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寄居萧寺(31)
“打得怎么样呀?”墨云很关切地问。
如蒨端着茶壶出来:“好险哪,我都没敢跟他说:大夫的意思,服药后三日内病情转重,就不好办了,我当时想,万一那样,惠明,我就上香山找你去。”
“找我,干什么?”
如蒨像受了委屈似的哭了。
“唉!别说了,要出家何苦上香山,这儿不是更方便吗?”雪芹故意开个玩笑,想岔开这种气氛。
“霑哥儿,别打哈哈了,新少奶奶不容易。”
墨云接着说:“是位大贤人,说实在的我们都打心眼里敬重您。”
如蒨破涕为笑:“大贤人,还大圣人哪!”
“好好好,以后我就叫您贤圣人!”雪芹又开玩笑。
“我不理你。丁大爷,您这一年多是怎么过的,雪芹找啊找,上哪儿找去。”
“我不是留了条儿让你们别找吗?找也找不着,其实我还住在老地方。”
“您走了何以为生啊?”雪芹关心地问。
“咳,我一身一口怎么不好混,先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点儿糖豆大酸枣什么的,后来有人荐我打执事去,嘿,这个活儿还真不赖,没本的买卖,娶媳妇、出殡全都用的着,一个月闲不了几天儿,遇见大宅门办事儿,十千二十千的也是它,小门小户也得分个三千五千的。”
“都是什么人干这行呢?”雪芹问。
“好嘛,藏龙卧虎,光秀才就有五个,还有一位监生。绸缎店的管账先生,图章铺的大掌柜,当然卖苦力气的还是居多。”
“我去行吗?”雪芹显得很认真。
“那怎么不行,五行八作,哪行不是汉子干的。”
“那您就举荐举荐我。”
“一说准成,年轻人受欢迎。明儿个我跟头儿说说。”
“您听他的。”
如蒨白了雪芹一眼:“还真打执事去。”
她以为雪芹又在开玩笑:“惠明,你说说你的情形?”
“我可没有可说的,吃斋,念经,前殿、山门外的清扫归我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那就不寂寞吗,不想我们,不想往事,尤其你们姑娘?”雪芹真心关切地问。
“你说的是什么话,修炼修炼,就是要斩七情,断六欲。我已然万念俱灰,心如槁木。”墨云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是鼻子一酸泪已盈睫,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你们别看我这样,确乎乏善可陈,不过,我看见小红了。”她发现雪芹和老丁愣愣地看着自己:“怎么,不记得啦?”
“记得,记得。”老丁急回答。
“听你说哪。”雪芹也应声。
“做了庄亲王的通房丫头了。去年跟着福晋到我们庙里烧过两回香。跟我挺亲热的,还特别打听霑哥儿的下落。我说了之后,她眼圈儿就红啦,当时就从手腕儿上摘上一支金镯子来……”
“嘿,这咱可不能要!”雪芹摇摇手。
“那当然。怎么给我也没接。”
“唉,挺好的个孩子,还是少臣买来的哪,唉——”丁大爷长叹一声,这其中有多少万千的感慨。既关乎小红,又思念儿子。
“丁大爷,您不提,我也不敢问,我少臣哥有消息吗?”雪芹看了一眼墨云。
墨云想站起来离开,但是,为了想知道丁大爷的回答,还是坐下了。
“去年我回家的时候,听街坊老太太说,少臣倒是托人带过一封信来,可我没挨家呀!这封信交给了一位同院的老太太,等我回去之后找她要,她又给弄丢了。”
“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雪芹说。
“往开处想吧,估摸着,还活着哪!”丁大爷只好自我安慰,“晚上一个人喝点酒,一觉睡到大天亮。以往的事真不敢想啊,有的时候一想,就再也睡不着啦……”
墨云站了起来:“新少奶奶,我帮您做饭去。”可是她还没走进里屋的时候,听见雪芹跟丁大爷说:“您瞧瞧,多好的儿媳妇……这真应了那句话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
第七章 寄居萧寺(32)
“唉——我的命孤啊。”
墨云回头看了一眼雪芹,满目凄情,爱怨难辨。
过了些天老丁果然来了。他蹑手蹑脚走进东耳房,雪芹正在检阅书稿:“丁大爷。”
“新少奶奶挨家哪吗?”
“没有,她买菜去啦。”
“您的身子骨怎么样?”
“全好了。”
“不许跟我说瞎话。”
“您瞧瞧……”
“打执事去不去?”
“去呀。”
“可不许告诉新少奶奶。”
“怎么了?”
“那天我就瞧出来了。她想不开,更受不了。”
“哦——”
“明天吃完晌午饭,咱们哈德门门脸儿见。”
“行。”
雪芹吃完午饭跟如蒨说:“我想上戏班班主孟师傅那儿去一趟,还是得学学写戏文的方法。再则我也能散散心。”
“好啊。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咱吃热汤面,烤窝头片。”
“再来两块臭豆腐。”
如蒨笑了。
雪芹跟着丁大爷,一人举着一块牌子,走在打执事的队伍里。
“怎么样?”丁大爷问。
“这比在戏台上打旗容易多了,又没有锣鼓点儿踩着。”
“哈……那就好,那就好。”丁大爷乐了。
执事打完该分钱了。丁大爷把雪芹的一份拿给他。
“嚄!四千钱!真不少啊。”
“今天是最少的啦。哪天都比今儿个多。”
“那是我运气不好。”
“这钱你还不能带回家去。”
“对,别露了馅儿。”
“攒半个月我给您一回……可您怎么说呢?”
“我就说戏班儿给的,如何?”
“行,不过,新少奶奶可是个精明的人儿。”
“精明也精明不到这份上。走,我请您喝酒去。”
“还是我请您吧。”老丁拉上雪芹,两人满心高兴地走了。
从此以后雪芹跟着丁大爷几乎天天都打执事,时而扛着“肃敬”、“回避”的牌子,时而敲锣、打鼓,时而抬着号筒,时而吹着号筒。有时有丁大爷,有时也没有丁大爷。有的时候还管扔纸钱,还得大声地喊着:“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二姑奶奶赏钱六十千!”
到了晚上,雪芹跟一伙儿打执事的哥们儿,聚在大酒缸里喝着酒,聊着天儿,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显得兴高采烈异常兴奋。
转眼之间半个月就过去了,晚上回来雪芹将一把碎银子交给如蒨。
“哟!你哪来的这么些银子?”如蒨很奇怪。
“戏班儿给的。”
“你去学戏,人家怎么还给你钱呢?”
“我还给他们干活儿哪,打水、扫地、帮衣箱叠行头……总而言之,凡是我能干的,我什么都干,就是不来虎形啦。”
“真的?”
“你打听去。人家戏班儿有名儿、有住处,这还能假喽。”
如蒨没言语,可日子长了总觉得有点儿可疑。
数九隆冬北风呼啸。如蒨在街上买菜,迎面遇上一起出大殡的人家,高高的棺罩,六十四人的大杠,几十号人的全套执事,两个茶房架着呼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的披麻戴孝的孝子。
看热闹的人流堵塞了街道,随着大殡的行进,人行道上人们也向前蠕动。
如蒨本无心看这场热闹,但被人群裹胁无力反抗,她想逆流回家,只好走到人群外面,更接近出殡的队伍。好容易挤了出来,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二姑奶奶赏钱二十千!”
“咦?”如蒨站定循声望去,只见孝子之前两个穿着号衣扔纸钱的人,其中之一就是雪芹!看他那被冻得弓着背,抱着肩儿,瑟缩着身子,还戴着两只皮耳朵帽儿的样子,如蒨立时就愣住了,脑子里顿时变为一片空白,两行热泪沿腮涌下。
不知道是谁碰了一下如蒨,才使如蒨如梦方醒,再看雪芹与另一个撒纸钱的,仍然交替地扔着、喊着:
第七章 寄居萧寺(33)
“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
“三姑奶奶赏钱三十千!”
身体虽冷,但是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好像挺高兴,雪芹跟他的伙伴儿嬉笑着、蹦跳着……当然不能让丧主看见。
如蒨不由得想到“天哪,人穷可不能志短哪”!
当天的晚上,如蒨为雪芹备有酒肉和较为丰盛的菜肴。
雪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一看:“嚄!好丰盛啊!今儿个是怎么了,开了斋啦。”
如蒨从里间屋端着一锅白菜氽丸子出来放在桌上:“你前两天给的银子有小五两哪!今天犒劳犒劳你。”
“是吗?还花了点儿哪。”
如蒨为雪芹斟酒:“这钱不是一回给的吧?”
“啊!……半个月一算账。”雪芹狼吞虎咽,边吃边喝。
“雪芹,是写书还是写戏文可都停下来啦。”
“是啊,我是走在十字路口了,鬼打墙啦。不过,在主旨上还得多想想。”
“这戏班儿你打算去到哪天算一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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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呀!”如蒨按住雪芹拿酒杯的手。
“……我也不知道……”
如蒨自己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咦?你今天是怎么了?”
“冷……心里冷。”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雪芹仰面高卧酣声如雷,如蒨则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披衣坐起,带动了雪芹身上盖的棉袍儿,从衣袋里掉出一对耳朵帽儿,如蒨抓在手里,白天雪芹扔纸钱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哭了。抽抽搭搭着问自己:“他真的丧志了嘛……”
翌日绝早,如蒨站在自己家门口,斜对面一棵大槐树的后面,身弱衣单在刺骨的寒风里直冻得通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
好不容易她看见自己的父亲上了轿车走了,便三步两脚的冲入家门。
如蒨闯入堂屋哭倒于母亲膝下:“奶奶,救救我们吧!”
顾氏惊恐万状,抱起女儿:“慢慢说,慢慢说,奶奶什么都管,不就是钱吗?”
“奶奶,不完全是为了钱,雪芹瞒着我都去打执事去了,长此以往就把他这个人给毁啦!您替我求求阿玛,给他找份差事,三两五两的我们足以度命,就是不能把他这么个人给毁啦,再说,以往的事情并不怨他啊!”如蒨言罢嚎啕大恸。
“我说!我说!宝贝,你别哭了。”
雪芹还都被蒙在鼓里。晚上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进屋门就是一愣,陈辅仁跟顾氏像两尊泥像似的坐在铺上,还都拉长了脸。
雪芹赶紧请安:“岳父、岳母吉祥。”
“罢了,你坐吧。”
“嗻嗻。”雪芹已经预感到什么,有些茫然:“啊,如蒨哪?”
“你不必管她,我来是为了跟你说两句要紧的话,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禽择木而栖吗,不能依歪就歪,破罐子破摔,你是个聪明人,我这话里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嗻嗻。”
“府上有一门贵戚,就是富察氏——傅恒傅尚书家,你知道吗?”
“嗻嗻,听我太太说过,是我玛发的妹妹嫁给了富察氏。当时一家在江宁,一家在北京走动得必然不多,到我这辈儿也就没有什么往来了。”
“对,如今的傅尚书傅恒也长你一辈,要迎他女儿贵妃娘娘省亲,想把后花园翻建为省亲别院,傅大人为讨娘娘的欢心,想在北地建一座江南式的园林,目下的旗人不是什么都崇尚江南,可是设计的人才并不好找。我想你在江南长大,又能画两笔,可以给傅大人当个参谋。吃住在尚书府,月俸十两银子。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另外,这可是个好的阶梯,省亲之后,尚书大人给你荐份差事,岂不易如反掌。”
雪芹还没来得及回答,如蒨端着茶具从里间屋出来为父母献茶。
雪芹看了如蒨一眼,他从如蒨的目光中看到殷切的希望和真挚的企盼。
第七章 寄居萧寺(34)
“好,我去。”
如蒨一闻之下,二目闪出泪花,她急忙转过身去,避开所有亲人们的视线。
陈辅仁开始面有悦色,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表少爷是住这儿吗?”
雪芹匆匆迎出。
如蒨也站在门边张望。
移时,雪芹返回:“平郡王府来人接我去一趟,我表哥病重!”
“快去,快去。”陈辅仁挥手示意。
平郡王福彭躺在炕上,有些喘息。管家来报:“回王爷,表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福彭说完向侍女们摆摆手,侍女们退下。
雪芹匆匆入室:“请王爷安,王爷吉祥!”
“表弟呀,你坐在我身边。”
“嗻。”雪芹站起来,坐在炕沿上。
福彭也欠身半坐,用手指了一下管家:“你去取五百两银票来。”
“嗻。”管家退去。
福彭握住雪芹的手:“表弟,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来日无多了。所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当面说说,你可不许外传。”
“嗻嗻,我一定不外传。”
“我到如今也不明白,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跑到理密亲王的银安殿上去了呢?”
“是我三大爷带人来弄走的。”
“噢——可起因据说还在你身上。”
“我……不对!那是诬……”
福彭一摆手:“铁案铸定;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啦,我跟你要说的是,你们家二次遇祸我不是没管,本来这件大案由我审理,我在皇上面前说了四舅几句好话,后来,借了个因由就不让我审了。从前我跟今上过从甚密,后来,就渐渐地冷漠。直到如今,让你无法解释,所以我心里非常忧闷。至于你,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一把,可是表弟呀,你也太不争气了,曹家百年望族不是无名之辈,你可倒好,去戏班儿串戏,那不是走票,那是下九流,在宗学传播淫词滥文,让人家学监给革了除,日不进分文,住在破庙里还弄了个女人……”
“表哥,我有下情……”
“你有一张嘴,世上千张口,同声指责,你让我听谁的?总而言之,我就是不病,也碍难相助啦——”
福彭把“啦”字拉了个长音,这使雪芹很反感。
“我去之后自有我弟弟袭王爵,并非一母所生,你不必去求他,求也没用,自己改恶从善好自为之吧!”福彭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雪芹:“留个念想儿吧。”挥挥手,他自己闭目养神了。
陈辅仁夫妻已然离去。如蒨独坐灯下,桌上摆了饭菜。还有一封荐书。
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如蒨急忙迎了出去。少顷与雪芹共同回到房中:“还没吃饭吧?”
“没有。”雪芹把银票,玉佩放在桌上。
“王爷怎么样了,这么急着找你……”
“病得是不轻,可我看训我的时候精神头挺足的。”雪芹坐下喝了口酒。
“又训你啦?”
“啊,这回训得狠点儿,故而银子给得多点儿,五百两!”
“唉,都说你什么了?”
“哼!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呗。”
“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又添上个‘玩世不恭’的毛病啦。”
“这熏鱼的味道还真不错。”
“越说越来劲儿,奶奶也给留下了几十两银子,明天去做两套衣服,尚书府非等闲之处,不能太寒酸喽。”
“好!好!好!一切听从夫人安排,不过,请你注意,我这个人可没长个上人见喜的脑袋。”
“你瞧你,今儿个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