来,让我仔细瞧瞧。”
嫣梅摘下来递给银红,银红正反两面仔细看过:“没错,这两件宝贝定然是一对儿,两个麒麟头顶着头,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件事说过之后也就过去了。嫣梅、银红熄灯入睡。
翌日破晓,雨过天晴。李鼎归来告诉嫣梅遇见施清泉及找到温剑臣墓地的经过。嫣梅也很感叹了一阵子。
时序轮转,韶光流逝。弹指一挥间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有一天李鼎从尹大人的书房回来,脸上变颜变色,又惊又忧,刚一进门就抓住嫣梅的手说:“孩子,尹大人给咱打听着你表哥他们的消息了。先说他们家有位姑娘带着丫环出家为尼,死在庙里。接着是你表哥成亲那天抄的家,你表婶悬梁自尽,你表叔死在天牢。抄家的原因,还是为那对金狮子,它怎么就跑到理密亲王府里去了呢?”
“我表哥呢?”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啊!表——哥!”嫣梅一声呼号,昏厥于地。
“表妹!”雪芹一声惊叫,从梦中惊醒。
如蒨急忙爬起来,打火点着油灯:“你怎么啦?”
雪芹醒过来了:“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只小船被惊涛骇浪打翻,站在船上的人正是嫣梅表妹。”
“唉——梦是心头想,前两天你不是思念他们爷儿俩了吗。故而才梦有所见。至亲骨肉在所难免。天也快亮了,再躺会儿吧。”如蒨要去吹灯。
“等等,先别吹灯。你刚才说至亲骨肉,又让我想起姑爸爸来了,上回去王府一是老福晋病得很重,二是让我气得不轻。我虽然没错,可老人家不能明白。你说得对,毕竟是至亲骨肉。我想去再瞧瞧她老人家,但则是……我又怕招怹生气。”
如蒨想了想:“依我说,还是应该去一趟,记住一不许顶嘴,二也别辩解,三能认错的事儿就认错。譬如,说我是私奔来的,那就算是私奔好了。”
第七章 寄居萧寺(25)
“嚄!你还真够宽宏大量的。”
“哎——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可是真私奔,传为千古佳话,有什么不好?”
“快吹灯吧,天都亮了。”雪芹披衣坐起:“我该上王府挨训去啦。”
雪芹来到平郡王府,言明自己要拜见老福晋,等了一会儿来迎接他的不是福晋的陪房,而是王府的管家。管家把他引入客厅,请雪芹坐好,然后单腿打千跪在地下:“回表少爷的话,老福晋上月初八,申正升天了。”
“什么?!”雪芹霍然而立,声泪俱下:“你们这帮混账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爷的话,四九城奴才都找遍了,可找不着您哪!”
“呸!我岳父在内务府当差,难道也找不着吗?”
“回表少爷,奴才不知道啊。”
“放屁!”雪芹“啪”的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你们府里就没有人知道陈辅仁是我岳父吗?你们是存心不告诉我。小王爷呢?你带我见我表哥去。”
“王爷今天在军机处该班。一去就是一昼夜,十二个时辰。”
“这件事,完不了。你告诉他明天我还来!”雪芹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晚上小平郡王回来了,坐在自己的签押房,听管家回事。
管家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说:“表少爷大发雷霆,把奴才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给了我一个嘴巴……临走的时候,差点没把桌子拍碎喽!他说:明天还来,跟您算账来。”
“呸!还反了他啦,明天我等着他,不好好训训他,他还要翻了天哪!”气得福彭喝了口茶,把盖碗儿往桌上一顿:“不好好读书,不求进取,身杂优伶去当戏子。人家荐他进宗学当份差,也不错嘛,他居然写淫书毒害宗室子弟,革除了,是轻的!有一回我遇见内彦图了,人家不知道曹霑是我表弟,才说那书写的让人不堪入目,说得我这脸上直发烧。他如今是吃喝嫖赌定而无疑!老福晋就是让他气死的!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还敢来找我。反啦!真是反啦!你马上派人去把他给提溜(dīliu)来!”
管家见状故作惊恐,赶快单腿打千跪在地上:“王爷息怒!请王爷息怒!常言说得好啊:‘山河易改,秉性难移。’表少爷又不能天天在您身边儿,偶尔一见,训上两句,只怕是无济于事吧?表少爷不懂规矩,不知礼法,再顶撞您几句,把您气出个好歹的来……王爷这一天日理万机,为了国家大事,忙还忙不过来呢?何苦找这种闲气生呢?”
“唉——”小平郡王长出一口气:“真像人家说的,这曹家竟是一代不如一代。明天他来,给他五百两银子,你打发他走算啦!”
管家急忙撩衣站起:“别!王爷千万别赏银子。治这种浪荡公子,奴才有一字良方。”
“什么一字良方?”
“饿!”
一个字把个福彭给逗乐了:“行,你看着办吧。”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午饭后雪芹又来到平郡王府。在客厅里一直等到黄昏以后,也不见表哥下朝回府。急得他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时管家用托盘端来一壶新沏的酽茶:“表少爷,我又给您换了一壶新沏的,这是上好的云南普洱,消食化积,您尝尝。”说着给雪芹倒了一碗。
“你们王爷怎么还没回来?”
“回爷的话,王爷虽然没回来,倒是打发回来一个跟班的。说福建有反情,圣上钦命王爷去镇守边关,平息逆匪,您说得多咱回来?”
“废话!我知道得多咱回来。”雪芹站起来往外就走。但是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转过身来:“我想借几十两银子,嗯,四十两吧。”
“回表少爷的话,几十两,几十两的我可做不了主,您要想用个三千、五千(读“吊”)的,我还能跟账房商量商量。”
雪芹一言未发,走出客厅。
雪芹往外走,管家跟在后边相送,当他走出王府角门儿的时候,角门被破例“咣当”一声地关上了。雪芹心里为之一震,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日已黄昏,为了赶在关城门之前能出城,只好加快了脚步,可是没走了多远,后边有人在喊:“表少爷!表少爷!前边走的那位爷,是曹老爷家的表少爷吗?”
第七章 寄居萧寺(26)
雪芹一听,叫得这么准确,只好站住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马夫。一身褴褛,小辫常年不梳,都擀了毡啦。腰里系着根褡包,也分不出是什么色的了,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这人说:“是表少爷吧,别瞧您如今已然长大成人了,这脸模儿可没怎么大变,要不我怎么还认得出来您哪。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老王,他们都叫我王秃子,哪当儿,您跟小王爷出城骑马玩去,都是我跟着当差……咦?表少爷,都这么晚了,您怎么不在府里留饭哪?”
“……我回家。”
“回家,如今您住在?……”
“沙锅门外头,小卧佛寺。”
“我的爷,您说什么哪,您也不瞧瞧老爷儿(指太阳)您就是赶到沙锅门,也关城门啦!府里不能不留您过夜呀。您甭着急,我给您叫门去。”
王秃子说完扭身就走,但被雪芹一把抓住:“王大爷……”他鼻子一酸,抬起头来游目四顾,没让眼泪滴于腮下。
王秃子愣住了,他万万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场。老头子一阵义愤填膺:“得!明白啦,我全明白啦!今天晚上您就把您交给老奴我啦。喝,咱有大酒缸,吃,咱有二荤铺,住,马棚里咱有一间窝棚。”老王拉上雪芹就走。
“王大爷,我……咱不说了,可您也不富裕……”
“您就甭跟我客气了。倒退些年,我王秃子要是请表少爷上大酒缸,人家不是说我疯了,就是说我撒呓症哪。您就听我的吧。”
他们来到一家大酒缸,老王给雪芹安置好坐位,自己来到柜台前:“爷们儿,先给烫二斤远年的陈绍,你们有什么酒菜儿,全上。轴儿戏是让间壁儿二荤铺送过来四十个包子,一大碗酸辣汤。”
“秃大爷,您不过啦?”酒保跟他开玩笑。
“少废话,今儿个有贵客,再让你媳妇给掂排四个热炒。”
酒保冲王秃子一伸手。
“干吗?”
“银子。”
“呸!放你妈的狗臭屁,自打你爹开这个大酒缸那天起,你秃大爷喝酒给过现钱吗?不都是三节算账吗?今天你小子吃错了药啦,敢伸手要钱。我把马圈里的马都给你赶来,踏平了你的大酒缸!”
逗得酒座儿哈哈大笑。
雪芹当夜就住在王秃子的窝棚里。第二天醒过来一看,小炕桌上已然摆好了烧饼果子还有一小锅豆腐浆。
老马夫从门外背进来半口袋粮食。他把口袋搁在草铺上:“表少爷,老奴别无所赠,我给您半口袋黑豆。您可别生气,说这不是给牲口吃的嘛,怎么让我吃啊?您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您得想,大骡子大马一天出多大的力呀,吃了都管事,何况人呢?有位说评书的老先生,他把黑豆蒸了,再炒干了。说一段儿书就吃十几个豆儿,说一段儿再吃十几个豆儿,六十多的人了,满面红光,津液不断。您把它带上,就拿它当人参果吃吧。哟!豆腐浆都凉了,您快请。我起的早,得喂牲口,早偏了您啦。”
“唉!王大爷,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都甭说。您记住喽,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这就叫‘世态炎凉’。热的时候别忘了凉,凉的时候也别忘了热。其实人生百年冷也好、热也罢,无非一场大梦。”
雪芹频频地点头,感叹老人家的几句至理之言。
老马夫把雪芹送到马厩门口,把黑豆口袋放在地上:“您等着,我给您雇辆车去。”
“可别!”雪芹拦住老马夫:“二十几斤重的东西,我一个大小伙子还扛不动吗?雇辆车,到了地方我还真给不起人家车钱。”
“得,那我就多送您几步儿。”老马夫跟雪芹两人抢了半天黑豆口袋,还是让老马夫抢到了手,扛在肩上。两个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谈。
“表少爷,有句话,我掂量了一夜啦,还是想跟您说说。”
“您说,您说。”
“有人给我荐了份差事,在一家当铺里打更。一个月四两银子,一天两千钱的夜宵钱。一个月可就是六十千啊,也合小二两银子哪。比我在王府里多拿着一半儿哪!可……我没去,没去。”
第七章 寄居萧寺(27)
“怎么?”
“我倒不是怕钱多了咬着我。我是舍不得我那几匹不会说话的老伙计。那天晚上我给它们添夜料的时候,跟它们说了。我看这些哑巴畜生都眼泪汪汪的,我就没答应人家。”
“您跟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
“我也看出您眼下的处境来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暂时的委屈委屈?”
“去,我去,我还是能熬夜儿。”
“得,明天午时三刻,我在东四北边的牌楼根底下等您,咱不见不散。”
“行,就这么办了。”
第二天他们在东四牌楼见了面儿,一块来到了当铺。
当铺的更房,里外间两间小屋。
当铺的三掌柜把一只怀表放在桌上,跟雪芹说:“您今天就来,请您来说是打更,其实只打更不用打刻。我们不为报时,只为防盗,夜里您打着灯笼多溜达两趟,比什么都强,一看您就是个老实人,而且年轻力壮,正合适,好好干,到年底咱们柜上还分红哪!”
雪芹接过梆子、怀表:“谢谢三掌柜的指教。”
“听说您念过不少年的书,柜上账房还缺一位帮账,只要您干得好,到年底我跟大掌柜的说说,八成能行。”三掌柜说完走了。
雪芹回家跟如蒨说明原委,定更天以前赶回了当铺。夜静更深,当铺的大院一片漆黑,雪芹提着灯笼,敲着梆子四处察看。天寒月冷阴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雪芹回到房中独坐,独自一人不堪寂寞,室内虽有短榻,但雪芹躺了躺又站了起来。
坐在桌边还打瞌睡,他用冷水擦了把脸。
实在闲得无聊,拉开抽屉乱翻,意外的发现有纸有笔,半块短墨和一个砚台盖,雪芹十分高兴,点水磨墨,用笔蘸饱了墨汁,但又不知道写点什么为好。
他突然在一张纸的左半边写下“戏文”,右半边写下“小说”。“戏文”栏下又写了生、旦、净、末、丑……一人一事……金陵十二钗一人一事,难道要写十二部戏文……
打簧表报时三点。雪芹只好提上灯笼,打更去了。
雪芹打完更,回到小屋坐下喝点酒取暖,他边喝边想,又拿起笔来写道:“写小说可自由多了!起、承、转、合、情、节、穿、插!”他觉得挺兴奋,把笔往桌上一拍,墨星四溅,抓起酒瓶猛喝了一气。然后在纸上写了许多小说,小说,小说……一个比一个字大。
转眼之间,秋已经很深了。这一天,雪芹提了一只竹篮子来到当铺该班儿,在院子里正好遇上三掌柜的:“嚄,这是一篮子什么呀?”
“夜宵,夜长了还真饿。”
“还有纸、笔、墨、砚?”三掌柜看了看。
“防着犯困,练练字。”
“好好,真是个读书人,去吧,去吧。可别喝多喽。”
“嗻嗻,您望安。”雪芹说完回到自己的小屋,跟往常一样照着更次打更。三更天的更次打过之后,他挟着梆子,瑟缩着身子,提着灯笼回到更房,可他意外的发现有个穿着一身破棉裤棉袄的人,坐在自己每天写书坐的地方,好像是在看他写的文稿。
雪芹吓了一跳,心里想:这不是贼吗?
雪芹没敢声张,轻轻地退出门外,用锁把屋门给锁上了。锁门的时候弹簧咔巴一响,把贼给惊动了。他赶紧来到外屋门口请安:“这位爷台,您放了我吧,我不是贼!”
“不是贼你干什么来了?”
“是啊,我,想偷东西,可还没偷着哪。看您的书写的极好,把我给吸住了。”
“你有凶器没有?”
“有有。”
“扔出来!”
“嗻嗻。”贼人扔出一把裁纸的薄铁刀片。
雪芹拿起来看看:“这是凶器吗?能杀人吗?”
“这位爷台,没您不圣明的,我要有钱买能杀人的刀,我还出来偷东西干什么,再一说,我连只鸡都不敢宰,我还敢杀人吗?”
第七章 寄居萧寺(28)
雪芹差点儿没乐出声来。把门打开,掏出几千钱来给了那贼:“你走吧,干点正经营生。”
“我也是读书人,可是找不着一份正经营生,孩子饿得嗷嗷叫……”
“好好好,这还有块碎银子也给你,你走吧。”
“谢谢这位恩人啦。”贼要给雪芹磕头,被雪芹抱住:“快走吧,别让人瞧见!”
“哎,恩人哪,还得劳您趟大驾,把街门给我开开。”
“啊!贼大老爷,您是怎么进来的?”
“天擦黑儿,溜进来的。”
“门上三把大锁,我又没钥匙怎么打开?”
“哪?……对了,有梯子没有?”
“得,我给您扛梯子去。”
雪芹把梯子靠在墙根儿上:“请吧。”
贼人一安到地:“多谢恩公了。”
“您的礼儿还不少,快请吧。”
“嗻嗻。”贼人上了两节梯子又下来了:“我一定得跟您打听打听,您写的那套书叫个什么名儿?”
“《金陵十二钗》。”
“好,名儿起得也好。”
“你快走吧,让人瞧见,我的饭碗子就砸了!”雪芹说着把贼人推上梯子。看着他爬上墙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把贼摔出一句小说上的话来:“这才是训有方,保不定日没作强梁!妈呀!可摔死我了!”
雪芹实在憋不住了,居然乐出了声来,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秋雨淅沥,风敲窗棂。更房里的小桌上又堆了不少的书稿。残烛光下,一张纸上写着四句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雪芹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提着灯笼挟着梆子走了进来,他脱下蓑衣、斗笠,吹灭了灯笼,觉得通身生寒,只好借酒取暖。坐在桌边构思诗句,然后举笔写道: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续;
雪芹边吟边写:
抱得秋情不忍眠,
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
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耐秋风力,
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
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
打簧表打了三下,雪芹只好放下笔去巡夜,当他走出门外,看到细雨敲窗触动了灵感,急忙跑回屋里,提笔蘸墨写下了最后一句:
已教泪洒窗纱湿。
寒风裹着碎雪,飘飘扬扬漫天飞洒。腊月廿三到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小年。
如蒨买了松树枝儿,芝麻尖儿,香蜡纸马。刚进家门就听见庙门口有人喊:“劳您驾,曹爷是在这儿住吗?曹雪芹曹爷?”
“是啊。”如蒨答应着迎了出去,只见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雪芹,身上落满雪花,后边跟着一位先生,其实他就是当铺的三掌柜。
“啊!”如蒨扑过去大叫:“雪芹!雪芹!”但是雪芹紧闭双眼,并不应声:“他这是怎么啦?”
“先进屋,先进屋。”三掌柜招呼着把门板抬进东耳房。把雪芹抬到铺上的时候,他“嗯”了一声。
如蒨给他扫了扫身上的雪,拉过来一床棉被给他盖上:“雪芹,你怎么啦?”
“打的……”
“谁打的?”
“贼。”
“贼?”
“曹大奶奶,您听我慢慢说,今天早上学徒起来扫院子,就瞧见曹爷人事不知的躺在雪地里,身上拿绳子捆着,嘴里还塞着一块棉花,再一查,了不得啦!库房里丢失了不少贵重的东西。柜上请了大夫,救醒了曹爷,他说打三更的时候,脑袋后边挨了一棒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药方,包袱里是曹爷的东西,这二两银子是他上半个月的工钱。”
第七章 寄居萧寺(29)
如蒨问:“那么,以后呢?”
“在家里养伤吧。”
“那,这看病、抓药的钱哪?”
“这件事儿我倒是问过大掌柜的了,他说,得查一查,歹人打伤更夫,偷盗财物是一回事,歹人串通更夫,做假伤,偷盗财物又是一回事……”
“放屁!”雪芹没睁开眼骂了一句。
三掌柜很“大度”,假装没听见,接着说:“所以说得查一查。不过已然报官了。不久便可查明。查明之后便有公论。我告辞了。”他说完之后,向两个学徒挥挥手走了。
如蒨竟然不觉自己泪流腮下,凑到雪芹身边:“你觉乎着,怎么样?”
“你别哭。”
“我没哭啊。”如蒨手到腮边,方知自己泪已成行,她急忙拭去:“我给你请大夫去。”
“不是有药方吗,我就是头疼欲裂。”
“谁知道是什么郎中,不可信。我得去请一位老大夫。”如蒨说着走出门去。
倒是没过了多大工夫,如蒨陪着一位老中医来给雪芹看病。诊脉之后,老先生说:“让我看看伤处。”
雪芹转过头去。老先生说“伤的不轻啊!没上过外敷药嘛?”
“没有。”如蒨代为回答。
“唉——真是‘世风日下’,做医生的不能光要钱,不看病啊。这么重的外伤都不给上点药……”老先生边说边从药箱内取出剪刀,“得把伤口处的头发剪净,会痛的。”
“啊!——”
“忍着点儿。”如蒨扶住雪芹。
大夫给雪芹上完药,如蒨把老先生送出庙门口,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曹先生伤得可不轻,不单后脑有击伤,肝部也有撞伤,要静养,头部能不动就不动,这三剂药服后,没有变化,半年可望康复,如果病情转重速来找我。我看府上也不宽裕,钱不钱的不要去管它,医生嘛,以济世救人为根本,您赶快去抓药吧。唉——”老大夫叹了口气走了。
当天的夜里,雪芹昏睡在床铺上,如蒨坐着小板凳,守护在床边。在如豆的灯光之下也昏昏欲睡。
忽然她听到雪芹一阵呼吸急促,如蒨被惊醒,急忙察看,她听见雪芹在说:“玉莹!玉莹!《风月宝鉴》的主旨之误我已经改了,近些年来,我更感到女子绝非祸水,应为妇女昭传,我在《金陵十二钗》中写了《五美吟》,可是女子个个都好吗?……不,不见得!”过了一会儿,梦呓之言又起:“龄哥!紫雨!我给你道喜了!千里姻缘牵于一线,你们的大红媒是谁知道吗?我一猜你们就不知道……是我阿玛呀!他不逐紫雨,你们这亲从何结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雪芹开怀的笑声,真的发于肺腑。
又过了半天,雪芹突然大喊:“如蒨!如蒨!……”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临危受命,恩同再造,如蒨姑娘请上受我一拜!”
如蒨闻言泪如泉涌,她急忙捂住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雪芹安静下来了。如蒨倒了一碗净水,端到院中放在那眼枯井的井盖上。然后双膝跪下,两手合十,顶礼膜拜:“玉莹、紫雨两位姐姐:如蒨别无他物,净水一杯以示虔诚。恳求你们姐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他吧,他在昏睡之际仍然呼叫着你们二位的名字,可见总角之交情深意笃……”如蒨一个头磕在地下,呜咽有声。
月色阴寒尤助凄情。
数月后的晚上,如蒨打开绢帕只有一些铜钱,她打开箱子,取出母亲送来的皮袄放在床边。
翌日绝早,如蒨抱了皮袄走到大殿前,正好遇见一个小尼姑扫地:“曹大奶奶,这么早,您这是上哪儿啊?”
如蒨举步又止:“好妹妹,我去办点事,曹先生还没醒,你扫完地帮我照看他一眼,千万别让他动,我就回来。”
“行行,您放心吧。”
当铺里高大的柜台,看货的人问如蒨:“您想写多少?”
第七章 寄居萧寺(30)
“物之所值,我等钱用。”
“二十两吧。”
“行。”
看货的人高声唱票:“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女皮袄一件。”
“哎,怎么这么写呀?”如蒨急啦。
“这位大奶奶,一看您就没当过当,当铺写当票都这么写。”
“我赎的时候,真让虫吃鼠咬了呢?”
“那当票上写的不是正对劲儿吗?”
“这,这不是不讲理吗?”
“大奶奶,您听说哪个当铺讲过理呀?县衙门有黑红棒,打人白打,您瞧瞧。”看货的人一指门口。原来也有一根黑红棒靠在墙边:“当铺也有,也是打人白打,这是怎么回事?这叫‘官商’,您记住喽,凡是带官字的都不讲理,从古至今,换汤从来不换药。怎么着您哪,当不当?”
如蒨真是气满胸膛。不当吧,没钱抓药。“唉”,只好忍下这口窝囊气:“当!当!”
如蒨在为雪芹煎药。月朗主持走进东耳房,如蒨连忙起身迎上:“月朗法师请坐。”
“霑哥儿的病好些?”
“头疼的情形好多了,大夫不让他起来。”
“昨天夜里我和两个徒弟为霑哥儿念了《大悲咒》为求神、佛的保佑,今明两夜我们还要念,这也是我在佛前许下的心愿。”
雪芹转过身来,望着月朗:“谢法师慈悲,只要我能起床,一去叩拜佛祖,二去拜谢法师。”
“佛家人慈悲为本,千万别来谢我。新少奶奶,寒寺积蓄无多,我带来了二两银子,也算不无小补。”月朗从袍袖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不不不,目前还不缺钱用,今天早上我去把皮……”
“是啊,小徒跟我说了,我想你一定是把皮袄当了,不然,这么天寒地冻的,怎么会衣着如此单薄?”
“如蒨,你把皮袄当了,还是卖了?”
“你别急,去年冬天奶奶没送皮衣来,不是也过冬了吗?再说你没有皮袄,我能穿得住吗?”
“唉——为了我,太苦了你啦……”雪芹转过身去,抽泣有声。
“令人感叹,你们真是一对患难鸳鸯。其实富贵又何为?不如得一终身知己。”这时从大殿上传来钟声佛号。月朗接着说:“我要去诵经了,明日再来看望你们二位。”
“我也去。”如蒨跟着月朗走向大殿。
大殿上海灯微明香烟缭绕。如蒨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月朗率领自己的两个徒弟在一旁诵经。
雪芹的伤病好多了。一天午后墨云和丁大爷双双走进东耳房,这使雪芹又惊又喜:“啊呀!你们二位怎么一块儿来了!这真是喜从天降呀!”三人互相见礼。
丁大爷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是点儿点心、果子。”
墨云也放下小竹篮:“里边是线香、素蜡。”
“咦?这是干什么?”
墨云笑了:“你真是过胡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蒨一步闯入:“今天是老爷跟太太的祭日,丁大爷跟……我怎么称呼法师的贵上下?”
“新少奶奶,我还法师呢,就叫我惠明吧。”
“行,准是你们二位不约而同,碰上了。”
老丁说:“还是新少奶奶一看就明白了,霑哥儿,您这是怎么了?”
如蒨也放下手中的香蜡:“让贼给打了。”
“啊!”老丁、墨云非常惊讶。
“你自个儿说吧,我先沏茶去。”如蒨拿了茶壶走啦。
雪芹让丁大爷、墨云坐好,先叹了口气:“咱先说件大事,我姑爸爸——老福晋——升天了!”
“这!……”老丁的眼圈红了:“去年不是还挺好吗?我就是因为您上王府借钱挨了训,我才走的。”
“阿弥陀佛!”墨云双手合十。
“钱花完了,再去王府正遇上小王爷去了福建,钱没借着,可遇见认得我的一位马夫,荐我去当铺打更。一个月六两银子,干到去年冬天让偷当铺的贼给了我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