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等等我。”
在这个舒爽的初夏之夜,戴希抱膝坐在自家的小阳台上,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不知不觉地夜就深了,小阳台上凉风习习,吹乱了戴希的长发,发梢扫过她的眼角时,酥酥麻麻的,不经意地带下一抹湿润。
同样的话她说了好些年,仿佛早已成了她的专利,然而今天,这句话却被别人抢去了。
戴希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擦在手臂上。她的两条小臂都已经潮乎乎了,夏夜的清风一吹而过,那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肺腑,被痛楚挤得满满的胸膛终于开启一条狭窄的缝隙,戴希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她觉得自己哭够了。
孟飞扬回复了那条信息明确的短信后,戴希再没有过多犹豫,就接受了去研发中心的新任务。这究竟是个冷静的决定还是赌气的行为,其实她自己并没有想得很清楚。自从回国以后和孟飞扬之间波波折折,时至今日似乎已到了个必然的转折点,不论向左还是向右,彼此都要做个决断了。
然而终究还是不舍呀。
戴希对孟飞扬的怀恋随着离别的临近而日益增长,还掺杂进越来越多的埋怨与不解——他怎么这样无情啊!她似乎已全然忘记,当初是她在自己家的楼下与他分手,没有期限地中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她也不体谅他通过童晓辗转送达的关心和歉意。戴希一相情愿地等待着孟飞扬再次向自己低头认罪,就像过去曾经在他们中间发生过的那些小纠葛一样,突然之间就峰回路转,一切不快烟消云散,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这次不同,和解的信号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却在背离的路上越走越远。订好了明天下午起程的机票后,戴希的心中突然产生极大的恐惧,真的就这样分开了吗?
短信电话都不值得信赖,她无论如何要去见一见孟飞扬。
戴希提前一小时下班,赶在六点之前来到了孟飞扬的公司楼下。她等啊等啊,也许等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下班的人流才刚刚变得稀疏,她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他。
孟飞扬穿着白底条纹的长袖衬衣,领带已经摘掉了,领口微敞。戴希远远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比上一次看见时黑瘦了些——每年一到夏天他就会这样,她的心里酸酸暖暖的,戴希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飞扬……
“飞扬,等等我。”
戴希猛地停下脚步,一个瘦小的姑娘疾步走出电梯门。孟飞扬应声回头,他的目光掠过戴希所站的这一侧,戴希的心狂跳起来,他看见我了吗?看见了吗?
柯亚萍已经跑到了孟飞扬的身边。也许是幻觉吧,戴希似乎看到,孟飞扬的脸上交叠起异常复杂的神情。只是瞬间之后,他若无其事地对身边的姑娘露出笑容:“我这不是等着吗?你急什么?”
柯亚萍娇俏地低下头,像所有恋爱中的姑娘一样焕发出令人心动的妩媚。孟飞扬轻轻揽了揽她纤细的腰身,两人肩并肩向前走去,消失在戴希的视线之外。
回到家里,戴希就在小阳台上坐到现在。也许是眼泪流得够多了,戴希渐渐平静下来,她依旧无法思考,脑子里空空如也,就干脆盯着远方的夜空看。这片黛蓝色的明净夜空里,只点缀着些微的几点星光,多么像她记忆中的那个夜晚,那个无垠广袤的心灵空间,犹如一个强大磁场吸引着她……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戴希慌忙去看——不是孟飞扬,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很失望,可某种模糊又强烈的预感让她按下接听键。
“喂?”
“你好,戴希。”
手机差点儿掉在地上——是他!
“你……好。”就像第一次在公司接到李威连的电话时那样,她语无伦次了。
电话那头稍停了停,“你最近好吗?”
李威连没有报自己的名字,显然他认为不必要了。
“……我很好。”应该马上问候他的,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她多么盼望能向他问个好,但此刻戴希张口结舌,变成了个傻瓜。
李威连用一如既往的沉着口吻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可以吗?”
“当然!”戴希的头脑开始飞速转动,兴奋和紧张让她的脸都发起烫来。
他又稍微停了停,才说:“戴希,你上次在香港汇丰银行开立的账户,我需要借用其中的一部分钱。”
“借用?”戴希不解,“那本来就是你的钱啊!”
他显然无意与她多谈,只简明扼要地说:“请你尽快把其中的四十五万美金转到我指定的账户中,账号细节我马上发到你的手机上。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没问题呀!”戴希冲着手机嚷起来,“为什么转四十五万?我把五十万全部转给你好吗?”
“戴希!”他的声调突然严厉了许多,“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清楚的……”
“那就照我说的做!”
戴希小声嘟囔:“是。”兴奋感消失了,她记起了锥心的歉疚之痛——是我伤害了他,让他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
“戴希,”又是很短暂的沉默之后,李威连叫了她一声,“非常感谢你。”
戴希说不出任何话了。
“转账完成后你给这个手机发条信息,我确认到款后也会给你信息的……就这样,祝你一切顺利,再见。”
电话断了,就如它开始得一样突兀。
又过了十来秒钟,一条短信跳出来,上面是他所说的账号信息。
戴希朝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该如何再度面对他。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以这种形式重新开始对话——为了一笔钱。
这笔钱,戴希从没有一秒钟觉得它属于过自己。在发生了那些变故之后,这笔五十万美金的不明之财更是让戴希如芒在背,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处置它。现在问题解决了,哦,不对,只解决了十分之九,明天转账完成后,戴希的账户里还将剩余五万美金,愈加不明不白的五万美金。
戴希把陌生的手机号保存起来,在姓名栏里输入——咨询者x。他现在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钱,能帮上他的忙,多好啊。戴希对自己微笑了,有些时候钱还蛮可爱的。
其实对戴希来说,五十万还是五万,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但李威连在处理这笔钱上始终霸道的态度,却让戴希捕捉到了他那份最微妙的心理。对她来说,李威连赠予她的从来就不是有数值的金钱,而是一件无价之宝。
“戴希!你好啊!”
戴希刚踏进波音767的舱门,正要沿着过道朝后挤,就听见有人和自己打招呼。
“啊,gilbert!你也在这班飞机?”戴希惊喜地向端坐在公务舱里的gilbert jeccado点头致意。
“还有我呢,哈哈!”张乃驰从gilbert身边探出头来。
“哦,richard,你好!我……”戴希为难地瞥了眼身后开始拥堵的人群。
“我们待会儿见,戴希!”gilbert笑容可掬地向她摆了摆手,“下机后来找我,咱们一起去办公室。”
戴希答应着往经济舱去了,张乃驰还在频频回顾。
等他总算回身坐好,gilbert满脸奸笑地看着他:“怎么啦?她现在可是我的人事经理哦!richard,你要是对她这么感兴趣,当初就不该推荐给我嘛。”
张乃驰把两手一摊:“我是忍痛割爱啊,哈哈!”
gilbert做出无法相信的表情,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张乃驰。
飞机升空了。十来分钟后,张乃驰松开安全带,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她这么痛快就同意到北京工作,蛮出乎意料的。”
“嗯,为什么呢?”gilbert仍然闭着眼睛。
张乃驰略一迟疑:“呵呵,她有男朋友在上海,不过……也许他们分手了呢。”
gilbert皱了皱眉,他对张乃驰经常这样吞吞吐吐地说话很不以为然,但是戴希并非gilbert关心的重点,所以他直接转换了话题:“听说william回到中国了?”
“是吧……”张乃驰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好像是在上海,具体在干什么就不清楚了。”
“唔,他会有行动吗?”
“行动?你指哪方面?”
gilbert猛地睁开眼睛:“当然是针对你我的!你以为他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肯定不会!”张乃驰铁青着脸说,“可他现在还有多少能量呢?我听说那个姓尹的痴呆老女人刚刚死了,william要把‘逸园’留下的一笔烂账搞定,估计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哼,他现在最多就是在暗地里耍耍手段,给我们制造些麻烦罢了。”
“什么样的麻烦?”gilbert毫不放松。
张乃驰咬牙切齿地回答:“不就是让公司里他的那些马仔们,尤其是那个mark,天天和我作对!”
“哈哈哈哈!”gilbert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mark和你各自分管贸易的一块,怎么跟你作对法?”
“当然不至于直接作对。可谁知道他有没有暗中和我的客户接触?william走之前把所有的客户包括中晟石化都交代给他了,现在他要在我的地盘上插一脚也不是没可能!”
“原来都是你的臆想啊……”gilbert又一次闭上眼睛。
张乃驰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愤愤不平地说:“gilbert,你的研发中心相对独立,你原先和大中华区这些人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对你还挺客气。可你知道这些日子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
“怎么对待?”
张乃驰一下子语塞了,憋了会儿才说:“总之就是不合作、不尊重的态度!”
gilbert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不、不、不……他们这样对待你肯定不是william的授意……”
张乃驰瞪着gilbert,不明白他的意思。
gilbert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擦着迸出的眼泪说:“他们这样对待你是因为,你从来就是william最照顾的人,现在他倒台了,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了,哈哈哈哈!你这叫自作自受!”
张乃驰气得脸色煞白,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gilbert意犹未尽,继续感叹:“richard啊richard,我太同情你了!william在西岸化工时,你觉得受他压制日子难过,现在他滚蛋了,你的状况好像也没多大改善……啧、啧,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好呢?”
“我……”张乃驰的脸色由青转白,他把脑袋向gilbert凑了凑,“gilbert,不瞒你说,我早就对在西岸化工打工不耐烦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跳出去啊。”
犹太人拨弄起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来:“自己干当然是个好主意,可是亲爱的richard,你的条件成熟了吗?再说你费尽心机才把william赶走,胜利的果实还没来得及摘呢?现在急着走也太不划算了……”
“当然不能这么白白地离开!”张乃驰拍了拍座椅扶手,把脑袋向gilbert凑得更近了些,“gilbert,这些天我也看明白了。你说得很对,西岸化工上上下下都把我看成william的人,他离开之后,我在这家公司的前途并不乐观。虽然philips把贸易分了一部分给我,可他对我的信任程度很有限。其他人呢?什么mark、raymond之流根本是无法合作的。坦白说,他们除了亦步亦趋地奉行william原先的做事方法,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创意和大胆的突破?总之我对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是失望透顶了!”
?gilbert不置可否,微笑着等待张乃驰的下文。
张乃驰把声音压得更低,却越说越快,很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盘桓已久:“打工是没有出路的,,你刚才提到时机,这个问题才是关键!而我认为,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
“哦?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张乃驰义无反顾似地点头,马上又鬼祟地笑起来,“不过要讲究策略。gilbert啊,可惜你不懂中国人的一句成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否则解释起来就容易多咯。”
犹太人的灰眼睛都快眯成两条线了:“伟大的古老文明都是相通的。让我猜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暂时留在西岸化工,利用它的平台和资源做你自己的事情?”
“哗!gilbert,你简直太……”张乃驰极尽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觉得自己把犹太人的演技学得很到位,“原先william盯得太紧,虽然中晟石化一直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也没能够为自己操作些什么,唉!多么大的资源浪费啊,不提也罢!现在好了,philips毕竟对情况不熟悉,活动余地就大多了。我完全可以继续代表西岸化工和中晟石化接触,碰到真正好的贸易机会就拿过来自己做,这样绝对既安全又高效!”
“哈哈!”gilbert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
张乃驰明白他还在斟酌,可自己已是箭在弦上,必须一鼓作气说服gilbert:“客户那边也有这样的意思,已经多次给我暗示了。”
灰眼睛里终于冒出隐隐的亮光:“客户?暗示?”
“嗯。中晟石化国际贸易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姓郑。从今年年初我就一直在和他拉拢关系,现在已经相当熟了。他最近接连对我抱怨过好几次,说西岸化工做生意规矩太多,以前你想,西岸化工的操作是受到严格流程控制的,即使想出办法做手脚风险也极大。而这位郑总嘛,作为一位新晋升的实权派,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所谓嫌西岸化工缺乏灵活性,就是他期待的私人利益无法达到罢了。那么,怎样才解决这位郑总的问题呢?”
张乃驰的鼻子几乎贴到gilbert的耳朵上了:“通过我们自己的公司和他交易,不就容易多了?”
“我们?”
gilbert的灰眼睛成了透明的金刚钻,闪得张乃驰直心慌,不过他还是勇猛地说出了最关键的内容:“是的,gilbert,我们!我的建议就是咱俩联手成立一家公司,把中晟石化利润最肥厚的订单拿过来自己做。只要客户渠道在我手里,咱们这样做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听上去确实很诱人,”gilbert总算表态了,“可是richard,既然你这么有把握,为什么不自己单干,而要和我分享利益呢?西岸化工的平台我并不比你多占优势,客户又是你的……”
张乃驰推心置腹地说:“你可以提供资金保障啊!做贸易没有大笔资金根本运作不起来,这正是我最欠缺的,却又恰恰是你的长处!gilbert,咱们可以取长补短,就像这次一举击败william一样,你我就合作得很默契,为什么不能把这样珠联璧合的合作延伸出去呢?”
“等等、等等!ric满脸诧异地瞪着张乃驰。“你不能吗?!”张乃驰把眼睛瞪得比gilbert还要圆。
小老头终于扑哧一乐,拍拍张乃驰握紧的拳头:“好啦,richard,先谈到这里,剩下的旅途就让我们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等到北京之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gilbert说到做到,问空姐要来毯子往身上一盖,两分钟之后呼噜声响起。张乃驰哭笑不得地坐在旁边,真宛如满腔热油中被泼入一勺冰水,装了一肚子冷热不匀的尴尬。